二十九、杀 妾-云顶寨

付淮宇

最近这几年我迷上了养马,不惜血本从各地收集了不少名马,请人精心饲养。为了有足够大的地方跑马,我又在紧挨着寨子的地方弄了一块地,修了一个很大的赛马场。那地本来也是付氏的,只不过是属于别房的,我用我的地和他换,又补了些钱,就弄过来了。

我在赛马场旁边修了马棚,把马从寨子里迁出来,养在那里。为了方便跑马,又就近修了些屋舍,有时候我就住在那里,懒得回寨了。我常常在那里举行赛马,和孟家几兄弟较劲,他们虽然马的数量没我多,也有些好马,有时竟能羸了我的马。只要我的马得了第二,立刻杀掉,又去买新的来。

有了这许多马,我更喜欢打猎了。渐渐的不满足于附近山中,要去更远的地方狩猎,大队人马一去往往就是十天半月。这样一来,家里那些大小老婆们有意见了,特别是孟承欢,每次都叽叽歪歪的。要她跟着去吧,她又不愿意,觉得这样出去完全是找罪受。她娇滴滴的,的确也受不了这么奔波。我每次都得说一大堆甜言蜜语来哄她,才能脱身。后来发展到她一见我要去马棚,就要不高兴,嘟着嘴说什么难道她还比不上这些臭哄哄的马有吸引力吗?这小娘们,这些年我真是把她给宠坏了。为了培养她对马的兴趣,我找了个马夫来教她骑马。

她果然爱上了骑马,天天都要骑,还专门订做了许多骑马的服装。看她穿着马甲靴子英姿飒爽的样子,真是令人爱煞。从这以后,她就不怎么干涉我赛马和打猎了,到后来,有时候还问:你怎么好久没去打猎了?

正感到万事称心如意,却不料有一天秦木珠有意无意地说:“你眼里只有你的马,有人眼里可是只有你的人。”

我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己想啊!”她从腋下抽出帕子,掩嘴一笑,转身便想溜走。

我一把把她揪住:“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

“春天来了,满园春色关不住呀!”她吃吃笑着,一副洞察一切的表情。

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她到底指谁?陈可佳一向贤德,又整日忙于家务,不会做出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来。难道是孟承欢?

“你可别捕风捉影瞎猜测,这些事不好乱说的。”我宠爱孟承欢,秦木珠一向怀恨在心,我以为是她故意挑起是非,让我不快。

“是不是我瞎猜,你自己多留意就知道了。”她胸有成竹地说,拉拉身上坐皱的旗袍,袅袅婷婷地去了。

她的话让我心烦意乱,难道承欢这个小妖精勾搭上野男人了?还是谁家少爷看上她?哼,谁敢打我的女人的主意!我坐在那里发了一阵呆,决心弄个究竟。

过了些日子,我谎称要去打猎,要去十来天,见她果然面有喜色,不禁暗暗起疑。队伍走出不远便即停下,就地扎营住下。到了晚上,我也没有带随从,一个人骑马悄悄回到寨子。

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承欢的屋子,偷偷推了推房门,是从里面插上了的。我绕到窗户前,蹲在那里听了听。只听得有隐隐的说话声,似乎有男人的声音。但听不太真切。我想贸然进去如果没发现什么,不好解释,不如拿实了再说,看她有什么话说。

夜露甚重,不一会儿把我的衣服都打湿了,我不禁有些可怜自己,为了这么一个女人,像个贼似的蹲在自家窗户下。对这个女人,我的确是另眼相看,格外宠爱的。

突然“嚓”地一声,灯亮了,有光透了出来。一个男声惶惶不安地说:“我走了,来了这么久,别让人发现了。”接着是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

“谁会发现呀?除了他谁敢这时候到我房里来?你胆子真小。”一个妖媚的声音慵懒地说。

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我的血一下子涌到头上来。

“他不会突然回来吧?”男人依然恐惧不安。

“今天才走,再怎么也得过几天才回来。怕什么怕,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她似乎恼了。

“我还是走吧,让别人看见了也不好。”

“你走吧,走了就别再进我的门!”

“别嚷别嚷,你吓死我了!”

她嗤地一笑:“你再说要走,我就真的嚷起来,说你半夜摸到我房里来图谋不轨。”

男的不说话,只听她又温言道:“你就放心在这里睡到天明吧,不会有人进来的。”

然后半天没动静,我觉得奇怪,伸指把窗户纸捅了一个小洞,往里望去。只见男的是教她骑马的马夫,身上已经穿好了衣服,而这个小妖精正在替他一一解开。她自己只随意地披着一件红纱的衫子,雪白的身子在透明的红纱下一览无余,看上去甚是诱人。马夫显然也受不了,伸手把她搂在怀里搓揉着,一面想去吹灯,她娇喘吁吁地说:“别……就让它亮着!”

我看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绕到房门口,一脚把门踹开,喝道:“小淫妇,你做的好事!”

这对狗男女不防我猛然出现,着实吃了一惊。马夫吓得簌簌发抖,翻身滚到床下,跪着连连嗑头,要我饶命。我把他踢翻在地,骂道:“你活得不耐烦了,敢给我戴绿帽子?!”

“小人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是……是少奶奶引诱小人的……”马夫磕得头上都出血了。

我鄙视地看着他,对承欢说:“这样一个脓包,你也看得上眼?你可真够贱的!”

她不紧不慢地穿上衣服,说道:“是又怎么样?这些年你玩的女人还少吗,你不是也找过妓院里那些低贱的妓女?”

我气得七窍生烟,她背夫偷人,还振振有词,都是平时我太惯她了。“你敢对我不忠?我平时对你百般迁就宠爱,你还要做这种事情!”我一耳光扇过去,她的脸顿时肿了起来,但她吐掉嘴里的血,倔强地望着我说:“你打呀,你杀了我好了!”

“你以为我不敢?”我扑过去卡住她的脖子,把她的头用力往墙上撞:“这些年我是怎么对你的?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搭梯子给你摘来,你就是这样报答我?!”

我红着眼吼着,一下下撞着她。马夫尖叫起来:“二少爷快住手,少奶奶她……她死了!”我这才看见,墙上不知什么时候糊满了血,正一股股往下流。我手一松,承欢就软绵绵地滑倒在地上。

死了?怎么就死了?!我不置信地看着两只手上的鲜血,心中乱成一片。不不,我并不想杀死她,我只是气坏了,失去了理智。马夫吓坏了,哆嗦着往外爬,在门槛上摔了一交,连滚带爬地溜了。我脑中嗡嗡响着,也没心思去追他。

瞬时往事一件件涌上心头,历历在目:我在孟家湾的绸缎庄与她邂逅,一见钟情;为了娶她费尽心机;进门后族人议论纷纷,我不屑一顾;她恃宠而骄,得罪不少人,我一概护着她……我又想起她娇俏的小模样,令人目眩的笑容,动人心魄的歌舞,床上的神魂颠倒……

她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呢?难道我对她还不够好吗?难道有我这么宠着她还不够吗?如果她不是这么一点悔意也没有地激怒我,我最多打她一顿出出气,不会失手杀死了她。现在可怎么办呢?我与孟家一向不和,虽然联了姻,关系也并没有得到改善。承欢恋家,常回去小住,如果不回去了,怎么向孟家解释?本来妾也可以不让她与娘家来往,生死概不过问,但承欢不是用钱买来的身份低微的妾,她娘家是大富之家,身份特殊,我又处处顺着她,她要回娘家,我焉能不许?孟家这些年更加兴旺发达了,族中有人做了官,权势更大,如果一定要追究,很是件麻烦事。而今想起,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每遇到为难之事,第一个想起的人,必定是曾经望。我唤来承欢的贴身丫头,让她悄悄去请曾大总管来,不要惊动旁人。

不一会儿曾经望来了,他一进来我就急忙把门关上,生怕别人看见屋里的血迹和尸体。曾经望见到这一片血腥狼迹,也吃了一惊。听我说完原由,他当机立断地说:“少爷不该放走马夫,他是惟一的见证人,留着他是个祸害。想来他自知大祸临头,必连夜收拾东西逃出寨子,此人不能不除,事不宜迟,我马上带几个心腹去捉拿他。少爷不必惊慌,在这里等我回来再做商议。”

他说完匆匆去了,我在屋子里坐立不安地等着他。也许他并没有去多久,但我感到仿佛去了很久,而且好像永远不会再回来。我焦灼不安地等着他,比等任何一个情人都还要难以忍耐。

我生平没有亲手杀过人,没想到第一次竟是杀的承欢,这个我一生中最爱的女人。此刻她软软地躺在那里,脸上糊满血迹,样子十分可怖。我几乎不能肯定她就是平日那个笑逐颜开美貌如花的承欢,我视若珍宝的宠妾。

曾经望终于回来了,两个寨丁把马夫拖了进来,他已经死了,浑身湿漉漉的,像个装满土豆的沉重的麻布口袋一样被丢到地上。曾经望让寨丁出去把风,不许任何人进来,然后对我说:“果不出意料,马夫正准备逃走,日升门当值的寨丁拦住了他,问他有什么事要半夜出寨。他吱吱唔唔的说不出来,这么一耽搁,我带着人就赶到了,把他捉了回来,按在水缸里淹死了。”

杀个下人,倒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何况这个马夫无亲无故,卖身给付氏,想来不会有家人来寻他。我愁的是怎么打发孟家,要是孟家向我要人,如何应对呢?

我说:“如果孟家问起,就说承欢暴病身亡如何?”

他连连摇摇头:“不妥。依付氏风俗,人死后要大做法事,破地狱等等,要停枢多日,孟家要是提出开棺看看,就瞒他不过。”

这倒也是。“那怎么办呢?”我急了。

“依我看,不如对孟家说,孟承欢不守妇道,勾搭上马夫,和他走脚了,我们也不知道她的下落。给他来个一问三不知,推得一干二净,他纵然疑心,又能怎的?对寨子里的人这么说,也对马夫的失踪有个交待。”

此计果然妙,我连声说好。他又道:“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找一个隐密的地方,把尸体藏起来,千万不能让人发现了。过得几年,尸骨腐烂,全无对证,就不怕了。”

“对对对,还是曾总管想得周全。只是尸体埋在什么地方好呢?”

我们想了一些地方,都觉不太合适,最后还是曾经望说:“院子里有个池子最近不是放干了水,移走了假山,想重新种些睡莲吗?我看不如埋在池底,放上水种上花,谁会想到水底会有什么呢!”

这倒是个好主意,谁敢在我的院子里东翻西找,动我的池子。埋在土里,总有被人挖出,被暴雨冲出,被野狗刨出的可能,而埋在池子里,就没这些担心。而且这个池子正好放干了水,掩埋也很方便。曾经望真会选地方,此时我对他十分佩服,言听计从。让他知道了我这个秘密,当然少不了要给他一些好处,他才会替我守口如瓶,但比起这件棘手的事来,破点财消灾也算不了什么。

商量好后,曾经望就带着那两个寨丁挖开池底泥土,把承欢和马夫埋了进去。为了怕尸体浮出水面,又用铁索把两块大条石和尸身拴在一起。埋好之后,从寨内池塘挖了些睡莲来种上,并连夜把水放满池子。除非知情人,外人作梦也想不到,池底会埋着两个人。

然后曾经望又让寨丁把屋子收拾干净,洗净墙上地上的血迹。整夜都在紧张忙碌,我累得几乎虚脱。天已经亮了,但除了采买的佣人起身以外,其它的人都还在沉睡。所幸承欢和我的妻妾不和,住宅离我的和她们的较远,没有惊动更多的人。而且她要偷情,也把自己的佣人打发得远远的,只留有刚才那个去叫曾经望的小丫头在隔壁房间。我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出寨子去,有多远走多远。她见我们神情不对,只隐约猜测发生了什么事,但也想不到她的女主人已经葬身池底。这个小丫头只有十一二岁,被我连哄带骗,吓得不轻,立刻收拾东西走了。

曾经望问我:“少爷进寨的时候,有没有别的人看见?”

我想了想说:“应该没有,我是从月恒门偷偷进来的,路上也没有遇到巡夜的寨丁。而且我是一个人溜回来的,打猎的人也不知道。”

“这样就最好了,少爷马上再从月恒门出去,不要让人看见。少爷回到住地,仍按原计划去打猎,十天半月再回来。那时候寨子里对承欢和马夫的失踪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少爷装着才知道的样子,就不会有人怀疑到你身上。”

如此安排,真是天衣无缝。我立刻动身,又悄悄从月恒门溜了出去。马拴在外面的树下,正在安详地吃草。我骑上马赶回住地,随从们已经起来了,见我有些吃惊,我推说睡不着起来溜了溜马也就堂塞过去了。

过了半个月,我才带着人马回到寨子,果然承欢失踪之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人人都道她和马夫私奔了,没人怀疑到我身上。秦木珠更在是在我面前加油添醋地说了承欢许多坏话,说可惜我没有亲自捉奸在床,让这对奸夫淫妇溜了。

孟家闻讯,派了许多人来,在寨子里和我的宅子里里外外找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虽然对此解释不满,也无话可说。我松了一口气,幸庆曾经望的主意高,才让这件事平安了结。

承欢虽然是我亲手杀的,可是实非我本意,我比她的家人更加悲伤。她的屋子从此封了,我再也没有进去过。我对她的背叛一直耿耿于怀,难道我还比不上一个低贱的下人?难道真如同秦木珠说的那样,是她淫荡的本性在作怪?还是对我风流浪荡的报应?

日子慢慢过去,我的恐惧不安与思念都渐渐淡去。承欢死时的可怖形象冲淡了我对她的怀念,美丽的女人多的是,我又有了新欢。女人如衣,虽然这件旧衣依然美丽可心,但新衣华美亮丽,让人不由不爱。承欢已成旧梦,消散在别的女人妩媚动人的笑靥里,消散在徐徐开放的红色莲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