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娈 童 祥 玉-云顶寨

祥玉

自从遇见云顶寨的付承辉,我可算是财运到了,这人很有钱,而且舍得用,在他身上我狠狠地捞了一把。当然聚宝楼的老板抽得也不少,要没这吃喝玩乐的地儿,他也不会有这么长久的兴趣。

聚宝楼里什么人都有,穷的有农民、打短工的、小手艺人、流浪的卖艺人,富的有大盐商、大百货商、钱庄当铺的老板、当地的土老财,比如孟家的人,还有就是云顶寨的少爷老爷们。要说云顶寨吧,几乎家家有地户户有钱,肥得流油,就是这样付承辉在里面也算排得上号的人家。

我在聚宝楼这些年,见识的人也不少了,可付承辉这样的还真没遇上。他简直就是不把钱当钱,我有时候都替他心疼,这样子挥金如土。其它的那些财主商人们,虽然也常常来消遣玩乐,总还有回去做正事的时候,只有他,整年累月地泡在这里,好像钱多得用不完似的。后来我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只要是自己挣的钱,都不会用得太离谱,只有不是自己挣的,才会这么大手大脚。付承辉躺在祖上留下的财产上,根本不知道挣钱的艰辛,所以才这么由着性子乱花。

他常常对我说,家里的奇珍异宝象破铜烂铁似的不当回事,或者向我抱怨,好像少了什么什么,不知是不是佣人拿了。听他这么说,我眼睛都绿了,这个土老财这么有钱,我不帮他花花怎么成!既然他家里东西都没个数,佣人肯定要顺手牵羊,白便宜了这些下人。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听得多了,我就忍不住了,也想到他家里去。

这些年我在他身上得到的钱财也差不多够下半辈子过活了,如果能再捞一笔,我就可以远走高飞。做了这么多年娈童,我也做够了,我还年轻,不想这么过一辈子,有了钱,就能逃出聚宝楼,娶妻生子,做个真正的男人。

这么一想,一个念头就在我心里生出来。

付承辉再来聚宝楼的时候,我就对他说:“付大爷,我听人家说,云顶寨修在山顶上,所以叫云顶寨,里面呀什么都有,就像一个王国一样。可是我还从来没有进去过,您就带我去逛逛,也让我长点见识呀!”

他躺着抽大烟,闭着眼说:“哦,你想逛云顶寨?那还不容易,跟我回去就是了。”

“可是小人卖身给聚宝楼,如果要在外留宿,得老板准许才行。”

“这有什么,我去跟老板说,他敢不同意!”

我过去挨着他坐下,替他轻轻捶着腿。“爷,你对我真好!”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脸:“你好好侍候我吧,有你的好日子过!”

这人才来的时候,简直像从生下来就没洗过澡,脏得跟乞丐似的,要不是曾大总管说他是云顶寨的大少爷,保准会被聚宝楼的伙计当做要饭的赶出门去。我忍着恶心给他洗澡,洗了好多遍才把他洗出个人样来。

他挺喜欢我,每次来必找我侍候,后来就把我包下了,不要我再接待别的客人。他对我还不错,出手大方,我也就不嫌他脏了。隔三岔五,我都要捉着他洗洗,不然我真是不想碰他的身体。他呢,只要不用他费力气,倒也不太坚持。这些年他抽大烟抽得太狠,身子已经败掉了,即使洗干净了,也是一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自己好像也知道这一点,屋子里绝对不准搁镜子。可是他看不见自己了,我却能看见他呀!好在他喜欢阴暗,屋子里总是阴沉沉的,我看不清他,就没有这么反感。

这个布置成鸟窝的房间,也被他长期包下了,成了他的专用。我觉得这个房间很配他,都乱糟糟脏兮兮的,窗户被他叫人用木条钉上了,只有太阳很好的时候,才会透进来丝丝缕缕的光线。我们俩躺在这样一个地方,好象监狱里的两个同犯,又象两个无家可归的野人。

那天他回去的时候,我跟着去了他家。我看见大寨门真威武,两扇朱漆大门上布满金色的铜钉,个个擦得锃亮。两个全付武装的寨丁守着门,身上的盔甲也闪闪发光,要不是跟着他,我一个人还真不敢进去。

大寨门是半圆形的,听说叫日升门,瞧人家这名字起的,多吉利呀,难怪家道兴隆。门顶上的石头上刻着三个红色的大字,我问他那是什么,他笑着敲了一下我的头,骂道:“那是云顶寨三个字呀,你这个睁眼瞎!”

寨子里真大真好看,不是亲眼看见,我简直不敢相信世上还有一家人住着这么大一块地方。比起来聚宝楼算什么呀,这个付承辉不呆在这么好的地方,净往我们那儿跑,真让人想不通。要是我,哪儿也不去,这里什么没有呀,还用得着上别处?

那次我去了之后,后来就常常去了,上门服务。他懒,觉得这样省事,省了换出门的衣服,省了走路。所以除了他想到聚宝楼赌钱,都是我去他家里陪他。

付承辉虽然有钱,可是他的宅子很破败,好像很久没住人似的,不像别家那么种着花草,打扫得干干净净,仆佣如云,热热闹闹。院子里杂草真多,把路都淹没了,简直没法下脚,而且伸到走廊上,大有要把整个房子埋起来之势。再不清理,恐怕狐狸黄鼠狼野兔什么的都要来做窝了。我不信佣人就不能把草拔拔,一定是他懒得关心这些事,觉得什么都无所谓,所以佣人也乐得偷懒。听说他家以前佣人也不少,后来他越来越懒,什么也不愿做,佣人无所事事,连跟着出门做点外务,找点外快的机会都没有,就渐渐散去了。如今剩下的几个老仆,无不是手脚不灵,耳目不聪的老家伙,在这里胡乱混日子而已。

他家真黑,所有的窗户都挂着厚厚的帘子,猛不丁走进去啥也看不见。那些窗帘绝对不能摸,要是不小心碰到了,就会簌簌地落下许多灰尘来,就象下过雨后碰到树枝会滴下水珠。他好像很怕冷,常住的屋子铺着地毯,不知有多少年没洗换过了,要凑近了仔细看,才能辩出原来是大红色的。上面布满了一滩滩的迹印,污秽不堪,根本认不出原来的花纹是什么。屋子里的桌子,千万不要把手放上去,不然衣袖就会做了抹桌布。只有他一天到晚躺的床榻,不仅没有一点灰尘,还油光光的。有些不常去的屋子,地砖缝里都长着草,还开了一些淡黄的小花出来。平时没事佣人从不主动进来,他也不喜欢有人在面前走动,屋子里空空的,静得像坟墓。

开始我有点不习惯,聚宝楼多热闹啊,整天人来人往,充满了各种声音。有赌徒的叫嚷,伙计的吆喝,妓女的娇啼,猜拳行令,迎来送往,麻将哗哗响,轿子吱吱叫。既使在包房里,也知道是身处热闹中,不像在这里,好像与世隔绝,一丝人气儿也闻不着,除了大烟,还是大烟。后来也慢慢惯了,才发现这么不分白天黑夜的躺着抽大烟也蛮舒服,管它外面是出太阳还是刮风下雨,管它该吃饭了还是该睡觉了,只一味昏昏然躺着,大烟要多少有多少,抽完了接着又抽,随时可以睡去,饿了拉铃叫人送吃的来。现在付承辉的精神大不如前,对那事也不怎么感兴趣了,只吊着一口烟。他抽得那么狠,烟枪几乎没离过手,有时候我都觉得他要抽死了。

我跟着他这么过了些日子,躺得整个人都虚了,什么都懒洋洋的提不起劲来做,只想一直这么躺下去,连我为什么来这里都快忘了。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他会是这么一幅鬼样子,都是这么老躺着躺出来的。不行,这么下去可不行,他是半截入土的人了,我不能这么陪着他腐烂。我打起精神,趁他睡着了的时候把屋子逛了个遍。

我注意看了看,并不像他说的那样到处都有散放的金碗玉杯,珠宝玉器。可能他为了炫耀自己的富有,故意夸大,也可能是佣人们手脚不干净偷拿了,要不然就是他花掉了。古玩倒有一些,汝窑瓷、康熙瓷的花瓶糖缸什么的,还有乌金的佛像,不知什么时代的铜器。这些东西都太大了,不大好拿出寨子,我兴趣不大。我想起他说有一些名人字画很值钱,不知放在哪里了,还有他老婆的私房首饰,也得找出来。

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就这么几间屋子,我不信就找不出来。我铁了心要把他的金银财宝弄到手。

每当半夜佣人们都睡着了,他也抽得云里雾里的时候,我就起来满宅子游走。我悄悄地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到处黑灯瞎火,只有惨淡的月光照在院子里几株大树上,风一吹树叶摇动,鬼影绰绰的。夜那么静,所有的人都像吃了迷药般睡死了,好像做什么都不会把他们惊醒。这寂静的夜里,只有我一个人醒着,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四处游走查看。我老觉着这宅子鬼气森森的,让人怪害怕,我听说一个地方要是阳气不足,阴气就盛,这里仆佣不多,又少走动,一定有鬼。付承辉自己就像是一个鬼,恐怕真的鬼也没他难看。我真是不想在这里多留了,只要一找着值钱的宝贝,我就开溜。

我发现有一个供着佛像的屋子里有一个柜子是上锁的,他老婆屋子里有一个箱子是锁着的,我估计财物就是放在这两个地方。付承辉不管事,只知吃喝玩乐,掌着钥匙的,是他老婆刘翠平。

这娘们看上去蠢头蠢脑的,可是偏偏把钥匙看得极紧,随身带着一刻不离。要想拿到钥匙,只有趁她晚上睡着了到她卧室偷,翻箱倒柜的恐怕要惊动她。唉,她要是个小美人就好了,可惜徐娘半老,我没兴趣,不然把她搞上手就好办了。怎么想个法子才好呢?

正巧我的生日要到了,这天我特意从付家场买来许多酒菜到付承辉家里,要他陪我喝酒。他兴致挺好,为忘了我的生日有点不好意思,问我想要什么礼物。我说:“这些年您这么照顾我,给了我不少赏赐,我很知足了。今天我也不要什么,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哦,是什么?”

“这些日子我在您家,嫂子端茶送水打烟泡,没少麻烦她,我想请她也来喝一杯。”

“这个好说。”他叫住帮着佣人上菜的老婆:“翠平,你别忙了,也来敬祥玉一杯!”

我连忙说:“哪里哪里,该我先敬嫂子!”

这女人平时像个佣人一样,围着付承辉团团转,什么杂事都做,付承辉也从没拿她当回事,这时候有人这么看得起她,她激动得脸都红了,拿着酒杯喃喃的也不知道说什么。我敬了一她杯又一杯,她都喝了,我又敬付承辉,把他说得如同再生父母,哄得他也喝了不少。

我又说:“今天我高兴,付大爷也赏佣人们些酒菜,大家同乐吧!”

他答应了,传话下去,佣人们高兴坏了。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宅子里,难得有什么热闹事,现在有酒有肉,佣人们无不开怀畅饮。

平日宅子里少有人走动,到处黑乎乎的,付承辉的屋子也只点着一根烛。倒不是为了节约,他不喜欢光线,抽大烟也用不着很亮,摇摆昏暗的光线最适合烟后飘飘然的滋味。今夜烛光熊熊,屋里暖融融的,是难得一见的景象。

明亮的光线里,我看着他枯干的样子,觉得有点恐惧。他身上几乎没什么肉了,全是骨头,皮一层层地搭在骨头上,脸上是很老的老人才有的深深的皱纹;他的头发枯草般失去了光泽,已经有丝丝缕缕的白发了;他的眼睛总是半闭着,似睡非睡的样子,只有在过足烟瘾的时候才有点神。但那点亮如同快烧完的柴火被风吹了一下,忽地亮亮的一闪,马上就要熄灭……我要是这么狠劲抽大烟,也会变成他这个样子吗?

相比之下,他的老婆又太胖了,身上的肉松松垮垮,直往地上坠。腰身是早没了,上下一般粗细,衣服穿在她身上,完全失去了本来的样式,成为一件斗蓬般的袍子。她的皮肤上布满黄褐色的斑点,脸上也总象肿着,眼睛泡着,总之已经是一个老女人的样子了。他们两夫妻坐在一起,叫人看了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难受。

不过这女人对付承辉可真没说的,尽心尽力地侍候他,也不嫌他什么。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她从不回嘴,他把她当佣人使唤,她也觉理所当然。我以后讨老婆,也要找这么贤慧的,不管我怎么样了,都死心塌地跟着我。在聚宝楼这么多年,什么美人没见过,什么有钱人没遇过,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什么排场没经过,我对这些都厌倦了,只想逃得远远的,找个对我好的女人,生下一儿半女,实实在在过日子。这个愿望能不能实现,就看今夜了……

喝到半夜,付承辉和他老婆都醉得人事不醒,佣人们也早躲得没影了。我毫不费力地就从那女人身上搜出了钥匙,不慌不忙地来到她的卧室,借着月光打开了那个黑漆箱子。里面有些首饰,金镯子、金戒指、珍珠宝石项链、各种玉器等,东西没我以为的多,我有点失望。这个付承辉平日尽夸口,让我以为家里堆着金山银山,结果不过如此,看来偌大家产已被他败得差不多了。算了,有这些也还马马虎虎,总不至空手而回。

我把箱子里的东西收了个干净,又摸到供着佛像的房间,打开锁着的柜子。里面没有钱财,只有一卷卷的书法字画。付承辉常常说起这些字画,说它们很值钱,要不然我也没兴趣来拿这个。我不识字,也不知道哪幅珍贵,懒得打开来看,统统一骨脑收入囊中。这些字画也没有他说的那么多,不知是不是卖掉了一些。我不大喜欢这种东西,真假我又看不出来,生怕它们不能卖大钱。

虽然有收获,我还是有点不甘心,这么一个大地主家,才找着这么点东西?一不做二不休,我把平时不太看得上眼的,那些笨重的铜器、佛像、瓷器什么的也全都顺手拿了。

这些东西不好带走,幸好我事先有准备,我是坐轿子进来的,那是个大轿子,可以藏很多东西。轿子停在院子的草丛中,我一趟趟来回,把东西全都塞进去。我悄悄打开大门,看见月亮淡淡的快要消失了,朦胧天色中付承辉的宅子像是荒郊野岭的鬼宅,墙都倒了一些,草从缺口伸出去,蛐蛐响亮地叫着。现在这个宅子不仅外表荒凉,里面也被我掏空了,没有什么再值得留恋的了。我把东西用布遮好,唤来轿夫出寨。虽然平空重了许多,轿夫也只以为是自己喝多了没了力气。

我特意在傍晚进的寨,此时快要天明了,寨丁正是疲惫的时候,而且即将换班,大部份人都懒懒散散,只盼着早些回去睡觉,警惕性不高。平日进进出出,我都刻意和寨丁打个招呼,因此寨丁已经把我认熟,看见是我,随口问了一句:“祥玉怎么这么早就回去了呀?”

我答道:“今天有个大爷指名要我去陪酒,偏偏昨儿付爷又非要我进寨来,这不,只得大清早赶回去。我们这些卖身的人,哪有小哥活得这么自在滋润,当完几个时辰的值,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天王老子也管不着。”

寨丁被我捧了几句,心里一乐,根本就没检查,打开大门放我出去了。

我掀起轿帘,最后望了一眼黎明中不声不响的云顶寨,这个显赫的家族被我这个它压根没放在眼里的小子戏弄了一回,虽然对它伤不了元气,却让我很得意。从来老是听人们说,云顶寨招惹不得呀!说得好像谁敢打它的主意,就像对菩萨不敬一样。哼,现在我偷了它的东西,它能把我怎样?我早就在附近租了一间房子,把我的财产转移了出来,现在我直奔那里,也不再回聚宝楼。我就要走得远远的,带着这些够我过一辈子的钱财,永远不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