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走 脚-云顶寨

付诗来

最近发生的事真多,先是离家多年的鸣郎竟然回来了,接着已经出家的姐姐付冰姿不顾族人的反对自主还了俗,和鸣郎远走高飞了。然后嫣紫妹妹怀了孩子,偷偷堕胎却把小命丢了……

这些事弄得我心里乱糟糟的,特别是嫣紫的死,把我吓坏了,因为……因为我也有了武明君的孩子!

嫣紫还在的时候,曾经对我说,你姐姐出了家都还俗了,你怕个什么呢?是啊是啊,姐姐真勇敢,敢做出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来。在族人眼里,她爱上门不当户不对的人是大逆不道,出了家还俗更是大逆不道,还竟然敢和情郎私奔!那简直是罪该万死!在我们这里,私奔叫走脚,是最最不要脸的女人才会做的事情,要受到所有亲友的鄙视与唾弃。

我真是没有这样的勇气,我从小生长在云顶寨,生活在族人中间,我害怕被亲人抛弃,害怕去到陌生的地方,面对陌生的环境。好像一离开这里,就成了无所依托的孤魂野鬼。武明君也是这样的,他也是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想像不出到别的地方该怎么办。

我们就这样拖着,一晃过了这么些年。如果不是姐姐的还俗,如果不是我有了孩子,如果不是嫣紫的死,也许我们会一直这样过下去,提心吊胆,偷偷摸摸过一辈子。可是现在不同了,姐姐的还俗让我看到了一线光明,第一次意识到可以自主自己的命运,除了云顶寨别处可以一样的生活。而嫣紫的死打消了我的侥幸心理,让我惊觉这样的日子过下去不是个办法,我会落得一个悲惨的下场,既使不死,也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几年前,曾经望发现了我和武明君的私情,我以为完了完了,他一定会告发我们。谁知他说,他可以替我保守这个秘密,不过逢年过节什么的,我得对他有所表示。原来他是想要钱,早听说这个曾大总管爱财,想不到连这种事他都要敲一笔。是啊,告发我有什么好处呢?还不如捞点实惠。当时我只求不要宣扬出去,自然是什么都答应。这几年来,他从我这里也榨了不少钱财去,长此以往,我就没有什么可以给他的了,那时候,他会放过我吗?

孩子在肚子里一天天长着,肚子已经快遮不住了,由不得我不着急。我找来武明君商量,我说:“明君,我们一起逃走吧!”

“你是说走脚?”他吃了一惊。

“对,走脚、私奔、远走高飞。”

“这……”

“你害怕?我也怕,可是如果不走,孩子怎么办?再说曾经望已经快把我榨干了,要是没钱给他了,他会不会把我们的事说出去呢?我想了很久,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我过够了,我们为什么不能像姐姐和鸣郎那样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呢?”

他不作声,有点犹豫不决。我气道:“你要是不敢,我就自己走!我去找姐姐,我不愿意像嫣紫那样堕胎死掉!我想活着,也想咱们的孩子活着!”说着我哭了起来。

“别哭别哭,我和你一起走就是。”他搂住我,不住安慰我:“我怎么舍得你和孩子死掉?这么大的事,你得让我想想啊!”

“我想过了,我还有点私房钱,我们逃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买块地自己种,等孩子生下来,我在家带孩子种地,你可以出去找活干,你有力气啊,还怕找不着活儿?”

“你连锄头都没摸过,还会种地?”他叹口气说道:“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就这么着吧!”

一听他答应了,我就高兴起来,我挂着泪水笑了。他看我这样子,又叹了口气说:“你干吗要找上我呢?你要是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嫁过去多享福啊!我是一个下人,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你跟着我只会受苦,你为什么还要爱我呢?”

“我不知道,我想这就是所谓的缘份,是我的命吧!”

真的,我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爱上这么一个粗人,一个只有蛮力的武师。我现在已经不去想这个问题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我们已经走到一起,我们的命运已经紧紧地连系在一起了。

决定之后,我反倒不怕了。我积极地准备起来,他一无所有,随时都可以走,我得把有些田产处理了,把一些珠宝细软收拾好。

这期间,曾经望来问我要过钱,我因为已经决定离开,不愿再给他了,我得留点东西防身。我很后悔以前没有早些下决心,白白便宜了他,要不然我和明君不必为生计发愁。唉,只怪我自己性格懦弱。

有一天我在小路上碰见了他,他故意站在路中间挡着我,阴阳怪气地望着我笑笑:“大小姐最近是不是准备做点什么大事啊,又在收租又在处理田产,怎么手头还那么紧呢?”

卖地时我早就想好了借口,我说:“曾总管不知道吗?我已经决心归依佛门,正式去女佛堂剃度。处理了这些身外物,我好清清静静出家。”

“哦,大小姐想通了?真能丢下红尘俗念了?”

他脸上是一种洞查一切的、怀疑的、居高临下的表情,让我恨得牙痒痒。我板起脸说:“这是我自己的事!”

他又哦了一声,欠了欠身,让开了道路,让我过去了。他仿佛在说,我放你一条生路你才能过去,我要是不放……

管它呢,现在我也不怕他了,反正我马上就要走了,永远不回来了!

要走了我还真有点舍不得,我所有的亲人都在这里,我将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当他们得知我为了一个男人弃他们而去,会怎么想呢?我徘徊在寨子里,寨子里的一草一木都令我留恋,这是我从小生活的地方,这一去,就再也不能回来了,我将终老在陌生的异乡……

一切安排妥当,这一天终于到来。我们约好晚上在月恒门相见,那是寨子里偏僻的一个后门,也是寨子里地势最高的一个门,出去是大山。我把东西带上,他准备好钢钻什么的,撬开锁从那里出去。

这个夜晚真像是要发生点什么的夜晚,月黑风高,到处死气沉沉,寨子仿佛沉睡不醒了。我走在小道上,连个巡夜的寨丁都没遇见,真是奇怪。

我顺顺利利就到了月恒门,武明君早已等候在那里,看见他一颗心就塌实了。我扑到他怀里,他搂了搂我,就去撬门。我转身回望寨子,寨子里黑漆漆的一片,灯火呢,为什么灯火都不见了?难道在我对寨子最后的记忆中,就只留下一片漆黑?

突然眼前一亮,寨墙上火光熊熊,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抬头一看,曾经望带着一排高举火把的寨丁站在墙头,正望着我嘿嘿地笑呢!

我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几乎使我窒息。完了,功败垂成,一切苦心都白费了!我太大意了,以为要走了,不必怕这个小人了,想不到他怀恨在心,竟然带着人手埋伏在这里,专等着我们撞进他布下的网里!

曾经望挥一挥手,寨丁们从寨墙上忽地跳下,将我和明君团团围住。明君紧紧地搂着我,我们靠在一起,势单力孤地面对着人数比我们多几十倍的寨丁。我靠着他,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与坚强,不再簌簌发抖。

他俯在我耳边悄声说:“门已经撬开了,待会儿你冲出去赶快跑,我来对付这些人。”我知道他武艺高强,但这么多的人啊,他怎么打得过?

“给我拿下了!”曾经望一声令下,寨丁们猛地扑了过来。他将我往门口使劲一推,大叫一声:“快跑!”就冲入寨丁中打了起来。

门被我一撞,开了,我跑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他寡不敌众,已被打得无还手之力,几个寨丁将他的手反剪起来,曾经望骂骂咧咧地走过去,用一根粗大的木棍使劲往他头上一敲,血涌了出来,他顿时如一只布袋委顿在地上……

我尖叫一声,不顾一切地冲了回去,几个寨丁把我抓住,而我兀自想要扑到他身上去。要死死好了,我不能丢下明君,要死一起死好了!

曾经望还在不住地踢浑身是血的武明君,我不知那来的那么大力气,挣开寨丁,扑过去抓破了他的脸。“你这个卑鄙无耻、阴险毒辣、贪得无厌的小人,你丧尽天良,坏事做尽,总有一天要遭到报应的!”我破口大骂,只恨自己没有更恶毒的语言来表达我的愤怒与仇恨。就是这个可恨的人啊,他为了一点私欲,毁了我和明君,我恨得浑身颤抖。

他摸了摸脸上的血痕,走过来打了我两耳光,对寨丁说:“把这个贱人带到寨务局去!”然后又吩咐寨丁把明君拖出去丢到荒山野岭喂狼。明君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浑身是血,惨不忍睹。他死了吗?他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一声声尖叫起来,让曾经望杀了我。

“想死?别着急,你是云顶寨的大小姐,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来,自有族规来收拾你!”他捡起我散落在地上的包袱,眼睛一亮:“嚯,私房钱还真不少,充公了!”

寨丁们拉着我到寨务局,一路上我又踢又踹拚命挣扎,弄得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脸也被打肿了,满嘴血腥味,不成个人样。我想死,我不愿再去面对父母,面对族人,面对一场羞辱。

寨务局灯火通明,寨长、族中的长老、平粜局的人以及我的父母亲属都来了,看来曾经望已经派人通知了他们,决心要好好收拾我一番。我只想一头撞死,可是寨丁死死地把我拉着,后来又把我绑了起来,逼我跪在地上。

母亲气急败坏地指着我大骂:“你做出这样的事来,让我们的脸往哪儿撇搁!我没有你这样不要脸的女儿!天哪,我怎么那么命苦,生出这么些孽种,一个个都和人走脚!”

父亲铁青着脸望着我不说话,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我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他曾对我寄予了很大希望,现在我不仅让他希望破灭,还让他在族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他怎么不痛心疾首!姐姐的出家还俗对他已经是个打击,现在我又这样,他仿佛一下子又老了一头。

叔伯婶姨等亲戚纷纷表明态度,表示怎么处理我都没意见。这些势利的亲戚,见我的父母都不认我了,生怕沾上我什么,也急忙划清界线。

曾经望得意洋洋地在我身边踱着步,捋着山羊胡子说:“付诗来,你可知罪?”我呸了一声不理他,有寨长及族中长老在,还轮不到他在我面前耍威风。

按以往的族规,女子不贞是可以处死的,但寨长沉吟不决。现在毕竟不同于以往,外面已经在讲婚姻自主,女权什么的,这些风气多多少少对陈旧腐朽的族规有了点影响,寨长感到这样处死我有些不妥。这个寨长是新选出来的十一房的付士敬,曾在上海念过书,与父亲私交甚好,知道父亲最偏爱我,是以犹豫不决。

我看着一屋子的人,他们都是多多少少和我有点血缘关系的亲人,可是我知道他们中间不会有谁站出来为我说一句话的。事到如今我也横了心,我就随了明君去,只是我可怜的孩子再也不能见天日……

突然,父亲走到寨长面前,跪了下来:“要怎么处罚都行,只求开恩饶小女一命!”

我的泪水一下子流出来,还是父亲舍不得我。我哭着说:“爹,女儿对不起您,女儿只求一死!”

寨长不愿做得太绝,顺势同意了。老家伙们顿时哗然,说什么乱了规矩,如此轻饶我不能起到警示作用等等。寨长便提出现在时代不同了,提倡婚姻自主,云顶寨虽不至于赞同这种做法,但也不应搞出人命,惹怒官府。

曾经望见风使舵,马上表示赞成,然后出了一个主意,要把我嫁给寨子里做杂役的马驼子。这一招真损,马驼子快五十岁了,驼着背,长得十分委琐,一间破草房又脏又臭,放满了他捡回来的垃圾。不不,我不要嫁给他!

我叫道:“不,让我死吧,我宁死也不要嫁马驼子!”

见我这么恐惧,老家伙们反倒认为这么处罚我很有效,纷纷表示赞同。立刻有寨丁把我拉起来,送到马驼子的破房子里。睡眼朦胧的马驼子喜出望外,简直不相信有这样的好事,直怀疑自己是在梦中。

曾经望对他说:“人可是交给你了,要是她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没老婆了!”

这么一提醒,他立刻把我拴在了床柱子上,并把菜刀绳子什么的收了起来,笑咪咪地望着我说:“你好好做我老婆吧,我会疼你的。”

为什么早些时候我不一头撞死,现在想死都不行了!我骂道:“你休想!你做梦!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他也不生气,他坐在那里,只是笑咪咪地望着我,就象望着自己箱子里的一件宝贝,知道是自己的,也不急于用它。

每天他出去干活,都要仔细检查有没有把我拴好,刀子什么的有没有收好。我独自呆在阴暗的屋子里,坐在潮湿的地上,身边搁着一个装着粗食的碗,好象一只拴着喂养的狗。我天天破口大骂,直骂到声音嘶哑,喉弄出血,我天天以泪洗面,直哭到眼睛肿得睁不开。

没多久,我就骂不出也哭不出了,我的力气用完了。明君多半是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就让我对不起肚子里的孩子吧!我决心绝食。其实从来到马驼子家我就没有吃过东西。

夜里马驼子想来和我亲热,摸到我的肚子,孩子正好在动,踢了他一脚。我张嘴想咬他,却见他不再动作,愣在那里好像在想什么。然后他问我:“几个月了?”

我不理他,他自个儿说道:“看在孩子的份上你也别寻死了,你看孩子都会动了,是条命哪!你把孩子生下来吧,我会好好对你们娘儿俩的。”

他叹了口气,又说道:“你一个大小姐,是看不上我,我看你的性子挺烈的,我也不想把你逼死了。你答应我不寻死了,我就保证不碰你。我马驼子一个人冷冷清清过了大半辈子,能有个女人在眼前晃晃,有个孩子在屋里哇哇地哭,多些热闹气儿,也就知足了。”

见我还是没反应,他又说:“听说武明君拖出去的时候还有气,说不定他福大命大,活了下来。你就这么死了,万一有一天他来找你了呢?”

他守着我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终于把我说动了。也许不是他说动了我,而是我自己懦弱,既不能忍受这样的日子,也恐惧死亡。我又饿又渴又冷又疲惫不堪,我说:“我饿了!”

他立即端来饭菜,这种只配喂猪的粗食,又冷又硬,而我竟然也咽下去了。

就这样,我一时软弱没有死成,成为了这个小屋的囚徒。因为马驼子并不放心我,虽然解开了我的手,却仍每天把门反锁,不让我出去。也依然把刀子绳子收得干干净净,生怕我又想不开。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会落到这么一个地方,过着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日子。我每天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呆呆地望着窗户上的一小片天空。屋子很阴暗,天空就显得很亮,非常的诱惑,让人想要从这里飞出去,融入到里面去。我常常想像自己像一只鸟儿,一缕轻烟,一阵风那样从窗栏缝隙轻盈地飞升出去,飞向高高的、自由的天空。明君会在那里等我,我们会携手走向天堂……

支撑我活下去的,是这样的幻想和肚子里一天天长大的孩子。越来越大的肚子让我清晰地意识到我们是两个人,我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有一个小生命在陪着我。它扎根在我的身体里,茁壮地长着,不时伸胳膊轮腿活动活动。它抵在我的胸口,压得我胁骨痛,使我喘不过气来,却让我感到它沉甸甸的存在,正是它的存在才挽留住了我随时想要飘走的脚步。我热切地盼着与它见面的那一天,这是我惟一盼望的事。

这一天终于来了。一天半夜,我感到有黏稠的液体流出来,然后肚子开始痛,我忍着不作声。我知道生孩子是要痛的,却不知道竟是这样难以忍受,肚子一阵阵紧缩,腰象要断了。我终于忍不住叫起来,伸着手拚命抓东西,力气好象变得很大,床柱子都被我拉断了。马驼子吓坏了,急忙去找接生婆。

他走了很久都不回来,我独自在屋子里挣扎,血不停地流出来,我连破布也找不着一块,只得任血四处漫延。疼痛越来越急,我痛得浑身哆嗦,一声声惨叫,尖厉的声音划破寂静的黎明。

马驼子回来了,他一个人回来了。他说寨子里所有的接生婆都不肯来为我接生,因为我是一个不贞的女人,在生一个私生子。她们说,这个孩子是不该出生的,她们不能接他(她)到世上来。他又跑到寨子外去找,但寨外的接生婆同样也不肯来为我接生,她们也早已得知了我走脚的事,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何况外人一向关注云顶寨有什么事发生。有个倒是动了恻隐之心,却又顾忌这么做会不会冒犯付氏。他说,他都给她跪下了,但她终于还是不肯来。

他焦急地在门外走来走去,想要进来帮我,而我大喝道:“滚,你滚!我不想见到你!”我恨他,如果不是他,我死了也就算了,不受这折磨了……

第二天的黎明,我生下了儿子,明君的儿子。他长得虎头虎脑,两只眼睛炯炯有神,真像明君。看着他我哭了,又笑了……

自从他降生,我就一直盯着他看,怎么也看不够。我再也看不见小屋的破败,快要垮掉的屋顶,看不见墙缝里的蟑螂,公然跑来跑去的老鼠,腐朽的桌椅,肮脏的碗筷……我的眼里只有他,他小小的身子,挥动的四肢,精致的面孔。他的哭声就是世上最动听的音乐,就是不容违抗的圣旨。

随着他饥饿的哭声,我的乳汁源源不断地淌出来。他可真会吃,闭着眼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吃得心满意足。看着他的小嘴不停蠕动,我感到无比幸福与满足。

可是很快我发现不对了,他每天只是使劲地吃,却从来不拉。而且他每天哭的时候也越来越多,明明很疲倦地睡去,却又很快醒来拚命大哭,他的肚子也越来越胀大起来……

我翻过他的身子来看,心一下子坠入冰窖,他的肛门是封闭的,就如同人们骂人时常说的生个孩子没屁眼!天哪,我怎么这么命苦!我想起明君扑塑迷离的身世,是我和明君有着神密的血缘关系?还是上天对我走脚的惩罚?

无论是什么原因,我都不能接受,不不,我不能失去他!他是我的全部希望,是我活下去的惟一理由!让我死吧,只要能让他活下去!不,我要救他,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我抱着孩子去付家场找大夫,求他救我的孩子。他看了看孩子,对我说,他治不了,要到城里的大医院动手术才行。我谢过他,又抱着孩子去找我的父母,我身无分文,怎么去那么远的医院?

佣人们诧异地望着我,有人想拦着我,我恶狠狠地把她推开,一头撞到父母的房里,一进门我就给他们跪下了,求他们送我的孩子去医院。

母亲骂道:“你还有脸来见我们?这个野种早死早好,你哭个什么!”

我哭着又去求父亲:“爹,您最疼女儿,您难道能眼看着您的孙子死掉?”

父亲长叹一声:“这是天意,你就随他去吧,这孩子本就是不该来的。”

“孙子?我们没有这样的孙子!”母亲叫道:“来人哪,把她拖出去!”

佣人应声而来,把我架起来推出门去,把大门碰地一声关上了。任我怎么使劲敲也不开。

我哭倒在地上,孩子也哇哇大哭不休。我不明白母亲怎么那么心狠,我不明白一个母亲怎么可以对自己的孩子这样无情无义,难道族规就那么神圣?难道门当户对就那么重要?难道她的脸面胜过一条性命?我到底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还要累及我的孩子啊!

我抱着孩子回到小屋,又给马驼子跪下:“求你救我的孩子,只要你救了他,我愿意给你当老婆,做牛做马,做什么都行!”

他把我扶起来:“好好,我去借钱,你别急。你先起来喂孩子吧,他饿了。”

是啊,半天没吃,孩子早饿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急忙拉开衣服喂他,他饿狼似的一口咬住,狠命地吃起来。我看着他不住垂泪,可怜的孩子啊,不吃饿死,吃胀死,左右都是个死……

他吃了一会儿,松开嘴拚命地哭起来,他的肚子胀得鼓鼓的,摸上去硬硬的一大块。他一定很痛,很难过,孩子啊,我真恨不能替你受着!他哭一会儿,忍不住吃起来,吃一会儿,又忍不住哭起来……

又熬了两天,孩子不行了,他不再尖叫,不再哇哇哭泣,他挺着鼓鼓的肚子躺在那里,眼泪汪汪地望着我,目光中充满了哀求。这目光让我肝肠寸断,我的眼泪一串串滴落到他脸上,和他的泪水混在一起。我又打开衣服喂他,孩子吃吧吃吧,好歹做个饱死鬼。是娘对不起你,娘不该带你到世上来,让你受罪……他嘴唇蠕动了一下,仍然想吃,但已无力吃了。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把他的样子深深地烙进心里,他也眼巴巴地望着我,充满依恋和不舍。

突然,他例开嘴朝我笑了一下!我以前从来不知道,婴儿的笑容这么美,这么纯净,春花般灿烂,阳光般照进心里。我痴痴地望着他,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的目光渐渐散去……

八天,他来到这个世上只有八天,却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我好像一直都有他,从来都和他在一起,没有分离过,一旦他要离去,我就不能回到没有他的日子。八天,漫长生命中短暂的八天,却是所有日子都抵不上的刻骨铭心的八天。

我紧紧地抱着他,一直抱着他,任谁来也不松手。我不明白,怎么有那么多人来跟我抢他,他们要把他带到哪里去?他是我的,只是我的,谁也不能把他从我手里夺去!孩子啊,我带你去找爸爸,他会带我们离开这里,到远方去,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我抱着孩子在寨子里走来走去,不知怎的一切都那么陌生,我走啊走啊,就是走不出寨子。我听见有人指着我说道:看哪,这个女人还把死孩子抱着!另一个人回答道:你不知道吗,她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