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还 俗-云顶寨

付冰姿

鸣郎来了,我的鸣郎终于要来娶我了!

是妹妹付诗来带来这个消息的。当时我正在女佛堂的后园修剪花枝,这个消息像一只有力的手一样猝不及防地推了我一掌,我晃了晃跌倒在地上,花瓣与枝叶洒了一地,剪刀也铛地一声掉在地上,吓得诗来急忙来扶我:“姐姐,你怎么了?”

我只觉头很昏,喘不过气来,耳边嗡嗡作响,眼前直冒金星,心口被一个大锤猛地砸了一下,狂跳之后就没了动静。

当我重新能够说话的时候我哆嗦着问:“你说什么?你可别骗我,我会当真的。”

“姐姐你说什么呀,我怎么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当然是真的,我见到他了,他说如果你愿意还俗,他就前来求亲。”

而我只是一遍遍地喃喃自语:“这是真的吗,鸣郎真是要来带我走了?”

诗来握住我的手说:“姐姐,你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我真替你高兴。”

是呀,是呀,十年了,我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现在我终于等到了,我喜极而泣。

从鸣郎走的那天起我就在等他了,那时候我坚信他一定会回来,一定会功成名就地回来娶我。我常常想像他越过千山万水,经过陌生的城镇,一直向前,去到远方,就是为了辗转的回到这里来,回到我的身旁,与我重聚。每天每天,我想像着,等着,盼着。我的生命仿佛就是等待。但他没有如约前来,他音讯全无,消失在我的等待里,我的等待空空如也,成为一件可笑的事情,成为众人的笑柄。

无论他活着或是死去,无论他还会回来或是永远消失,我都不可能再爱上别人,嫁给另外一个男人做妻子。所以我出了家,逃离那些嘲笑,父母的念叼,逃离那些做媒的人来到女佛堂,成了一名女尼。

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来到这里,就应该放下这些红尘俗事,但我不能。这里看似宁静,实际上装着那么多的故事,来这里的人大多都有着自己的伤心事。她们怀着这些悲伤,就象蚌含着沙粒,在这里静静的度过余生。我知道我也要这样寂寞终老了,除非,除非鸣郎来带我离开……

才出家的时候,每天我平静地在佛前念诵经文,平静地做着日常的功课,看似波澜不惊,但是到了晚上,我问我的心:你死了吗?它总是回答说:没呢!我这么健康强壮,还有很多渴望,很多向往的东西,哪有这么容易死!它还说:这里好闷啊,一点也不好玩,你为什么不放我到外面去呢?

我听着它砰砰的跳动声,无言以对。有时候它吵得我心烦,我就喝道:这是你的命,你就认了罢!它嘿嘿一笑,仿佛在说:别自欺欺人了!

于是我依然等待着,等着鸣郎突然出现,出现在这死水一般的寂静里。等他来带我离开,去到我所渴望的幸福里。

一天又一天过去,一年又一年过去,太阳升起又落下,我不知道前面还有没有我渴望的东西。不等也是等,等也是不等,等不等我都做着同样的事情,过着同样的日子。我看着女佛堂里的女尼们,她们麻木的脸上已看不出有什么期盼,我迟早也会是这样子的,我知道。日子就像是一种不能不承受的东西,一件上天硬塞到手里的有数的东西,只能忍着让它不紧不慢地过去,既不能将它增加或减少,也不能使它变快或变慢。

渐渐地我不太听得到心的声音了,它不知不觉地沉睡了。我变得懒洋洋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我机械地敲着木鱼,它发出空空的声音,一下下地打得我脑子痛,把我给打得痴痴呆呆的。我心不在焉地和女尼们说着话,那些话就象雨滴落到水中,瞬时就没了,我再也想不起它们代表着什么意思。其实佛堂沉寂的日子根本不需要说什么话,每个人都默默地做着事,喃喃地念着经,不知道彼此之间说点什么好。

佛经里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既是空,空既是色。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总之就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要挂念,什么也不要怕,什么也不要盼望。但是我看看自己,我有眼耳鼻舌,有皮肤有感觉,有心会痛,有脑会想,怎么能装做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也不在乎。如果一个人只是一个空空的皮囊,又有什么必要存在呢?

我知道我这么想是不对的,是对佛的不敬,离佛很远。所以我只是私下想想,从不说出来。佛的确能带来宁静,这宁静对我来说犹如死一般黑暗。我在这黑暗中感受着生命的流逝,有一种冷眼旁观的感觉。

去吧去吧我的青春,去吧去吧我的生命,去吧去吧我的等待,去吧去吧我的爱人,去吧去吧我的悲伤,去吧去吧我的幸福……只剩下寂静给我,只剩下黑暗给我,只剩下空虚给我,只剩下一个空空的我。把这个空空的我也拿去吧,我不想要了,我什么也不要了……

我死了,死在一年年一天天一分一秒的空寂里,我死了,死在长久的令人心力交瘁的等待里,我的心不再跳动,我只是一个徒有虚名的人,一个自欺欺人的幻像,看上去好像还是一个人,一个和别人没什么不同的人,实际上无论谁只要伸指一触,我就烟消云散……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鸣郎来了,他竟然在十年后回来了!在得知这一消息的瞬间,我的心突然一阵狂跳,然后我就又听见它的声音了,我沉睡的心醒来了,它又开始说话,它快乐地对我说:太好了,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我不知道诗来又对我说了些什么,又是在何时离开的。我忘了问她他为什么这么久才来,忘了手里正在做的事情,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天黑了,我还痴痴傻傻地站在那里,仿佛被这个消息施了定身法。

他要我还俗,是的是的,我要还俗!不然他怎么娶我呢,不然我怎么嫁他呢?他不能娶一个尼姑,一个尼姑也不能嫁人。是的是的,我要还俗!我不要再做虽生犹死的尼姑了,我要做鸣郎的新娘,做一个男人的妻子,得到一个女人所能得到的所有幸福!

我一刻也不愿耽搁,立刻奔向女佛堂主持惠清大师的禅房。惠清大师正在打坐,盘着双腿坐在蒲团上,手做着慧莲初开的手印,闭着双眼犹如一尊真正的菩萨,对我的到来无动于衷,对尘世的一切喜怒哀乐无动于衷。我焦灼地站在她的面前,就象在佛前却不能许愿一样,感到无比憋闷难受。

“惠清大师,惠清大师……”我轻声叫着。我不愿等,我已经等够了,何况她像永远也不会活过来似的,如果我不叫她的话。

她睁开眼睛,对我打扰了她的入静很是不快,她沉下脸说道:“法果,什么事这么慌里慌张的?出家人应该戒骄戒躁。”

我跪了下来,开门见山地说,“我想还俗,请大师恩准。”

“哦,为什么要还俗?”

“我的鸣郎来了,他要来娶我了。”

她的脸拉得更长了:“你已经出家这么多年了,还看不开这些儿女情长?”

“这么多年我一直是盼着他来的,现在他终于来了,我想要还俗。”

“还俗……”她沉吟,“女佛堂还没有这种先例呢!”

我知道她不高兴是嫌我对佛不虔诚,她虽然也是因为青年孀居才出的家,但一直潜心修行,对佛学真正有兴趣,看不得寨子里的女眷只是把佛堂当成一个现实中的庇难所。

“弟子心意已决,求大师成全。”“你尘缘未尽,凡心未死,强留你在这里也是枉然,但若要还俗……”她显得很为难:“恐怕这事我一个人还做不了主,得和寨中长老及觉花佛商量商量。这事办得不妥,恐有损女佛堂清誉。你起来去罢!”“那就烦劳大师费心了。”

我告辞回到自己房里,心中有点忐忑不安,要是佛堂不准许我还俗又怎么办呢?难道我就只好不嫁鸣郎了,难道我就只好呆在这个活死人墓里终老了?

没想到第二天我要还俗的消息就传遍了寨子,并引起轩然大波。所有的人都感到很惊讶,感到受了侮辱,认为我是一个淫荡的女人,妄图做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佛堂里的女尼们也窃窃私语,议论纷纷。女尼们有的对我说,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呢?我反问道,我怎么就不能做这样的事情呢?这么做只是我个人的决定,碍着谁了?有的劝我道,你已经是出家人了,应该斩断红尘俗念,以修来世。我就回答说,今生还没有完呀,我不愿意就这么放弃我的后半辈子。

觉花佛以佛法大师与云顶寨代表的身份来与我谈话,他摆出一副得道高僧的面孔对我晓以大义,说我的举动是对佛的不敬。“法果,你是一个出家多年的女尼,这么多年的修行到哪里去了?你若心中有佛,又怎么会被儿女私情所困?”

我说:“佛法是通过布道来宣扬的,也没有强迫谁修行,剃度与还俗都是自愿的行为,还俗古已有之,又不是我第一个提出来。我想要还俗嫁人,也不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佛法慈悲,应当尊从个人意愿。”

他摇头叹息:“你的九想破六欲学到哪里去了?出家人应清心寡欲,不为男女之情所动。”

他说的九想破六欲,是指用一些想像来克制情欲,九想是青瘀想、血涂想、脓烂想、坏死想、虫蛀想、彭胀想、散想、骨想、烧想,六欲是色欲、形貌欲、威仪姿态欲、语言声音欲、细滑欲、人相欲。

这话分明是指责我是一个淫荡的女人,还俗只是为了满足情欲。我十分愤怒,立刻反唇相讥:“是啊,大师九想破六欲学得好,为何不遣走爱妻美妾?”

“我那是为了了缘!”

“是啊,你是为了了缘,我和鸣郎也是为了了缘而已。”

这话触到他痛处,他恼羞成怒地说:“你把佛堂当什么地方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给别的女尼一个什么样的榜样,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那大师所居的男佛堂整日莺歌燕舞,酒肉飘香,又是一个什么地方,又是一个什么榜样?”

“哼,你一意孤行,只会败坏自己的名声,使家族蒙羞,使佛堂蒙羞!”他被族人及付家场上那些愚民们捧惯了,哪受得了我这么对他,只气得吹胡子瞪眼,再也坐不住了,起身佛袖而去。

他有什么资格来对我说三道四!他不过是一个披着佛的外衣吃喝玩乐的花花公子,不,是花花老头。他的存在才是对佛的大不敬,我不明白为什么云顶寨能容忍他这样的人,却不能容忍我还俗?难道就因为他自称已经得道,是神了吗?

我激怒了觉花佛,就是激怒了云顶寨,我的父母马上站出来说,没有我这个丢人现眼叛逆的女儿。他们早在我出家时就已经不认我了,现在又来划清界线,生怕我影响了他们什么,真是令人齿冷。他们口口声声说爱我,却从来不把我的幸福放在心上,从前不许我嫁鸣郎,说怕我嫁给一个穷小子日子不好过,实际上是认为门不当户不对丢了他们的脸罢了。现在他们宁可我在佛堂寂寞终老也不许我还俗,还不是怕我连累他们被人耻笑。

佛堂里的女尼们也不理睬我了,仿佛我的举动使她们受到了侮辱。她们都是些有着伤心往事的女人,我以为她们会理解我,没想到竟会是这样。嫉妒,一定是嫉妒,长久孤寂的生活已经使她们失去了渴望,更不会梦想成真,而我却等来了渴望的东西,就要离开这里,怎不令她们嫉妒!

出家不认家,父母的意见不能左右我,还俗不必再受佛堂管辖,我也不用理会女尼们怎么看我。我发现原来我可以是这样自由的一个人,可以自主命运,佛堂不许我还俗,我自己离开就是,云顶寨容不下我,我和鸣郎远走高飞就是。爱给了我无比的勇气,我什么也不再惧怕。

在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我脱下道袍,换上了出家时身上穿的那身衣服。那是一件绣着淡粉色花朵的白绸衣,轻薄的料子滑不留手,放了这么些年有点黄了,粉色的花朵也退色了,让人有一种沧茫的感觉。本来出家了,应该丢掉这些代表尘世的物件,以示和过去的生活绝裂。但我一直留着它,把它放在箱底。我并不时时看它,它安静地躺在那里,不吵不闹,好象知道终有一天还会重见天日。

它有点大了,穿在身上轻飘飘的,想不到我在佛堂这些年里瘦了这么多。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那是过去的生活的味道,它贴着肌肤,让人感到亲切,也让人感到恍惚。

我穿着它离开了屋子,经过阴深的走廊,经过供着菩萨的大厅,来到坝子里。法喜正在那里晒太阳,枯干的白发在阳光里乱草般飞扬,她是女佛堂里惟一有头发的女尼,因为她是一个疯子,没有人可以强迫她剃头。我对她说:“我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她抬起头望我一眼,说:“我的儿子好可爱,天哪!”

几十年来她一直说这句话,只说这句话。我伸手摸摸她的白发,温柔地说:“是的,我知道。”

然后我看见法华远远地站在那里望着我,她的目光迷离而惆怅,她的爱人淹死在海里了,她永远也等不来他了。而我等来了我的鸣郎,我是多么的幸运,怎不让她在那里心情复杂地望着我。

我向她笑了笑,走过去打开沉重的黑漆大门,它吱吱嘎嘎地响着,费力抬起笨重的身子,不情愿地让开道路。阳光铺天盖地而来,让我有点睁不开眼。这阳光不同于佛堂里的阳光,这阳光是自由的阳光,完整的阳光,所以它才这么光明,这么耀眼,使佛堂在身后留下浓重的阴影。

迈过高高的门槛,云顶寨重又展现在眼前,一切熟悉又陌生。我好像是一个还魂的鬼,突然间面对了自己的前世。

正是春天,寨子里繁花似锦,彩蝶飞舞,它们也成双成对,追逐嬉戏。它们的生命短暂,但能这样过一生,也死而无憾。

寨子里真美,落红桥上落红点点,叹花池边垂柳依依,松林坡上松涛阵阵,墨香书院传来朗朗书声……这是我的家,我从小生长的地方,而今我对它已经没有留恋,因为它已不再容我。我走在小径上,佣人看见我都诧异地停下步来,年轻的新来的不认得我,呆呆地望着我的光头,不知说什么好。年纪大点的认得我的就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哟,这不是女佛堂的法果吗,怎么不穿道袍跑出来了?”

我微笑着说:“我是付冰姿,不是法果。”

我昂着头从这些交错的目光中走过,骄傲地走过。我宽大的袖子佛着春风,也似一只翩翩的蝴蝶儿。我就这样一阵风似的来到了日升门,象征着付氏威严与权力的黄旗在风中烈烈飘扬,朱漆大门上一个个巨大的铜钉闪着光,但我也不再畏惧,我正在和它绝裂,和过去的一切一刀两断,从此它再也不能主宰我的命远。

守门的寨丁看见一个光头女人衣袂飘飘地飘过来,还没回过神来,女人就影子似的一晃出了寨门。他们一定在想,是不是大白天见了鬼了?不然哪里来的穿绣衣的光头女人呢?

我出了寨门,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深深地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朝着我的幸福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