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魂 1-云顶寨

付嫣紫

在族人的眼里,我是一个老姑娘了。哼,老姑娘就老姑娘,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就一辈子不嫁人,就一辈子呆在云顶寨,呆在永昌哥哥的身边那又怎么样!幸好父母都不在了,没人在耳边念叨,其它的人又管不着我,说什么我就当没听见。

诗来姐姐就惨了,只好去出家才得以清静。她和武明君好了这么些年,也不想个办法,为以后打算打算。我对她说,你姐姐付冰姿在女佛堂正式出家都还俗了,你怕个什么呢?她一边说是啊是啊,一边愁眉苦脸的,为难得不得了。我不知她为什么这么优柔寡断的,要是永昌哥哥能像武明君那样又没娶妻生子,又不是有一半血缘的亲人,我早和他远走高飞了。

这样偷偷摸摸的真难受啊,不过也总比嫁到寨子外见不着面要好。我和诗来姐姐说开了以后,就常常彼此做掩护,要不是这样,恐怕早就被寨子里的人发现了。可是这样子也不是长久的办法啊!

有时候我想起这些事,心情很坏,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未来一点盼头也没有。心情不好脾气就很坏,寨子里的人都说这是因为我是一个老姑娘的原故,他们知道个什么!有时候我把气出在永昌身上,他就一幅很内疚的样子,不声不响地任我发作,我也感到怪没劲的。是我自己要喜欢他的,唉……

他的酒窖被洪水冲毁了,煤矿又老不出碳,心情也不好,整天阴着脸,让人很害怕。我真怕他不理我,我在这世上就好像只有他一个亲人,他一不理我就像所有的人都弃我而去。其实他也不是不理我,他就是整个人看上去恍恍惚惚的,跟他说什么他都心不在焉,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我觉得很寂寞,不知怎么好。哥哥们都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家,有的忙着吃喝玩乐,有的忙着开公司挣钱什么的,根本不关心我做什么。诗来姐姐毕竟是在带发行修,我也不好老缠着她一起玩。而且她老是一本正经的,我做什么都让她大惊小怪,一点不好玩。楚兰心倒是闲着没事,可她又抽上了大烟,一天到晚躺在床上吞云吐雾,做什么都懒洋洋的提不起劲。有时候我都想去抽大烟了,好混日子,反正每天往床榻上一躺,昏昏然就过了一天了。可是看到楚兰心抽得枯瘦如柴的样子,我又有点害怕。以前她多漂亮呀,现在象个鬼一样,这大烟还是碰不得,我要变得这样,八成永昌哥哥就不喜欢我了。

有一天我到糖房玩,看见做的糕点真漂亮,那些糕点模具精致极了,玩具一样,我一下子就爱上做糕点了。我要大师傅教我做,他以为我是一时兴趣,不会有长性,谁知我一头栽进去,天天泡在糖房,把他的本事全学会了。他说,七小姐,你都可以到付家场上去开店了。

我对老样式的模具厌烦了,自已做了些新的,有星星,月亮、宝塔、娃娃、云朵、花瓶等。动物形状以前只有兔子、狗、鱼、鸡什么的,我又做了老虎、熊、飞鸟、猫、老鼠、乌龟、蛇、蜈蚣等。还做了南瓜、白菜、茄子……本来这些东西都几乎只有一个颜色,就是鸡蛋的淡黄色,我又加上各种颜色,让它们更像所做的东西。这些糕点做出来,用来办家家真好,品种齐全,色香味美,玩着玩着可以随时塞到嘴里。

然后我又迷上了刻花,我把糕点刻上精美的花纹,如同一件件精雕玉琢的工艺品,让人不忍咬下去。我还熬糖桨,做糖人,做出来的糖人红红绿绿,人见人爱,寨子里的小孩子都抢疯了。

天气越来越冷了,眼看快要过年,更要做大量糕点。我每天都去糖房头,手捧小火炉坐在铺着厚褥子的暖椅上监工,手边放一根小木棍,防小孩子们来偷吃。要是别家的小孩子来了,我还给点切下来的边角零碎,若是永昌哥哥那两个小家伙来了,我就板着脸用小木棍把他们赶出去。

糖房整日热气腾腾,散发着诱人的甜香,经过的人都说:噢,好香啊!小孩子们更是经不住诱惑,天天往糖房跑,期望哪天我心情好,赏给他们一个又好看又好吃的糖人。

有一天永昌的两个双胞胎儿子付景华、付景贤又来了,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不敢进来。他们从不开口要,只默默地在那里眼巴巴望着。他们要是求我,说不定我会给的,可他们总是这副死相。

女管家宝妈有点看不过,说:“七小姐,您就给他们吃点吧,糖房头也不差这一口食。”

我哼了一声说:“我就不给,我讨厌他们一模一样的面孔。再说他们都这么大了,还跟小孩子似的馋甜食,羞不羞呀!”

宝妈叹一口气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五少爷破了产,还在苦苦的撑着煤矿。听说饭都快吃不起了,到处赊账,现在付家场的店铺都不愿赊给他了。这两个孩子也是饿的,可怜哪!”

她这么说我有点心软,但一看见他们酷似唐合香的面孔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正在犹豫,宝妈又说:“七小姐不是和五少爷从小玩得好吗,怎么对自己的亲侄子反倒不顾念?”

“我就不顾念那又怎的?轮不到你来教训我!”我冒起火来,她凭什么在这里说三道四的,我最恨别人要我怎么做了。我拿起小木根挥挥,对他俩说:“去去去,别馋猫似的在这里守着,这些糕点是祭祀要用的,不能给你们吃!”两个孩子也不说什么,垂着头去了。

我坐在那里发了一阵呆,然后问:“宝妈,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永昌吃不起饭了,到处赊账?”

“可不是,人们都说,像他这样还不把煤矿停下来,迟早全家要饿死。店铺认为他肯定没钱还账,所以都不肯赊东西给他了。”

想不到他窘困得这个样子,难怪一天心事重重的,却一个字也不对我说。我马上坐不住了,丢下小火炉就跑回宅子。

“快,去找永昌来!就说我有急事找他!”我对双悦吩咐道。

这个蠢丫头说:“可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呀!”

“先去他家,再去煤矿,不行再在寨子里找找,他还能跑到哪儿去?”

她哦了一声走了。以前我老嫌她蠢,现在才发现,蠢有蠢的好,她什么也不关心,一点心眼也没有,不然早发现我和永昌关系不正常了。所以我一直留着她在身边,不让她嫁人,好在她昏昏庸庸的,也无所谓嫁不嫁。

我打开箱子,把我的珠宝首饰全都找了出来,用一块绸缎包了,坐在那里等永昌来。我等啊等啊,等得天都快黑了,他才来了。

“你出去,我和永昌哥哥说点事,不叫你别进来!”我对双悦说,她打着哈欠出去了。

“找我来有什么事?”他皱着眉头问,好像有点不耐烦。

我把那个包裹递给他:“这是我给你的,你拿着吧!”

“这是什么?”他打开来一看,吃了一惊:“这么多珠宝,我不能要!”

“有什么不能要的,这是我送给你的啊!”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不能要你的嫁妆。”

我跳起来说:“你以为我还会嫁人?既然不嫁了还要嫁妆做什么!”

任我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要,我哭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要就是不把我当亲人。你有困难为什么不早对我说,难道我能看着你饿死?看着你去求那些店铺,受他们的侮辱?你把我当什么了,宁可去求外人也不找我!你不开心我怎么会开心,你要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眼睛红了,一把把我搂到怀里,哽咽道:“嫣紫好妹妹,我知道你心疼我,可是爹娘不在了,就算你不嫁人了,也得留点体己防身,不然老了怎么办呢!”

“老了再说,管它的。万一你的煤矿出炭了呢,你就可以养我了啊!”

他苦笑:“我是孤注一掷了,我不能连累你。”

说来说去他还是不肯要,我生起气来:“这些东西我本来也没当个什么,以前不是还把珍珠拿来磨碎了做粉吗?你真不要我就把它们丢到井里!”

我拿起包裹就要往外跑,他一把拉住我,望着我说:“好,我收下。”从小到大,他太了解我的脾气,我发起蛮来什么事做不出来,与其白白丢掉,不如还是收下。

他叹口气又说:“嫣紫,我真不明白你,你不看重钱财,为什么却把一点糕饼看得那么紧。今天景华景贤回家来哭了,我把他们骂了一顿,教他们要有志气,可是我心里真难过……”

“永昌哥哥,你生我的气了?”我把头埋到他怀里,说道:“我嫉妒,嫉妒他们是唐合香给你生的孩子。我就不能给你生儿子,我永远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嫣紫,你还是嫁人吧!找个对你好的人,为他生儿育女,好好过后半辈子。”

“不,就不!我就要跟你在一起,一辈子缠着你!”我把头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又闻到了他身上的酒香。酒厂都停了,他身上还有酒香,真怪。我贪婪地闻着这我爱的味道,又想要他了,我们很久很久没有在一起过了。

“永昌哥哥,我想要你……”

“不,不行……”

他嘴里说着不行,手却把我搂得更紧了。我听见他的心跳,听见他粗重的呼吸,我知道那是他的渴望。我仰起脸来,他立刻吻住了我的唇,我真想把我的生命通过这样的方式给他一点,让他不再那么颓废。我想要他,也想把自己给他,我拉着他来到铺着锦被的床边,拥着倒在了上面。

天黑了,外面真冷,下雪了吗?被里真暖和,放下红纱账,就像一个小房子,住着我和永昌哥哥。天真黑,没有点灯,可是我不怕,和永昌哥哥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怕。他的身体开始有点凉,很快就暖过来了,摸上去滑溜溜的很舒服。我紧紧地贴着他,和他合二为一。

我们在锦被里相亲相爱。我们是亲人,真正的亲人,血脉相通肌肤相亲的亲人,任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真好,真快乐。把自己给一个爱的人真好,真快乐。以前我不知道还可以用这种方式爱一个人,这样具体,这样真实,这样让人着迷。我愿意为了这个下地狱,我不怕。他怕,他怕得要死,他常常躲着我,离我远远的,生怕沾上我,好像那样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越躲我我越是知道他想要我,他总有躲不过的时候,他终于屈服于内心的渴望,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压在身下。

要是能永远这样多好啊,让我永远在他怀里,让他永远在我身体里。可是他走了,他不能不走。他又是慌慌张张一脸懊恼地离开,好像做了一件迫不得已的事。

他带走了所有的温度,所有的光亮,被子里渐渐凉下来,夜也更黑了。我躺在越来越浓的冰凉与黑暗中,有点想哭,但想想哭也没用,也就算了。

直到现在,寨子里的人有时候都还会来问我:嫣紫,真的打算一辈子不嫁了?有的人会故做好心地来劝我:女人还是要嫁人的,你没爹没娘了,要一个人过一辈子?说得我怒从心起,骂道:我嫁不嫁关你什么事!其实偶尔我也会想到这个问题,但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留在云顶寨,留在永昌哥哥的身边好。

就这样吧,不去想明天,明天只要还有永昌哥哥在,我就心安,就什么也不在乎。明天只要还有机会和永昌哥哥这样在一起,我就感到有劲活着。

我依旧每天在糖房做糖果糕点,糖房头永远弥漫着浓浓的甜香,这味道平时闻着很舒服,这段时间不知怎的却老觉得没对,油腻难闻,让人头昏。有一天闻到做蛋糕的鸡蛋味与炸散子的猪油味,我就吐了。我坐在那里,打着呃直犯恶心。

糕点师傅说:“别是凉了胃吧,怎么吐了。”

宝妈却说:“要不是嫣紫姑娘没嫁人,我还以为是害喜呢!”

这话吓了我一大跳,我白着脸问:“宝妈,你说什么?”

宝妈以为我怪她乱说话,连忙解释:“瞧我老糊涂了,瞎说什么呢!”

“害喜都要吐的吗?”我想起以前唐合香怀孩子时吐得一塌糊涂。

“是呀,有厉害的吃什么吐什么,过了头三个月才会好。有的人还会一直吐到生呢!女人怀孩子可受罪了。”

听了这话,再算一算日子,我觉得汗水都出来了,这么冷的天……

天哪,要是我有了永昌哥哥的孩子……我眼前一黑,几乎昏倒。

我离开糖房,在寨子里转了很久,也没有找到永昌。我腿软得简直迈不动步子,心一直狂跳,只想着一句话: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找不着他,我六神无主,仿佛被世上所有的人抛弃。

最后我终于在离酒厂不远的一个山坡上把他找着了。他坐在一丛枯草旁,嘴里咬着一片草叶,心事重重地望着远方。冬天阴沉的天空,冷风中瑟瑟的衰草,他凌乱的黑发,忧郁的面孔,都显得那么凄凉。

看见他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我扑过去抱住他大哭:“永昌哥哥,我有孩子了,怎么办呢?”

他的脸刷地一下子青了,身子猛地一颤,呆在那里不说话。我看着他,心里怪害怕的,我说:“永昌哥哥,你得拿个主意,怎么办呢?”

“我一直担心这个,这一天终于来了。”他长叹一声说:“上天要惩罚我们了!”

“想想办法呀!”

“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这个孩子不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怪胎……得打掉,这个孩子无论如何不能要,让人知道了,我们就完了!”他愁得不知怎么好:“要怎样才能做得人不知鬼不觉呢?付家场上的大夫都认识我……”

我本来很害怕,可是听见他这么说,看见他比我还要害怕,我就发了蛮,我说:“你别担心,大不了我去死,就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的事了。”

“不不,我不会让你死的。我去泸州给你抓药吧,或者到更远的地方,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有我在,你别怕,这件事会解决的。”他嘴里这样说着,身子却微微颤抖。也难怪,怎么能不怕,我们这样的关系……

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好像这样就可以抵挡住所有的伤害,好像这样就有了勇气。我发现这个山坡,就是永昌哥哥第一次吻我的地方。那一天,我听说了他要成亲,急得什么似的跑来找他,把他揪到这个山坡,质问他,而他就在这里吻了我……只是那时候正是夏天,山坡上芳草萋萋,野花盛开,蜂飞蝶舞,化解了我的悲伤。而此时是冬天,凄凉荒芜的冬天,虽然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风还是把我们的热气带走了,把我们冻得如同石雕。

就在这一刻,我有了不祥的预感,我预感到我不会有好下场的,或者说,我们不会有好下场的。以前我很少想这个,做了就做了,管它会怎么样呢!现在我也只是突然想到而已,并不因此不安或后悔。我做了我想做的事,我很快乐,我不后悔。

在等待永昌哥哥从外地买药回来的日子,我不再去糖房做糕点,也没有心思做别的什么事,整天躺在床上,醒着时东想西想,睡着了就做恶梦。我老是梦见肚子里的孩子,它和别人的孩子不一样,它是一个血肉模糊的怪物,没有手也没有脚,面孔含混不清,整个浑浊一团。它永远也不可能长成一个健康的孩子。有时候我也梦见它生出来了,长得很像永昌哥哥,我非常非常爱它,想要去抱它。它在我怀里突然转过头来,重又变成一个畸性的怪胎,没有眼睛鼻子嘴巴,它们全都是一个个深深的黑洞……

我总是尖叫着醒来,大汗淋淋。我看着自己的肚子,它和往常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不像装得有一个孩子,我怎么也想像不出来,里面会有一个孩子,如果我不杀死它,它就会撑破我的肚子跑出来。

它得死,它要不死,我就得死,我们不能同时活着。我想不会有别的女人在怀孕的时候,怀着我这么大的恐惧,既使那也是一个不能出生的孩子。别的女人至少知道肚子里是一个健全的孩子,而我的却是一个畸形的怪胎,它的存在让我对自己的身体感到陌生和害怕,我比以前更多地关注自己的身体,每一点细小的反应都让我紧张。我本来不是一个心里老搁着事的人,平时有什么事烦一阵子也就过去了,可是这件事不行,我刚不想它了,一阵恶心就会使我重又记起。

永昌哥哥去外地给我抓药了,他好像永远不会回来似的。我每天都盼着他推门进来,哪怕两手空空,有他在我就不这么害怕了。我很想找人说说话,但我也知道这些话谁也不能说,我只好躺在床上,度日如年。

他终于回来了,终于在一个晚上偷偷把药带给了我。我很想他多呆一会儿,但他说,这种时候更不能多呆,会让人起疑。他安慰了我几句,抱了抱我就匆匆走了。

我让双悦把药熬好端来,就赶她出去了。我看着那碗药,满怀信任地看着它,无比虔诚地相信它能救我。永昌哥哥说,喝下去孩子就会掉出来,肚子会有点痛,要我忍着点。这么厉害,是毒药吗?就算是毒药我也得喝下去!我拿起碗,闭上眼一口气把它喝光了。

药很苦,喝下去有点想吐,我努力忍着。这药可来得不容易,不能浪费了,要不永昌哥哥又得重新去买。我爬上床躺着,等着肚子痛,可是等了很久,也没什么感觉,我就睡着了。

半夜的时候,我痛醒了,肚子一阵阵胀痛,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在里面搅动,一阵紧似一阵。我痛得汗水大颗大颗往下滴,爬起来跪在床上,紧紧地蜷着身子,按住肚子,把疼痛压在里面。痛啊,怎么那么痛,我感到血肉分离,孩子正在一点点离我而去。

突然身体里如同有一道门开了,一大团血块涌了出来,孩子在里面吗?我不敢看那一团东西是什么,胡乱用一块布把它包了起来。

肚子不痛了,我松了口气,觉得非常疲倦,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是冷醒的,从一个冰冷的梦里醒来,梦里我掉进河里,又湿又冷,身体正在一点点僵过去。醒来才发床上湿漉漉的,全是我的血,而血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我吓坏了,用布用衣物去堵,血很快就将它们浸透,一点没有要停止的迹象,还在不断地流。我束手无策地看着我的血像水一样四处漫廷,浸湿了床铺,浸湿了棉被。我想叫人,可我已发不出声音,我打着寒颤,力气在消失,热气更是飞快地流失。头变得轻飘飘的,眼发花,四周一片糊模……

那么那么多的血,如果它们不流出来,我还不知道我身体里装有这么多的血。我意识到我要死了,我的血很快就要流光了,没想到我会和孩子一起死去。它死了,是我亲手杀死它的,一定是它不原谅我杀死它,要拖着我一起死,要我陪着它。

不,不,我不想死,死了就见不到永昌哥哥了,我舍不得他,他会很伤心的,我不想他伤心。可是这由不得我,我正在一点点死去,一点点冷去。我真想再见他一面啊,真想他把我抱在怀里,那么我就不怕死了。他在做什么呢?他知道我要死了吗?他为什么不来看我啊!再不来就要见不着我了!

我听老人们说过,人死了魂就会离开身体,在屋子四周游荡,如果不在规定的时间之内去投胎,就永远只能做一个鬼了。如果去投胎,要过一个奈何桥,桥上有个孟婆,喝了她的汤就会忘掉前世的事。这么说如果我要重新做人,就得忘记永昌哥哥吗?如果是这样,我宁可不去投胎,我的魂魄要永远徘徊在他的身边,永远陪伴着他。

天亮了,冬日清冷的微光照进来,如同突如其来的死亡,将我笼罩。我的魂魄飞离浸泡在血泊中的身体,轻盈地升向天空,洁净透明,折转自如,毫不迟疑地向着永昌哥哥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