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井-云顶寨

洪水与饥荒过后的第二年发生了从未有过的大旱,从春天开始就没怎么下雨,夏天是有史以来最热的,立秋后仍热得盛夏似的。每天每天,太阳准时从东方升起,火辣辣地反反复复地烤着大地,烤得大地吱吱作响,干枯的草们要自燃起来,农户们想在秋后补种一些庄稼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开始的时候,人们还骂骂咧咧地说:狗日的,今年这秋老虎真厉害!连晴了一个多月之后,连骂都骂不出来了,人们只是互相忧愁地望望,不约而同地叹口气,摇摇头各自走开。人人都心想要是去年的雨均点在这时候下就好了,但是老天已经把这一年的雨水在去年一古脑地泼过了,仿佛后悔给得太多,现在又想要收点回去,晒得空气中一丝水汽都没有了。

地裂了,裂开的地有些硬得像石头,锄头挖下去都要冒火星,有些干得如同粉沫,一碰就化做沙粒满天扬起。这样的土地不可能栽种任何庄稼,洪水过后蓬蓬勃勃生长起来的草们也早就枯掉了,乱发般这里站着一丛,那里蹲着一丛。整个河岸,是一片毫无生气的枯黄的荒凉。

正是秋天,收获的秋天,往年这个时候金灿灿的稻子早就堆满了农家小院,玉米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付家场上金黄的大南瓜,蒙着白霜的冬瓜,长着刺儿的黄瓜,红彤彤的西红柿,紫着脸的茄子等瓜果,也堆得小山似的。红红绿绿青青白白,一个赛一个鲜嫩水灵,能让人挑花了眼。而如今这鲜活生动的画面只留在了人们的记忆中,付家场上空空如也,那原本进行买卖的坝子空着,像一张饥饿干渴的大嘴,恶梦似的大张着。

人们不再到处闲逛,呆在家里以躲避毒辣辣的日头,躺在床上以避免消耗过多的体力,因为没有粮食和水来产生它们。有人忍不住在早晨醒来的时候跑出去看看天,以期望发现一点要下雨的兆头。但天空一如既往地晴朗着,没有一丝云,也没有一缕带着潮气的风。其实不用起床也知道没指望下雨,带着热力的阳光早就从窗户爬进来,照到炕头,照在人们似醒非醒的脸上。

狗整天伸着舌头喘气,鸡蹲在沙窝里张着翅膀散热,猫贴着墙根摊开四肢躺着,猪饿得叫都叫不出来。它们全和人一样没精打彩,除了躺着没力气做别的事情。

到了晚上,人们才敢出门来走动一下,但也不能活动太多,不然要流许多汗,汗也是水,可惜不能重新喝进去。人们坐在自己家小院里,议论着天上的云朵:火烧云,天晴晴;有雨天边亮,无雨顶上光;天上勾勾云,地上雨淋淋;早起天无云,日出渐光明;暮看西边亮,来日定睛朗……人们为一些形状不太确定的云争论着,仿佛争赢了,明天就会下雨了。当然,话也不能说得太多了,说太多会口干,口干会想喝水,可是水,水在哪里呢?

水成了世上最宝贵的东西,水,清凉解渴,甘甜滋润,能浇熄人们心头的大火。但是水以惊人的速度在消失,还原成水汽、云朵,雨水却只停留在天空中,不肯落下来。

有的池塘水干了,死鱼白花花地翻着肚皮,在烈日下很快腐烂,散发出恶臭。有的还有一口浑汤,担回去用明矾镇很久都是黄的,喝起来象在喝面汤,但心里有点犯嘀咕。还有的长满绿毛,绿毛中生着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子,让人望而生畏。

干旱持续着,到后来连一些井都枯了。不知是天太旱还是过度的打水,总之这些井不再出水了,剩下的还有水的井供不应求,水已渗不过赶来打水的人们。水桶们在井边排起了长队,有的和主人一起守着,那是主人家远,赶了很多路才来到这里,没法回去;有的独自呆着,占据着一个位置,那里主人家近,耐不过漫长的等待,回家先睡一觉再说。再后来,水桶们缺少水的浸润,纷纷裂开一些口子,把好不容易才盛满的水飞快地还给井。所以水桶们都被五花大绑地箍上了铁丝,使它们在闷热的夜里发出轻微的爆裂声,或是悠长的呻吟声,抗议着主人的暴行,哀悼着往日的自由身。

有一天,一位姓郑的汉子翻山越岭,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一口仅存的水井旁,排了一天一夜的队,终于打到了一挑水。他担着这一挑水赶回家去,虽然他已经很累了,也还是大步流星地往前赶。老婆孩子正张着干渴的嘴等着他呢!一挑水,满满两桶,意味着好几天一家人不再口喝,意味着一家人又可以多撑几天,等着天降甘露。他看着清洌的水,眼里露出了看着自己孩子般的疼爱。

他走累了,停下来歇息,坐在被高温烘得发热的石板上,揭下草帽来扇风。汗水大颗大颗地从他身上产生出来,奔流直下,摔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他很需要喝上几口水,但他舔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忍住了。此刻喝下去还不是马上又变成汗水流掉了,不如担回家去,歇够了,凉快了,那时再喝。让这宝贵的水多在身体里滋润一下五脏六腑,最大限度地发挥它的作用,这样才对得起他的劳累与守候。

鸟儿飞来停在水桶沿上,渴望偷到一口水。干渴已使它们战胜了对人类的恐惧,它们冒着生命危险,勇敢地飞到水边,如同飞蛾扑火。但它们没能如愿,水的主人,水忠实的守护神,立刻从歇脚的地方跳起来,挥动蒲扇般的大手,将这些渴昏了头的鸟儿赶走,嘴里还骂骂咧咧:滚滚滚,老子千辛万苦才打到的水,自己都舍不得喝一口,还能白白喂了你们!鸟儿哄地四散逃离,偏偏倒倒地飞到附近的树枝上,蹲在那里眼巴巴地望着那诱人的水,心有不甘却不敢再轻举妄动。

他歇了一会儿,又匆匆上路。太阳很大,会蒸发掉一些水,饥渴的人很多,说不定会有人向他讨上一口水,携带着水行走在路上,是一件充满危险的令人不安的事。只有赶快回到家里,把这些水放进瓦缸里,盖上木盖子藏好,才能放下心来。赶啊赶啊,家就在不远的前方,再过几条田坎,拐过一个弯,就可以看见一个小土坡上的土屋了。快呀快呀,家人的期盼就要得到满足,女人会用它熬上一锅菜糊糊,几个小崽子会捧着粗瓷大碗香甜地吃喝着……

他心急如焚,加快脚步向家赶去。就在这时候,上天放了一个小土块在他脚下。那只不过是一个形状不规则的小土块,以往出现在人的脚下,马上会粉身碎骨,但太阳使它变得坚硬,具有了石头的质地和硬度。所以当他踩上它时,只觉脚心一疼,不由自主地收了收脚。惯性使他失去平衡,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上,并且带翻了水桶。水啊,宝贵的水,千辛万苦才得来的水啊,就这么飞快地渗入地中,被焦渴的大地喝得一滴不剩,地上只留下一些颜色变深的痕迹。

他呆了,他不明白这件残酷的事是怎么发生的,不明白怎么这一挑盛满希望的水一眨眼就没了。他发疯般用手去捧那些流逝的水,只徒劳地糊了满手的泥。那是我的水,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他大叫着,拚命挖着土,土屑在他的手底四下飞散,他的十指鲜血淋淋……

水没了,不在了,消失了,无影无踪了!他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那一块残留着水迹的土地,不知所措。他想哭却流不出泪,他的身体里已经没有水份了,他像一片焦干的树叶,马上就要脆成粉末。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一棵枯掉了叶子的树前,解下裤带,将自己挂了上去。他本是一个健壮的汉子,但饥饿与缺水已使他丧失了许多体重,成为一个高瘦的骨架子,一根快朽的裤带便已负起了他全部的重量。他赤红的脸变为苍白,紧张的肌肉放松下来,脸上流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显得轻松又安详。是的,他不必再为一挑水奔波,不必再为自己与家人的肚子操劳,他终于可以放下这些不堪重负的日子了。

山下的人家已经要为水发疯,不仅有人为一挑水上吊,更有多家为了争夺水而发生斗殴,位于山顶上的云顶寨却依然毫发无伤。寨子里树木葱茏,土地上种的丝瓜苦瓜南瓜冬瓜黄瓜们依然开花的开花,结果的结果。藤菜、小白菜、卷心菜,莴苣等绿叶蔬菜长式良好,足够寨内的人们食用。这全要归功于寨内的叹花池以及无数的井。

叹花池原本就是一个专门蓄水的池子,修它的初衷是为了防止寨子被围困时没有水用。由于是准备做饮用水的,一律不准在里面游泳、洗衣、倾倒污水,所以非常清澈,鱼儿游动都清晰可见。原本还不许在里面放养鸭鹅,后来因为地面绿树成荫,花草繁茂,引来了一些野鸭,也并没有赶它们走。由于很少动用池水,如今的叹花池更像一个花树环绕的湖泊,水里鱼儿成群结队,野鸭嬉戏,宁静中充满生机。

用不着池水是因为寨子里有很多的井,几乎几个宅子就有一口井。井分甜水井和咸水井,甜水井的水做为饮用,咸水井的水用来做菜可以不放盐。这些寨子里的水井从来不会枯掉,据说是和叹花池有关,只要叹花池还有水,井就不会枯,如果叹花池没水了,井也会跟着不出水。

大旱使山下的水井枯掉,寨子里却依然水源充足,所以付氏除了在付家场上放粥,也施水,口渴的人可以来大木桶边舀一勺水喝。饥渴使人疯狂,人们已不能老老实实地排队,出现哄抢争食的场面,不得不出动了寨丁来维持秩序。

长长的队伍没有尽头,也不见缩短,许多人轮过之后,马上又从头排起,等着再吃一口食,再喝一口水。有人在烈日下坚持不住,排着排着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没能爬起来。周围的人漠然地看着,老大不情愿地抬抬脚,绕过去继续往前蠕动,他们的身体里,已没有水份来流泪,他们的力气已被太阳吸干,任何一个额外的动作都会令他们疲惫不堪。这些人空空荡荡地站着,只是太阳下一群飘飘乎乎的影子。

就在他们的前方,云顶寨高高地立着,威严地立着,真像一个云端的王国。那是一个铜墙铁壁的城堡,一个桃源仙境般的地方,不仅外敌不能将它摧毁,自然灾害也对它无可奈何。如果说这些影子们有什么愿望的话,那就是希望来世投胎成为付氏的人,或者做付氏的下人也好,可以蔽护在它的翼下,不忧不惧。

一天傍晚,闷热使云顶寨的几位小姐走出闺房,在寨子里闲逛纳凉。七小姐付嫣紫现在是一个老姑娘了,她似乎打算一辈子不嫁,谁要给她提亲她跟谁急,媒婆不知被她骂走多少。她一惯任性,父母又不在了,族人也管不着她,只好由得她不嫁。付诗来也立志不嫁,但她无力对抗父母兄长,又找不出个不嫁的理由,思来想去,只得说是信奉佛教,愿一生吃斋念佛。她不愿入与世隔绝的女佛堂,在自己宅子修了一个小佛堂,带发修行。

两位小姐彼此心照不宣,私交甚好,携着手走在小路上,迎面碰见了六嫂楚兰心。楚兰心自丈夫付祖云死后,成为一个富有的小寡妇,闲来无事,抽上了大烟。这些年来她渐渐枯瘦干瘪,姿色大不如前,人也变得尖酸刻薄,在寨子里没什么朋友,独来独往,十分孤立。只有小姑付嫣紫一如继往地对她好,爱和她玩。

三人打过招呼,一起散步。不觉来到一口水井旁,这口井位于一个长满厥类植物的石壁下,石壁上很潮湿,有水滴滴嗒嗒地落下,使井边的石板生满青苔,一不小心就会滑倒。

这口井的所在地有点偏僻,不太常用,井壁也长了些草叶,将井口半掩。付嫣紫将头往下一探,只觉黑漆漆阴森森的,急忙拨出头来说:“哇,好吓人,一般阴气直往上冒。”

“就是,不知那些跳井的人怎么有勇气跳下去。”楚兰心附和道。

“听说有些人跳下去,头栽进土里,捞起来的时候嘴里塞满了泥沙,真恐怖。”付嫣紫捂住嘴,好像自己也快要窒息了。

“对了,不是说付氏先祖为了防止盗贼入侵,不仅修筑寨墙,还把多余的银子藏在井里吗?要是跳下去,说不定不会死,还会意外的发财呢!”

“井藏银子?好像是有这样说法。咦,松林坡上不是有口废弃的枯井吗,你下去找找,说不定就找着了。不过六嫂哇,你已经这么富有了,还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呢?”

楚兰心脸一红:“我只是好奇而已。再说就是有,也是付氏的财产,我算什么?我不过是个外人。”话虽如此说,还是为自己无意间流露出的爱财之心不好意思。也不知为什么,自从付祖云死后,她就开始看重钱财,总觉有多少钱都不够,都没有安全感。

是有这样的传说,说很多年前,付氏先祖藏了大量的白银在井里。但付氏家族一向兴旺,几乎家家富有,既使有的家败落,也有族人支援,所以没人打这些井藏银子的主意。何况传言是真是假还不一定呢。

付诗来在一旁听着,不由扑哧一笑:“要是寨子里的井不仅出水,还出产银子,那不成了宝井了吗?自古以来只听说有聚宝盆,还没听说过有聚宝井呢!”

“我来看看到底有没有银子。”付嫣紫探出身子,一手抓住井沿,一手去抠井壁的石块。石块纹丝不动,只抓了一手滑溜溜的青苔,那只手却一松,差点掉进井里,吓得她一声尖叫。

她跌坐在井边,拍着胸口惊魂未定地说:“老人说,每一口井都是通向大海的,我如果落下去,会不会被冲到龙宫去?”停了停又说:“如果我要跳井,一定要找一口甜水井,不要咸水井,咸的水不好喝。还要脚先下去,头倒着会头昏的。”

付诗来忍不住又扑哧一笑,扭头对楚兰心说:“你看看她,这么贪舒服,哪会自寻短见。”

“唉……”突然三人身后传来一声叹息。付嫣紫跳起来喝道:“谁?谁在那里偷听?”长工施长福背着一拴柴走过来说:“七小姐,我没有偷听,我打柴路过这里,才听见你们说话的。”

“那你干吗叹气?”

“今年大旱,山下的井都枯了,好多人喝不上一口水。听说有个姓郑的汉子,好不容易担了一挑水,都快走到家门口了,却不小心摔了一跤,把水全洒了,他就想不通上吊了。”

“真的?就为一挑水上吊?”三个人全听愣了。

“可不,就为一挑水。可怜哪,丢下孤儿寡母,怎么活啊!”

“也真是的,为一挑水犯得着吗!”付嫣紫撇撇嘴。

“你们这些千金小姐,哪知道下力人的苦。一挑水在平时不算什么,这大旱天就是救命的水啊!我听见你们在说跳井什么的,就想,这口井可是甜水井,弄脏了多可惜,这些水能救多少人的命啊!”

“你说什么哪!“楚兰心反应过来,沉下脸道。

“算小人多嘴,我走了。“他背起高高的一背柴,摇头叹息着去了。

“谁要跳井?开玩笑都听不出来,蠢头蠢脑的。“

“就是,就算以为是真的,他也只心疼这口井,不把我们的命当回事,太可恨了。”

“这种粗人,和他计较个什么。”

“哎呀,我们也是的,好好的干嘛死呀活的,真晦气,呸呸呸!”付嫣紫呸道。

三个人心情都坏了,分手各自回去了。时候已经不早,但太阳还磨磨蹭蹭地不肯下山,空气中留着阳光的余温,石板路微微发烫。清甜的井水在她们身后微微荡漾着,发出一声带着潮气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