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洪 水-云顶寨

付永昌

没想到会发那么大洪水,我的酒窖毁于一旦。

往年夏天也常常下大暴雨,但都没有今年下得这么早,这么久,这么大。天好象破了个口子,天河的水哗哗地直往下淌。墨溪河已经不是清澈的小河了,而是一条黄浪滔天的大河。那么多的水突然从天而降,使人想起“黄河之水天上来”的说法,现在是“墨溪之水天上来”,它应该叫做墨河了。连叹花池里的水都满溢出来,在寨子里四处奔走,常年清澈的水也混浊了。

山洪暴发,洪水一眨眼就冲毁了我的酒窖,那可是四百多年历史的老窖啊!天成酒厂这样的老窖只有十二个,毁一个就少一个。我心痛不已,它是付氏祖祖辈辈留下来的产业,却毁在我手里,真是愧对祖先。我没有土地田产,只有酒厂与煤矿,煤矿这七八年来一直不出煤,全靠酒厂的收入支撑着工人的开销。现在酒窖毁了,拿什么来继续煤矿的开采,今后又靠什么来养活妻儿老母?

在开采煤矿的最初几年,我也曾想过要停下来,仅靠酒厂的收入,就足以让一家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但一开始摊子铺得太大,招了许多工人,说一声不采了,意味着这许多人都要失业,许多家要挨饿。我一流露出想停采,工人们马上很紧张,纷纷来对我说,减点工钱都行,千万别停工。后来我又受了留学国外的三哥四哥的影响,认为要富国富民,非自办实业不可。当时我想,煤矿几年不出炭也是常有的事,再挖几年看看吧!这一拖又是七八年,想不到煤还没挖出来,酒厂先倒了。

那些天,我站在洪水泛滥的河岸,望着昏浊的大水无情地摧毁成所经过的一切,心情沉重极了。两岸有许多良田被淹没了,都是种了多年的熟土,肥沃的土地呀。玉米才刚刚抽穗,柑桔也才刚刚开过花,花朵的甜香还未散去,就被洪水潮湿的水汽混合成一种腐败的味道。农户今年可能会颗粒无收,如果是云顶寨的佃户,仁厚的主子会减免租,但若遇到刻薄的主子,比如付承辉之类,就难说了,说不定还要欠一背的债。比起这些农户来,我虽暂无生计之忧,可是百年的老窖毁于我手……

一些农户在河岸焚香,对着洪水磕头朝拜,请求河神息怒,收回大水,还向水中投放活猪、鸡鸭等。女人们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不住抹着泪。只有孩童们依然无忧无虑地奔跑着,挖出柔软的淤泥玩耍。

洪水不仅淹没了无数的良田沃土,还淹没了本县著名的风景名胜地金银仓与五福岩。相传墨溪河畔有金仓银仓,仓门靠近河边,门口有一巨石。有一天,一个牧童捡得一块奇怪的石头,黑漆漆的有着古怪的花纹。他用这块石头在巨石上敲了一下,仓门就开了,里面隐隐闪出金光,象藏有许多珍宝。牧童正想进去一探究竟,河中突然出现一只装饰华美的花船,鲜花饰满船头船身,船仓轻纱飞扬,丝竹之声轻轻传来。一位红衣姑娘俏生生地立在船头,肤色如玉,裙裾飘扬,好似天女下凡,牧童不由看呆了。姑娘对牧童喊道:“你要是能掷着我,我就许给你!”牧童手上正握着那块怪石,生怕姑娘走了,情急之下,便将那怪石向姑娘掷去。怪石落入花船,船就沉了,姑娘和船一起瞬时就不见了。牧童听见身后金银仓的石门嘎嘎作响,也缓缓地关上了。他急忙扑过去,哪里还打得开!牧童后悔不已,又不甘心,就到沪州请来木船马帮,打算开仓取金银。马帮的船行至五福凼,突然风雨交加,船马被阻,无法行驶。第二天雨过天晴,人们看见河面空空如也,船马和牧童都不知去向。

还有另一种不同的传说,是说在灯杆石山脚下,有一对老夫妻开了个小店,卖豆腐为生。有一天,一个过路人来到小店,非要买老两口压豆腐的那块石头。这是老俩口的命根子,当然不卖。过路人并不离开,执意要买,如此多次,老两口犯了疑,追问原因。过路人透露说,那是金银仓的石锁,只要将它在河边巨石上撞三下,金银仓就会打开。老两口欢喜不已,背着路人,悄悄跑去偷开仓门。仓门果然应声而开,哪知里面的金马银马早就饿极了,向老两口扑去争食。危急中,身边只有石锁,只得用它向金马银马掷去,马被打退了,但仓门也关上了。从此金银仓再也没有被打开过,里面到底有什么宝贝,也无人知晓。

五福岩就在传说中的金银仓旁边,每级岩石上都有一个福字,写法各不相同,有行书、楷书、隶书……还有一个据说是甲骨文。五个福字下面有两句话:要得五福现,父子不相见。这几个字已有几百年历史,谁也不知道五福指的是什么,又为什么要父子不相见才能现。如今被泥沙掩埋,恐怕将成为千古之谜了。

少年时常常和嫣紫妹妹在墨溪河边玩,她对于金银仓的传说很有兴趣,老是缠着要我陪她到墨溪边捡石头,梦想能捡到有古怪花纹的黑石头,好打开金银仓的门。我总是找一块平坦的大石头,坐在上面看书,任她在一旁东翻西捡。她找到一块黑石,就欢呼一声,欢天喜地拿来给我看。要是我不以为然,她就毫不可惜地把它扔掉,要是我觉得还有点意思,她就把它当宝般小心地放在我坐的大石头上,又去寻找新的石头。她把它们在我的周围围成一圈,所以我常常坐在一堆黑色的石头中间,好像唐僧坐在孙悟空划下的圈子中,不得擅自离开。到了要走的时候,她像个贪心的猴子一样,这块也舍不得丢,那块也要带回去。最终由我决定哪几块有此殊荣可以跟回家,放入嫣紫小姐香喷喷的闺房里。对于我挑选的结果,她并无异议,选中的成为宝贝,落选的立刻还原成一钱不值的石头,被丢弃在岸边。说不定下次再来的时候,又会被她重新捡起。我觉得这是一件徒劳无功的事,但她乐此不疲。

有一次我问她,为什么只找黑色的石头,不去找哪一块才是金银仓门口的巨石,要是找到黑色的奇石了,又拿它往哪儿敲呢?她说,巨石又搬不动,当然要先找黑色的石头了,找到了拿它到处去找大石头敲,总要敲开。我又问,你干嘛非要打开金银仓的门呢?难道你也贪图里面的金银珠宝?她回答说:是呀,我想要很多很多的珠宝。我又问,你要这么多珠宝来做什么?就算全身都戴满了,也要不了多少。

她嘻嘻一笑说:我要用它们来造一座小房子,用红宝石做屋顶,金子做屋沿,它有着半圆形的拱门,绿宝石做的窗户,银子镶的边。墙上镶满各种各样的珠宝,宝石、钻石、蛋白石、玛瑙、珍珠……连屋子里面的墙上也要镶上,我要让它里里外外都发着光。屋子里要用白玉做床,绿玉做桌子,翡翠做碗,摆上金筷子,银勺子,把各种宝石珠子放在碗里,然后我们俩就在这所金光灿灿的屋子里玩过家家。人家就会说,看,永昌哥哥和嫣紫妹妹在世上最美丽的房子里玩最阔气的过家家……

她的回答让我笑坏了,我说,你太糟蹋东西了吧!她跺着脚叫:我就这么用!我又笑坏了,我说你这么说好像金银仓已经被你打开,里面的宝贝已经全都归你了。其实金银仓只不过是一个传说,到底是不是真的有还不一定呢!

听我这么一说,她就愣了,然后嘴一扁就想哭。她又不是不知道金银仓只是个传说,但从我嘴里说出来,好像有所不同,好像我说的就是真的,就得到了证实。我一见她伤心了,急忙又说,这是我瞎猜的,也许真的有也不一定,不然怎么会有这样的传说?来,我来帮你找黑石头!于是她马上又破啼为笑……

这些回忆从昏黄的水中冉冉升起,萦绕在我心头。现在洪水淹埋了一切,这些记忆好像孤魂野鬼,无所依托地徘徊在水面上……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两个小儿欢喜地扑到膝前,叽叽喳喳地吵闹着。他们一如继往地无忧无虑,我心情复杂地注视着他们。我已没有什么可以留给他们,他们的未来会是怎样?

唐合香进来,端茶给我,一边柔声喝开儿子:“爸爸累了,你们俩到外面玩去。”儿子乖乖地听话出去了,她朝我笑笑,走过来挨着我坐下,说道:“酒厂没了就没了,你别太责怪自己,这不是你的错。我和儿子还有娘都能跟着你过苦日子,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好。”

我摸摸她的头发:“不会的,我不会让你们娘儿母子挨饿的。我打算把煤矿停采了,唉,要是早几年听你的话停下来就好了,不至于白扔那么多钱进去。”

“不,永昌,现在煤矿反而不能停采。”她正色道:“以前我希望你停下来是因为你有酒厂,不想你太累,煤矿反正不出煤,停了也就算了。现在不一样了,你没有酒厂了,煤矿是你惟一的产业了,你得继续挖下去。已经挖了这么多年,前功尽弃太可惜。我还有些陪嫁的首饰,可以拿给你支撑一阵子。”

“我怎么能要你的陪嫁?再说要是还挖不出煤,又怎么办呢?”

“我想过了,”她神色平静地说:“靠这点积蓄不能过一辈子,不如赌一赌。何况,你不能没有事做。”

这句话一下子把我打动了,我不由把她搂到怀里,亲了一亲。是啊,她是了解我的,我不能像寨子里有些男人一样,可以心安理得地躺在祖先的遗产上吃喝嫖赌。我还是想要做点什么,既使现在我有足够过一生的资产,也不能这么无所事事地度过余生。而且,我已没有这样的资本了,不多的一点积蓄,坐吃山空之后,又该如何维生呢?难道向兄长们伸手?我这样的身份,岂不令家人蒙羞,我就是饿死,也不愿做这样的事。

不错,是该赌一赌。唐合香的话让我很安慰,我又一次深深地体会到,我娶一了个多么好的妻子,她具有一个女人所能具有的所有美德,可是我却……有人说,好女人使人感到活在天堂,坏女人使人犹在地狱。唐合香具有的美德无疑使她成为一个当之无愧的好女人,而和嫣紫在一起时那种堕落的感觉犹如深陷地狱。可是,为什么我竟然向往地狱而不留恋天堂呢?

嫣紫得知酒窖被毁之后对我说,永昌哥哥你别犯愁,就算哥哥们不肯帮你,还有我呢!我的田产给你一半好了。我摇摇头说,我怎么能要你的财产,别人会怎么看呢!她呸了一声说道,管别人说什么,我们是一家人啊!

唐合香和嫣紫的态度使我感到很温暖,有这样的两个女人支持我,我应该是一个幸福的男人了……

洪水终于退去,留下厚厚的淤泥,表面被太阳晒干了,裂开一条条的缝,如果踩下去,却会陷入其中,翻出新鲜的臭烘烘的烂泥味。这味道弥漫在人们的心头,久久不散。

田野重又变得青青黄黄,嫩绿的草从原本该长庄稼的地方茁壮地冒出来,看上去青翠多汁,鲜美可口,但它们不能当饭吃。饥荒不可避免地来到了,田野上出现了一群群挖野菜的人们,许多农户家的碗里,呈现出了五彩缤纷的颜色,红的是去年收的红薯,黄的陈年玉米,绿的是菜叶……渐渐的它们只剩下一种颜色——野菜黯淡的绿。人们的行走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声音也小了许多,小孩子们也不再一天到处乱跑,追逐打闹,只呆呆地坐在门槛上,搭拉着小脑袋。世界仿佛静了许多,静得人心慌。

付家场上,仍然各种东西都有卖的,但是价格贵得吓人,居高不下的粮价使一般人根本不敢问津。许多食店关了门,开着的也门可罗雀,伙计无所事事地伏在油腻的桌子上打瞌睡。街道上仍然有许多行走的人,他们都面色发青,神情恍惚,眼神呆滞,行动迟缓,仿佛鬼集改在了白天。

洪水对云顶寨没什么影响,云顶寨本来就在山顶上,位置很高,除非整个县城都淹了,才可能淹到它。虽然大雨使叹花池的水满了出来,那也不过是使周围的梅林被过多地浇灌了一番,池边的石板路上糊了些被冲散的泥而已,佣人们很快在雨停后把它打扫干净了。同样,饥荒也对云顶寨毫发无损。砖头屋基常年存有几大仓谷子,仓库修建得坚固完好,存放几年稻谷也不会霉坏,何况每年收了新谷,都要换一部份陈谷出来。寨内还有小片土地,种有粮食蔬菜,这些作物长式良好。不能不佩付氏先祖考虑周全,把寨子修在山顶上,水淹不着。寨里不仅水火俱全,建筑坚固,兵多粮足,枪弹充实,而且开垦有土地,当存粮不足时,还可以自己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补充。当初是为防备战乱时期被围困而做的准备,想不到在天灾人祸时也能发挥作用。

平时祠堂每月都要发放孤贫牌,施钱施米,救济贫困的人,现在遇到洪水引起的大饥荒,寨里更要有所表示。不仅祠堂每天在付家场上施粥,而且寨内的平粜局决定开仓放赈,将砖头屋基存放的谷子卖贱价。此举一出,付家场上的米价立刻平稳下来。

每天,付家场的坝子里支起十余口大铁锅,从早到晚熬着粥。热气腾腾的粥散发出粮食香甜的气息,如同蜜糖招来成群结队的蚂蚁,这诱人的味道引来了大群饥饿的人们,方圆几百里的饥民都翻山越岭前来。许多人甚至不再回去,就露宿在付家场上,等着第二天再来领粥。

往年殷实的个人也要发放钱米,今年也不例外,不少人家纷纷以个人的名义在付家场施粥。往年我也是其中之一,但今年我只能看着别人做这样的事了。我心里很难过,唐合香说,你别难过,施粥是一时的救急,你想想煤矿那么多人靠你生活呢!你要是把煤挖出来,多少人都有饭吃了。

她说得有理,可我还是难过。我感到自己突然间变得一无所有,突然间成了一个局外人,很多事情再也不能置身其中。这感觉很可怕,我仿佛重又回到了那个细雪纷纷的傍晚,重新成为一个居无定所的惶惶不安的少年,跟随母亲来到云顶寨,饥寒交迫地站在冷风中哆嗦着等候,等着不可知的命运落到头上……

有时候我无所事事地站在寨墙上,遥望付家场上施粥处拥挤的人群,人群黑压压地围着十几口大铁锅,如同一个个纠集的大蜂窝。我看着饥饿的人们,禁不住想,人活着到底为什么呢?也就是为一口食吧!

看着付氏家族的义举,我想到的却是佛的慈悲,佛的力量。付氏历来信佛,信奉要为善不做恶,也许历代乐善好施的名声正是因此得来。觉花佛虽然有点装神弄鬼,但如果能在他的感召下,寨子里人人信佛,人人向善,也是一件好事。佛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上天收去我的酒窖,难道是我做了恶?是不是因为我和嫣紫妹妹……犯了天怒?

有时我去河边转转,徘徊在被水淹过又退去的荒芜的田野上,野草不请自来,蓬蓬勃勃地在太阳下茂盛地长着,显示出一片兴旺之气。这繁茂让人倍感凄凉。

我站在半人高的草丛中,草叶像锋利的刀片割伤我的手,我嗅着从脚下传来的泥土的气息,热烘烘的肥沃的气息。这气息让人心安,土地还在那里,还能重新长出粮食,填进饥饿的嘴里,空无的肚子里,让人踏实。

一直以来,我忙着经营酒厂、煤矿,很少关注土地,也从不把田间劳作放在眼里,认为办实业才是正道,才是男人真正的事业。一场洪水让我明白了土地才是最实在最靠得住的东西,我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是一件危险的事。就在这一刻,我猛地意识到这是故乡,独一无二的故乡。我不是跟着母亲在外漂泊的孩子,也不是云顶寨里身份暧昧的寄居者,这就是我的故土,我的家。我的母亲生长在这里,我也出生在这里,母亲和父亲的祖祖辈辈都在这里,这就是我的根所在的地方。

太阳高高地照着,野蜂嗡嗡地飞着,蒲公英在风里放出无数的小伞,河谷里无数的石头一声不吭地呆着,有的黑着脸,有的白着脸。云顶寨卧在群山之中,坚固的寨墙手臂般环抱着它,为它挡风遮雨,抵挡一切伤害。山脚下散落着农家的小院,掩映在芭蕉树叶下,露出鱼鳞般的屋脊……

这世外桃源般宁静优美的地方,就是我的故乡,我的心里涌出无限的眷念,最深情的眷念。这场洪水终于让我认同了自己,认同了自己属于这块土地,属于有着六百年历史的云顶寨的一员。它属于我,我也属于它,我不是一个外人,一个流浪者,我是站在家乡的土地上,世上最美丽最肥沃的土地上。一切都会丧失,而大地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