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兰心
在喝了半年多有毒的参汤之后,付祖云眼看就要不行了。
长久以来的下毒生涯,已把我练得心狠手辣,面不改色。每隔十天半月,我随手把药粉放入参汤,像放盐或糖一样,手不抖心不跳。我渐渐觉得,要害死一个人也只不过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也许因为这种缓慢的方法,让人感到死亡的遥远,并且忽略了是自己行为带来的后果。
最初的时候,婆婆略略有点疑心,说祖云的病去庐州看过之后颇有起色,怎么突然又恶化了呢?当时把我吓坏了,怕她要去请大夫看,看出什么破绽来。不过上天保佑,没过多久她自己也病倒了,无暇顾及这些事了。就在半个月前,婆婆病故了。有一天付祖云支使我做这做那时,我恶毒地对他说:“你娘先你而去了,这世上已没人疼你了,你干嘛还不随她去?”
出人意料的他没有发怒,只是望着我说:“你放心,我会死的。”他的话和他看我的眼神都让我感到他似乎已洞查一切,不然他为什么要说“你放心”,仿佛决心成全我似的。
然后他提出来要抚子。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不愿在死后财产全落在我手里。两眼一闭万事休,还牵挂这些身外物作什么!不,也许他不是放不下他的财产,只是不肯白白便宜我而已。想到这一点,我的愤怒又升上来,难道我牺牲了一个女人的所有幸福,还要落得晚境凄凉,在养子手里讨碗饭吃?
我心里转过许多念头,不知该如何打消他的想法。他这一举动突然提醒了我,世上除了爱情,重要的还有金钱,对一个衣食无着的人来说,一切都是枉谈。我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意识到这个问题?现在想要转移财产已经来不及了,我只能被动地听任他的安排。“哦,你想抚谁?”我装做不经意问。
“父亲生前好友之子王忠。”
“为什么要选外姓人,不要自家兄弟儿子兼挑?”
他哼了一声不回答,只是说:“这事我已派曾经望去王家说定了,过几天王忠就过来。”
我猜他是因为自己这个样子,因而对健康强壮的兄弟们心怀忿恨,不愿给兄弟锦上添花,宁可便宜外姓人。付氏允许抚外姓人之子,只要近亲中没有人觊觎财产,就可以平安无事地顺利继承。付绍安家资丰厚,分家后几个儿子都十分富有,看在弟弟自幼身残的份上,恐怕不会来为难他,所以没人反对,任他爱谁抚谁。
他已安排妥当,我也无话可说。但是刚才从心里闪过的一丝怜悯,也因此重又变为仇恨。怀着这重又燃起的更猛烈的仇恨,我让他吃下了更多的毒药。
王忠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面色苍白,身子羸弱,神情忧郁,猛一看和付祖云有几分神似。也许付祖云选他就是因为这个?王忠不爱说话,整日紧抿着嘴,却有着洞察一切的眼神,少年老成,十分令人讨厌。难道我的后半辈子,就要和这样一个阴郁的人度过?
办妥抚子这件事,付祖云好像了却了一桩心事,静静地等着大限到来。他的安详也激怒我,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了,却仍要在过世后找一个人来对付我,真是到死都不肯放过我啊!
他快不行了,整日躺在床上,屋子里弥漫着死亡的腐败的气息,他的兄弟们谁也不来看他,只有我和女佣张妈去关照一下他。他已吃不下任何东西,只吊着大烟抽,后来连大烟也不抽了,只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好几次我都以为他死了,走过去看时他却突然睁开眼睛,冷冷地看我一眼,吓出我一身冷汗。一个宁静的午后,我坐在回廊上绣花,阳光从天井里照下来,照着廊边种植的花草。花儿开着,在阳光里红得那么鲜艳,屋沿上瓦缝里长着一丛嫩绿的草,在暖暖的春风里摇曳。一只猫懒洋洋地蹲在瓦上,眯着眼打盹,我仿佛听到了它惬意的呼噜声……多么美好的春日午后啊,这样的午后应该和女伴一起游玩,和心爱的人一起喝茶下棋,但我没有女伴,也没有爱人。我只能坐在这里,守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僵尸。
我绣的是一朵牡丹,粉红的花瓣,墨绿的叶子。硕大的花朵一点点盛放在雪白的丝绸上,这富贵的花儿使我倍觉凄凉。在绣一片叶子的时候我睡着了,并且做了一个梦。
在一个四面环山的山谷中有一个庄园,庄园主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他刚当上庄园主,有些人不服,想要推翻他,于是他被迫出逃。
他饥寒交迫,穷困缭倒,流落街头。这时他遇到了一个女人,女人知道了他的遭遇,很同情他,把他带回家,做饭给他吃,缝衣给他穿,收留了他。过了一段时间,男人挂念庄园,想回去看看,于是女人便陪他一起回去。
庄园在山谷底,山谷非常陡峭,没有路,进出是用筐子吊上吊下,快到谷底的地方,有一些很陡的台阶,上面有干涸的血迹,这些血迹是他出逃时留下的。
他一回去就被软禁起来,可以在庄园内自由活动,但无法离开。女人仍和他在一起。他爱上了女人,女人也爱上了他。正是暮春时分,庄园里花团锦簇,十分美丽。到处是零落的桃花花瓣和零星的花朵,草绿得那么可爱,风柔柔地吹着,他们穿行其间,在芳草萋萋的河边做爱。女人美丽的红绸裙散落在绿草地上,春意盎然……
女人想要离开,家中还有年迈的双亲,她不能这样不辞而别,丢下他们。他计划和她一起逃走,他发现了一排石阶上有个备用的通道,一个滑轮吊着的绳子。他带着女人躲过看守来到台阶上,抓住绳子往上爬。
但是这样很慢,追兵已经来了,来不及了。他当机立断,自己放弃了出逃,向下使劲一跳,重量使滑轮转动,把女人飞快地吊了上去。
他站在山谷下,远远地看见女人在高高的山谷上向他作别。她的大红绸裙在风中飘扬,那一团温暖的红是她留给他的最后的形象。
男人以他的智慧和勇气,最终击败了叛乱者,重新成为庄园主……
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没有女人的消息,他渐渐把她淡忘了,在庄园中过着宁静富足的生活。又过了很多年,一个女人来到庄园,他收留了她。
有一天这个女人坐在窗下绣花,她绣了一只眼睛和一滴泪水,眼睛是睁着的,泪水挂在眼角。然后她把这只睁着的眼睛一针针缝上,当她缝上最后一针的时候合上双眼死去了。
他葬了她。然后有个少年来了,来告诉他她的故事。当年她逃出去后,经历了许多坎坷,辗转到了许多地方,生下了他的儿子,把他抚养成人。后来儿子当了官,可以蔽护他的庄园,她要儿子下令永远都不许伤害这个地方。
她得了病,自知命不长久,写下遗书告诉了儿子他的身世。然后她来到庄园,与他共度了生命的最后时光。他没有认出她,她也没有说出真相。
少年说,儿子曾经问母亲,如果有来世,您想怎么活。她回答说,她要和她心爱的男人共度一生。
少年说,她的儿子,就是我。
男人听完,眼前又出现了飘扬的大红绸裙……
醒来的时候,正看见那片绣着的叶片,好似梦里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坐在那里,心里迷糊得厉害,梦里的情景历历在目,男是付淮宇的风流模样,而我就是那个女人,一切都如同身受……
仿佛灵魂出窍,我痴痴地坐在廊下,回不过神来。夕阳西下,金黄色的阳光斜斜地照进走廊来,薄暮冥冥,光影迷离。
我突然感到很安静,一种很空的静,仿佛所有的人、事物都不存在了,只剩下这空空的房子,只剩下我。但是房子和我虽然存在,也像是不真实的,我摸摸自己的脸站起来,就在这一刹那,我意识到付祖云去了。
我奔回屋子,付祖云仍如往日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我走近他,以为他会像往日那样冷不丁睁开眼睛,漠然地望着我……但是过了很久,他还是死气沉沉地躺着,苍白的脸像蜡人似的,两颊深深地陷下去,整个人是薄薄的一层皮,支撑着几根骨头。他的身上盖着厚厚的两床棉被,他在这被子下缩成一团,不堪重负似的。
他死了,他终于在我的不懈努力下死掉了,死在一碗又一碗有毒的参汤里,死在我的手上。我看看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十指纤纤,柔若无骨,这双手竟然杀了人?不,他不是死在我手上,他早就死了,从他得病的那一天,从他娶我的那一天……我只不过是让他丢掉这沉重的躯壳,让他不再痛苦,永远不再痛苦。
他死了,死于我的一个恶毒的念头,也许他心知肚明,决心成全我,也借我手来结束这无尽的折磨。也许他并不知情,懵懵懂懂地命丧黄泉……不管怎样,他死了,再也不会花样百出地折腾我,我应该高兴才是。但不知为什么,我站在一点点黯淡下来的屋子中,只感到无比凄凉。
屋子里有一股甜香,是晚风送来的腐败花朵的味道,是两床棉被下散发出的死亡的味道。我站在那里,呼吸着这令人窒息的甜香,我想也许从此以后,对于我来说,暮春的晚风送来的,只是死亡的讯息。
付祖云的死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也没有引起他的亲人们多少的悲伤。也许所有的人都早已认为他死去只是迟早的事,或者说,他病病歪歪这么些年,无论活着还是死去对人们来说都无所谓了。他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掉了,他是这个显赫家族的一员,一个富有的人,要什么有什么,但他有生之年,从未得到过一天的快乐。在他的灵堂上,我见到的只是他兄弟们敷衍不耐的表情,反倒是我,心里涌起几分对他的怜悯。我红着眼跪在那里,接受亲友的吊丧,没有人猜得到,这个悲伤无助的女人,就是害死丈夫的凶手。
只有一个人为付祖云的过世真正地悲痛,那就是他临终前选中的养子王忠,大家叫他忠儿。这个羸弱的少年一边磕头一边痛哭,看上去比亲生的儿子还要孝顺。他哭个什么呢?是感激付祖云把财产给他吧,可是如果付祖云不死,他又怎么能顺利继承。
令人疲惫的丧礼过后,一切恢复了平静,我和忠儿开始一起生活。我成了他名份上的母亲,对于这个强加的身份我非常不适应,也非常反感。我一点都不觉得这个整天阴着脸的少年是我的儿子,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陌生人,跟我及付家都没有任何关系。但忠儿不这么想,他不知是遵从族规还是真把我当娘,每天早晚都按时来给我请安,我有什么吩咐,他也总是尽力办到。可是我很快发现,表面的温顺下是一双时时监视着我的眼睛。
我以为付祖云不在了,我就自由了,可以去见我想见的人。可是我错了,忠儿简直是付祖云安插下的奸细,整日盯着我,使我不得不注意自己的一举动。特别是早晚的请安,我要是不在,又如何解释。
有一天晚上我去见了付淮宇,很想在他的书房多呆一会儿,他却说,你要是不回去,忠儿该起疑了,传出去对你我都不好。我觉得其实他本来就越来越不耐烦我了,现在正好以此做借口赶我走。但他说得不错,的确是这样,我无言以对。
那天我很晚才回到自己宅子,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忠儿来的时候我才刚刚起床,正在洗脸。他问过安,站在那里不走,似乎欲言又止。我问:“还有什么事?”
他迟疑了一上,说:“如果娘觉得闷,可以约人来打打牌……”
这话本来也没什么,只是他说话的态令人起疑,既含糊又暧昧,好像在暗示什么。我不由大怒,将手里的毛巾劈头向他掷去,骂道:“我要怎么消磨时间不劳你操心!”
毛巾兜头将他罩住,他取下毛巾,仔细叠好,放在身旁的木几上,倒退着走出门去,顺手将门掩上。木门吱嘎一声响,我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沮丧地想,我这是怎么啦,疑神疑鬼的,早晚要发疯。可是忠儿鬼头鬼脑的样子,又实在让人气不打一处来。唉,去了大的,来了小的,我心力交瘁,真是没力气再和谁斗智斗勇。
接连下过几场大雨,气温忽地降了下来,忠儿身体虚弱,受凉病倒了。大夫来看了说,只是偶染风寒,不要紧的,开了些药每天由张妈煎给他喝。可是不知怎的,忠儿这一病竟缠缠绵绵地拖了很久不好。屋子里又充满了草药店的味道,不时听见忠儿单薄的咳嗽声,有时候恍惚间我会以为付祖云还在,是他躺在那里,要汤要水。
一天半夜,张妈突然来敲我的门,说忠儿高烧不退,要不要去请大夫。我说这深更半夜的,明天再说罢。张妈焦急地说,忠儿看上去很不好,恐怕耽搁不得。我一听很不高兴,这个势利的老太婆,以为忠儿是财产继承人,他才是主人。她忘了忠儿还是个孩子,一切还得由我说了算。
我沉下脸说:“我自有分寸,今夜我去守忠儿,你去睡吧!”
她见我面色不善,不敢再说,只得去了。我来到忠儿的房间,见他躺在床上,面色通红,已烧得神智不清,果然情况不妙。我正想叫人去请大夫,但是刹那间,一个念头跳入脑中,我突然意识到这也许是上天在帮我,帮我除掉这个眼中钉。
忠儿在呻吟,含混不清地嚷着要水,我没有理他,我搬了张椅子远远坐在一边守着他。他嚷了一会儿,似乎睡着了。我也迷迷糊糊地,就在快要盹着了的时候,忠儿又抽搐起来,拚命挣扎。我站起来走到床边,见他两眼翻白,呼哧呼哧费力地喘气,看上去很吓人。过了一会儿,他渐渐安静下来,又睡着了。
看他这么痛苦,我有点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救他呢?虽然我很讨厌他的少年老成,讨厌他的阴郁,但毕竟他与我无冤无仇,要怪只好怪付祖云非要过继他来做养子。
天快亮的时候,我又去看他,他突然睁开眼睛凝视着我说:“娘,您为什么不喜欢我呢,其实,我会一辈子孝敬您的……”
他说得十分真诚,这句话一下子打消了我的犹豫和敌意,是付祖云把他硬塞到这个家里来的,我要恨应该恨付祖云,他是无辜的。他和我一样,都是对命运无能为力的人。
我急忙开门出去,唤来张妈去请大夫。
大夫来的时候,忠儿已经不行了。大夫惋惜地说,怎么不早些请他来。张妈在一旁怒目而视,愤愤不平的样子。我本来有点内疚,看见她这样,又生起气来,哼,这死老婆子,关她什么事!
忠儿脆弱的生命就像风中的一棵小树,迟早是要折断的。当我有点不安的时候我就这么想。我好好地安葬了他,给他修了漂亮的坟墓,愿他在那里得到安息吧!
我成为一个寡妇,一个富有的女人,成为这个宅子真正的女主人。我象一个守财奴一样仔细清点付祖云的财产,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地契谷租收成。我意识到这些东西比任何人都重要,都靠得住,它们实实在在的,让人安慰,它们是我后半辈子的保障。
忠儿死后,渐渐地我听到一些传言,说忠儿是因为我不肯请大夫给他治病才不治身亡的,而我这么做是为了独吞付祖云的家产。还说我是个恶毒的不祥的人,克夫又克子,将来一定不得善终。我猜到是张妈在寨子里散布这些话,我把她叫来,什么也不多说,只让她收拾东西去账房领工钱走人。
她心里明白我为什么要她走,她说:“六少娘,我走,但我有几句话想说。”
我说:“行啊,你说一句话扣一份工钱。”
她愣了一下,然而还是开口道:“我老婆子在这寨子里做了十几年了,什么没见过……”
我冷冷地数道:“一……”
“但始终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二……”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哼,她算老几,也敢来教训我!我吩咐管家:“扣她一半工钱!”又对身边几个佣人说道:“以后谁在人前背后说三道四,趁早卷被子走人!都给我滚出去!”
佣人们唯唯喏喏地应着,退出门去。我颓然跌坐到太师椅中,现在我终于成为一家之主,终于自由了,但为什么我感到如此之空,仿佛没了皮的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