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讲 租-云顶寨

年末是云顶寨最忙碌的时候,凡经营酒厂、煤矿、酱园厂、钱庄、店铺的付家子弟都开始清帐,寨子里的各大管事也纷纷替主子去向田地佃户看田讲租。女佣们在女总管宝妈的指挥下煮糖拍酒,腌菜薰肉,糖房头的大师傅开始制作各种精美点心与糖食。就连最闲的太太小姐们,也忙碌起来,忙着赶制新衣,准备送亲友的礼物,支使佣人做这做那。寨子里整日飘着糕饼的甜香和薰肉的柏树枝香,人人急匆匆地行走着,加快步子奔入新的一年,仿佛不赶快着,那新年就赶不上了。

这些人中,最忙的要数各管事了。他们要替主子收债,如租谷放的高利贷,利息为一分五到二分不等,还有粮谷放的利,一般每借一石,年还一石二斗。其中最重要的一项任务,就是要去佃户家收取稳租(即押金)和看田讲租。

付氏兼并了大量的土地,自己并不亲自耕种,全部租给佃户代种。佃户要想租种付氏土地,须先交纳稳租,数目多少由双方或管事代主人讲定,管事要看佃农有无劳动力,是否懂庄稼,能否保证田土获得高产等。然后签定地租佃约,交收成的五成、六成、七成不等。有的刻薄主子,在地租外还要附加贡物,如鸡鸭、鲜果、豆类等,地主家办红白喜事,工是修建房屋,佃农还要服劳役,却不能和雇工一样有工钱。遇到天灾人祸,人畜死亡,房屋倒塌或是天年欠收时,厚道的地主会减免租子,刻薄的地主却丝毫不让。这种时候,如果要减免租子,也是由地主派管事去讲租,根据受灾情况的轻重,议定租谷数目。

除此之外,每到年末,也要派管事前去讲租,重新议定租谷如何分成。这件事情上,管事有很大的权力,让多让少,全凭管事一句话。所以佃户除酒肉款待之外,还要塞“偏耳”(银钱等物贿赂)。对于管事来说,这是件肥差,寨子里大小管事无数,并不是人人都轮得到的,只有那些得到主人信任的大管事,才有此殊荣与权力。

云顶寨里八老爷付绍安的长子付承辉这几天正盘算着要去讲租的事。付承辉号称“付氏娄人”,平生最恨洗澡,从不让佣人收拾屋子,大白天也挂着厚厚的帘子,整日躺在床上抽大烟。挨近他的人,还离得老远都能闻见他身上的馊臭。他的兄弟都对他敬而远之,佣人也烦他,管事们没事也不到他跟前去,只一个老婆忠心耿耿地服伺他。

本来他只有一个嗜好,抽大烟,后来被大管家曾经望带到付家场上的聚宝楼玩了一次,就迷上了那里,添了赌和玩娈童的爱好。这样一来,一年的开销就象流水一样,等到年末账房先生给他一报帐,他才愣了,不明白那么多钱怎么转眼就哗哗地没了。

这一年倒是玩得的确痛快,以他的家产,这么挥霍几年倒也不成问题。但长此以往,毕竟坐吃山空,不是个办法。他生性懒惰,不愿劳神经商,是以分家时不要煤矿酒厂,只要土地,坐收租谷。此时第一个想到的念头,就是要加租,以维持开销。

他的老婆刘翠平不知他心里正烦着,一边侍候着他抽大烟,一边心里想着另一件事——抚子。他俩成亲多年,年纪已然不小,一直膝下空空,大夫没少看,药没少吃,刘翠平的肚子却依然不见动静,看来自个儿是生不出来了。在付氏家族,无子是件严重的事,意味着家产无人继承,会引起某些族人起“占绝房”之心。无子可以抚子,一经抚子,就不绝了。刘翠平盘算这件事已经很久,她想要让二弟付淮宇的长子兼挑,这样财产不至流入外姓人家。以前她也曾向付承辉提出过,他不置可否,现在趁着他烟抽得差不多,她又一次提出来。

谁知这一次付承辉勃然大怒,骂道:“抚子抚子,你非要弄一个别人的孩子来分我的财产是不是?你嫌我的财产多得用不完是不是?”

刘翠平没想到他发这么大火,半天才愣头愣脑地道:“那是你二弟的孩子,是你的亲侄子,不是外人呀!养儿防老,自家亲戚总比外姓人靠得住。咦,你不是说,再怎么抽大烟,你的财产也用不完,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付承辉哼了一声:“养儿防老,防什么老?我爹六个儿子,个个分他一份财产,谁孝敬过他老人家了?还不是佣人一天到晚侍候他。你要嫌钱多了,尽着花就是,吃喝玩乐够了,也不枉活一辈子。我才不要什么养子用我的钱来替我养老送终!”

刘翠平认为不是这个理,却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还待再说,他一声喝道:“好啦,这件事不用再提了!去,把曾经望给我找来!”

曾经望一走进付承辉的宅院,就闻到一股腐臭发霉的味道,连日阴雨,天井里生满了青苔,滴滑溜溜,差点没摔他一跟头。他捂着鼻子,在心里诅咒着走进了这座快要霉掉的宅子。

付承辉躺在软榻上,见他来了,放下烟枪懒洋洋地道:“曾大总管,烦你替我办件事成不成?”

曾经望心下纳闷,今天付大少爷怎地这么客气?不知要他做什么难办的事?心中嘀咕,面上却堆笑,哈着腰说:“哟,大少爷您尽管吩咐,只要小人能办到,包管给您办得妥妥当当。”

“也没什么要紧事,年末了,你去佃户余伯农家跑一趟吧!”

他虽说得轻描淡写,曾经望还是吃了一惊。余伯农是付承辉土地最大的一个佃户,是个种庄稼的好手,人又勤快,整日在田里劳作。最初的租约议定是四六分成,后来付承辉吸烟太厉害,涨到三七分成,这几乎已是最高的租约了。难道付承辉要自己去讲租,竟要讲到二八分成?

曾经望试探地问:“大少爷是要我去讲租?这些事不是一向由您的田土管事在办吗?”

付承辉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说:“有些事,得曾大管家这样精明能干的人才办得好。”

曾经望又小心翼翼地问:“据我所知,大少爷租给余伯农的田租已是三七分成,再讲,岂不是要二八分成?那可是开了寨子里的先例,有无不妥?这个余伯农,恐怕也不肯答应。”

“那就要看曾大管家的口才如何了。”付承辉支起身子,阴笑道:“谁不知道这寨子里没有曾大管家办不到的事?”他重新躺回软榻,又道:“你只管去办,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你去吧!”

曾经望只得答应了出来,心想这个付承辉也真是做得出来。付氏先辈佃田定租,是和佃户对半开,所有收获的谷物瓜果都对半平分,这是较厚道的纳租数字。后来则改为四六开,也有三七开的,主人越得越多了。可是和佃户二八开,还没有哪家地主提出来过,这意味着佃户终年劳作,可能尚不够糊口。

这个付承辉也真精,把这件棘手的事丢给老子去办。曾经望一边在心里骂着,一边盘算着该怎么开这个口。其实对于付承辉何以会如此贪婪,他心里很清楚。要不是他介绍这位本来只知抽大烟的大少爷去聚宝楼,不会弄到如今这种局面。聚宝楼决对是个销金窟,任你多少金银财宝也能不动声色地吸光。介绍这位送财的大少爷去,他曾经望可是得了聚宝楼老板不少好处,今日之事,也算有点因果关系。说不得,只好跑一趟了。

余伯农刚从地里回来,正准备洗手吃饭,忽见曾大管家大驾光临,一时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一般管事前来讲租,都是事先约定,由佃户请一桌酒,酒肉款待之后,再议定合约。此刻曾经望突然而至,怎不让他惊惶失措?

家里虽有米面,可是年猪未杀,腌肉也早已吃完,没有一点荤腥,也没有酒。余伯农回过神来,忙支使大儿子去付家场上割肉,二儿子去打酒,三儿子去鱼塘赊条鱼。儿子们去了之后,又让老婆杀只鸡,自己则想着怎样找个借口溜一会儿,去向隔壁邻居借点钱塞给曾经望做偏耳。

曾经望见他一家子乱做一团,皱了皱眉道:“算了,不用忙着做饭了,我替付承辉少爷来讲租,咱们省点事,就这么讲定好了。”他作为云顶寨里的第一大总管,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也不把这顿酒饭放在眼里。余伯农家人口众多,土地收入所分甚少,糊口之外,根本无余钱,因此曾经望也不指望从他身上榨得多少偏耳。

可是曾经望越这么说,余伯农越是惊慌,他好像有预感,因此越发非要坚持请这桌酒,似乎请了这桌酒,事情就会有所挽回。曾经望一时拦不住他,只得由他忙去。

余伯农家是一幢偏偏倒倒的土屋,五六间屋子都黑乎乎的,进去要老半天才能看见东西。曾经望在堂屋坐了半天才发现角落坐着两个老人,已经老得不大能动弹,正朝他傻呵呵地讨好地笑着。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灰朴朴的,桌椅板凳都裂着老大的口子,没有茶杯,用粗瓷大碗泡着一些大叶片的茶,水色尿黄,曾经望根本没打算把这样的东西喝下肚。在这一片灰暗中,有一点鲜艳的红,定晴一看,原来是黑漆漆的矮柜上放着一封包着红纸的粗点心,不知是人家送的还是买来准备送人的。那一点红是这杂乱破败的屋子中惟一的亮色,惟一光鲜的东西。

院子里养着几只鸡,其中一只公鸡红毛绿尾,长得颇为雄壮,昂首挺胸地踱进屋来,偏着头看看曾经望,气宇轩昂的样子。曾经望不由赞了一句:“这鸡长得真他妈壮!”

闻言两个老人很是紧张,急忙说:“这鸡是准备过年时杀的。”曾经望哦了一声没再留意,谁知过了一会儿,老人又嘀咕了一遍,曾经望才会过意来,赶情两老人是怕他打这几只鸡的主意呢!曾经望不由在心里骂道:“呸,几只破鸡也值得老子动心?你儿子求着我吃我还懒得动嘴呢!”

不一会儿酒肉上了桌,余伯农陪着酒,一边吆喝老婆赶快上菜,一边骂走几个在桌边眼巴巴望着的儿子。曾经望被四五双眼睛盯得老大不舒服,一心只想快些完成任务。余伯农一个劲地劝他喝酒吃肉,他每喝下一口酒吃下一块肉都令人欣慰,仿佛这样就可以让人心里踏实一些,仿佛这样拖延下去,那个担心的坏结果就不会到来。

酒水辛辣刺喉,曾经望终于忍耐不住,把酒杯一顿说:“好啦,酒也喝过了,菜也吃过了,该说正事了!”

余伯农顿时不作声,紧张地望着他。曾经望咳了一声,说道:“你是明白人,我也不绕圈子。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大少爷想把谷租改为二八分成。”

犹如睛天霹雳,余伯农惊呆了。去年讲租时从四六分成提到三七分成,他就抗议过,当时田土管事说,先照这样做一年看看,实在不行明年再议。而今曾大管家亲自来讲租,他就预感不妙,但还只是以为要维持去年的约定,万万想不到竟然还要再加!

他猛地离开桌子,扑通一声跪下了,连连磕头道:“求曾总管在大少爷面前再说说,实在是不能再加了呀!去年三七开我们一家老小都只能勉强有碗饭吃,今年再加,只怕连饭都吃不饱啦!”

曾经望叹了口气:“唉,二八分成是多了一点,但你也要体谅一下大少爷嘛!他分家时没有要店铺,只分得一点田地,不靠地租吃饭还能怎的?何况他的地是数一数二的好地,肥得冒油,随便丢粒种子也能开花结果,种到产量这么高的地,怎么会吃不饱饭呢!”

余伯农只是磕头不起:“求曾总管再去说说,不能再加了呀!二八分成,没有哪家要分这么多的呀!”

“规矩也是人定的嘛!哪家的地也没付少爷的地好,哪家的佃户也不及你懂庄稼嘛!行了,你起来按手印吧!”曾经望好说歹说,余伯农只是长跪不起,还拉了老婆儿子跪了一地。老婆哀哀哭起来,几个儿子也似懂非懂地跟着嚎啕大哭,两个老人在角落里吓得簌簌发抖,真是乱成一片。曾经望心里一烦,忍不住发作道:“嫌高了?嫌高就搬家!”

逼佃搬家,是地主对佃户的杀手锏,最恶毒的行径。佃户在一处安定下来,修了房子,只盼子子孙孙都老死于此。搬家要钱,又要损失东西,哪能说搬就搬,何况又能搬到哪里去?种地的人,最眷恋土地,轻易不愿离开故土。这一招使将出来,果然见血封喉,余伯农一愣之下大哭:“我上有老下有小,你要我搬到哪里去呀!求曾总管看在我祖祖辈辈都在这里为付家种地的份上,开恩给我全家老小一条活路吧!”

“这是什么话?我曾经望也不过是奉命行事,做不了这个主。告诉你,付大少爷铁了心要加租,今天你不答应也得答应!”

余伯农这个时候才想起没塞偏耳贿赂这位大总管,忙从衣袋里掏出刚借到的两块大洋塞到曾经望手里。曾经望拿了钱,放软了口气说:“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大少爷主意已定。这样吧,你在租约上按了手印,回去我和大少爷说说,让他这一年不要你出义工,你就好好专心种地吧!”说罢拿出事先写好的合约,拉过他的手就地按了手印。

曾经望出了门,余伯农才从昏昏乎乎中醒过来。他不能置信地看了看手指上的红印,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追出门去。

他追了一段不见人影,此处岔路甚多,不知曾经望从哪条路走了。一口气不由得散了,心知追上也没有用,大局已定,胳膊拧不过大腿。他越想越觉自己命苦,忍不住坐在路边抹起眼泪来。

寨子里的长工施长福打柴经过,见余伯农坐在路边哭,放下堆得高高的背篓问道:“余老哥,什么事这么伤心呀?”

余伯农把付承辉加租的事说了,施长福也忿忿不平,鼓动他去向寨长告状,就说寨子里还从来没有哪家定这么高的谷租,不是明摆着不要人活了吗?余伯农却摇摇头,告,上哪儿告去!这是付氏自家的事,外人不管,寨长也不会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各家各户都已分家,一家不问别家事,寨子里的事务由寨务局处理,而寨务局就是由曾经望主持的。曾经望都亲自来了,还能说什么?要是付绍安老爷还活着,也许还能向他说说,让他劝儿子改主意,可惜他又早早的地死掉了。

“还是你们做长工的好啊!”余伯农由衷地感叹:“每月有固定的工钱,初一十五还有酒肉打牙祭,遇到红白喜事,打打短工又能挣几个钱零花。不象我,一年到头全家累死累活,全是为别人干。每天吃些粗杂瓜果,常常几个月都不见荤腥,几个小崽子一见别人家吃肉眼睛都绿了……遭罪啊!”

“余老哥,我也比你好不了多少啊!只不过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罢了。我一个做粗杂活的长工,又没钱孝敬管事,有什么好事哪能轮到我。你看我,穷得连个老婆都讨不上,还比不上你老哥有妻有子啊!”

两人坐在路边互相诉了一会儿苦,余伯农还是想不通地说:“你想想,我挖十锄头,就有八锄头是替大少爷挖的,只有两锄头才是为自己挖的,怎么也说不过呀!就因为他有地而我没有?可是要不是我天天流着汗摆弄,地里怎么会平白无故地长出吃的来?”

施长福劝道:“算啦老哥,谁叫我们是穷人呢!有碗饭吃,混一天是一天罢!”

天色渐渐暗了,施长福背起背篓说:“余老哥你想开些,我走了。”他背篓里的柴火堆得小山似的,用绳子紧紧地拴着,压得他腰都弯了。余伯农看着他蹒跚的佝偻的背影,觉得自己的背上也压着一座无形的小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吸了口气,努力挺直背,好像这样就可以摆脱这无形的重负。但是当他抬起头来,又从半空中看见了一家老小饥饿的眼睛,黑洞洞的大嘴。于是他知道,为了这些永远也填不满的无底洞,他这辈子都将面朝黄土终日劳作,再也不能直起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