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毒 药-云顶寨

楚兰心

自从付祖云从泸州治病回来,我的日子就更难过了。他的病有所起色,精神也好些了,但这只是让他更有力气折磨我罢了。

回来的头一个晚上,他就急不可待地支开佣人,把我摁倒在床上。他以为身子骨硬朗些了,就可以成为真正的男人了。谁知一切依旧如故,无论他怎样努力,也无法证明自己是个男人。我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地任他折腾。他自己恼了,啪地打了我一耳光,骂道:“你这么瞪着我干什么?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心里幸灾乐祸?”

我本想不理他,可是他越说越来气,揪住我的头发又骂道:“你干吗板着一张脸?让老子像奸尸一样!你笑呀,笑呀!”一边说一边把我的头往墙上撞。

我被他撞得眼前金星直冒,心里的怒火也不可抑止地升起来。我叫道:“你打呀,打死我也不能证明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你只是一个刽子手,一个既不中看也不中用的废物,是一滩糊不上墙的烂泥!你活着只是害人害己,你为什么不死掉!”

这些话极大地刺激了他,他想要扑过来,更死命地打我,却突然一口气转不过来,两眼翻白地仰面倒下,大口喘息,不住抽搐,口中流出血来。我被他这个样子吓着了,慌忙套上衣服,大声叫道:“快来人啊!”

一忽儿佣人们川流不息地进来,打水的打水,掐人中的掐人中,灌药的灌药,乱成一片。我缩在床角,只不停地簌簌发抖,一半是惊慌,一半是厌恶。

任凭佣人们怎么折腾,他依然躺在那里抽搐着。我感到他整个身子都软掉了,仿佛是一种没有骨头的软体动物,腻答答地摊在床上,并且正在和床融为一体,就要透过床板落到地面上去。我感到那是我见过的最恶心的东西,比毛毛虫、菜青虫、蚯蚓、蜈蚣还要恶心,我只想离得远远的,永远不要碰触到他。

佣人们忙了半天,束手无策。有一刻大家都以为他要死过去了,没人敢担这样的责任,有人提议去找太太来,立刻有人飞奔去报信了。不一会儿太太来了,她一见儿子这样子,马上吩咐佣人把他扶起来,同时使劲拍打他的胸口和背部。他呼哧呼哧卡了一阵,吐出一块凝固的血块,终于缓过气来。

太太这才骂道:“看他喘不过气来怎么能让他平躺着?都是些蠢货,养你们一点用也没有!”佣人们唯唯喏喏,眼见付祖云没事了,都松了口气。

太太骂了几句,转头看见了我,上上下下地把我打量了一通,冷冷地说:“今天祖云回来时还好好的,我说怎么一会儿就这样了呢!你们俩的日子还长着呢,你好歹得替祖云的身子着想,不然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的日子怕也不好过。”

我的脸顿时红了。她的意思分明是我拉着祖云求欢,累他体力不支犯病。她这么一说,佣人们也注意到了我衣冠不整,头发蓬乱。虽不敢在一旁窃窃私语,脸上却都是一幅“原来如此”的暖昧表情。我有口难辩,只恨不得化作一股轻烟从这些人面前消失掉。

太太见我不语,又追着道:“兰心,祖云不比常人,以后可千万要注意了。妈说这话可是为你好。”

我只得道:“是,婆婆,媳妇知道了。”

佣人们和太太离开后,看着床上酣睡的付祖云,我突然顿生悔意。我为什么要马上叫人来救他?让他一口气转不过来就此过去不好吗?或者,我拖延一阵子再叫人来,也许就救不过来了。他要是死了,就没人这样折磨我了,我就不必再受这些罪,这些委屈了。

如果要他死,他怎样才能死掉呢?我总不能明目张胆地杀死他,何况我也下不了手。最好是他自己病重不治身亡,但他从小患病,不死不活地拖了这么些年也没有咽气,看来一时半刻是死不了。要是有一种慢性毒药就好了,每天放一点,神不知鬼不觉的,大家一定以为是他自己病重而亡,不会起疑心。只是上哪儿去找这样的毒药呢?

我呆呆地望着付祖云,望着这个名义上是我丈夫的男人。我虽然恨他,可今天以前,从来没有想过希望他死掉。我被自己的歹毒念头吓着了。

中秋的时候,五弟媳唐合香约我一起去赶场,说是听说有印度艺人来付家场献艺,去看看稀奇。又说一对孪生子已经半岁了,还没出过寨门,也想抱出去瞧瞧热闹。我天天在家对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也气闷得紧,就答应了。

这天付家场上果然张灯结彩,格外热闹。难得赶场日遇上佳节,场上的人比平日又多了许多,人人都兴高采烈,笑逐颜开。店铺老板也早早地打扫干净铺子开了张,这兴隆的生意要持续到深夜呢!

唐合香带着奶娘和两个孩子,还有一个女佣拿着杂物,罗罗嗦嗦地半天走不了几步。到场上没多久一个孩子就大哭起来,被各种嘈杂的声音与往来的人吓着了。另一个孩子,好象是那个被称作“穿衣童”的,却带着一个诡异的微笑,睁圆了眼睛,好奇地看着周围。这一哭一笑的两个孩子使我心里不舒服,我不知道是自己妒忌别人有孩子还是不喜欢这两个孩子本身。

我不时停下来,等着这磕磕绊绊忙乱的一家。唐合香过意不去,对我说:“瞧孩子闹的,不然你先自己去逛逛吧,说不定能遇上别的妯娌。”我也就没有坚持。

我顺着人流慢慢往前走,也不想遇见什么妯娌姐妹。云顶寨里的人对我来说都是陌生人,我永远都不会感到和她们是一家人。如果说有谁让我感到亲切的话,那也只有会付淮宇了。他……今天也会来赶场吗?

他知道的事情可真多,以前他曾经对我说过,场上跑江湖的人可以分为四门:巾门、皮门、卦门、李门。巾门是看相算命,奇门盾甲;皮门是走方郎中流动行医卖药;卦门是使拳弄棍,武术杂技;李门又称彩门,是戏法幻术杂耍,以及写字卖画等。我留意了一下,果然不出这几种。

付家场上的大坝子是人最集中的地方,各种卖艺的艺人多在此开阔处扯起场子,有表演飞刀的、走绳的、爬杆的、耍猴的、斗鸡的,各有各的围观人群,形成一个个圈子。最大的一个圈子里,就是那个印度艺人,他穿着白色的裤子,缠着白色的包头,光着上身,留着浓黑的络腮胡子,站在一个高高的台子上,好让大家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表演。

他正在表演的节目是吐火。他先是舞动手中拿着的火炬,然后张口吞下一片火焰,在众人的惊叹声中,又鼓起腮帮,将火喷出。那火直喷出几尺之远,而且源源不断,好像并不是他先前吞下的那一小片火,而是直接从他喉弄里生出。我很担心他的大胡子会被烧着,但这担心是多余的,他的胡子在火焰下安然无恙。魔幻的场面和他纯熟的技艺赢得了一片掌声。

接下来的节目是断舌复续。他先伸出舌头,绕着台子走了一圈,让底下的人看清楚,然后拨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一刀斩向自己的舌头!顿时血流如注,他也做出痛苦状。胆小的人早已吓得尖叫,我也吓了一大跳。他忽又张开嘴来,伸出舌头,竟然完好如初。而斩下的那半截舌头,还高高的挑在那把匕首上。这血腥的表演使我恶心,我不想再看下去了。

正要离开,突然一抬头看见了付淮宇,他肩上托着小儿子,脸上笑咪咪的,一幅慈父形象。他扭头去说话,身边是大小老婆和另一个儿子,那孩子已经快长到他腋下了,长得虎头虎脑,颇为像他。

猛不丁看见他一家几口的欢聚场面,我心里颇不是滋味。自从那次赶鬼集之后,我们又偷着见了几次面,每次都匆匆忙忙,连话都说不上几句。我渐渐感到,他仿佛只是想要我的身体,而不在乎别的,也不耐烦听我的倾述。既使这样,我也渴望着和他相见,毕竟他是我在这个牢笼般的寨子里的惟一向往。

上一次见他,是在端午节后,一个宁静的暗藏危机的午后,我冒着随时被人发现的危险前去与他相会。我想要对他说一说我的委屈,说一说那个该死的付祖云带来的痛苦,以及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寨子里的惶惑。但是他急匆匆的想要和我亲热,用吻堵住了我的诉说。为了抓紧时间,他脱去了我的裙子,却没有脱掉我的衣服。不知为什么,这比全身赤裸更让我感到羞辱。

然后他就急着赶我走,说怕人看见了。那些被他打断的话语哽在心里,涌上眼眶,化作泪水。我感到莫名的委屈,伏在他胸前哭个不休,热热的眼泪打湿了他白色的绸衣。他哄了我一会儿,见我不肯停住哭泣也不肯离去,就不高兴了,说:“我最讨厌女人哭哭啼啼了!”

他话里的寒意与真切的厌烦使我讶异,我抬起头来望着他,他皱着眉头,一脸不耐。刹那间我感到这个男人已面目全非,一切是那么的荒谬可笑。我不由自主地松开他,退了两步。他却在瞬间回复了常态,温柔地抚摸着的我脸说:“我还不是为你着想,你这么哭让佣人听见如何是好?不被人发现我们才有机会再见面呀!”哄着将我送出了门。

后来我们就没有再在一起了,一来没有机会,二来我想是不是那次那把他吓着了呢?他是否害怕我会缠住他不放?或者他已经对我厌倦了?

其实,对于他的喜新厌旧,好色花心后来我已有所耳闻。他和两个老婆的故事寨子里人尽皆知,不免传到我耳里。听说还是少年时他便和陈家小姐陈可佳定了亲,也许是从未和陈家小姐见过面,谈不上有什么感情,所以当他遇上另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子秦木珠时,就和秦木珠成了亲,并且生有一子。

付家的意思,既已另娶,就该和陈家解除婚约。付淮宇也同意这样做,便去南京找正在念书的陈可佳,商良退婚一事。哪知到南京一看,陈家小姐竟是一个温柔可人的美丽女子,顿时惊呆了。而陈可佳以为未婚夫来访,接待得也非常热情周到,陪他到处游玩。于是付淮宇马上顺水推舟,隐瞒悔婚另娶一事,只说是专程看望,从此两人来往密切。

不久陈家听到风声,怀疑付淮宇已结婚生子,叫他来询问,打算若传言是实,便提出解除婚约。谁知付淮宇一口否认,痛哭流涕,不仅指天发誓没这回事,甚至还举枪假装自杀。如此声势浩大地做了一场戏,令陈家深信不疑,于是趁热打铁,又在南京娶了陈可佳。

毕竟纸包不住火,新婚之后,陈可佳随付淮宇回云顶寨居住,与秦木珠相遇,事情败露。两个女人都气得要命,每天找付淮宇哭闹。付家是旧族,觉得与陈家订婚在先,没解除婚约就另娶,对不起陈家。因此婆婆偏向陈家小姐,令付淮宇认陈可佳为正室,秦木珠虽先过门先有子,也只好做了侧室。事已如此,两个女人虽各自感到委屈,也只好认了。

付淮宇就这样先斩后奏,将生米做成熟饭,轻而易举地拥有了两个美貌的妻子。这件事,曾在寨子里引起轰动,因为两个女人的家庭都是大族,能这样顺利化解,十分难得。这也要归功于付淮宇的能屈能伸,两边都陪礼道歉,表示实在是出于爱慕对方小姐,做出一幅两头受气也心甘情愿的痴情相,终于得偿所愿。

此刻,他一家亲亲热热来逛集市,一点也看不出曾经有过这样的风波。隔着许多人头,我在人群的缝隙偷偷打量两个嫂子,只见一个活泼娇美,一个温柔娴静,果然都貌美如花,各有千秋,难怪他两个都难以割舍。

我不由得有些心酸。他已有这样的娇妻美妾,却还来与我勾搭,怕也只是一时兴趣,长久不了。想到这一点,瞬时感到周围的热闹索然无味,不想再看了。

我挤出人群,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这么多这么多的人啊,却没有一个与我相干。在这么多的人中与在一片寂廖的荒野又有什么区别呢?

街边有个测字的小摊,打着蓝底白字的招牌,一个前去光顾的人正好算完了离去。测字先生抬头看见了我,招呼道:“这位姑娘为何闷闷不乐?来测个字吧!”

左右无事,我便走了过去。铺着蓝布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竹筒,里面是一些写着字的纸条,桌上另放有笔墨纸张。干瘦的测字先生对我说道:“小姐自己写一个字也行,在里面捡一个也行。”我顺手从竹筒里拿了一张纸条,打开一看是个“串”字。

测字先生一看这字,皱着眉头说道:“唉呀呀,此字大不好!串者,双口被拦腰斩断,心事重重。加穴为窜,加心为患,姑娘您哪,或家人分离不能相见,或失物蚀财无法找回,或家人现有病患难以医治……”

他摇头晃脑,喋喋不休地一路说下去,全是些倒霉事。我听得心烦意乱,提笔在纸上写了个“想”字,对他说道:“先生再请看看这个字。”

他看了一眼即问道:“姑娘可是心中有意中人?”

我不防他这么一问,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自顾又说下去:“可惜呀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我一呆:“此话怎讲?”

他指着那个字说:“想字,右有目示意,而左为木,以目示木,对方懂不起,自然无回应。而下有心,心中思念,岂不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连测两字都十分不吉利,我颇感不快。特别是后一个字触动心事,使我的心情更加凄苦。我生怕他再说出什么让我伤心的话来,急忙丢下几个铜钱,匆匆离开了。

转过一条街,前面闹哄哄的围了许多人,还有许多在往前涌去。我不由自主地被人群挤着来到一处街道,只见两旁楼上的栏杆处系了一根细绳,一个绿衣的女子正凌空在众人头上走索。

以往场上走索的艺人也很多,但多半是将绳系在树上,扯个场子卖艺。像她这样别出心裁系在街两边的楼上的还是第一个,所以很多人围着看。绿衣女子扎着红色的腰带,穿着带红绒球的绣鞋,在细细的绳上迎风而立,做出各种惊险的动作。她忽而单腿独立,忽而大辟叉,忽而又倒悬身子,看得众人一片啧啧惊叹声,吓得一个小儿哇地哭了。

一旁的楼上,有几个乐师奏着乐,也不过是些笛子琵琶之类的寻常乐器,奏出来的乐声却十分奇异,有一种异域风情,非寻常所闻。奇异的乐声中,天空忽然飘下许多黄叶,原来绿衣女子在索上打着旋儿双手不住抛洒,也不知这许多叶子藏在她身上何处。瞬间黄叶纷飞,乐声凄伤,仿佛秋风萧瑟,万物凋零,所有的悲苦哀愁都涌上心头。

人群略略不安,许多人的脸上出现悲戚之色,有人意欲离去。正在这时,乐声突地一变,变为欢快明朗,充满暖意,仿佛春天来临,蜂飞蝶舞,阳光轻轻地照在身上。与此同时,绿衣女子抛洒出的也不再是黄叶,而是各种各样的花瓣。一时落红如雨,人们兴高采烈地伸手去接芬芳的花瓣,哭泣的小儿也破涕为笑。乐声中又加入了鼓、钹等乐器,更加热闹欢腾。绿衣女子洒完花瓣,舞动腰间红绸,在绳上不住翻跟斗,红绸绿影,煞是好看。

我站在那里看着她,心中充满羡慕。如果说初时她在绳上自如地行走,如同一只翠绿的小鸟,此刻舞动红绸的她则像一只巨大的翩翩的胡蝶儿,或是一只五彩的凤凰。我感到她是那么自由,可以像风一样飞走,去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突然之间,我想要随她而去,去过一种流浪自由的生活。每天每天,我将站在高高的天空中,俯视脚下欢腾的人群,将自己高悬在世俗生活之上。那一定是与我现在死气沉沉的、充满腐朽气息的生活完全不同的人生。我会去到许许多多的地方,见识许许多多的不同的事物,如果有人问起我的身世,我会说,我没有家人朋友,没有丈夫孩子,我是一只孤单的鸟儿,所能做的只是飞翔……

表演结束了,几个红衣小童拿着铜盆在人群中收钱,众人纷纷解囊。然后人群散去,走索的班子开始收拾场子。我依然痴痴地站在那里,望着忙碌的班子成员,心里乱糟糟地挤满了各种各样的念头。

走索的绿衣女子从楼上下来了,近处我才发现她原来年纪已然不小,虽然身形婀娜,依然象少女,但已是风霜满面。她的皮肤很粗糙,前额突出,生着一张大嘴,相貌颇丑。她的绿衣在近处看已然破旧,有一些洗不掉的陈迹,显然已穿用多年,无力购置新的行头。冷不丁看清她的真面目,我不由吃了一惊,难怪她要站到那么高的地方去表演,原来是怕人们看见她丑陋的容貌不肯打赏。

她也看见了我,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走开了。她一定以为我打量她是不怀好意,是出于一个富家小姐对风尘卖艺女子的好奇与怜悯。她脸上的疲惫与厌倦让我心中的幻想土崩瓦解,起过的念头化为乌有。她不知道,就在前一刻我还对她这样的生活充满了向往,而此时,一切都化作无尽的悲凉。

我匆匆离开了卖艺班子,我无法再面对这样的真实。我来到一条僻静的小巷,想要静一静。

巷子里也有一些三三两两的行人,卖完菜挑着空担子的菜农,在地上铺着油纸卖香烛的小贩,以及卖草药的小摊。一个卖老鼠药的中年汉子正在推销他的药,拖长声音懒懒地吆喝,说他的药如何灵验,老鼠吃了肯定包死不活。若是有个把没有毒死,那一定是下药时嚷嚷得让老鼠听见了,不去吃了,而非他的药不灵。

他吆喝得有趣,我不由停下步来。他立刻问道:“姑娘可要买老鼠药?”我摇摇头。

突然间一句话冲口而出:“你有没有吃了看不出来的慢性毒药?”问出这句话,我自己吓了一跳,盼着他答一句:“我这里只卖老鼠药。”我好掉头而去。

但是他没有,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目光像刀子一样从我身上划过。他是一个有着满脸乱草似的大胡子的汉子,这一道目光就像草丛中突然爆出的两粒火星。他随即恢复了邋塌疲惫的样子,懒懒地道:“那可是另外的价钱。”

事到如今我也停不下来,我解下身上的一块玉佩说:“这总够了吧?”

他拿起玉佩,对着光照照。那是一块名贵的翠玉,我的陪嫁之一。

他收了玉佩,递给我一个黄纸包,似不经意地说道:“如果是只大老鼠,希望它慢慢死掉,不妨每隔几天放一次,每次一小勺。”

我接过纸包,放进怀里,飞也似的逃回寨子。粗糙的纸包贴在胸前,我仿佛感到那毒药正浸入肌肤,先将我毒个半死。

怀揣着这个烫手山芋,我不知把它放到哪里才好。我怕别人会发现它,来问我那是什么,怎么来的,打算做什么用。我把它放在插着孔雀毛的大花瓶里,想想不对又取出来,女佣擦花瓶时可能会发现。埋在花盆里比较保险,不过天天要浇水即使用油纸包了也容易受潮。放在首饰盒里也不保险,替我梳头的张妈也许会看见,何况嫣紫这丫头也喜欢来翻我的首饰盒。

想来想去,我把它藏进了枕头里,一般不会有谁去动枕头芯子。做完这件事,我松了口气,对自己说,买回它不一定要做什么,也许永远也用不上它。但是我很怀疑,天天枕着这样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这样一个恶毒的愿望,我还能不能安然入睡。

中秋节,这个合家欢乐的团圆的日子使我倍感凄凉。我不能回去看望父母,他们也不能来看我,对于他们来说,我已是泼出去的水,不再是楚家的人了。旧日的联系割断了,我只能呆在这个命运塞给我的新家里,象一个陌生人一样与家庭成员相聚在一起。

晚上在婆婆的宅子吃饭,兄弟姐妹妯娌侄子一大堆,分做几桌,乱哄哄地热闹着。我和付淮宇不在一桌,他和他的妻儿在一起,我和付祖云坐在一起。我得不停地侍候他,给他添汤端茶,甚至喂食。在众目睽睽之下象照顾一个小儿一样照顾一个大男人,这使我难堪及厌恶。众人倒是很坦然地熟视无睹,只因他是我的丈夫,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隔着几张桌子,我偷偷凝望付淮宇,他还是那么风流倜傥,笑语如珠,不时为妻儿挟菜,一幅好男人形象。我痴痴地想,要是这个中秋之夜,只有我和他一起喝酒赏月该多好。

散席了,我们各回各自的宅子。我扶着付祖云走在小径上,丫环在前面提着灯笼。我喝了不少米酒,有些醉了,只觉付祖云沉甸甸地压在我身上,让我不堪重负。我真想一掌把他推开,任他瘫倒在地上。

我俩跌跌撞撞地走着,撞得小径两旁的树枝不住乱晃,在月光的映照下,一地碎银似的。多好的月光啊,我又想起那个山中的夜,那个关于月亮女神照着脚夫久长的故事。多好的夜晚啊,如果不是这么一个不死不活的男人在身边的话。

思念像月光一样不可抑止地倾泄下来,流淌在脚下,流淌在四周每一样东西上,无处不在,将我包围,使我无处可逃。我想念那个妙语如珠的男人,他曾在一个夜晚将我放在树上,假装奉我为月神,逗我开心。他还带我赶了一个真假莫辩的鬼集,让我留下毕生难忘的记忆。我想念他激情的抚摸,是他使我终于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

好不容易磕磕绊绊地回到宅子,我只想卸下这个沉重的包袱,单独呆一会儿。我想要和我真正爱的人在一起——既使不能在现实中在一起,能够不被打挠地在心里和他呆一会儿也是好的。

可是付祖云不肯放过我。这个名义是我丈夫的男人理直气壮地霸着我,要我满足他千奇百怪的愿望。他拿出一本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春宫画册,逼着我看,还对我说,今天是个团圆的日子,他要真正占有我,他相信这个月圆之夜会给他神奇的力量。

可惜这依然是他一相情愿的想法,这个月圆之夜没有成全他的愿望,却给了他折磨我的邪恶的念头与力气。他用鞭子抽我,逼着我学春宫图上的姿式,他说,就是因为我像一块木头,才使他不行的。

我很诧异这个刚才还走不动路随时要倒下的绵软人儿,怎么这时候会有那么大的力气来鞭打我,虽然他累得气喘吁吁,要歇上一阵子才能重新挥动皮鞭。不仅如此,他还用竹针刺我,这比用鞭子更省力更方便。

不一会儿我全身就火辣辣地痛起来,但我依然不肯学那画上的模样来挑逗他。他扭住我的头把我按到画册上,声嘶力竭地说:“你做呀!做给我看呀!你是一个女人,难道你一点都不想?”

他举起竹针,对准我的眼睛,威胁道:“你到底肯不肯?你要再不做老子刺瞎你的眼睛!”

烛光下我看见他青筋毕露,脸上肌肉扭曲,目露凶光,面目十分狰狞可怕。突然间我害怕起来,他疯了,他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一个疯子什么都做得出来,我没办法和一个疯子抗争。我扭过头说:“好,我做!”

我闭上眼睛,用手抚摸自己。我的思绪飞回到了那个夜晚,那个燃着熊熊炉火的夜晚。在那个夜晚,我把自己给了一个心仪的男人,他是那么温柔又是那么的强壮,他轻声叹息着抚摸我身上的伤痕,轻而易举地进入我的身体,将我带往快乐的巅峰……

羞耻消失了,身边这个男人也不存在了,我轻飘飘地飞升起来,肉体的快乐正一点点逼近一点点将我抓住,我忍不住呻吟起来……

当我睁来眼睛,所看见的却是一张血脉贲张扭曲的丑恶的脸。这张脸猛地把我从幻觉中拉回现实,羞辱一下子将我击倒。我拉过被子想要盖住赤裸的身子,他却一下子扑了上来,试图趁着这被激发的情欲证明自己。

他汗津津地压在我身上,我们俩都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他粗重的喘息让我恶心,但我知道不可能一掌把他推开,他将永远沉甸甸地压在我身上,压在我心上。他用尽全身力气努力着,却依然无功而返。我心里涌起一种带着厌恶的怜悯,这个可怜的男人,无法做到别的男人轻而易举就做到的事,但他始终不肯承认这个事实。

他终于累坏了,极度的虚弱与疲倦使他从我身上一滑落就睡着了。我急忙穿上衣服,想要掩盖我的屈辱。可是这屈辱已烙进心里,无法将它驱除了。

我打开门走到院子里,清冷的月光照着天井,慷慨地洒下一地清辉。这纯洁的光辉使我感到自己的肮脏,我跪倒在地上,失声痛哭。

第二天早上,照例侍候他抽大烟。他吸了一阵子,恢复了元气,伸手托起我的下巴说:“昨天你可真骚,告诉我,那时候你心里想着谁?”我扭过头去不回答。他又将我的脸扭过来,看到我的眼睛里去:“还是那个可望不可及的付淮宇吧!”

我挣脱他的手,低着头收拾床榻上的杂物,不作声。他叹了口气,又道:“是啊,我二哥高大威武,风流潇洒,又特别会讨女人欢心,不似我这个没用的废人。可惜啊,你注定是他的弟媳,就算愿意去给他做个小,也是痴心妄想。这就是你的命,不认不行的命!”

这番话表面上听起来说得心平气和,但当我抬眼望见他,却发现他看似宁静的脸上有一种恶毒的表情。他又抽了口烟,惬意地闭上了眼睛。我端着茶碗来到屋外,只气得发抖,我宁可他打我骂我,也不能忍受他带着洞察一切的口吻这样戏弄我。他仿佛在嘲笑地说: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和我一样是个苦命的人罢了,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不知怎的,刹那间仇恨从心里冉冉升起,充满了我的全身,使我无法控制地彭胀起来。我感到我连每一根头发都在恨他,他的苦难是上天给的,我的苦难却是他一手造成的!我恨他,我再也不想看见他偏偏倒倒的身影,听到他阴森森的声音,再也不要让他腻答答的手摸上我的身子,恶臭的呼吸喷在我脸上,我更加不能容忍他肆意地嘲笑羞辱我对付淮宇的爱!

我奔回自己的屋子,从枕头中摸出那包毒药,放进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我听见一个声音对我说:你可以的,你可以摆脱你所憎恨的一切,只要……

怀揣着这有毒的药粉,我感到自己变得强大有力,有了依靠,有了武器,再也无所畏惧。我感到自己终于可以和命运抗争,我有了一个选择,可以忍受,或者不……

要下毒有很多机会,他一天的饮食起居都由我服侍。我在心里斗争了很久,终于选择了晚上喝参汤的时候,放了一小撮在汤里。参汤微苦,他不容易察觉。

他果然没有起疑,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嘟弄了一句:今天的参汤怎么要比平日苦一些。我说苦一点的才是好参,药效才好。他也就不言语了。我心虚地不敢看他的眼睛,心砰砰乱跳,觉得他要发现了,自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但是什么事也没有,他喝完了参汤,就睡着了。

佣人进来收走了碗碟,我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手里一直紧紧地拽着一条丝巾,已将它捏得奇皱无比。

这一天真是漫长,经历了这么漫长并且惊心动魄的一天之后,我累坏了,我要去睡了。睡吧,忘记发生的一切,睡吧,以便在明天早晨怀着仇恨与痛苦的爱情,再一次绝望地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