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酒 窖 1-云顶寨

付永昌

今年的雨水真多,从春到夏就没怎么停过。墨溪河的水位涨了很多,天成酒厂的酒窖位于溪边,让我时时担心会不会被水淹。

这几天好不容易晴了,得抓紧时间晒料。一大早我就起来,匆匆忙忙地往酒厂赶。太阳已经出来了,照得寨子一片朦胧的金黄,热气隐隐地升腾上来,看来今天是个大晴天。

经过演武厅时,见武师们没有在厅里晨炼,而是在厅外坝子里站成整整齐齐的一排,全都穿着姜黄的灯笼裤,扎着绛红的腰带,赤裸着上身。他们的面前,全都放着一个小瓦盆,不知要做什么用。

忽听得一片哗哗的水声,武师们上前一步,掬起瓦盆里的水往脸上泼。这倒奇了,要洗脸也不是这种洗法呀!再一细看,那些武师们个个瞪大了眼睛,任水泼上去也一眨不眨。

我看了一会儿,不明白他们在炼什么功,正想走开,突觉眼前有团红霞,定睛一看,原来是付嫣紫坐在演武厅的外墙上。她坐在墙头,穿着一身夕阳红的纱衣,那红里的一点桔黄让我感到双眼猛地被灼了一下。这夕阳红正是她初初长成时与我共舞时穿过的颜色呀!虽然当年是西洋纱裙,现在是中式衣裙。这颜色是我记忆中最美的色彩,唤起了我心中无限的温馨与柔情。

她一团红云般冉冉降下来,揪住武明君说:“武哥哥,我也要练!”

武明君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这可不能随便搞着玩,你要瞎了眼睛我怎么向太太交待!”周围的武师也齐声说:“七小姐到别处玩玩吧,这功不能乱练的。”

“怎么会瞎嘛,你们都好好的!你就让我试一下嘛!”付嫣紫仍旧不依不饶,缠着武明君不放,任他好说歹说,就是不听。

武明君急得一头汗,正没奈何,忽然看见了我,就象看到了救星,急忙高声招呼我:“五少爷,您来得正好,七小姐平日最听您的话,您劝劝她吧!”

我问道:“你们这是干吗呢?”

“练功呀!师傅的眼睛可以鼓出来又收回去,用余光就能看清四面八方,就是夜晚也能看见东西。师傅说,练这个功得先用清水泼眼,练到水泼来眼睛不眨了,再换成辣椒水泼。今天我们用的就是辣椒水,七小姐不知厉害,你可得劝劝她,不然出了事我们担不起这个责任。”

我听了半信半疑,辣椒水能入眼?这样练功也真是奇怪,嫣紫也是,跟着瞎起哄,不要命了。我皱起眉头说对嫣紫说:“你看你,玩什么不好要玩这个,你怎么能和武师们比呢?不要眼睛了?”

她扁着嘴冷冷地望着我,一副既倔强又委屈的样子,却忍着不说话。我才意识到,自从那次打了她一巴掌,我们就没怎么好好说过话,我忙了酒厂忙煤矿,忙了过年忙孩子,最近又忙丧事,没顾着上陪她玩儿。她到南方玩了一阵子,才回到寨子里来。

想到这段日子冷落了她,我心一软,又道:“你多和女孩子们玩玩,别整天做这些危险的事,受了伤怎么办?”

她依旧一言不发,突然伸手摔了个瓦盆,一赌气走了。

武明君有些尴尬,不过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武师们捡起碎瓦片,又开始接着练功。我也出了寨子,往酒窖走去。

酒窖在墨溪河边,途中要翻过一座山头才能下到河边。正是草木繁茂的盛夏,山林间晨雾未散尽,金灿灿的阳光已照射进来,映得白蒙蒙的雾气也变成金色的,一丝丝,一缕缕地游离在空中。一丛茅草高高地挑着一串露珠,那露珠折射着阳光,仿佛是一串晶莹剔透的宝石,引诱着人去摘取。小鸟欢快地啼叫着,飞到离人很近的地方,偏着头用乌溜溜的小眼睛望着你,然后扑楞楞地飞走了。这片山林是小时候我和嫣紫常来玩的地方,在这里,我给她采花摘果,捕鸟扑蝶……

我的眼前又出现了小小的嫣紫妹妹,五六岁模样,穿着红衣,梳着双鬟,雪白的手腕上戴着银色的小铃铛,小狗似的一天到晚跟在我身后,要我做这做那陪着她玩。还记得有一次她非要我给她抓许多红蜻蜒,把它们的头拧下来穿成一串当珠子戴。我说你干嘛非要红蜻蜒的头呢,用小红果子串不也一样好看吗?她却不依不饶,非要抓蜻蜒。后来我才明白,她是喜欢蜻蜒那红色的晶莹的复眼。结果那天我没少杀生,晚上想起来颇为不安,老半天没睡着觉。

丛草掩没了小路,行走其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露水润湿了长衫下摆,几只苍耳粘在了上面。我俯身摘下苍耳,又想起这是嫣紫最喜欢做的恶做剧之一,摘下大把带刺的苍耳,见人就往人家身上粘。当然这得乘人不备,要是被发现了可没人愿意乖乖地让她粘。如果遇上长辈,还得讨一顿好骂。嫣紫老觉不过瘾,有一天软磨硬缠地粘了我一头一身,还让我扮作刺猬在地上爬,不许我拿下来……唉,那时候为了哄她高兴,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一时太多的记忆涌上来,使我的脚步在山林间徘徊不去。走到酒窖,日头已升得老高,工人们正在清窖,干得热火朝天。

其实水稍稍淹一下还不太要紧,照旧可以出酒,只是酒质较为醇和,没有原来的那么猛烈。怕只怕大水淹,那就一时难以恢复生产了。

看见酒窖一切正常,我放下心来。本该去煤矿看看,但我不想动。我好象有点心神不定,不知做什么才好,一会儿吩咐工人做这个,一会儿又叫他们做那个,搞得他们无所适从。实际上这些工人都是熟练工,不要我操心也完全知道该干什么。

我在酒窖磨磨蹭蹭地混了一天,直到天黑尽了才慢吞吞走回家。唐合香和母亲早已做好饭菜在等我,两个小儿在一旁咿咿呀呀,烛光下一派温馨和睦的景象。母亲脸上洋溢着安宁与满足,唐合香也是一脸幸福。此情此景往日会让我感到温暖,觉得自己一个孤苦的私生子能有这样的好日子,也应该知足了。但是今天,我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烦,心头好象压了什么,沉甸甸的。

见我回来,她们高兴地招呼我。母亲略带责备实则疼爱地说:“这么晚了才回来,也不怕饿坏了身子。”

唐合香忙给我盛上饭来,说道:“娘非要等你回来才肯吃饭呢!以后没事早些回来吧!”

我含着一口饭含含糊糊地答应着,觉得那口饭硬硬地梗在喉弄里。

吃过饭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依旧焦燥不安。唐合香问:“你今天怎么啦?是不是酒窖被水淹得很厉害?”

“不关你的事!”我不耐烦地凶了她一句。她愣了,顿时眼里涌出了泪花。我很少这么对她说话,立刻意识到不该这么粗暴,急忙又说:“对不起,是我不好。”

“永昌,你有什么烦心的事不能跟我说?我是你的妻子啊,有什么我都愿意为你分担。”她眼泪汪汪地望着我,又道:“我老觉得有时候你阴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什么,怪怕人的。”

“没什么,是我自己心情不好,可能是太累了。”我摸了摸她的头发,强笑道:“别为我担心。”

“你累了那早些休息吧!我去给你打洗脸水。”

我拦住她:“不用了,我睡不着,想出去走走。”她没有阻拦,只是有些忧虑地望着我。

我提了个灯笼出了宅子,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难道唐合香的温柔贤淑竟使我想逃离?我是不是太不知好歹了?

寨子里有些喧嚣,各宅子都灯火通明,佣人们进进出出,正在收拾饭桌。那些不用做活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此时刚吃过他们的午饭,又上了牌桌子或又拿起了烟枪。对他们来说,此时时间还早,正是午后,他们的夜晚尚未到来。

我在小路上站了一会儿,琢磨着这时候能上那儿去。我和兄弟们一向不怎么来往,很少窜门,何况我根本就不想见人。在寨子里胡乱走走也行,但我也不想遇见佣人和寨丁,此时正是他们来来往往的时候。我想了半天,决定到酒窖去看看。

这个酒窖不是出酒的酒窖,是寨子里的储酒室,专门储藏酿好的酒,有的用大木桶装,有的用大小坛子泥封,每逢红白喜事,大办宴席时就从酒窖里一坛坛运出去。我的酒厂产的酒也有相当一部份储存在这里。

酒窖是埋在地下的,是个地下室,四壁全用石头彻成,温度较低,利于酒的长期保存。

走到酒窖门口,发现门虚掩着。我吃了一惊,难道有人在里面?除了要办酒席,平时很少有人到酒窖里来取酒。

我小心地推开门沿着台阶走下去,空气中有潮湿的新鲜的酒香。我皱了皱眉头,难道有酒漏了?突然有人咳了一声,我一呆:谁在这里?

在一排排高高叠起的木桶旁有一小块空地,快贴着屋顶的墙上有一个窄窄的风窗,一缕月光从窗口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线。一个红衣的女孩垂着头坐在这一小片光亮里,身边是一个开了封的黑色小酒坛,酒香阵阵,正从里面飘散出来。

在灯笼的红光中,女孩的红衣呈现出温暖的夕阳红,虽然十分柔和,我仍感到好象一簇火苗一样把我一下子点燃。我失声叫道:“嫣紫,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抬起头来,我才发现她已喝了不少酒,脸红朴朴的,眼睛水汪汪的,意识有点涣散。她认出我,咯咯笑道:“永昌哥哥你来得正好,我在喝你酿的酒呢!来,你来陪我喝呀!”她捧起酒坛,喝了一口,呛得咳起来。酒水淋漓,泼了不少在衣襟上。

我放下灯笼,走过去拿下酒坛,说道:“你又在胡闹,你有几分酒量,这样喝法不醉倒才怪!”天成酒厂酿的酒颇猛烈,岂是她一个女孩家能喝的。

她任我拿走酒坛,并不反抗,却顺势扑到我怀里,喃喃地道:“永昌哥哥,你不陪我玩了,我好闷啊!”

她的头搁到我肩上,沉沉的好像要睡着了,酒香混着体香,使我迷醉。刹那间我想起那一年初到寨子,小小的嫣紫妹妹摇摇摆摆地走过来要我抱,当我抱起她,她也是这么无比信赖地将头搁到我肩上,甜甜地睡着了。我心里蓦地涌出许多柔情,这些日子,我是疏远了她,忙其实是借口,我心里想要逃避这种不正常的情感,我有家了,不能再象从前那样。

我无限爱怜地捧起她的脸庞,她喝多了,脸颊绯红,浑身滚烫,在灯笼的红光下更显娇艳动人。她呻吟了一声:“我好热啊,永昌哥哥你的手凉凉的真舒服。”她捉着我的手往下滑,我摸到了她温润的肌肤,盈盈一握的双乳如忽忽跳着的鸽子般蹦到了我手中。我只觉头嗡的一声,血好像一下子冲上大脑,使我几欲昏倒。

她撩开纱衣,搂着我的脖子,紧紧地贴在我身上,仿佛一松手我就会消失无踪似的。我想要推开她,却更紧地拥住了她的腰。这时放在台阶上的灯笼突然无缘无故地跌下,在地上燃了起来,火苗忽地蹿起老高,我心里一惊,脑中略为清醒:这里到处是酒,可别引发大火。

纸灯笼瞬间就燃尽了,酒窖里重新一片漆黑,只有这一小片月光照着我们。她小猫一样在我身上挨挨擦擦,身体温软馨香,我重又迷醉,情不自禁地吻向她芬芳的双唇。她略略退让了一下,立刻迎上来,任我热烈地吸吮。

我俩纠缠在一起,倒在酒窖清凉的地上,倒在那一片银白的月光里。她炽热的身体点燃了我体内的大火,这火焰无法抑止地升腾起来,将我俩化为灰烬。

我感觉我们早就在一起过了,在那个漫长的艰难的新婚之夜,唐合香只是个载体,其实真正在一起的是我们俩。不然,为什么她的身体是那么熟悉和亲切,就好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她低低地呻吟着,舒展四肢,把她美好的身体呈现给我。我不再是新婚之夜那个慌乱无知的少年,我一遍遍抚摸着她,含着她樱桃般小巧的乳头——那是少年时令我意乱情迷的地方。她用美妙的低吟与喘息回应着我,使我更加痴狂。

当我进入她,她猛地颤栗了一下,仿佛受到了一记重重的鞭打。我支起身子,停住了,意识有部分回来:她喝醉了,我却没有。为什么我如此轻易地就丧失了理智,越过这不能回头的界线?但是晚了,我已身不由已,所有的恐惧与伦理道德都被抛在脑后,眼前只有这个亲亲的嫣紫妹妹,比世上所有的亲人还都还要亲。我不能将她放手,我要紧紧地把她拥在怀里,把她永远放在我心上。

我们合二为一,血浓于水,亲密无间。我拥有着她就像拥有着自己。我们在黑夜里打着旋儿沉沦,浓重的夜色掩盖着罪孽的快乐,然而有着一小片圣洁的光芒,如同这一缕银色的月光,将我们照亮……

让一切发生吧,如果那是注定要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