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初夏的夜晚,云顶寨的八老爷付绍安外出做客,喝得大醉而归。从日升门进了寨子,本应往左才是回宅子的路,但他执意往右。往右绕个圈子也能到家,若是平日仆人会以为他想散散步,可此时他喝得大醉,当然是早一刻回去躺下的好。仆人以为他醉得不辩东南西北,忙叫道:“老爷,往这边走!”他充耳不闻,虽然偏偏倒倒,却行走如风。仆人只得提着灯笼在后面追赶。
他一阵风似的走过落红桥,来到叹花池,一头扑到水里。仆人吓坏了,忙跟过去一看,原来他正趴在那儿咕咚咕咚喝水呢!仆人道:“老爷我扶您回去吧,这生水喝了不好,回去喝吧!”他力气奇大,一把将仆人推得老远:“去去,不要跟着我!”说着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爬上池边的香远亭,伸手拍了拍漆着朱漆的圆柱,仿佛在试试柱子结不结实。然后站到栏杆上,张开双臂吟道:“我欲乘风归去呀!”仆人见他摇摇晃晃地立在狭窄的栏杆上,正心想可别摔下来,就看见他像一只大鸟一样仰天摔下。
仆人急忙丢下灯笼过去扶起。心里还想,幸好那栏杆离地只有半人高,下面又是草地,不知老爷摔伤了哪儿,回去怎么交待才不致脱不了干系。谁知扶起老爷一看,软软的似乎已没了气,跟着摸到一股粘乎乎的东西,忙拿过灯笼仔细一照,原来后脑勺已破了个洞,血正汩汩地流出来。草地上一块尖角石头也糊满了鲜血。
这一下仆人只吓得魂飞魄散,直着嗓子叫起来。巡夜的寨丁闻声而来,将八老爷抬回了宅子。大夫来的时候,八老爷早已咽了气。
云顶寨的八老爷付绍安就这么一命呜呼了。寨子里的人都说,八老爷死得蹊跷,平时也不大喝酒,偏这一天喝得大醉。醉了也不回家,在寨子里乱走,狂放的行为也不似平日。明明是草地,偏就有一块尖角石头在那儿等着他,好象撞了鬼似的。渐渐地就传出一种说法,说他的五儿子付永昌才得了一对双胞胎,其中一个包在胎盘里,不是个怪胎,也是个命硬之人,生来克人,要死一个才能活一个。不然怎么那么凑巧?
这传说很快传到付永昌耳里,他回到家里,抱起那个穿衣童,仔细端详。这个小婴儿除了个头小很多,和普通婴儿也没什么区别。但是付永昌老是觉得,婴儿出生时那诡异的笑容仍然留在脸上,让人害怕。既使在孩子熟睡的时候,他仿佛也看到有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付永昌的媳妇唐合香见丈夫回到家里,一言不发地将婴儿高高举起,久久端详,脸上的神气怪怪的,似乎随时要将孩子掷于地上。想到日间外面的传说,不由心生恐惧,上前一把将婴儿夺下,紧紧搂在怀里,说道:“你别胡思乱想,我可不许你伤害他!”
付永昌怔了怔,勉强笑道:“你想到那儿去了,没事的,你别担心。”
人既已去世,自然要举行丧葬仪式。付氏家族办丧事与他族有所不同,虽然家人也很悲痛,但自从信奉佛教以来,认为人死不能大放哀声,以免死者闻声留恋而模糊西去的念头。而且,付氏族人接受了佛教的理论,认为世上没有一个人,一个生灵不曾死而复生,每一个人在转生来到此世之前,已死了许多次,某人所谓的诞生,只不过是死亡的反面而已。因此付氏悼念亡人,不许大声哭泣,而是日夜念佛声不断,并请来一位“神识分离者”,来主持“破地狱”这一隆重的仪式,助亡灵完全脱离它的世间肉身,脱离坠入地狱及六道轮回之苦。
付家八老爷躺在一口黑漆漆的沉重的大棺材里,停丧于中厅房中。人死不入堂屋,头顶向外,脚向堂屋神龛,称为“脚踏先”。这也和他族不同,他族停丧于堂屋,死者头朝家神,脚向堂外。如死者是遭人谋害,则停放于仇家神桌下,头向外,脚对其先人神位。据说这可以使仇人家破人亡,为死者复仇。付氏则没有这些规矩。
为八老爷做“神识分离者”的,自然是觉花佛。自从觉花佛来到寨子里,这些事就非他莫属。他不仅借这些事名声远扬,还捞足了外快——无论主持祭祀还是“破地狱”,所花费用都不菲。
“神识分离者”或称“破地狱者”,也就是觉花佛一经来到,便将所有哀吊的亲友赶出房间,以便可以清静地为亡灵服务。他取一只蒲团坐在尸身的头部前面,开始唱诵,指导亡灵寻路前往西方极乐世界。
这种指导是非常繁琐及专业的,为一般人所不了解,要历时七天,在这七天里,要跟着光明的光线走,不要被邪恶之光引诱,这样就能够安住五方清静佛土。
在这七天里,每天由亲人送进各种食物,其中一部份为觉花佛享用,另一部份供奉亡灵。这些食物品种齐全,制做精美,置于尸体前,放置一天之后,即认为亡灵已摄取了食物精华,便可将剩下的抛弃,换上新的供奉。
完成这一仪式后,就是“破地狱”中最关健的一个步骤,也是最热闹最好看最累人的。此仪式历时三天,需在一个空旷的大坝子举行。
天还没黑,在付家场的坝子里佣人们就忙着布置开了。棺材抬了出来,摆在设好的灵堂里,灵堂里放有香案,点有长明灯,挂着经幡与死者画像,供奉着鲜花与鲜果。
死者的画像也是很有讲究的,画像中间是死者本人的人像,盘着双腿,以礼拜的姿势坐着。他的周围有五种妙觉之物:镜子,代表一切现象的肉身及视觉;竖琴,代表各种声音;花瓶与花,代表香气;圣饼,代表营养精华以及世间各种滋味;人像顶上的华盖,代表衣服、装饰以及触觉。五种东西,缺一不可。当然,这画像也不是谁都能画的,得由得道的高僧绘制。换言之,由觉花佛所绘。
灵堂还没设好,看热闹的人就围了上来。有人指着那口黑漆大棺材说:“看,是上好的阴沉木做的!”言语中颇为羡慕。
做棺材的木料,分为很多种,最好的首推建昌一带出产的阴沉木,因山崩、滑坡等地质变动树木埋于地下,经过长时间形成。它本身就是从泥土中发掘出来的,做成棺材埋于地下当然不蛀不朽了。这种棺材很贵,要银元一千块以上。
其次是洪雅县的香杉,是一种上等杉木,耐潮湿,木质细密,花纹美观,有天然的香味。最差的是柏木,容易变形吸水,有一种“扯”性。用柏木做床,人在上面睡久了也要把嘴脸扯歪,做成棺材就更不必说了。
有人接口道:“人家付氏偌大的家产,买口上好的阴沉木棺材,有什么稀奇?要是用的是柏木棺材,那才稀奇!”
那人叹道:“我死了能有口柏木棺材就心满意足了!”
另一人说道:“那种有‘扯’性的棺材你也敢睡呀?不怕把身子扯歪?”
那人又叹了一声:“我们小老百姓,家中连逗老鼠的米都没一把,死后能混上一口柏棺已经不错了。总比草席裹尸,被野兽刨出来吃了强呀!”
“就是,”周围的人纷纷附合:“你以为你是云顶寨的人?还想睡阴沉木的棺材?要想生前享福,死后风光,下辈子投胎到云顶寨去吧!”
天色渐晚,众人议论纷纷,并不离去。既是红白喜事,除了一场热闹,付氏照例还要借死者之名施以粥饭,为死者行善积德。有吃的有看的,场上百姓都舍不得离开。
天终于黑了,付家场的坝子里早已画好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白框,框里纵横交错,又画有一些交叉的线条。四边的角上八个方位,写有乾、兑、离、震、巽、坎、艮、坤,空出的格子里写有从乾到未济六十四卦的卦名。每两格有一盏灯,共三十二盏,意为照亮黑暗的冥界道路。
此项仪式也是他族所没有的,经过七天的引导,尚担心亡灵恶业深重,仍不得要领迷失正道而坠入地狱,因此要由一个通灵的人带领着做这样一场法事,来买通阎王小鬼,让它们放过此亡灵。既使亡灵坠入地狱,也不要为难它。这个灵通的人称掌坛师。
掌坛师仍由觉花佛充当。他穿上宽大的画有古怪花纹的法衣,身上挂满了肉干、米、酒、纸钱等物,那是给阎王小鬼行贿用的。他手执佛尘,用来开路,他站在棺木上方,用一种空灵的声音诵道:“生者必死,聚者必散,积者必竭,立者必倒,高者必堕。”
念完这几句,觉花佛便一步踏入白线画的方框的一角,一手舞动佛尘,一手掐算不已,嘴里念念有词。这个漫长的仪式十分繁杂,走走停停,不断变幻花样:奔跑、挡拦、互鞠躬,列队变化等。在他的身后,跟着付绍安的六个儿子:付承辉、付淮宇、付天舒、付德培、付永昌、付祖云,全都披麻戴孝,手持香烛、纸钱、米、酒、肉等物。觉花佛在前面手舞足蹈,高声念诵,他们默默无语地跟着,只有当觉花佛开始唱起来,他们才齐声附合。抛洒纸钱、米肉等物时,他们也跟着向空中抛洒。
围观的人见死者有六个儿子,又啧啧羡慕,说什么万贯家产后继有人,可以死而瞑目了。却不知六个儿子各怀心事,不耐烦的多,悲痛的少。首先长子付承辉便老大不情愿来跟着跑来跑去,要他一晚上不抽大烟,真是要他的命。虽然仪式中间有休息,可是不好公然在这种时候吞云吐雾。再说他久不活动,平日连床都懒下,这时要他不停走动,还要听觉花佛的聒噪,只觉头痛欲裂,一身骨头都要散架了。
二子付淮宇倒是老老实实地一丝不苟地做着,不过心下也有些不敬,心想家也早就分了,这时候来做孝子样子也没什么意义。付绍安和付氏的许多男人一样,一生养尊处优,有了孩子也是丢给奶娘,虽说不是不疼爱,但毕竟日常生活中管教得少,与子女关系多有疏离,因此过世后子女也说不上多么悲伤。付淮宇城府较深,心里犯着嘀咕,脸上仍做出一幅哀痛欲绝的样子。
三子付天舒与四子付德培留学国外,急匆匆赶回,对这一套繁琐的形式已颇不习惯,特别看觉花佛疯疯颠颠地又唱又跳,更是感到可笑。不过“孝”是付氏家族非常重要的内容,若是在这时候犯点什么,落得族人责骂,不仅以后日子难过,也有损付氏名声。因此两人虽不以为然,还是恭恭敬敬地做着。
要说悲伤,恐怕只有五子付永昌还有几分悲伤。说来也怪,这个在外私生的儿子一向仇恨父亲,却在此时感到真切的悲痛。也许是最近喜得贵子,自己做了父亲,心情有所不同;也许是外间传说自己儿子克了父亲,心中有些不安。他感到自己是父亲随意播下的一颗种子,而今父亲不在了,却把他留在了世间,这让他感到迷惑。他凭空而来,由虚无变为实在,那个制造他的实在的人却变为虚无,从此消失无踪。生是奇迹,死也是奇迹,他感到悲伤。他不知道他的悲伤里更多的是对自己身世的感怀和对生命无常的迷茫。
六子付祖云自从去泸州治病回来,精神已比以前好多了,不过要支撑着参加这样的活动,尚还不够。做为人子,不参加这么重要的仪式是不行的,他只好勉力而行。开始他还自己站着,摇摇晃晃地跟着走几步,很快就不行了,由两个强壮的男仆架着他。六十四卦还没走到三分之一,他就快瘫了,完全依在两个男仆的身上。两人也觉得他越来越重,开始还能感觉是个活物,有一丝活气儿,后来就像一条死狗,再后来简直就是一滩稀泥,滴滑溜溜,一不留神就要从指缝滑掉,捞都捞不住。
他的心里,对死去的老爹充满了忿恨:这么多兄弟都好好的,偏偏把他生成这个样子,太不公平了!他这样软绵绵地过了二十多年,已经够委屈的了,现在始作俑者死了,还不放过他,还要来折腾他。哼,他真想假装昏过去,摆脱这烦人的仪式,无奈两个男仆力大无比,把他拖来拖去,弄得他浑身都痛,要想装做人事不知,忍住不呼痛,也有点困难。
一晚上下来,除了觉花佛,人人都累得人仰马翻。觉花佛嘛,卖点力也是应该的,付氏把他当神供着,平日有求必应,此时又是大发横财之机,再偷工减料,未免有点对不起良心。何况这是他表现自己的大好时机,付家场上那么多崇敬的眼睛盯着他看呢!如此风光,流几滴汗水也是值得的。
仪式结束后,坝子里遗下许多白米、肉干,会有许多鸟儿来啄食。有一些贫苦的人想去捡来吃又不敢,传说拿了给阎王小鬼的东西会遭遇不幸,阎王小鬼生起气来,说不定会将这人捉了去充数。偶尔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流浪汉偷偷去捡来吃,宁死也要做个饱死鬼。这些人吃了献祭的米肉,的确也有人不久果然死掉了。不过这些人原本居无定所,饥一顿饱一顿,有病也没钱治,很难说一定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死的。吃了没事的人多半心中有点惶然,所以这些人不到饿极了时,也不轻易去捡来吃。
有些米上洒了酒,鸟儿吃了便醉了。有些聪明的人不去拿地上的米肉,却在第二天去捉醉了的鸟儿来吃。有时候根本不用捉,只管到树下去捡就是了,那些吃了酒米的鸟儿会像秋天的落叶一般掉落树下。
付氏办丧事,是一场热闹的盛事,每天都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树上也站满了等着吃米肉的鸟儿,颇有点普天同庆的气氛,让人感到仿佛是在过节,死者家人也因此冲淡了对死者的哀痛。
这些仪式完成后,棺木就下葬了。付家的祖坟远在后山一处清静之地,专门请人看过风水,列祖列宗葬在这里,可以世世代代保佑子孙后代。付绍安的棺材葬好之后,觉花佛在坟前念道:“划开天地界,只在一念顷,顿证大圆觉,只在刹那间。”然后放一阵鞭炮,丧事就算基本上完成了。
亲戚子孙们回到寨子,还得把死者的遗像挂在专门的屋子里,每日供奉香烛鲜果,直到中阴七七四十九天期满,这件事才算最终了结了。
对于死者的家属来说,这是一件令人疲惫的又不能不做的事,每经历一次这个过程,都仿佛预演了一遍自己将来的死亡过程,有些人亲人去世得很多,就会感到自己已死过多次,以至对于死亡非常的熟悉。因着这熟悉,也就不觉得死有什么可怕了。
对于付家场的百姓来说,这是一场精彩的好戏,是他们枯燥生活的调剂,还是可以白吃白喝的大好时光。他们都是些善良的人,不至于恶毒到盼着付家时不时死掉几个人,但当这件事发生之后,他饲也不禁欢心鼓舞,早早守候在场上。他们通过这样的观摩学习,开阔了眼界,确定了自己人生的理想,那就是:既使生前不能享受到荣华富贵,死后能有这样一场热闹风光,也就不算枉活一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