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穿 衣 童-云顶寨

付永昌

唐合香的预产期已过了半个多月,还一点动静也没有,我怕有什么事,去问接生婆。接生婆正在抽旱烟,老半天才把烟杆拿下来说:“孩子该出来时自然会出来,少爷不必担心。”

我还是不放心:“可是过了半个月了,还没一点没要生的迹象。”

“那有什么要紧?”接生婆翻翻白眼:“怀得久的多半要生贵子,你没听说哪吒怀了三年才生出来?”

真要怀三年才生,不知是个什么怪胎。这哪是哪呀!我还待再问,接生婆嗑嗑烟杆,打个哈欠站起身来,捉着我的胳膊把我往外推,一边说:“生孩子是瓜熟蒂落的事,不生就是时候没到嘛!大老爷们不要管这些事,到时候有我老婆子就行了。”

我只好走出门去。也不知怎的,唐合香的大肚子让我很紧张,我有时候偷偷地看着那小山一样的隆起,觉得它向人昭示着我的罪过,仿佛时时暗示着我那一夜的存在,提醒我负有的责任。

娘对唐合香说:“你看昌儿多紧张你,整天到处打听生孩子的事,人家都在笑话他了。”唐合香就很幸福的笑笑,然后劝我不要为她担心。

晚上的时候,她让我把手放到她的肚子上,让我感觉孩子的蠕动,并对我说:“你看,孩子好好的在呢!”隔着温暖的紧绷绷的肌肤,我可以感到一个活的东西在动,那种怪异的感觉让人害怕。我想像不出那会是一个小小的人儿,会吃会拉会说会走,会长成和我一样大。我恐惧地问:“肚子会不会因此裂开?”

又过了半个月,还风平浪静的,我急得不知怎么好。其实在我内心,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盼望孩子降生。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像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使我坐立不安,紧张不已。唐合香安慰我说,肚子有点隐隐作痛了,看样子快了,不用着急。

果然没过几天阵痛发作,她终于要生了。开始她还强忍着,后来忍不住痛得叫起来。接生婆把我赶到房外,带着几个女佣进了屋子,紧紧地关上了房门。

一天一夜过去了,孩子还没有生下来。唐合香撕心裂肺的惨叫象利刃一样划过耳膜,使我心惊肉跳。我在门外徘徊,仿佛如洞房花烛那夜般惶惶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女佣们一趟趟地出来进去,将煲热的水送进去,又将凉了的水端出来,一片热腾腾的忙乱景象,使我觉得好象要杀猪——这联想不伦不类,我感到恐惧。

一个女佣端出来一盆白布,我拿起一块来看,上面沾染了斑斑血迹。娘出来看见了,一把夺下白布丢回盆里,责怪道:“你怎么连规矩都忘了,碰这些女人的脏东西!”

我才记起来,寨子里男女之别防范很严,平时女人不能用男人用的帕子、杯盏、梳子等,连晾晒衣物的衣杆也是严格分开的。理由是女人比男人脏,身有晦气,如用了男人的东西,会把晦气带给男人。女人如果偶尔不小心错用了男人的物品,不仅要受到长辈的责骂,外人的嘲笑,佣人也会被牵连受责。要是男人不小心拿错了女人的东西,也会觉得自己沾了晦气,急忙去洗手更衣。平常物品尚且如此,沾上产血的白布更视为污物,难怪娘生气。但我浑然忘却了这些忌讳,也不觉脏,只感到头昏,那腥红的血迹和新婚初夜的血迹重叠在一起,使我自感罪孽深重。

到了第二天夜里,唐合香的呻吟已有气无力,我一遍遍对自己说:“别要出什么事,别要出什么事!”突然接生婆满手是血地走出来,说唐合香难产,要佣人把屋子里所有能打开的东西都打开,柜子门、抽屉、房门、箱子盖、杯子盖……说这样可以帮助生产。我也顾不得去想这到底有用没有,一叠声吩咐佣人们照办。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刮起了狂风,飞沙走石中仿佛某个妖怪要从天而降。狂风吹得佣人们站立不稳,院子里的树木好像要被连根拨起,连房子都像要被狂风抬走。紧跟着暴雨倾盆而下,一点过渡也没有,雨直接从天上瀑布般倒下,哗哗的雨声中夹杂着雷声,春雷滚滚,一个接一个从天空碾过,沉闷的雷声如同天公在咆哮。佣人们又忙着去关刚刚才打开的窗户与房门,以防雨水刮进屋子。但是暴风雨不让他们那么做,一道炫目的闪电过后,一个霹雳惊天动地地炸开。霹雳声中,所有未开的东西全都自动打了开来,房门、桌柜、窗户……无不逐一洞开!就在这一片喧哗声中,我清晰地听到了婴儿清脆嘹亮的哭声!那声音是那么响亮,充满了生命力,以至这暴风雨都不能将它淹没!

生了!我心中一宽,急忙往生产那间屋子跑。跑到站口,正碰见接生婆婆出来,她一见我就道喜:“恭喜五少爷,少奶奶生了个男孩!”我摸出早就封好的红包打赏,她谢过了。我想要进去探望妻儿,她拦住我说:“少奶奶失血过多,几次昏过去,身子很虚弱,少爷还是暂时不要去打挠为好。”我答应了,看她守了两天两夜,也是十分疲倦,就让她先回去了。

我也觉累坏了,正想回房休息,门又开了,出来一个手提竹筐的女佣。我问道:“这是什么?”

女佣答:“是少奶奶的胎盘,太太吩咐提出去埋了。”

我探头一看,只见竹筐里血肉模糊地老大一堆东西,忙挥挥手让女佣提走。

忽听旁边有个声音说道:“且慢!”我抬头一看,原来是爹来了。雨这么大,他竟然冒雨前来探望,我不禁有点感动。

只听他说道:“哪有这么大的胎盘?让我再看看。”他绕着竹筐走了两圈,忽然吩咐:“拿刀来!”

我吓了一跳:“爹,你要做什么?”

他摆摆手不言语,接过佣人递来的刀子,小心地将胎盘剖开,只见里面竟然又卧着一个小婴儿!

一道闪电划过,照得四周如同白昼,我看见那个小婴紧着两只小拳头,举在身体两侧,脸上干干净净的并没有血污。他蓦地睁开双眼,“咯”地一声笑了出来,笑容十分灿烂诡异。

这个不哭反笑的婴儿把我吓坏了,旁边提筐的女佣早已吓得软了下去。说来也怪,小婴笑过之后,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就又突如其来的停了,突然得好像有谁拿着把大剪刀将雨幕卡嚓一声剪断。

我哆嗦着问爹:“这……这婴儿不会是个怪……怪物吧?”

爹也是一脸诧异,半响说道:“以前曾经听老人们隐约说起过,包在胎盘里的胎儿叫穿衣童,都说穿衣童当贵。不过只是听说,一直没有遇见过。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要恭喜你了,这孩子将来必有大作为。”

聚过来看稀奇的佣人们一听这话,立刻齐声道贺:“恭喜五少爷喜得贵子!”

我仍有点将信将疑,贵子不敢说,异子倒一定是的。哪有婴儿生下来就会笑的?而且笑得那么诡异,这真是件奇怪的事。

“既然你爹这么说,一定不会错的。我看这婴儿面相不俗,是个有福之人,不会有什么的。上天赐你两个儿子,是你的福气。”不知什么时候娘也来了,对我说了这番话。她的话有一种安抚作用,我心中的阴影散去,渐渐高兴起来。

娘又对爹说:“老爷衣裳都湿了,请进来喝碗热汤暖暖身。”我这才注意到爹的衣襟下摆已经湿了一大片,正在滴滴答答地淌水。我猛然意识到,其实爹是很疼我的,虽然平时因为大太太的原故表现得很冷漠,但是关键时候他是护着我的。他执意要在生前分家,也是为了让我生活得比较好。现在我有孩子了,他不是等着第二天来看,而是及时冒雨前来,关切之情,无可否认。这样一想,我心里淌过一阵暖意。

进屋坐下,佣人送上点心与银耳羹,三个人默默地吃着,相对无言。我想要说几句感激的话,话到嘴边怎么也开不了口。娘也默默无语,气氛有些尴尬。这几年爹已很少到娘这里来,分家后也很少过问我的生意,虽在一个寨子里,却各过各的日子,彼此颇为生疏。此时聚在一起,竟不知如何相处。

其实分家的时候,我差点一无所得。按照付氏的惯例,私生子非常没有地位,还比不上过继的养子,因为没名份,是不能继承财产的。娘虽为妾,可是不是明媒正娶,是自己投奔来的,要算我是私生子,也无话可说。娘不是那种会吵闹撒泼的人,真要如此待我们娘俩,她也无计可施。幸亏爹心意坚决,执意要分我一份财产,大太太与众兄弟虽然不满,也不敢公然反对。毕竟这是个父权至上的社会,爹好歹是名义上的家长。面对众人的非议,爹曾经恼怒地说,如果大家硬不同意,他就把财产全捐给祠堂,让谁也得不到。

回想起来,爹实在待我不薄,一视同仁地分财产给我,让我风风光光地成亲……可是为什么直到此刻他冒雨前来,我才有一点感动?很多年来我都觉得他是一个陌生人,直到今夜,我才感受到了他的关爱,那的确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疼爱。

用过点心,爹就告辞了。我送他到门口,终于忍不住说了句:“谢谢爹……”

他用疲惫而温和的目光瞧着我,说道:“你长大了,也成家立业了,要好好孝敬你娘。”顿了顿又说:“我对你……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他伸手过来拍了拍我的肩头,就走了。

回到屋子,看见娘正在灯下流泪,我吓了一跳,忙过去问道:“娘,您怎么啦?”

娘摇摇头说:“没什么……我是高兴的。我终于把你拉扯大了,而今你也有孩子了……”她怔怔地瞧着红烛,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里。“那一年,我有了你,家里认为我未婚先孕,伤风败俗,把我赶了出来。你爹想要娶我,可是我恨他拆散了我和董郎,不肯嫁给他。我住在一家破旧的小客栈里,众叛亲离,前路茫茫,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为了糊口,那几年我什么事都做过,给人帮佣,给人做绣品,织布来卖……从小你就是个懂事的孩子,日子虽然苦,可一看见你,我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高兴。

你一天天地长大了,转眼到了该念书的年龄,可我没有钱供你上学。我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到云顶寨找你爹,当年不肯嫁入付家,是吞不下这口气,可是这几年艰难的日子已磨掉了我的傲气,你是那么聪明可爱,我不想耽误了你的前程。

你还记得那天吗?那天真冷,天上飘着细雪,我心里很忐忑不安,不知你爹还认不认你,肯不肯收留我们娘俩。

以前我很恨你爹,恨他毁了我一生,弄得我有家不能归,颠沛流离到处流浪。后来我不恨他了,他不仅认了你,收留了我们,待你也不薄,送你去念书,和其它儿子一样分家产给你,让我们过了这么多年衣食无忧的日子。

有一次他对我说:你别恨我,当年我是真的喜欢你才不择手段。我后来想想,回头来投奔他时我因为生活的煎熬已老了很多,姿色大不如前,他念在过去的情份上这么待我们母子,的确是曾经真心喜欢过我的。不然男人在外一时风流,过了好几年了,完全可以不认,或是拿些钱打发了事……

昌儿,我不恨你爹了,你也别恨他了,好吗?至少他给了我一个这么好的儿子。昌儿,这一切都是命,我已经接受了我的命运。现在命运又给了你一个好媳妇,两个可爱的儿子,你要珍惜呀!娘老了,经不起事了,只想我们一家好好过几天安宁日子……”

我知道她是见我成亲以来一直郁郁寡欢,又在借机提醒我别生事。于是我说:“娘,您放心好了,儿子现在也是为人父母的人了,知道该怎么做。现在好了,你不仅有儿子,还有了媳妇、孙子,我们一家人会快快乐乐过日子的。”

“听你这么说,娘就放心了。娘很高兴有你这么懂事的孩子。”娘嘴里说着高兴,眼泪却止不住一串串地落下来。那些滚落的泪水好似沉重的雨点,一下下地打在我心上……

第二天,我去看望妻儿。唐合香失血过多,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是青的,但是一脸的满足与幸福。两个小婴儿卧在她身旁,一个正咧着嘴哇哇大哭,一个睡得正香,脸上仍带有一丝笑容,丝毫没有受到兄弟哭闹的影响。

这个面带笑容的小婴就是包在胎衣里的那个,个头比起兄弟来小了很多,但是看上去并不瘦弱,反而有一种非常精致的感觉,这个一生下来就会笑的婴儿总让我有些害怕。看着这两个小小的人儿,我不觉得他们是我的骨肉,他们让我感到陌生和神奇,我也不觉得他们是我造就的,他们仿佛由上天送来给我。

唐合香说:“本以为只是一个,只起了一个名字,你给另一个也起个名吧!”

我想了想说:“他兄弟叫付景华,他就叫付景贤吧!”我希望这个意外得来的儿子长大后能具有贤德的品质,无灾无祸地过一生。至于“穿衣童当贵”,“长大必有大作为”什么的,我也不指望。母亲常说,人命里有什么是注定的,命中八尺,莫求一丈。有些得到是承受不起的,要舍得放弃,平安就好。我好象也受了母亲平安是福的影响,自己胸无大志,对儿子也不寄予厚望。

唐合香问:“做了爹了,你高兴吗?”

“高兴。”我伸手摸摸她苍白的面颊:“辛苦你了。”但是在内心深处,我感到沉甸甸的。妻儿加上母亲,仿佛一付重担,无可推卸地压在肩上。从此无论我做什么,都要先考虑到他们。

我知道,在众人眼里,这就叫幸福。

在春寒料峭的深夜,云顶寨的七小姐付嫣紫穿着一身黑衣,一只猫似的伏在其五哥付永昌的宅子屋顶上。连日细雨,瓦上生满了滑溜溜的青苔,初春的冷风吹僵了她的手,但她仍一动不动地伏在瓦上。

透过几匹透明的亮瓦,可以看见屋内生着炉子,暖意浓浓。一张铺着锦被的大床上,一个少妇头缠白布,斜依在床头,一个婴儿卧在她旁边,另一个小婴抱在她怀里,正被她轻轻拍着。三个人的脸,都被炉火映得红红的。

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男人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一张木盘,盘里托着一只青花瓷碗。男人放下木盘,拿着瓷碗来到床前,少妇正欲放下怀中婴儿去接,男人伸手制止了她。男人让她就那么斜躺着,自己端着碗,用小勺一勺勺地将碗中之物舀了喂她。少妇先是娇羞地拒绝着,后来便一口口地喝了,并不时抬眼望一望男人,眼中满是柔情蜜意。男人背对着亮瓦坐着,只能看见他清瘦的背影,看不见脸上的表情,但一家子其乐融融的情景尽显无遗。

七小姐付嫣紫把脸贴在亮瓦上,痴痴地瞧着,仿佛要把这一幅合家欢的美丽图画深深地印入脑中,永不遗忘。作为小姑子,她不备好礼物,正大光明地前去探望侄儿,却在深夜偷偷摸摸地上房窥视。不仅如此,她的心里,还充满了各种恶毒的念头。

她想要划开亮瓦,用手中摸到的碎石砸将下去,或者用她金色的小弓,射出几支金色的短箭。她想要在那青花的碗中,投入世上最毒的毒药,或是推翻火炉,让这幅美丽的合家欢图画在熊熊烈火中化为乌有。她将稳坐在这屋顶上,任那烈焰升腾起来,将她也化做灰烬……

又下雨了,冰凉的雨滴打到她炽热的脸上,驱散了她脑中那些不可告人的念头,浇灭了她心中炽热的妒火。她离开了亮瓦,伸出她苍白的手,抱住了身旁的一个金瓜压背。雨滴带走了她的温度,她只觉四肢冰凉,心头再无一丝热气。

这个圆滚滚的金瓜压背让她忆起了那一夜,那个漫长的新婚之夜。在那个夜里,她也是这样伏在屋顶上,窥视着心爱之人的洞房花烛。在那个夜里,她的心里也充满了各种乱糟糟的念头,她想要割下他的人头来,如这个金瓜压背一般搁在她身旁……

她隐隐地意识到,这个夜晚是由于那个夜晚而来,这享尽天伦之乐的情景是由于那夜的不眠而来。此时此景早已注定。正如她对那夜发生的事无能为力一样,她对这夜他人的欢聚也束手无策。她只能做为一个旁观者,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在漆黑的夜里,在冰冷的雨中,付家七小姐伏在生满苔藓的屋顶上,贴着粗糙的瓦片,张着嘴无法呼吸,无法呼喊,一任细雨纷纷落在身上。她浑身湿漉漉的,如同一条被人恶作剧从水中捞起搁上高处的鱼,怀着无法言说的痛楚与绝望。仿佛所有的亲人都已离去,所有的欢乐都遥不可及。世界一片寂静漆黑,无论身为什么都已了无生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