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诗来
趁着过年,我到女佛堂去看望姐姐。
女佛堂位于祥云寺右侧,和另一侧觉花佛居住的男佛堂遥遥相对,男佛堂除了觉花佛一家,没有其它出家的男人,女佛堂却有不少寨内女眷。女佛堂的女尼们除了偶闻木鱼声念经声,常年静悄悄的,男佛堂反倒常传来女子嬉戏声,那是觉花佛的大小老婆与儿女。祥云寺不仅在做大法事时热闹非凡,每天傍晚的晚课也法器声声,钟鼓齐鸣,显出香火旺盛的繁荣景象,更衬得女佛堂古墓般清幽雅静。
平时女佛堂不大见客,以便不打挠女尼们的清修,过年时允许家人探望,带些吃穿用度。我借这个时候去看看姐姐,陪她说说话,也听她讲述佛堂里女尼们的故事。
姐姐出家前有一个美丽的名字“付冰姿”,但是现在我只能称她为惠清。姐姐如同她的名字一样美丽,是族人的骄傲。所有的人都认为花容月貌的姐姐会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也理所当然应该这样,结果却出人意料,姐姐爱上了一个穷小子,非要嫁给他,这自然为父母及族人所不容。
当时父亲说:且不论那穷小子家世配不配得上我们家,就凭他们家一年收那么点谷租,你嫁过去吃什么?
姐姐说:我嫁的是人,又不是嫁给谷租。
母亲说:你总得吃饭吧?跟着那穷小子你早晚得饿死。
而姐姐倔强地争辩:他们家穷我们家可不穷,凭什么男人就可以娶中意的女子而不在乎她是否富有,女人就不行?她这话是指八叔付绍安娶了付永昌的母亲明姨,那是一个也一无所有的女人。
母亲勃然大怒:不错,你绍安叔叔是收留了那个走投无路的女人,但那女人是妾!不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只有家世清白富有的人家才配当付氏家族的正室!也只有门当户对的男子才有资格娶付氏家族的女人!你听好了,你休想用付氏的财产去养那个穷小子,你敢做这样败坏家族名声的事就不是我的女儿!
其实,家族里倒贴夫婿的人家也有,不过那只是在自家女儿有残疾或疯或傻的情况下。女方家资丰厚,挑为人忠厚但没什么家产的男人,许以大笔嫁妆,使自己女儿得以出嫁。并准许男方另娶,但要保证自己女儿正室的身份。
姐姐聪明貌美,家里决不会让她做这种自贬身价的事。不仅家里反对,叔、伯、婶、姨,各房亲戚得知,也纷纷前来说服。那段时间,姐姐差点没被这些人的唾味淹死。
那时候我还小,见姐姐整日不开心,就采来花儿给她。她对我说:小妹,但愿你将来别爱上一个不能爱的人。我不屑一顾地说:我只爱读诗,才不会爱男人!而今,我却步上她的后尘……
姐姐与情郎商量,想要离家私奔,但她的情郎却受不了这口气,发誓要做一番作为,然后回来正大光明地娶她。他外出求学,约定三年后回来,他让姐姐等着他。
他一走,姐姐就被媒婆包围了。父母想早日说成一门亲事,让她嫁出去,也就死了心。但姐姐宁死不从,铁了心等意中人。三年过去了,情郎杳无音讯,姐姐渐渐绝望,她不愿另嫁他人,家里又不容她这样僵持着,于是她决定在女佛堂出家。
而今,姐姐出家已经两年了,我不知道她是依然在等待还是心如止水……
姐姐看见我去了很高兴,忙带我到她的禅房,倒上茶来。一年不见,她还是那么年轻秀丽,一点也没变老。是否这佛门静地的时光要流逝得慢一些呢?
姐姐也拉着我的手细细端详,夸赞我衣服上的绣花,头上的玉簪子漂亮。我急忙拔下簪子说:“姐姐喜欢就拿去吧!”说完才想起姐姐早已剃度,一头青丝已然不在,还要簪子做什么。
我有点不知所措,姐姐也呆了一呆。我急忙又说:“其实姐姐不施粉黛更美丽!”
她苦笑道:“佛门之地,老幼美丑都没有什么区别。”
我轻轻问道:“姐姐还在等他吗?”
“等也是不等,不等也是等。”她环顾四周,轻轻叹息:“在这个古墓般的佛堂,本身就是等待,等待红颜一天天老去,等待心中各种各样的尘世念头渐渐淡去,等待有一天终于可以平静地归去……”
她抚摸着自己粗布的袍子与粗糙布匹下细腻的肌肤,用梦一般的声音说:“可是我仍不由自主地幻想,幻想有一天他来了,他终于来接我了!他的到来将打破这死寂的宁静,让懒洋洋不愿扬起的灰尘重又飞扬,搅动这粘稠的令人窒息的空气,把阳光带进这阴深的殿堂……不,不是那每天傍晚斜斜照着生满青苔的天井的阳光,也不是每天落在禅房台阶上的苍白的阳光,他带来的是充满活力的温暖的阳光,绚丽的金色的阳光!他微笑着凝视着我,伸出手给我,我要握住他的手,在金色的光辉中,随他去向远方,不可知的远方……”
她的目光定定地望着禅房门口,仿佛微风吹动,蓝色的门帘会随时被一双大手掀开。她的脸微微地抑起,仿佛想像中金色的阳光正从天而降,刹那间将这漫长的严冬换做明媚的春天。
“他一定会来的,姐姐你别泄气。”我忍不住说:“只要他回来了,我一定去告诉他你在这里,让他来接你。”
她回过神来,叹了一口气黯然地说:“真不知在这样的地方,是心如止水还是抱有幻想更容易捱过漫长的时光。可是心如止水,哪有这么容易,你看这里出家的女尼,无论当时的惨痛过去多少年,无论未来已没有什么企盼,还不是不能心如止水。”
她的话令我想起女佛堂里其它女尼的故事,这些故事有的是姐姐告诉我的,有的是听她们自己讲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