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祭 祀-云顶寨

从大哥付承辉的宅子里出来,付永昌深深地吸了一口雪后冰凉的空气,才觉得胸闷得好些了。寨子里那么多宅子,就数大哥这座最为阴森气闷了。屋子里所有的窗户都紧紧关着,原本的窗帘上又挂了厚厚的棉窗帘,到处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地上湿漉漉的,有些地砖缝里好像还生了青苔。没生火的屋子一股冷嗖嗖的陈年霉味,生了火的屋子一股热烘烘的新鲜臭味,这味道薰得火炉前的地毯里爬出一些小虫子来。而大哥大嫂似乎对这一切熟视无睹,习以为常,他很诧异他们怎么没在这么恶劣的空气里窒息而亡。

想起付承辉一幅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付永昌就觉得恶心。他躺在软榻上哈欠连天,枯瘦如柴得象从来没吃过一顿饱饭,邋里邋塌得像个乞丐,难怪得了个外号叫“付氏娄人”。佣人们私底下议论,说他有一次染了风寒,不知听了谁的话,用几丈长的白布缠在头上,缠了半个月也不取下来。后来白布自己散了,他起床走动时在身后拖了很长,拖过好几间屋子,佣人们猛不丁见一条蠕动的白布自己在屋子里走动,还以为见了鬼,吓得尖叫。

付永昌坐了没一会儿就出来了,本来也只是过年礼节性拜访。他在寨子里匆匆而行,明天就是年三十了,按照惯例要进行祭祀,这是每年除婚丧之外最隆重的仪式了,各房各户所有的人都要参加,也可称得上是付氏的家祭日。因此今天寨子里一片繁忙喜庆的气氛,佣人们东奔西走,有些采买,有些布置,各尽着各自的职责。厨子做着献祭的菜肴与糕点,更是忙坏了。

一个伙计推着一辆木头做的独轮车走过来,车上放着一排排兰花,是从暖房里运到祠堂去的。车咯吱咯吱地在石板路上走着,经过付永昌身旁时,突然颠了一下,一盆兰花从车上掉了下来。刹那间他本能地伸手去接,竟然接住了没让它掉到地上碎掉!

伙计脸都吓白了,一叠声道谢,说这是一盆佛兰,要是摔碎了,管事会认为兆头不好,不知会怎样处置他。

付永昌这才看清那盆兰花果然是名贵的佛兰。如果说兰花是云顶寨的寨花,那么佛兰就是云顶寨的象征了。族人们都相信,“一花一如来”,只要佛兰年年盛开,付氏家族就会年年兴旺发达。要是佛兰不开花了,大祸就要临头,家族就要衰败了。别说打碎佛兰兆不好,就是打碎献祭的东西也是不吉利的,难怪伙计害怕。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满寨子的红灯笼,映着薄薄的积雪,真是喜气洋洋的。这喜庆的气氛感染着每一个人,大家都想高高兴兴、轻轻松松地过个年。

付永昌好不容易在年末抛开繁琐的事务,想轻松轻松,打算到墨香书院去找谭先圣先生下盘棋。经过寨务局时他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的,似乎是曾经望在里面大发雷霆。突然啪地一声,一只茶碗飞掷出来,在院子里摔得粉碎。是什么事使曾大总管这么生气?他一时好奇,走了进去。

只见不仅寨务局大门外立有大旗,院子里也有两排旗帜,堂屋内正中设有公堂,披着大红桌围,一进去就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一个年轻的粮官立在那里,脸上红红的有几个手指印,显然才挨了一巴掌,而曾经望背着手踱步,一幅余怒未消的样子。

付永昌笑着问道:“曾总管,什么事发那么大的火呀?”

曾经望指着粮官说:“这新来的粮官好不知趣,竟在大年三十来催交粮!就算新来,也不打听打听,这么不懂规矩!我们付家是方圆几百里的大户,难道会欠交粮?用得着这么大过年的巴巴的来催?”

粮官唯唯喏喏辩解道:“来了好几次,没见到大总管您,眼见年关到了,一时心急,小人不是有意的……”

曾总管哼了一声说道:“你可知道,当年知县派人来收粮,只住在乡下,不敢进寨,要派管事事先通报。而且交多交少,也得协商,不是他一人做得了主的。今天是云顶寨祭祀的日子,你此时来催粮,不是故意触霉头吗?”

付永昌劝道:“曾总管别生气了,看在今天是祭祀的好日子,别为他破坏了吉祥气氛。”

这么说了,曾经望才挥一挥手,让吓得有点六神无主的小粮官走了。

付永昌笑道:“曾总管发起怒来,真是雷霆万钧,声势浩大啊!”

“哪里,只是这粮官实在可气,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寨长要是知道了,只怕更要生气。没痛打他一顿,就算便宜他了。”

和曾经望说了一会儿话,付永昌才来到墨香书院。书院房屋古朴,位于寨中幽雅清静之地,四周种有竹子,风中竹叶瑟瑟,和着鸟鸣之声,真是静心读书的好地方。谭先生见他去了,十分高兴,立刻到命书僮奉上茶来。谭先生是前清秀才,学问深厚,在云顶寨做私塾老师也有三十多年了。寨里聘他,所付聘金远远超过官司办字堂,他还有专门的宅院及厨子、佣人、轿夫。不过做为塾师也很辛苦,虽然所教子弟都是寨内各房子女,人数不算众多,但年龄参差不齐,不能分班分科,只有逐个讲解,教、读、背、写,整日不休。这种灌注式的教学,能接受多少,全要看学生的天赋高低和勤奋与否了。当年付永昌年纪小,坐在那里,听谭先生教高一级学生,竟然能听懂几分,因此颇得他的宠爱。

下了几盘棋,谭先圣就摧着付永昌回去了。他说:“少爷该回去沐浴更衣了,平日散漫不要紧,一年就这祭祀这天不得出错,还是早些回去准备准备。”于是付永昌便告辞出来。

付氏自明代起,便建有祠堂,并提有祠产。除了除夕之夜全族祭祀的大祠堂,各房还有自已的小祠堂,供奉着该分支的族人神主。祠产一般分家时提留,也有族人献纳的。族规规定祠产为永久不动产,子孙不能变卖,除了祭祀外,对于办学、奖学,可以动用,对于族内的孤寡贫困户,也要支援。

祠堂装饰一新,到处吊着幡帏,摆放着兰花。一排排的祖宗灵牌擦得干干净净,上面的金字闪闪发光。香案上供着瓜果与长明灯,几个大香炉中燃着粗大的檀香与红烛,一班和尚在堂后幕帐里念诵着佛经。木鱼声声,敲着这寒冷的夜,敲得这夜不仅热乎乎起来,还透出了热闹与喜庆。

主持除夕之夜祭祀的是祥云寺的觉花佛,以前是由寨长当司仪,自从这个自称已成仙的觉花佛来了,族人对他十分崇敬,司仪便由他担当。但付永昌私下认为,由一个外姓人来主持家祭终究不太妥当,不管他是不是号称神仙。

不过这一切不由他作主,他只是和一群孙辈一起木偶般听任摆布。除夕的家祭与辞岁是一年中最大最隆重的一次祭祀,全族人除了婴幼儿都得参加。寨内居住的人有一千多,参加祭祀的有好几百,非常的浩大热闹。

人虽多,一切却井井有条,半分规矩也不能错。到了时辰,正要开始,忽听祖父一厉声喝道:“这是哪房媳妇,竟不穿裙子来参加祭祀?”

原来是六弟媳楚兰心没穿裙子,穿着一身绣花衣裤。婆婆急忙说:“六少娘新来不久,不懂规矩,请祖父息怒。”又转头对楚兰心说:“我们家辞岁得穿裙,快去换掉!还不去,要这么多人等着你吗?”

楚兰心涨红了脸,不知所措地揉着衣角,急急忙忙地去了。

祭祀这才正式开始。先由觉花佛宣布复位与合户,两个男仆合上朱漆大门,意为将妖魔鬼怪关在门外,好专心献祭。然由族中长老宣读祖训祖诫。每年除夕夜宣读,意为重申族规,让族人遵守。事实上,这些祖训祖诫多有不遵,逼死仆奴,杀害幼子,夺人田产之事时有发生。整日无所事事,狂嫖烂赌之人也有不少。不过总的来说,付氏仍是一个家规森严,等级分明,讲究仁义孝道的大家族。

宣读完祖训祖诫,是“读祝”,即读祝文。今年的祝文不知是谁作的,文词华丽,篇幅冗长,不知所云,听得众人昏昏欲睡,但没人敢流露出来,全都做出一幅虔诚的样子。好容易读完了,是“通赞”,即奏礼献乐。顿时钟鼓齐鸣,乐声大起,使人精神一振。

然后是“进爵”——向祖宗及神灵敬酒,“焚祝”——烧纸钱。这项仪式由各房长子进行,觉花佛充当的司仪在一旁唱:主祭者跪,分祭者跪,与祭者跪。拜完之后唱:主祭者兴,分祭者兴,与祭者兴。

最后,由司仪宣布谢神、撤班,祭祀完成,众人散去。说是散去,其实是换个地方吃年夜饭。

年夜饭也很讲究,先是祖父、伯、叔等开席,媳妇与孙媳妇排列两旁。佣人用托盘传菜,一碗碗送到大厅门口,由媳妇们轮流捧菜上桌,轮流上前斟酒,然后退立一旁侍候。等祖父、伯、叔等吃过,族中女长辈开席,随后轮到小辈,最后才是佣人们用餐。除夕之夜,佣人们的酒菜也是十分丰盛的,可以开怀畅饮。

轮到楚兰心给祖父斟酒时,祖父突然在桌子上猛拍了两掌,吼道:“听说你回娘家时闹着要离婚?能嫁到我们付家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你算个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敢到处口吐怨言?”

楚兰心提着酒壶的手悬在半空,斟也不是不斟也不是,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还是婆婆出来圆场,让她给各位叔伯斟酒陪罪,为自己不懂事乱说话道歉。

付永昌心想,其实她蛮可怜的,嫁给六弟这么一个废人已够不幸,回娘家诉诉苦还被佣人告密。在这样的场合被长辈当众训叱,是很没面子的,妯娌间怕是更抬不起头了。

他感到有点闷,也没心思吃年夜饭,就偷偷溜出大厅。外面的空气冰冷,积雪在大红灯笼的映照下变得微红。他轻轻地踏着积雪走了一段,回头看时只见大厅灯火辉煌,里面人头攒动,觥恍交错,显现出一派兴旺繁荣的景象。这个等级森严,历经三个朝代的大家族,是否真的会永远兴旺发达下去呢?年年的祭祖拜神,祖先的在天之灵,是否真的会永远保佑庇护着他的子子孙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