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女 佛 堂 2-云顶寨

法喜的故事

法喜出家前自然不叫法喜,叫什么没人知道,或者说,已没人再想起。法喜自己也记不起来了,因为在出家前她已经疯了。

三十年前的法喜是云顶寨里某一房老爷的小妾,老爷家财颇丰,收租几千石,可惜原配无子,族人对其财产虎视眈眈。本人无子,原本可以过继兄长之子兼挑,或是收养族人、亲戚,甚至外姓人之子做为养子,由养子继承财产。一时间族人纷纷想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他,但他不愿财产外流,迟迟不肯答应。于是敲诈者众,谁家有事都找上门来,要是面露难色,上门者就会骂骂咧咧。或者婉转地暗示他:你都这么个年纪了,又无子继承家产,钱财还能带进棺材里去?不如散给亲戚,落个好名声。老爷受不了这口气,于是在五十岁时娶了十七岁的法喜为妾,希望能有自己的儿子。

付氏家族的嫡与妾身份地位犹其悬殊,妾是妻的奴隶,再受宠的妾也不敢越规半步。但法喜是因无子而娶来生子的,名份上虽为妾,实际颇受嫡及男人重视。据说迎娶法喜的场面盛大,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不亚于迎娶正室。而嫡妻也亲迎至寨门,这殊荣令法喜身价不凡,令族人啧啧感叹。

十七岁的法喜就这样隆重地成为妾,肩负着生子重任过着优越的生活。半年后,法喜果然有孕,全家大喜,更是精心侍候,整日围着她团团转。嫡室也求神拜佛,日日祈祷,希望上天保佑生个男孩。

临产之前,全家前往庙里求卦。卦卜出来是个既济,既济是个大吉卦,卦象为大功告成,全家都很高兴。却见解卦者面有忧色,似乎欲言又止。老爷再三追问,解卜者才说:既济卦已是六十四卦中最后一卦,卦意虽好,却已是极盛,隐藏有泰极否来之忧。老爷听了,将信将疑,又问是否可以出钱化解,解卦者却不收,只说天意如此。

老爷回来,闷闷不乐。不久法喜临盆,产下一对白胖的双生儿子。这大喜的消息一扫老爷心中的阴影,激动地大派孤贫牌,并施粥一个月。孩子满月时,办了盛大的满月酒席,请族人们参加。族人们也一改过去“占绝房”的嘴脸,送来贺礼,恭喜赞美恭维声不断,变得礼敬有加。老爷与嫡妻扬眉吐气,一改胸中郁闷。

法喜功不可没,地位更加稳固。妾虽不能住正室,但法喜的房间宽大通风,布置华丽;妾虽不能穿大红,但法喜的衣物华美异常,应有尽有;妾出客虽只能由妾相迎送,但法喜若拜访谁家,那家恭迎有礼;妾虽和嫡生子女为主仆关系,但嫡室无子,法喜不必看嫡子脸色;妾虽不能主持祭祀、聚会、红白喜事,但家中大事,都要询问法喜的意见……法喜的日子,眼见一天比一天滋润尊贵。寨内各房的妾们都说,做妾做到法喜的份上,就死而无憾了。

双生儿子由法喜与奶妈各奶一个,养得肥头大耳,白胖可爱。转眼一年过去,为庆祝双生子周岁,特地又大摆宴席,祝贺的人络绎不绝,热闹非凡。席间还抱了双生子出来抓周,预测将来的志向。一张蒙着红布的长条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书籍、账簿、木头刀剑、银票、玩具、吃食等。哥哥由法喜抱着先抓,小家伙对别的东西不屑一顾,径直拿起一柄把上系着红缨的木头匕首。众客笑道:令郎长大一定是个武林高手。老爷很高兴,认为有个武艺超群的儿子一定能庇护全家。奶妈抱出弟弟,弟弟却死活不肯去抓桌上的东西,非要去抢哥哥手里的木头匕首。哥哥丢掉匕首,哇哇大哭,弟弟见状也哭闹起来。一场抓周,不欢而散。众客勉强说了些圆场的话,说一定是将来两兄弟双双习武。老爷脸色发白,暗想莫不是上天要我两子相争,兄弟反目?

抓周过后不到半年,老爷突得急病死了。家人虽然悲痛,想到毕竟后继有人,颇觉安慰。遗体停丧于家,尚未安葬。

一天晚上,法喜在房中逗着孩子玩,孩子穿着孝服,正张着嘴乐。法喜想起老爷对自己的好,不由垂泪。正在这时,窗户突然咯吱一声响,跃进来一个全身着黑,蒙着面的杀手。杀手手提利刃,几步窜过来将孩子一把抓起,就床沿一刀宰去!小脑袋滚在被子上,血溅了法喜一身,尸体丢于床前榻凳上,血亦是流得到处都是。法喜惨叫一声,顿时昏了过去。

杀手杀完一个,又窜到奶妈房前,一脚踹开房门,将奶妈已哄睡着的孩子拦腰提起,来到中厅房中,即他父亲停柩的房间,照样一刀,杀死了孩子。付氏停柩与他姓相反,一般停柩与中厅房,脚向内,头顶外,称“脚踏先”。所以杀手杀孩子正是在他父亲的灵柩桌前。

杀手杀掉孩子,将头放在灵柩桌上,躯体置于棺材之上,然后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孩子的头搁在灵柩桌上,瞪着双眼,瞧着自己的躯体与父亲的棺材……

有人说,老爷在外并无仇家,是族内亲戚雇的杀手,因为一直想过继自己的儿子以继承丰厚家产却不能如愿。也有人传是老爷的兄弟安排的,因为老爷无子本该在兄弟的儿子中选一个作兼挑子,这样财产不流外姓并可累至几代,成为巨富。老爷的一意孤行惹恼了这些做着美梦的人,使他们的觊觎之心无法得逞,以至招来杀子之祸。

杀手逃得无影无踪,只余下杀人的凶器——一柄雪亮的匕首。据说那匕首把上系着红缨,颇似双生子抓周时争夺的木头匕首……

双生子被装进一个简陋的竹篓,草草掩埋于后山。嫡妻受不了这个惊吓与打击,不久也病死了。而法喜,在儿子死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就疯了,整日痴痴呆呆,只会反反复复说一句话:“我的儿子好可爱,天哪!”

不久族人们正式在灵前为老爷立嗣,嗣子为兄长之子,顺理成章地继承了老爷几千石租的财产。明白真象的族人也少不了分得一份财物来堵嘴,至于杀手,自然早就重重有赏,远走高飞了。诺大一个杀人案,因无人过问,竟然不了了之,烟消云散……

法喜疯了,被族人送到女佛堂,由嗣子每年拨黄谷五石做为生活费用。一个拥有几千石租的女人,转眼间落得一无所有,在女佛堂勉强度日。

三十年过去了,法喜还在女佛堂苟延残喘。她活着,只因她不能不活着,她甚至不知道还有一个“死”可以解除她的痛苦。人们已淡忘了她的身世,更将她这个人遗忘。但法喜没有忘,她虽然疯了,却不能忘却自己的伤痛。不管别人对她说什么,她回答的话都是:“我的儿子好可爱,天哪!”

她永远记得那惊心动魄的一刻,她用第一句话来诉说她的故事,她曾经拥有的一切,她用第二句话来呐喊,表达她的愤恨与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