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觉 花 佛-云顶寨

云顶寨内最大的一座男佛堂建于明末清初,已颇有年头。付家祖祖辈辈都信佛,在寨子里修有大大小小的男佛堂、女佛堂。这是其中规模最大的一座,付家祠堂也设在里面,年终祭祖,观音生日,死者做道场等大型活动都在这里进行。

开春的时候,付老太爷去了一趟吕仙岩,请回了一个自称觉花佛的人,住进了这寨子里最大的佛堂。此人五十多岁,身材高大,留有三绺长须,谈吐间每带禅机,飘飘然颇有神仙之气。

佛堂虽大,毕竟年久失修,多有破败,觉花佛一旦进驻,立马开始重建佛堂,不仅扩建了原建筑,使之占地更宽广,而且将本是平房的佛堂修建成了三层楼高的雄伟寺庙。正殿大厅里,塑大佛像三尊,小护法神数尊,全部用金泊贴满佛身。一进殿,顿时感到四面佛光烁眼,宝像威严,令人不敢直视。

除此之外,还从全国各地买回各种供器,彩色的琉璃吊灯,佛前的香、花、灯、烛,各色精美的地毯。还有无数古玩,玉、玛瑙、象牙等雕成的小佛像,全都用丝绵包裹一箱箱运回。

不仅寺内建筑无比精巧,寺外亦圈地数亩,绕寺修建起走廊、水池,栽种各种名花异草,付家花圃里名贵的兰花,佛兰、素心兰等也移栽了不少过来。建成之后,比原来的佛堂还要大许多,成为云顶寨里占地最广,耗资最多的,楼层最高的华美建筑。

当然,建寺的所有开支都是由付家出的,不仅如此,付家还派专人监工,整整修了大半年才建好。

寺庙建成,取名为祥云寺。这个名字,却是由普法寺而来。普法寺在云顶寨外,位于半山之上,青松掩映,古木参天。此寺建于明永乐初年,是付氏的家庙,香火甚旺,有僧众三百多人,每逢道场,香客游人众多,四面八方赶来,热闹非凡。

普法寺有三宝,其一是坐化僧的肉身佛龛。传说是得道高僧坐化后肉身不腐,毛发亦不脱落,成为干尸,面目栩栩如生,年复一年,无论气候如何阴湿或爆热,尸身均无改变。来寺院拜佛的香客,无不想一睹仙容,在他的面前燃一柱香,磕上几个头。但寺院主持视为寺宝,恐有损坏,又认为高僧仍在清修,不便打挠,于是另僻佛堂单独供奉,只有捐资极多的香客,才可以前往瞻仰仙容。进得佛堂,不可吵闹,须脱下鞋袜,悄然前往,跪拜之后,无声无息地退出。据说拜此高僧的肉身佛龛,所求极为灵验,而且逢凶化吉,消灾去祸。以至不少寻常人家,为求庇护,不惜节衣缩食,求见宝面。

其宝之二是普法寺山后的清泉。泉水从石缝渗出,用竹筒相接,接入下面的水池之中。此泉水甘甜清冽,用来烹茶,清香沁人心脾;用来酿酒,香醇无比;用来磨豆花,则鲜嫩异常。每逢二月十九观音圣诞日,六月十九观音成道日,九月十九观音出家日,寺院会以此泉水做素宴待客,往往事先就有人家预定了,寻常散客难以吃到。有时付家也会预定饭菜,免费让香客食用。这三个日子,此泉水对香客开放,从香客莫不前去舀上一勺喝下,据说可以延年益寿,去毒祛病。

其宝之三是普法晴云。在天气晴朗的日子,下午太阳斜射时,有两朵五彩云映在寺门左右,霞光变换,色彩缤纷,绚丽无比。看到的人无不为此美景惊叹,留连不去,深以为幸。

觉花佛在云顶寨里修造好寺庙,然后宣称普法寺的彩云已辉映到本寺,故取名祥云寺。他这样说过之后,果然有人称在祥云寺的上空看见了有彩云笼罩,但也有人说什么也没看到。对此觉花佛是这样解释的:祥云寺的彩云和普法寺有所不同,是更高一级的神光,需要慧根更深之人或福份极大之人才可以得见。对此云顶寨的人深信不疑。

祥云寺也建有蓄有清泉的池子,觉花佛号称他向池水发过功,此水已成神水,喝了同样可以去邪除病。他还要求付家为他造一座金莲花托座,宣称他坐化仙去之后肉身也将不腐,会端坐在金莲花之上,永远庇护付家世世代代。

祥云寺的第三层,放置着一面大鼓和一面大钟,每个时辰都有一个小和尚敲响大钟,钟声宏亮悠长,回响在云顶寨之上。每天晚上上千支红烛通宵燃放,映得寺庙金碧辉煌,黑夜中仿佛是天上神庙,路人莫不驻足凝望,心生敬畏崇拜。

觉花佛因此对外宣称,来祥云寺拜祭比普法寺更为灵验,并提出让寨外人在每月初一、十五来寺里烧香。付家考虑到寺庙位于寨内,闲杂人涌入多有不便,没有同意。为了不扫觉花佛的兴,决定每月初一、十五额外发放孤凭牌,以觉花佛的名义送出,于是觉花佛的名声迅速在寨外传开,受惠人家莫不心存感激与敬仰。传言将他更加神化,说他已经几百岁了,看上去却如壮年人一般,本居于蓬莱仙岛,特来庇护付家,度化付家与佛有缘之人。说他浑身充满仙气,只要摸摸他的衣角,或是看上他一眼,疾病就会不治而愈。他所用过的物品,若能拿来供在家中,则可以保佑一家平安。

传言传来传去,越来越离谱,付家却并不出面干涉,而且似乎乐意听到。有这么一位活神仙般的人物供在寨子里,也是付家的光荣。对于觉花佛的诸般要求,也几乎是有求必应。

祥云寺的右边,是一座女佛堂。寨内本来也有无数的小佛堂,有些人家因为信佛,自建佛堂;有的吃长素,在家带发修行;有的吃花花素,即每月规定几天不吃荤腥,用植物油炒菜。觉花佛修了这座祥云寺之后,又把寨内所有出家的女尼,都搬了过来集中在一起。这些女子,多是有婚姻不和或是早寡等不顺心之事,削发为尼,带着所分的几百石谷地,住进女佛堂,潜心念佛,以修来世。

祥云寺的左边,则是一座男佛堂。不过这座男佛堂里没有出家的和尚,付家的老爷少爷们信佛归信佛,却没有什么人真的想要抛开荣华富贵、娇妻爱妾来出家。这和众多出家的女眷相比起来,显得有点儿缺乏诚意。不过,付家老爷少爷们也时时斋戒沐浴,拜祭神灵。

这座修得十分华美的男佛堂,就成了觉花佛的寝宫。而且,他不是一个人住,而是带来了他的一妻三妾,连同四五个儿女及十来个弟子。本来出家之人应当六根清静,不应再接触女色,但觉花佛自有他的理论。他对弟子及寨内人说,他和这些女子是前世宿缘,必须得了缘以后才能修成正果,不然永世不得解脱。他已五十多岁了,这些女子才二十出头,整日围着他叽叽喳喳,夹杂着一二岁、三四岁的幼小儿女吵闹不休,真是一片莺歌燕舞,春光明媚。和相邻女佛堂的清幽俭朴、黄卷青灯,形成鲜明的对比。

觉花佛的饮食起居,皆由弟子们侍候。付家人信佛,还时时吃素,以示诚心,但他们所祟敬供养的觉花佛,却不吃素。他不仅不吃素,而且要吃新鲜牲畜,每天都要杀鸡鸭、烹鱼兔,由专用厨子做成精美菜肴。自然,对于觉花佛来说,这也不算杀生,这些都是“历劫”的牲畜,经“活佛”吃下去之后,就被解脱了,可以转世投胎为人。他的弟子们也对外称,每天杀鸡鸭的时候,那些鸡鸭不跑不逃,甚至有一些会主动走上前来,让人捉住杀掉。捕鱼的时候,不用鱼饵,肥大的鱼儿自然会游过来自已咬钩,或是自动跃出水面,跳上岸来。这些情景,从来没有人看到过,却有不少人深信不疑。付家对于觉花佛异于其它大师的举动,也视为自然正常,不以为怪。

他的弟子念佛时念的是:“南无佛,南无法,南无僧,南无本师觉花佛,南无释迦牟尼佛,南无阿弥陀佛。”把他摆在释迦牟尼前面,他也受之坦然。一时之间,寨子内连小孩子也会念“南无本师觉花佛”。

除此之外,觉花佛还喜欢打猎,时常在天气晴朗之日率众弟子去后山猎野猪、刺猬、野兔、黄鼠狼、狐狸等。所得猎物,皮剥下来做装饰,肉一律下了肚。当然,这些野物是妖魔鬼怪所变,罪孽深重,能被觉花佛吃下肚,可以早日脱离苦海,重修正道。

觉花佛出猎,不仅人马装备不亚于付家弟子出猎,而且声势更为浩大。每次出行,都要经过付家场,所有赶场的人都要跪下来拜他,低着头不敢直视,要等他远去才敢起身来。所有的食铺都争相准备美食佳肴,期望他能一尝为荣,其它的各类店也备来礼品相赠。觉花佛不在出游时亲收礼物,只是在回程时偶尔去某家店铺吃饭。被选中的那家食店就备感荣耀,竭尽所能献出所有。周围的人也羡慕不已,聚在门外远远地观看。

吃饭前,觉花佛会双目合闭,喃喃念上几句咒语,向食物发功。然后称某一食物前世为什么所变,指着空中让人们看它的亡灵,一些小小的光环会从中升起,消失在虚空中。觉花佛吃剩的食物,亦有人讨去,认为食之有益。

付家场上的人,除了对觉花佛的敬仰之外,对他的四个妻妾也充满好奇,许多人都想一睹芳容。可是觉花佛只让她们留在寨子里,从不带着外出。也许是为了维护自己神的形象,一个佛身后跟着一堆妻儿,毕竟不大符合人们心目中佛的形象。但是觉花佛有妻儿这一事实,付家场上人人皆知,有些信佛的人家,生出把自己女儿嫁给他,日后好成仙成佛的念头。于是一些大胆的媒婆,竟前往给觉花佛做媒,在付家场上传为笑事。

每月固定有几天,觉花佛在付家场上免费坐诊,给场上百姓治病。他说,他的祖上从医,曾在佛前许下医治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的誓言,生前未能凑满这个数字,所以他要继续义诊,完成祖上的夙愿。此举大得人心,每逢义诊的日子,门外排成长队,重病的病人,也由家人抬着前往。

觉花佛治病,和寻常大夫有所不同,一不把脉二不开药方,只略微询问病情,然后让病人盘膝坐于蒲团之上,由他发功治疗。较严重的病人,则卧于床上,他双手由上至下反复虚拟抚摸,让病人想象他的双手柔软如绵,闪闪发光,具有很高的能量,向患病之处聚集。混元之气越来越充足,瞬息之间,混元气发散把病气带走。病人一定要坚信他的双手移开时,患病处已完好如初。

他还有许许多多奇怪的手印,根据不同的病情做不同的姿势,并且面朝的方向不同,心里想的数字也不同。每一个数字各有代表的颜色和含义:1是浅蓝色,代表平衡阴阳;2是浅红色,代表平行波动;3是草绿色,代表平稳等等。病人依他所示打坐,跟着念诵口诀:“信息手印,来自佛门,吾今凝炼,奉献此功。医治百病,健体增功。”看上去果然是模是样,仙气环绕。

医治完毕,取符一张,回家后于子时时分烧成灰,撒于门外,则病魔可除。觉花佛每次医治的人数有限,只限于十九人,数满则不再治,要等下一次坐诊。得治的人无不千恩万谢,磕头而去。这些人中,病好了的有,病重不治的也有。觉花佛说,那些不治身亡的人,是前世罪孽太深,命中注定难逃此劫。这些人本该早亡,是他医治,才得以延长了一些时日的性命。但一个人的命是天定,天命不可违,他也不能强留他们在世上。所以治好没治好的人,都对觉花佛佩服得五体投地。

觉花佛治病是义诊,不收钱。但来治病的人家,总要想方设法送些东西去,以示感谢。乡民十分淳朴,感激也发自内心,不收似乎辜负了人家一片好意,于是觉花佛也就派弟子收下了。这些东西中,既有大户人家送的金玉古玩,商贩送的布匹、药材,也有寻常人家送的一点腌肉、猪油、鸡蛋、花生、红枣。

久而久之,觉花佛的家里,摆满了十几个大缸,每个缸都满满的盛着猪油、菜油、花生油、豆油。有一整间屋子里挂了满墙的腊肉、香肠、腌鸡、熏鱼,还有无数的布匹衣料,药材补品。这些东西品种齐全,数量颇多,足够开一家杂货店了。人们私底下说,云顶寨里,除了主子们,最富有的人首推大总管曾经望,其次就要数这个觉花佛了。也有人说,这两个人,恐怕比一些败落的主子家还要有钱多了。只是,给曾大管家进贡的人中有些是迫于无奈,而觉花佛则是人们心甘情愿地双手奉上。

曾经望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号称觉花佛的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在付家迅速致富,心中实在有点不服气。不过既然不仅付家老小对他青睐有加,场上百姓也信他敬他,曾经望也莫可奈何。有时心里暗暗骂道:他奶奶的,早知挣钱这么容易,老子也来装神弄鬼,省得找点钱这么费心,还担着干系。

如果说曾经望走在付家走在云顶寨或是付家场上,有一种国王在自己土地上巡视的感觉,那么祥云寺就是觉花佛的王国了。那是云顶寨里的圣地,他就是这圣地上惟一至高无上的活神仙。

每到傍晚,祥云寺洪亮的钟声回荡在寨子上空,暮蔼沉沉中,数千蜡烛映照得寺院一片灿烂辉煌。法器轰鸣,香烟缭绕,弟子们晚课声中,觉花佛盘腿坐于金色莲花托座上,耳旁听得一片“南无佛,南无法,南无本师觉花佛,南无释迦牟尼佛,南无阿弥陀佛”的念诵声,脸上流露出一丝不为人查觉的、神密莫测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