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小 姑 1-云顶寨

唐合香

嫁入付家,好像做梦一样。以前听人家说,付氏一族所居的云顶寨也叫云顶国,感到非常神密,也有一丝恐惧,想像不出那里面是个什么样子。进了寨子,才知道人家所言不假,里面那么大,走很久都走不到头,房子又那么多,最大的一处有四十八个天井呢,那得住多少人呀,真像个王国。

其实,像我这样的中产之家,并不奢望与方圆几百里的首富、权倾一时的付氏结亲。娘常说,嫁个差不多的人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也就是了。嫁到大户人家,规矩多,礼数多,稍有不周即被人耻笑。听人说,有的新媳妇初来乍到,分辨不清来人身份,向身着绫罗绸缎的丫头行礼,传为笑话。还有的向长辈叩头,没听见叫起来,不敢乱动,一直跪着,哪知长辈已经离开,又被传为笑话。我听到这些传言,对嫁入付家真有些害怕,不过付家来提亲,爹娘不敢回绝,也只好应了。

爹怕我嫁妆不丰,进门后抬不起头,还卖了地为我添制。在我看来,这些东西已经很丰厚体面了,可是到了付家才知道根本不算什么。成亲那天,妯娌间互相攀比,我听见背后有人说:毕竟是小户人家,嫁的又是偏房之子……我倒没什么,爹听了很是生气,一直耿耿于怀。

其实,嫁给偏房之子也许对我来说反倒是件幸事。婆婆因为是妾,多年来在付家于世无争,温柔谦和,对我极为疼爱,丈夫也温文尔雅,不象富家公子那么飞扬拨扈。更为难得的是,他既不醺酒也不抽大烟,这在付家少爷中是少见的。

第一眼看见他,我就喜欢上他了。他清秀挺拔,脸上带着淡淡的忧伤,眉头总是微微皱着,好像有什么说不出的心事,令人顿时充满了怜爱。当时我就想,这个男人将成为我的丈夫,我要与他终身斯守,我一定要好好待他,让他开开心心。

新婚之夜,他迟迟不进房来,我听见他迈着迟疑的脚步在门外俳徊,他在犹豫什么呢?后来他终于进来了,却几乎不敢正眼看我,匆匆吹灭了灯,在黑暗中坐了很久。他的羞涩打消了我的羞涩,他的恐惧消除了我的恐惧,他的迟疑激起了我的勇气,我竟然那么主动……他是一个多么纯洁的男人啊,我全身心地爱着他。

在别的地方,他也让我越来越敬重。他名下几个酒窖的酒产得很好,往往供不应求,虽然税很重,他也照交,不像别的窖那样为了偷税将装平窖改为装尖窖。酒窖一般每月出酒一次,有的窖改良成半月出一次,这样每月可以偷税一次。他却不愿这样干,说虽然只要技术过关,酒质量相差不会太大,但毕竟会有所下降,长此以往,会影响付家四百年来创下的天成曲酒的名声。何况,像这样真正是四百多年的老窖只有十二个,他不愿因为自己砸了天成老窖的牌子。

与酒窖的生意兴隆相比,煤矿的情况就很糟,工人已经挖了两年了,还没出煤。这个金银石煤矿是当初分家时抽签抽得的,还惹了不少红眼,都以为一定会出煤。金银石是巨大的石瑛砂石,中间夹铁沙子,纹理零乱,不易开采。传说在金银石山下,山是空的,内藏“乌金”,就是煤矿。所以永昌抽到这个矿,颇多人妒嫉。可是一旦开采,竟然挖不到煤。每天有这么多工人做工,付永昌心肠好,善待工人,不仅月资丰厚,而且每三天打牙祭,所以他的矿虽然没有开采出煤,工人自愿来了很多。而别的矿,比如付家的中门煤矿,不仅常常拖欠工人工钱,工人辞工不干,还要被抓回用铁链套住脖子打。

这些事情,本来我本不知道。有一天我听见人们在议论永昌的煤矿那么久还不出煤,不趁早停了工反而还要招募那么多工人,好酒好肉地招待着,迟早得把酒窖的收入败光。语气中颇多兴灾乐祸,我听了很是担心,就去问永昌:为什么不停下来?他才说,不是不想停,只是停了,不仅这么多工人衣食无着,他不忍心,而且挖不出煤来,让人看笑话,他也不甘心。他说:你再让我试一年吧!一年之后还不行,我就停工。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充满了内疚,似乎感到很对不起我。我连忙说:我并不是埋怨你,我只是担心你撑不住。你这么心地仁厚,对素不相识的人都这么好,我跟着你,你一定会对我好的。你放心,不管你是穷是富,我这辈子都死心塌地跟着你。

他听了这话,笑了一笑,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可是脸上的神气,有点怔怔的。我看着他这个样子,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为什么总是闷闷不乐呢?

我很快有了身孕,他对我很好,体贴入微,也再不碰我了,说怕对孩子不好。婆婆很高兴,常常要我回去休息,不用再侍候她。

但是大太太那里,仍要每天去请安,还要侍候小姑的饮食起居。这个小姑叫付嫣紫,排行第七,上面六个哥哥,好不容易才得来,老爷太太视为掌上明珠,听说出生时就大宴宾客,唱戏三天。几个嫂嫂很会来事,知道讨好这个小姑就是讨好了老爷太太,个个围着她转,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先拿给她,常常抢着去她房里问候,给她梳头穿衣。她要是支派了谁使唤了谁,看上了谁的什么东西,那人不仅不烦,还觉得很荣幸。作为嫂子,我自然也得去侍候她。

可是我感到,自从我进了门,她就好像跟我较上了劲。不管我在不在,她都常常跑到我屋子里来,翻看我的妆奁之物,看上什么,打开箱笼,取了就走。有一次婆婆看不过,说了她几句,她竟说什么“人都是我们家的,何况东西!”起初我以为她小孩子喜欢新鲜玩艺儿,或是贪图便宜,后来发现,她并不在意这些衣物珠宝,其它嫂子那里,也不这样随便去取拿东西。从我这里拿去的东西,她随手就送给了其它女眷或是丫头,我还看见成亲那天我送她的绿色绸缎穿在她的丫头身上。就算她是喜欢拿人家的东西来做人情吧,使人想不通的是,有一次她拿了我的一个红宝石戒指,却把它系在了鹦鹉脚上。那鸟儿很讨厌这个累赘,天天啄它,终于把它啄得四分五裂。

我感到很委屈,对永昌诉苦,说我觉得付嫣紫好像存心跟我过不去,她对别人都不这样。永昌皱着眉头说,嫣紫从小娇惯坏了,你别跟她一般见识。你初来乍到,她多半是好奇,不一定就是对你有什么,等她的新鲜劲儿过了就好了。

听他这么说,我也想开了,钱财是身外之物,她爱拿就拿吧!我只求在付家能平平安安,无风无浪地过日子。爹卖地为我制嫁妆,不就是想让我在付家不丢脸,不让人瞧不起吗?要是散去这些东西,能换得平安,也就是了。

东西拿得差不多了,这个小姑又开始变着法儿折腾我了。她知我识字不多,故意要我念书给她听,当众让我出丑。这也罢了,最令我头痛的是侍候她的一日三餐。也不知怎的,她非要吃我亲手做的菜,每天晚上得去听候吩咐,第二天要是哪样交待的菜肴不及做好或是采买不到,她就要大发脾气,赌气不吃饭了。她要是不吃饭,大太太的脸色就很难看,妯娌们更是在一旁彻彻私语,幸灾乐祸。

只有六哥的妻子楚兰心为人和善,常常为我圆场。小姑对她有点另眼相看,待她特别好,送了不少从我这里拿去的东西,她过意不去,不敢公开还我,偶尔会拿她自己的一些物品送我。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为什么小姑独独对我这么百般挑剔?她摇摇头说:我也不清楚。嫣紫是个性格古怪的女孩,淘气贪玩,不大顾忌别人的感受,可是要说有什么坏心,那也说不上。我才来的时候,一时想不开,还是她救了我。她对我好,可能是看我嫁了这么个丈夫,可怜我吧!合香姐姐,你不知我有多羡慕你,你有这么好一个丈夫,就算受点委屈,也比我强多了。

我想一想也是的,嫁到永昌这样的男人,的确是我的福气。嫁到别家,说不定也一样有刁蛮的小姑呢!

昨天小姑交待要吃点心,说煮糖拍酒做点心,是每个付家媳妇应具有的本事,要尝尝我的手艺。她没有说具体做哪种点心,我想了很久,决定做莲蓉菊花酥。这个点心是用两层面合成,第一层面是普通的面,第二层要用猪油混着揉成。用第二层面包裹莲蓉,再用第一层面包在外面,用小刀在第一层面上刻下纹路,尽量刻深但不能刻到馅,然后放在油里一炸,第一层面就像花瓣一样炸开了。整个点心装盘,看上去金黄酥脆,就如同一朵朵盛开的菊花。

选做这个点心,一来是想付嫣紫小孩心性,看见这个点心造型好看,像花儿一样,说不定会喜欢。二来现在正是金秋时分,菊花盛开,亦是应景。

用猪油揉面时我感到很恶心,忍不住到外面吐了。打下手的佣人看见了,说:“五少奶奶,我来揉吧!”

我摇摇头说:“不用,我歇一会儿就好。”我怕付嫣紫知道了,说不是我亲手做的,不算数,又不知要另吩咐什么更难办的事要我做。

炸好点心,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我赶着又做了两样她要吃的干油海参和软酥鱼。这两样菜都是大荤,海参里要加煮熟的猪肝、金钩、火腿、冬笋、墨鱼,用生网子油摊开卷成卷,糊上面粉,用鸡鸭调的纯汤复蒸一次,才能上桌。这道菜不仅做起来费事,而且味道浓烈。鱼就更不用说了,本来就十分腥,再加上要纯麻油来烧,我真是受不了。其实,她本来吃得也还清淡,偏偏每次都要我做这些荤腥,做好了又吃不了几筷,然后说你做的你也吃些吧!我要是不肯吃,她就要发作,说什么是不是下了药自己不敢吃。我要是吃了吐呢,她也要生气,说什么自己吃了都要吐的东西还要拿来给她吃。搞得我左右为难,只得硬着头皮忍着恶心吃下去。

看着这两个油汪汪的菜我有点犯愁,今天她别非要我把它们吃下去吧?

匆匆又配了几个小菜,汤却还没烧好,我只得让佣人先把做好的菜端上去。

到大厅的时候,太太和付嫣紫已经坐在那里了,看样子已等了半天。我陪笑道:“蹄膀汤费火,豆子也还没烧烂,还得有一会儿。”

太太哼了一声说:“天气还热,怎么就炖起蹄膀来了。”我只得应着,不敢说是付嫣紫吩咐的。这油腻的肥汤,八成她也是不吃的,她只是要折腾我罢了。

看见点心,太太咦了一声说道:“这点心模样儿倒好看,叫什么来着?”

我忙答道:“这是莲蓉菊花酥。”太太拿了一块放进嘴里,赞道:“好!入口就化,又甜又香又酥。”

付嫣紫见母亲夸我,眼珠一转说道:“妈,我说这个莲蓉菊花酥不好。”

太太问:“有什么不好呀?”

“您想想,我们每年上坟的时候,坟上摆的是什么花呀?不就是菊花吗?所以呀,菊花是送给死人的花,吃这个菊花点心,兆头可不好!”

太太一愣,吃了一半的点心就停住了。付嫣紫又说:“五嫂啊,你做这个点心,是不是咒我妈早死呀?”

我吓得急忙跪下,连连磕头:“媳妇不敢,媳妇只是看这点心好看,没有想到它的含意。”

“你起来吧!谅你也没这个胆子!”太太说道,语气已然不悦。那半块点心,也已丢回盘子里。

谁知事情还没完,付嫣紫说道:“触了这个霉头,不能就这么算了。你得将功补过,另做一个菜来。嗯,让我想想做什么好呢?就做米心鸡吧!这米心鸡要用祭神的好香来熏,也算去去晦气吧!”

米心鸡是用没下过蛋的仔母鸡一只,杀后抹淡盐,放置半小时让其入味,在猪油锅里稍煎一下,捞出备用。然后用米一把,茶叶一撮,藏香或檀香十几根装在盘内,把鸡放盘里的小架上,用布遮好,点燃香,由香烧着茶叶和米来熏鸡肉。熏完之后,将鸡抹好豆油,用盆蒸软。米心鸡肉呈米色,鲜美肥嫩,鸡汁香气袭人,是付家的传统菜。这种做法为付家独有,我以前吃过厨子做的,自己没有做过,不知能不能做好。

我有点犹豫地说:“这米心鸡做起来颇费时间,不如明天再做,我另做别的菜好吗?”心想推得一时,回头请教厨子,以免做得不象,又要被责难。

“没关系!”付嫣紫往檀木太师椅中一坐,说道:“我等着,反正闲着也没事。”

我只得告辞出来,匆匆赶往厨房。鸡还没杀,还得去鸡圈抓鸡。我不认得哪只鸡是没下过蛋的,瞅着哪只鸡小就去捉哪只。

一时鸡圈里鸡毛翻飞,乱做一团。我好不容易抓住一只小母鸡,正在喘气,女管家宝妈走来,看见了说:“哟,这么只小鸡用来做什么呢?”

我告诉了她,她摇摇头说:“这鸡还没长肉,只有个空架子,不能做米心鸡。我替你另抓一只吧!”挽起袖子,干净利落地就扑住了一只肥鸡,得意地举起鸡说:“看看,这才是做米心鸡的料,肉又嫩,又是没下过蛋的仔鸡。”

我知道付家的女管家很能干也很有权势,除管主人日常生活,还收送礼物,制糖食做咸菜,可以支配其它女佣人,打骂丫头,决定她们的去留,扣减应得的工钱,不仅在佣人中地位高,在做为主人的小辈中也很受尊敬。由于是长辈跟前的人,有时小辈在长辈前不敢说的话,不敢提的意见,她们反而可以说,长辈也往往听从。外人有求付家什么事,也得先找她们说,她们可以乘机从中得好处。眼前这个宝妈,就是云顶寨里最得宠的女总管,轻易是不亲自做这些杂事的,今天主动来帮我,使我有点受宠若惊。

“我还有事,帮你杀了,你自己慢慢做吧!”宝妈一边说一边麻利地割断母鸡的脖子,下面是一碗放了盐的水接着血。

我忙道:“不敢劳动宝妈。”只见血一滴滴的流入碗中,那鸡拚命挣扎,突然翅膀从宝妈手中滑落,扇翻了血碗,一碗血泼了满地,我顿时一阵头昏,晕了过去。

醒来时却见永昌在面前,忙挣起来问道:“鸡呢?你怎么在这里?”

他皱着眉头,说:“我刚好路过,见你晕倒宝妈叫住了我。这些事叫佣人做就是了,我送你回房休息吧!”

“不,不行!这是付嫣紫吩咐要吃的菜,得我亲自做。我没事,歇歇就好了,你忙你的去吧!”

我这么一说,他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了。半晌说道:“我去找她说!”

我忙拦住他:“别,只怕越说越糟。算了,本来侍候小姑也是份内的事。你不抽大烟,婆婆又体贴我,都不要我侍候,寨里的红白喜事,也没有要我插手,我已经省了很多事了。要是做这点事就要叫苦,别人该有话说了。”

他不再说什么,跺跺脚走了。唉,我也是不想事情闹大了,让他为难。

我第一次做米心鸡,虽有佣人在一旁帮忙,还是没有掌握好火候,燃出了明火,把鸡熏黑了。

要重做已不可能,我只得将就装盘端过去。到大厅一看,太太已经不在了,付嫣紫正在那里拿着根骨头逗小狗玩,桌上的那盘菊花酥,已被她吃得七零八落。

见我去了,她从太师椅上跳下来,说道:“等你这个菜啊,神仙也要饿死几回了!”跟着看见了盘内熏黑的鸡肉,奇道:“咦,这米心鸡怎么成了黑皮鸡了?让我看看里面是不是也是黑的。”掏出一把小刀,在那只整鸡上一阵乱砍。

那鸡表面已熏焦了,里面却还没熟,随着她的刀子下去,还有血水不断冒出来。她用小刀挑起一块红色的鸡肉说:“天哪,我们家的名菜米心鸡要改名血心鸡了!”她把那块带血迹的肉丢给脚下的小狗,又说道:“这血心鸡嘛,我看我是无福消受了,除了小狗怕是只有五嫂你自个儿享用了。”

我连连道歉,解释从来没有做过,时间又紧,所以没做好,保证下次做地道的米心鸡给她吃。

说话的当儿,她挥动刀子,将鸡斩成黑红白相间的乱糟糟的一盘,拨了一半在小狗的碗里。我看见那小狗吃食的雕花碧玉碗,正是我的陪嫁之物。那玉碗是上等的缅玉,含有血色翡翠,十分名贵,当初爹也是狠了狠心才买下的,这时看见竟沦为狗碗,我不禁十分心痛。

付嫣紫把盘子递到我面前说:“这剩下的一半嘛,自然非五嫂你莫属了。”

我接过盘子,迟疑着。她用小刀把鸡肉拨到我嘴边:“吃呀,这是鸡肉又不是毒药,干嘛苦着脸!”

血腥味与焦糊味冲到面前,我又一阵恶心。瞬时心里转过无数念头:吃下去还是打翻盘子转身离去?只是今天走了,明天又怎么办?永昌本是偏房之子,做人一向小心,我不能再给他添烦恼。

想到永昌,我张口将鸡肉吃了,努力地想咽下去,却不由自主地吐了出来。付嫣紫厌恶地跳开,捏着鼻子说:“动不动就吐,恶心死了!”抱起小狗走了,走时踢了那玉碗一脚,碗撞在坚硬的桌腿上,碰掉了一块玉,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大厅里静悄悄的,太阳已经有点偏西了。我走过去,捡起那块碎玉,想起爹买它时的情景,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这些日子以来,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无论我做什么,无论怎样努力也讨好不了这个小姑。记得以前有个出嫁的女友回门时对我说,婆婆对她不好,百般折磨,以至她只要一想起她来就要发抖。而我,现在只要一听见“小姑”这个词就感到恐惧。

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难道是我和她的八字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