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夏 布-云顶寨

付诗来

天很热,虽然年代悠久的老宅在如此盛夏也是阴凉的,但我还是觉得热,这也许是因为我的心不宁静。

其实一整天我都在做着看上去很宁静的事情:绣花、弹琴、读诗。从六岁开始我就写诗,我的出口成章、随手成诗一直是父亲和族人的骄傲,父亲很得意给我取了“付诗来”这个名字,仿佛早有预感似的。在众人夸我“才女”之际,他常常叹息一声:“可惜是个女孩!”眼光会突然黯淡下来。我想他的意思是,如果我是个男孩,可以考取功名,走上仕途,光宗耀祖。他曾经对我寄予过希望,让我男装入寨外的学校念书。可是没念两年,想到女儿终究要嫁人,一下子散了劲,让我回来了。

我天天去藏书阁看书,我只喜欢读那些说不出有什么用的各式各样的书,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什么。我讨厌赌钱,也不爱串门说闲话,从小到大,我只习惯于对着一本书。古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好象只是针对男人说的,不知倒过来对女人该怎么说,是不是书中自有长青药,书中自有如意郎?黄金屋对我没有意义,下辈子都不用为钱犯愁,钱多了好象也没什么用处,除了偶尔去赶场时买些小玩艺来随手丢到屋角。至于如意郎,我自然也是希望嫁得的,不是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吗?不过我也知道这件事和念不念书没什么关系,它更多地掌握在父母或者说族人的一念之间。我所能做的只是接受或祈祷,接受不可知的命运,祈祷它不至于太坏。

藏书阁是一整座楼,有三层,满屋子都是书,书架从地上一直修到屋顶,阳光常常从架子的缝隙中透进来,一小束一小束的,仿佛可以把它们一一摘下,抱个满怀。书很古旧,布满灰尘,穿行其间有一种穿越历史与时光的感觉。大太阳的时候那些书焦黄酥脆,仿佛一碰就会成为粉末;而阴雨天的时候,那些书又变得濡湿沉重,仿佛要化为肮脏粘稠的纸桨,充满霉味的气息有点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喜欢自己的名字,付诗来,赋诗来,姓和名结合得多么完美。既然叫了这样一个充满预兆的名字,我就一直想写出许许多多的好诗,出一本让后人吟颂的诗集。这个念头一直萦绕在我心头许多年,撑了我许多年,直到有一天……

那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在藏书阁看着永远看不到头的书,那是一秋日的傍晚,夕阳金色迷离的光线里我看见堆积如山的书册,千百次我看着它们一如既往的样子,视若无睹,无动于衷。可是那一次,我突然以一种陌生的全新的眼光来看待它们。它们沉默地沉重地伫立在那里,静静的,落寞的。每一本的后面,都出现了一张阴郁的面孔,那是它们呕心沥血的父母,在他们深情的注视下一个个文字艰难地诞生,兄弟姐妹一大群,一起住在薄薄厚厚长长短短的纸页里,在那里它们无言地变黄、变脆,等待一次目光的温柔抚摸。好似后宫三千佳丽等待宠幸,有些在期盼中寂寞终老,有些等到了,但也很快被遗忘。

我从书堆中抬起头来,突然发现一切都没有意义。那一刻静静的震惊里,我的信念瓦解,勇气全消。表面看我仍同以往一样以同样的姿势与位置宁静地坐在那里,但是我能感觉到心内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碎掉。怀着温柔的痛楚,我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疲惫和忧伤就象空气中那一层薄薄的金色,悄悄渗入四肢百骸。

就在我灵魂出窍,游离在虚空之际,一个魁武的小伙子出现在我迷离的视线里。他穿着白色的对襟短褂,裸露出肌肉突起的胳膊,手里倒握着一柄长长的扫帚,短发怒张,向天竖起,有如天兵天将一般从天而降。他不声不响地盯着我,目光晶莹剔透……

后来我才知道他叫武明君,是护院武师,那天是来帮忙打扫藏书阁的,是上天在我离弃诗歌时送来的一个礼物……

天真热,我有点烦燥,武明君和二管家一起去庐州办事了,已经走了半个月,估计这两天也该回来了吧!他不在,日子真难过,没有他以前我也过了许多年,现在回想,不知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怎么现在就不能像那时那么心静如水了呢?

他正走在回程的路上吧,象一头驴驾着沉重的货物,汗水会从裸露的肌肤上滑下,如同露珠滚过荷叶。烈日照耀下他古铜色的皮肤闪闪发光,他的脸上永远带着充满朝气的笑容。他本身就是一个发光的太阳呀,纯净又热烈,照亮我灰暗的死气沉沉的生活。

当他看着我的时候,我心里就像点起了一盏灯;当他抚摸我的时候,烦恼就被轻轻抹去了;当他吻我的时候,好像把生命力注入我的空虚中;当我们合二为一,无尽的爱源源不断地传过来,真实而具体,我幸福地被充满。

我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自己,从额头一路滑行下去,假装那是他的手……不,他的手没有这么轻柔,总是暴风骤雨般呼啸而来,总是恨不得宽大如蒲扇,可以把我完全地覆盖,总是带着火一般,掠过哪儿,哪儿就燃烧起来,总是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幻象渐渐远去,我从凉榻上坐起身来,觉得浑身腻答答的,于是吩咐佣人侍候沐浴。

泡在加入薄荷的水里,清凉从每个毛孔渗入肌肤,我吸了一口气,把炽热的面孔浸入水中。水没过头顶,软软的把我包围,吐出几个气泡之后,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那种溺水的恐慌突然来到心里。我想起古时候有一种私刑,叫做浸猪笼,族人把不贞的女子装入竹编笼子里,沉入河中淹死。我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如果有一天被人知道,会不会也落得这样的下场?寨务局门口天天烈烈飘扬的黄旗,时时都在提醒我族中长老有着至高无尚的生杀大权。想到他们威严的面孔,女眷中众多幸灾乐祸的表情,父母痛心疾首的羞愤,要说不害怕,除非是铁做的。

付嫣紫这丫头好像什么都知道了,冷不丁凑到面前冒一句令我胆颤心惊的话,一想起她鬼头鬼脑的样子我就头痛。她也不明说,跟我绕着玩,叫我不知怎么办才好。她还一天捉着明君陪她疯,甚至让他带她去听永昌的房,真要出了什么事,明君可得倒大霉。明君自己心虚,也不敢说什么。有时候想想嫣紫自己好像也有点没对,在永昌的婚宴上那么失态,下次我见着她,也问一句:你的永昌哥哥怎么样了?看她怎么答。不过她若只是伤心一向要好的五哥不能像以前那样亲近了,那么浸猪笼的还得是我。因为她没做什么,而我什么都做了。那时候,她也会站在岸边观看的人群中吧,是不是也会有一点唇亡齿寒,同病相怜呢?

我用手抓住木桶的边沿,奋力冒出头去,就如同头顶上有无法挣脱的阻挡。实际上什么也没有,我用力过猛,忽地冲出大半个身子,水滴纷纷从身上逃离,剩我光溜溜地在那儿,暴露在莫须有的目光里。我慌忙重又跌入水中,好像那是一件衣服,可以为我遮盖一切,抵挡一切。

水带来的不再是清凉,而是彻骨的寒冷。我逃也似的离开木桶,忙不迭擦干身子,拿起佣人早已备好的一袭白衣穿上,才惊魂稍定地呼出一口气。

夏布做成的白衣轻柔地贴在身上,仿佛无限体贴。其实它并不是纯白的,而是带一点点黄,那正是麻的本色。

夏布不仅仅是云顶寨,也是这一方的特产,方圆几百里的人家,几乎家家都织夏布。许多人以此为生,连不能织布的老太太,也要搓麻线来卖。麻线分很多等级,又细又匀均光滑的麻线织出的夏布才是上品,价格也高。又粗又断节的麻线织出的夏布粗糙不平,价格就低。所以不仅夏布有许多不同的价,麻线差价也很大。不过货好货次,都不愁销路,大户人家穿,小民百姓也穿。夏布透气性好,吸汗,织得细的不比绸缎差,夏天穿着特别舒服。

好的夏布一定得用好的麻织,可是光有好麻也不一定能织出好夏布,还得有好技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夏布不是付家场上老字号的绸缎庄里卖的,而是永昌的母亲华明玉所织。我们称她为明姨,我没有见过比她更沉静,更能安于寂寞的女人。她总是关在自己的院子里,除了不能不参加的应酬,几乎足不出户,每天只对着书本或织机。我很奇怪她怎么能把这两件有点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做得那么自然,那么顺理成章。寨子里的女眷不屑于做这种有点体力劳动的活儿,认为织布是粗活,是下人干的。只有明姨,仿佛发自内心的喜欢织布,她织出的成品精致细密,轻薄柔软,堪称上品,却从来不拿出来示人。寨内人也只以为她不过是借此消磨时间,如同绣花做女红一般,没谁当真等着派用场。明姨在寨内地位低下,自己也不喜交际,往往门可罗雀,也没谁来看见这些精美的成品。我去她哪儿借书时偶尔得见,惊叹不已,问她要了一段来做了这件衣裳,穿着真是舒服妥贴,可是她让我不要告诉别人。

明姨真是一个充满了神密感的女人,身上那种沉静安详的气息让我着迷,仿佛命运无论给她什么都能坦然接受。我越来越爱去她那里了,和她在阳光下的小院坐坐,看一只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那里觅食,母鸡从容踱步,不时红着脸偏着头看看我们,轻轻唱上一句。小鸡们绒球似的滚来滚去,叽叽叫着,反而使一切显得更宁静。

想到明姨的小院,她亲手做的蜜饯、松糕、云豆小米粥,还有那些精美的夏布,我就坐不住了。

走出屋子,太阳略略偏西,依然很烈。阳光下一切东西都拖着个浓密的影子,歪斜着,沉重的,老大不情愿地拽着。石板路有点热烘烘的,热气透过薄底的鞋子传上来,仿佛大地在喘气。墙角的青苔也晒暖了,摸一摸毛茸茸的有点儿扎手,好似明君的短发。再往下探一探,凉气就上来了,跟着一条蜈蚣也惊慌失措地爬出来,用几十只小脚踏着我的尖叫,细细碎碎地去了。

按寨子里的时间这时候一天才开始不久,午饭尚未备好,有事的男人多半在忙事,没事的男人多半又在吸大烟。女人多半闲着,约着吃茶闲逛或是打牌。我经过几座宅子时都听见了她们聚众合会的喧哗声。那个漏底锅似的武馆里也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那是武师们在练功。在我听来,那才有点生机勃勃的意思,代表着热气腾腾的生活。虽然仔细一想,天天这么自个儿打打杀杀,天天为一场假想中的仗作准备,也怪好笑的。

虽然有这样那样的声音,寨子里还是显得很安静,甚至有点懒洋洋的,空空荡荡的。树林中蝉叫得很响,一种金属般的声音,但也不过是这静谧中的一部份罢了。

经过叹花池的时候看见水清凉极了,真想跳下去游泳,不过这是寨规不允许的。为了防备战时水井不够,这个寨内最大的湖泊是要做为饮用水用的,所以平时既不许游泳,也不许在池边洗衣服。盖这寨子的先祖有着那么强烈的忧患意识,总是提防着会有外敌侵入,早几百年就做好了一切攻守准备。我看啊,也许一辈子也用不着。

水边有许多奇花异草,闲闲种着,五颜六色的,倒映在水中煞是好看。几棵大柳树也垂下枝条在水面,掉落的细长的柳叶船般浮着,上面爬着一些小虫子,好像虫子要渡河。对岸也差不多的景色,一大片梅树在离水稍远的地方,叶子绿油油地长得正好,我知道它们的花朵有红的、黄的、绿的、白的,都是一片片交替着种的。八角的亭子里空无一人,一丛兰草开着白色的花,站在在亭子的飞檐上,不知它是怎么爬上去的。

我玩了一会儿水,走走停停地到了明姨的宅子。老远的就听见织机在响,梭子有力的穿梭,发出清脆的有节奏的声音。合着织机的吱嘎声,让人觉得好像是一辆木头车子在行走。

宅子的围墙上长满了金银花的藤蔓,在墙头堆了一大堆,然后垂下来,盖住了有些斑驳的墙面。这座宅子看上去有些破败,实际上很结实,它的砖每块重三十多斤,瓦宽大厚重超过寻常瓦一半,虽不好看,却很耐用。

院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走了进去。门有点坏了,发出一声要朽了的声音,使院子里的一群鸡诧异地齐齐向我望来。

那是一大群鸡,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彩色有黑白。一些在树荫下喘气,一些卧在松软的沙土堆里,一些交头结耳,注视着绕着两棵杨槐进行接力赛的两只鸡:前者嘴里叼着一条小蟮,后者想据为已有,正死命追赶。说是小蟮,也有尺把长,做为一只鸡不大可能一口把它吞下,何况后来追兵,旁边还有虎视眈眈者,没时间细细享用,丢又舍不得,只好带着它奔逃。不一会儿小蟮换了主人,然后同样的情景重又上演,另一个追兵精神抖擞地上场,那个暂时的胜利者只得也如法炮制,带着它的战利品飞奔。

正看得有趣,忽听耳边有一个声音说:“这些鸡已经追了老半天了,几乎个个都轮了个遍。”原来不知何时织机已停,明姨悄悄走到我身边。

我笑道:“这些鸡真蠢,还不如大家齐心合力把小蟮撕开,共同分享。”

“要是你找到一箱财宝,重得无法搬动,你会分一半给别人以便可以带走吗?”

我故意说:“我就招呼一群人去瓜分,诗里不是说‘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发还复来’吗?”然后我又笑了,“说着玩的,我怎么舍得,我会先带走一部份,然后找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偷偷全部运回来。”

说着话我们已经进到屋子里,明姨忙着张罗茶水点心,我又去看她织的夏布。只见这块白色的夏布纹理细密均匀,色泽柔白发亮,更奇的是中间竟织着一朵淡红的大丽花!夏布织花的技艺早已失传,想不到明姨竟然会!

我不由啧啧称奇,明姨说道:“你夸我布织得好,其实,寨子里手最巧最会织夏布的另有其人。她能织一千二百个线头的细夏布,现在市面上流行的多是只有几百头的粗夏布。这织花的技术,我也是跟她学的,只学到皮毛而已。”

这话令我大为惊奇,寨子里还有这等手艺的人?怎么没人知道?我急忙问明姨那是谁,她犹豫了一下,才说:“那人是……武明君的母亲!”

瞬时有关明君身世的种种传闻涌上心头,我感到在知情人的吞吞吐吐背后有一个不欲人知的故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它既然和我爱的明君有关,我就十分渴望能够知道。我缠着明姨讲述,她叹了口气摇摇头,神色十分古怪。在我诅咒发誓只是好奇,只是出于对如此能工巧匠的敬佩,决不外传之后,她才缓缓地开了口。

墨姨是俗语里墨蚊子的意思,用来做人名,表示了一种极端的藐视。当然,墨姨小的时候不叫墨姨,叫什么没人知道,也不外猫儿狗儿之类的贱名。墨姨这个名字是做了人家小老婆之后正室起的,以发泄她的愤怒。她命令所有的佣人一律称之为“墨姨”,相当于不好公开叫的“贱人”。

墨姨是一个弃儿,出生不详。要说是贱命,那也真贱,尚未满月的弱小生命,就被人丢在雪地里,但她竟吊着一口气不肯离开这个人世,也不知念着这世间的什么好。一直熬到一对卖菜的农民夫妇把她捡起。夫妇俩琢磨了半天,也搞不清她的来历,要说是哪家穷人家生养多了随手丢弃的吧,包裹她的绣花锦被颇为精美,不是寻常人家之物。要说是哪位富家千金的私生子吧,里面既无值钱信物,又无一文半贯,小气得没有大家风范。菜农夫妇随手把她捡起,丢到自己那一窝小崽子中,就算做了一桩积善行德的好事。

就像一粒草仔可以在贫瘠的土地里生长一样,天生贱命的墨姨自生自灭地长大了。她每天做得像一头牛一样,但这并不妨碍她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也不妨碍付家某一房的老爷在某一天被一种纯朴的美所打动,并心血来潮地将她带进寨子做了丫头。

在一个太太回娘家的夜晚,老爷诱奸了她,这么一次就有了孕。太太恨得牙痒痒,表面上却不露声色。

等到有一天老爷出门办事,太太悄悄找来女管家。一番叮嘱之后,女管家拿上篮子对墨姨说,一起上山采菌子做馅包饺子。墨姨平时从早忙到晚,少有机会外出,一听很高兴,欢欢喜喜地跟着女管家去了。

她们到了山上,采了一会菌子,来到山顶上的几间小茅屋前。女管家告诉她说这是马夫的房子,他不在家,她累了想进去歇歇脚。茅屋没有上锁,她们就推门而入。坐了一会儿,女管家说她要上茅房,让她在屋子里等一会儿。

女管家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天渐渐黑了,山野那么空旷寂静,墨姨害怕极了。她不认得回去的路,又怕女管家回来找不着她会发火,就一直坐在那里不敢乱走。

等啊等啊,天终于黑了,四十多岁的跛脚马夫回来了,手里提了块肉。墨姨哀求他送她回去,他只是和气地留她吃饭。

吃完饭马夫才慢吞吞地告诉她,太太把她赏给他了,说好这天由女管家把她送来,连割肉的钱也是太太给的。墨姨一听,顿时呆了,冲到门口想逃出去。马夫将门反锁,任她怎么哀求也不放她出去。

也算她和付家的缘份未尽,老爷那天回来,正好想起要她,太太只得吞吞吐吐地说了。老爷沉吟了一下,说现在她有了身孕,得接回来。要是生下儿子,不能让付家的骨血流落在外姓人手里,要是生下女儿,就随你怎么处置。

这样,墨姨就又回来侍候太太,整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在水井打水的时候身后会突然出现女管家的影子,在路上走着走着面前会突然滚下一块石头。她的碗里会出现蚯蚓,床上会钻出蝎子……好容易熬到生产,痛叫三天三夜无人理睬,但她坚韧的生命力又一次得到体现,竟自挣扎着生下儿子。她喜极而泣。

母凭子贵,她也就顺势提了房,但老爷对她已经没有兴趣了。墨姨这个名字是太太赐的。主人既不重视,下人也多轻慢,墨姨名份上虽为主子,实则连佣人也不如。虽然不用做粗重的活了,可是一个人冷清清地住在偏房,少有人理睬,每天只有一个老佣人送去一点粗食。

就在无限孤寂中墨姨开始了织布。当一个人只能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就能把这件事做得很好。她织出的夏布人见人爱,渐渐有些别房的姨太太们上门来讨要,说一堆廉价的恭维话,捧一匹精美的夏布离开。墨姨也无所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做点事反倒不舒服。何况这样一来,她孤寂的小屋也有了一点人气,一点凄凉的热闹。

墨姨因夏布而渐受人欢迎,太太又不高兴了。你不是喜欢织布吗?那就让你织个够吧!于是太太把她织的布卖给绸缎庄,逼着她没日没夜地织。可怜的墨姨无法反抗,常常织机声整夜整夜地响个不停……

就是这样的日子也没能过几年,不久老爷患病死了,太太当了家,哪里还容得下她?

有一天,太太让她织一匹素白的夏布,当布织好的时候,太太来到她的小屋对她说,她的儿子已经被贬为家奴,她活着已经没什么指望了,不如就用这匹亲手织就的夏布自行了断算了。墨姨不舍得死,就如同出生之初在雪地里苦苦撑着一样,不知留恋什么,她仍舍不得死。她苦苦哀求,太太最后终于说,不死也行,这里有一碗哑药,你喝下去免得乱嚼舌头。墨姨想想以后的日子必定生不如死,一时难以选择,手一会儿伸向哑药,一会儿伸向夏布……

明姨的讲述在这紧要处被打断,她的儿子付永昌和儿媳唐合香来给她请安。我沉浸在墨姨惊心动魄的遭遇里,一时有点回不过神来。很想接着问明姨后来怎么样了,但此时已不方便了,她们母子、婆媳话着家常,一派温馨和睦的景象。唐合香看上去温柔贤淑,是个持家的好手,明姨显然对她颇为疼爱,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我见她不时掩嘴欲呕,脸生红霞,便问道:“是有喜了吧?”她羞涩地点点头,一脸幸福。

我顺势说了些恭喜的话,明姨欣慰地笑了。付永昌却依然垂着手立在一旁,脸上不露声色,因此就显得有点儿……淡漠,不像一个即将做父亲的人。

看着明姨一家其乐融融,我不便再留,便告辞出来。明姨送到门口,突然说道:“今天我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你知道了这些不该知道的事并不是件好事,把它忘了吧,以后也别再问了。”

我站在夕阳照耀下的院门口,看着明姨单薄的背影消失在天井里,心里有点不是滋味。院子里的鸡们已纷纷飞上树准备歇息了,那条众鸡垂涎的小蟮不知最后落入谁的口中。

我慢吞吞地走回去,让尚有余温的阳光照在身上,驱除墨姨故事带来的寒意。要是明君知道他的身世竟是这样,不知会怎么想?难怪第一次我得知他的名字时就觉得有点诧异,一个贫苦人家竟会给孩子起这样的名字?那么说他不叫武明君而是叫付明君,与我同姓,是我同宗?这么一想我不寒而栗,不不,武明君就是武明君,是个护院的武师,跟我不会有什么血缘关系,有也一定很远很远……我不要再想这个问题,明姨说得对,知道多了没好处,我不要自寻烦恼。

松林坡的松树在暮色中有点朦胧,一球球的松针毛绒绒的一团团。松林下有我的安乐窝,如同寨墙上废弃的兵棚是我和明君的小屋,它们都是我最渴望的地方。

我伫立在坡上,远远地看见大寨门口走来两个小小的人影,人影渐渐地近了,走在前面的是二管家,后面跟着的是武明君。他光着上身,背着背篓,白布褂子揉成一团捏在手里。一看到他,我心里的烦恼和恐惧一下子就没了。我高兴地举起手来,假装理头发,扬了扬手中的丝帕。他趁机指了指松林,我们心领神会地相视一笑。

也许所有的人都认为我疯了,就让他们笑去吧!他虽在众人眼中微不足道,却是我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