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兰心
揭开盖头的一刹那,我惊呆了,这……这哪是相亲时媒人所指认的男人?眼前这个男人被两个佣人扶着,浑身像被抽了筋似的绵软无力,与其说他是自己站着,不如说是被佣人架着立在那里。他的脸瘦削苍白,嘴唇薄薄的没一点血色,两只眼睛却闪着不正常的光芒,好像回光返照。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一阵发毛,我尖叫一声跳起来,退到屋角,指着他哆嗦着问:“你……你是谁?”
佣人答道:“六少奶奶,这是六少爷呀!”
“不!”我惊恐地往四周看去,相亲时那个高大威武,英俊潇洒,对我含情脉脉的男人呢?我努力回想,怎么也想不起相亲那天见过眼前这个人,难道狸猫换了太子?
这个绵软的人儿想要说话,一开口却先咳了起来,声声拼尽全力,脸涨得通红,五脏六腑仿佛要被挣断了,旁人听着都难受死了。好不容易咳完了,他开口说道:“相亲那天你不是见过我吗?我就在二哥付淮宇的旁边。”
不不不,我没有见过这个仿佛马上就要化成飞灰的人。我惊恐地喊道:“她们告诉我是最高的那个人,那个人不是你!”
“那是你自己看走了眼,楚姑娘,现在天地也拜过了,祖宗也祭过了,你我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他挥挥手让佣人放开他,自己扶着桌子,颤微微地一步步走过来。
“你……你别过来!你再走一步我就……就撞死在你面前!”我慌乱地碰翻了一只花瓶,它翻身滚下地,却并没有碎,新房里铺了厚厚的地毯,这大热的天,也不怕生虫子。我在心里飞快地转念头,就这么死了我可不甘心,可是就这么吃个哑巴亏我也不甘心,总得把事情闹出去,看看有没有法子解决。我瞅准空儿绕过两个佣人冲到门口,谁知门外守着两个大汉,孔武有力,只轻轻一推就把我推了回去,其中一个说道:“洞房花烛夜新娘子怎么可以乱跑!”
门被反锁上了,屋里的两个女佣也粗粗壮壮,对我虎视眈眈,我顿时没有了主张。这当儿他停下来说道:“楚姑娘,你这是何必,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就认了罢!”
我四面八方瞧瞧,想找个合适的东西撞。墙是青砖的,结实着呢,撞上去准没命,东边的柱子挺粗的,也碰不得,西边的屏风又太轻,怕是不经撞。雕花的窗格子似乎不错,可惜在两个佣人的身后,斜对面的床柱子不粗不细,倒也合适,要是撞断了帐子倒下来就更好了。他又逼了过来,来不及多想了,好,就是它!我瞄准目标,咬咬牙冲过去,“碰”地一声只觉额上奇痛,眼前金星乱冒,血热乎乎地流了下来,我头一犯晕就倒在了地上。
晕劲儿一过我立刻就醒了,但我装做晕死过去,引起一片混乱。佣人们慌忙出去叫人了,那个绵软人瘫在椅子上不知如何是好,这正是我所希望的场面。我躺在地上,透过血糊糊的眼帘偷偷看了看床柱子,才发现上面雕着龙呀凤的,怪不得觉得被一块尖硬的东西狠狠地咯破了皮。这床不知是什么硬木做的,结实得要命,要是力再大些,小命怕是真的没了。
很快一大帮人就拥进房来,几个身强力壮的女佣人围着我又掐又捏,弄得我忍不住呼痛。旁边的人道:“好了好了,醒过来了!”我也就顺势“醒”来。
我见母亲也来了,就扑到她怀里哭诉,一心指望父母能替我做主。我还没说完,一个威严的老头子一拍桌子骂道:“人是你们自己亲眼见过的,骂我们付家骗婚,有何证据?无凭无据,就是诬陷,当心吃官司坐牢!”
母亲也蒙了,才张了张口,就被喝道:“无缘无故想悔婚?把我付家当什么地方?你楚家算个什么东西,敢做这样的事情!”
一帮强壮的家丁虎视眈眈地守在门外,几个三姑六婆又来打圆场,软硬兼施,威胁利诱。父亲见形式不对,只得认了:“对不住了亲家,小女可能一时眼花,错认了人。这位公子面容清朗,仙……仙风道骨,小女得嫁,也是福气。兰心,还不快向太爷爷认个错,以后不得这么任性。”
母亲也垂泪道:“兰心,你已经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过了门,你就……就认命吧!”
这时候我才真正感到了绝望,我哭道:“爹、娘,您们不疼女儿了?不管女儿了?我是您们惟一的亲生女儿啊!”我哭得肝肠寸断,只觉面前人影晃动,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朦胧……这次是真的昏过去了。
醒来已是晚上,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看到两根烫金大红蜡烛高高燃着,才恍惚忆起所发生的事:这是我出嫁的日子,这是我的洞房花烛夜……
我打个哆嗦,朝旁边看去,我的丈夫——那个绵软人,正躺在软榻上抽大烟,见我醒了,他丢掉烟枪,借着大烟的劲儿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把我重新推倒在床上。我想要反抗他,可是举手投足间竟软绵绵的没有力气,仿佛他的绵软传染了我。我大骇,半天才想到是流多了血,又一天没吃饭,不是患了软骨病。
他俯身看着我,用颤抖的手指抚摸着我的脸,如同一只只毛虫爬过,我本能的闭上眼扭过头去。他喘息着说:“我终于娶到你了,你知道吗?两年前我就看上你了!”
我惊了一下,听得他又说道:“那时正是春天,我病了很久,想出去走走,几个兄弟和佣人扶着我,到了普法寺。那天风和日丽,很多小孩子在放风筝,许多香客在寺庙进香之后也顺便在附近郊游,平日不太出门的小姐们也三五成群在出来踏青。我斜依在铺了软垫的石椅上,听着她们嘻嘻哈哈清脆的笑声,儿童的嬉戏声,觉得一切生机勃勃,只有自己衰弱不堪。我真想一把揪住什么,把这活力注入身体里。
就在这时,又走来一群踏青的女孩子,她们手里拿着桃花枝,身上穿着五颜六色的薄绸衣,似一群彩色的小鸟。突然,我看见了你,你穿着鹅黄的衣衫,在这一片绮丽中清新淡雅,娇俏可人,衬得桃花更红,柳枝更绿。你和女伴打闹着,从我身边走过,你漫不经心地向我们这边看了一眼,我知道我并没有落入你的视线……我的脸胀得通红,又咳了起来。你笑着远去了,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你婀娜多姿的背影渐渐缩小,渐渐远去,成为淡淡的一抹……
我从此无法忘怀那一刹那的印象,我找人四处打听,终于得知你是楚家的独生女,尚末婚配。这消息使我很高兴,我知道我这样子要娶你得费点周折,不过天底下没有我们付家办不到的事,就算你从小就定了亲,我也有法子让你嫁到付家来……”
恍惚中我忆起,好像是有过那么一次踏青……江南的春天,草长莺飞,飞絮满天,柳色青青,我和几个姐妹相约踏青,像出笼的小鸟,高高兴兴地和女伴们一起去了普法寺。
我们进了香,女伴们纷纷去抽签,问姻缘。不知怎的,我本来兴冲冲跟了过去,到面前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不想抽了。她们好奇地问为什么呀,我说万一抽到坏签怎么办呢?今天这么开心,岂不是要被影响情绪?不如不知道的好。她们笑我太小心,说好玩罢了,又不一定是真的。现在想起来,那一刻是否是有预感才不去抽签呢?
出了普法寺,我们去了墨溪河。那是很有名的一条溪河,水清见鱼,柳垂沿岸,逶迤曲折,风光秀丽。它的出名,并非景美,而是因为溪中有石如盘,突出水面,石盘边有两个小洞,长年积水,一个洞的水清,一个洞的水黑。它们旁边的岸上,有一块高丈许的青石,形状象墨锭,所以叫墨溪,岸边还有“墨石留香”的碑。康熙年间有人写过一篇《墨溪赋》,广为传颂,什么“问溪中之鱼鸟,半化烟云”,“观鱼梭之织水,悠悠意闲,玩鹜影之攒波,隐隐心醉”,什么“若渊明到此,亦应结庐”,周围居住的不少人都能背上几句。
相传每逢科考年,若墨石下出黑水如墨,顺流如缕,丝丝不散,香闻数里,那么付家子孙必有人中试。我倒没赶上亲见,不过老人们都这么说。付家与墨溪也因此更加有名,有些想考中的人家,还到墨石旁来供奉祈求保佑呢!
因着墨溪与付家的紧密联系,女伴们不由说起付家,说若能嫁入付家,一生吃穿不愁,家大业大,有钱有势,不怕被人欺负。我说也别光瞧着人家有钱呀,还得人品好,女伴就说,有财也有才呀,付家不知出了多少才子,不然怎么会有墨溪的传说呢?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一点也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嫁入付家,而且还是这样一个丈夫。我心里还没有一个明确的影像,只有一点模糊的渴望。我望着清澄明净的天空,风筝远远的飘着,有着小小的淡淡的影子。我觉得好像自己也在飘浮,也在飞翔,那么自在,那么悠闲,在高远的天空下,在清清的溪水畔,在繁花的丛中……我怀着美好的想像与期待,无忧无虑,心澄如水。
那是一次多么美好的出游啊!我万万想不到就在那一天我的厄运悄然袭来,一切都是偶然的,可是当它既成事实时,它就是注定的,不可更改的。要是早知会如此,那一天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出门,无论春光多么好,野外多么诱人,女伴怎样的邀约。
就在那一天,我幻想着与意中人相遇的时候,真的有一个人暗暗相中了我。可是他……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啊!与我的想像相差十万八千里。上天啊,既使你不成全我的愿望,也不要这样的实现它啊!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玩笑,不,他不应当存在于现实中,这一定是个梦,当我醒来,他就会化为泡影!
我充满无奈,充满仇恨地盯着他,这个干枯委琐的,虚弱得说几句话就要停下来喘息的人,也正充满狂热地盯着我。虽然他看上去仿佛吹口气就要倒下,但我仍然觉得他无比强大,他的背后有无数强有力的东西支撑着他,我斗也斗不过,逃也逃不开。天哪,难道我真的得和这个人过一辈子?!
我们互相敌视着,我看见他眼中渐渐升起来的狂热,感到很害怕。他蓦地扑过来,我往里躲了躲,他摔倒在被子上,靠在那儿歇了歇,仍不想放过我,又扑了过来。我已退到床角,退无可退,被他抱个正着。
我想要推开他,他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两只手紧紧地缠着我,竟然推他不动。我感觉像被一条大蛇缠住了,它喘息着,浑身腻答答的,嘴里散发着恶臭,说不出的恶心,说不出的窒息。
拉扯中我的衣服被解开,他干瘦汗湿的手从上到下一阵乱摸,摸到哪儿哪儿就起鸡皮疙瘩。他的身子死沉沉的,炽热绵软,颜色惨白,像从未见过阳光,骨头一根根清晰可见,锁骨突起,刀子似的硌人。他像一堆带骨的死肉七零八落、一塌糊涂地压在我身上,使我几乎又要晕了过去。
不知是因为虚弱,还是太过恶心,我竟然没有力气推开他。躲过今夜,还有无数的夜,我已是他名媒正娶的女人,他名下名正言顺的私有财产,他想要怎样就可怎样。他要是想置我于死地,谁也不会为我说一个字,连父母都会袖手旁观,因为我已经是属于他的!我不明白,难道父母生下我来,爱我疼我,教我琴棋书画,就是为了把我交给眼前这个男人?!
我浑身无力,紧紧地闭上眼睛,偏过头去,任由他折腾我。
他被我这幅听天由命强忍恶心的样子激怒,啪地给了我一耳光,把我偏向一边的头强行扭过来正对着他,又用手拨拉我的眼皮,要我睁开眼睛看着他。他气喘吁吁地说:“你干嘛闭着眼?不想看见我?还想着相亲时见的那个男人对吧?我告诉你,那是我二哥付淮宇,他已有两个老婆,还出名的花心,对任何女人都眉来眼去,别以为对你有什么,你别自作多情了!你好好睁开眼睛看清楚,我叫付祖云,我才是你的丈夫!”
我心里一痛,原来那个俊美的男子竟是上天用来蒙骗我的,枉我在待嫁的日子里充满憧憬地想着他……他怎么会和眼前这个委琐的人是同胞兄弟?而这个人才是我的丈夫!
“要是是我二哥,你就不会是这副样子了吧?你这个小贱人,小淫妇!”这个自称是我丈夫的人恶狠狠地拧着我的面颊说:“你别作白日梦了,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男人,你的天,你的命!”
他使劲挤压着我,分开我的腿,努力地想要进去,可是竟然不行!他气得用手不住拧我,像要把我一块块地揪下来。我忍着痛一动不动,冷冷地说:“你不是个男人,从里到外都不是个男人!”
这话使他大怒,他疯狂地扇我的耳光,狰狞的扭曲的面孔逼到我的面前,“不许说,不许这样说!”他大汗淋漓,粘乎乎的汗水滴落到我身上,我感到身心都被玷污,被弄得很脏很脏,再也洗不去这污迹……
他扭动了一阵,不知怎的才好,突然一把抓过翠玉烟杆,死命捅进我的身体!我感到被捅了一个大洞,伤及五脏六腑,热乎乎的血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我惨叫一声,又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天已亮了,屋里有点雾蒙蒙的,弄不清是早晨还是中午。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陌生的陈设及远远传来的一两声鸟啼。我觉得好象是在一个梦里,一个恶梦里,但是浑身的酸痛又提醒我这是无可逃避的现实。我感到头很大,嘴唇很厚,眼睛有点睁不开,我伸手摸摸面颊,惊恐地想:不会肿得像只猪头吧?刚动一下,下身又钻心的痛,使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忍不住哼了一声。
昨夜丑陋恶心的一幕渐渐浮现眼前,随着记忆的复苏我越来越觉得凄苦无依,越来越感到绝望。这样的日子才开个头啊,我简直不能想象怎么可以过一生!
不,我不要这样的命运,如果上天真的非要这样安排,我还有最后的反抗——死!
想到死我不由打了个冷颤,虽然这是炎炎夏日。昨日的寻死有点半真半假作作样子,今天却是真的……没有回头的路了!
我想了半天该怎么死,撞墙吧我再也没有那个力气,用刀子吧有点下不了手,何况也找不着刀子,血淋淋的也太可怕……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上吊省事一些,古代女子寻死都多半用它,堪称传统经典式,一定有它的好处吧?
就这么决定了吧!我四顾寻找家什,最好是用白绫,可是没有,只有陪嫁的绫罗绸缎里有一匹红绢,红的就红的!我得找件红衣穿上,以配这红绢。听说新嫁娘做鬼很厉害,是那种充满仇恨的厉鬼,每到晚上十二点钟就出来害人。能变成那么凶的鬼也不错,可我出来害谁呢?我恨那个称为我丈夫的男人付祖云,恨那个引诱我上当的媒婆,恨设圈套的付家,也恨我软弱的父母!我对这个曾经热爱的世界充满了仇恨,那个温婉善良美好的女孩楚兰心就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哀毁骨立,肆意为虐的恶鬼楚兰心!
我摸索着慢慢走到梳妆台前,每一步都牵动伤口,提醒我所受的耻辱,令我痛不欲生。镜子里的人儿有点变形,头颅肿大,伤痕累累,面目全非。我后悔极了,早知横竖是个死,为什么不在昨天,在我还是冰清玉洁,纯净无暇时死去!经过昨夜,我已污浊不堪,再也不是清白的女儿身了。我恨他,恨死他了!他连死都不让我干干净净地死去!
我想找出纸笔写遗书,可是到处都没有。我坐在那里想了一下,觉得对谁都没什么话好说。算了算了,不写也罢,就这么去吧!
心里一烦,也没心思化妆了,我马马虎虎套上了红嫁衣,扯出红绢。那是很大的一整匹,看起来很薄,可是蛮结实,我费了好大劲才撕下一块,已累得大汗淋漓。真是的,想死都这么不容易。我坐在地上歇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把红绢往屋中间的雕花门框上系。门框有点高,够不着,我又费了不少劲搬来凳子搭上,才系好了红绢。这屋子里的家俱全都黑漆漆死气沉沉的,一张凳子都重死了,我有点担心一会儿能不能把它踢翻。
一切就绪,我已累得半死,想最后悲伤哀悼一番,却发现心里空空荡荡,真空一般宁静。未来一片空白,过去也一片模糊,我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感觉不到。世界在一刹那变得虚无,我的肉身已不在了,精神也不在了,仿佛这世上从来就不曾有过一个我……
恍惚中,我缓缓地把头伸进了红绢……
正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红衣女孩忽地跳了进来,她见状大惊,二话不说冲上来就把我拉了下来。我浑身无力地倒在她怀里,压得她一个趔趄,她跌跌撞撞地把我拖到床上,说道:“乖乖,正寻死呢,幸好我来了,这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意识渐渐回来,我认出她是相亲那天在窗外偷看的圆脸女孩。这一刻我勇气全消,悲从中来,放声哭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圆脸女孩扑闪着大眼睛,凑到我面前说:“我叫付嫣紫,是你的小姑子,我们见过面的,你不记得了?我一见你就喜欢,你嫁到我家来,正好和我玩,干嘛要寻死呢?你这么美,我可舍不得你死。”
她一派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样子,我觉得没法跟她说什么,就又哭起来。谁知她叹了口气说:“你别伤心,嫁给六哥是委屈了点,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身为女人,有时候只好认命,你想开些罢!”
一天之内,这话我听了无数次,人人劝我时都这么说。我愣了愣,喃喃道:“命,什么是命?”我仰头看了着天,自语道:“命,就是看不见,摸不着,平时也感觉不到,却在某一个关健的时刻让你感到无能为力的东西。”
女孩听了侧着头想了一下,大声叫道:“好!我要记下来!”抄家似的在屋子里一阵乱翻,我说:“别找了,没纸笔。”
她瞪着大眼睛问:“你怎么知道?”
“我找过了,想写遗书来着,没找着。”
“哦!那你别忘了,下次我再来记!”她向我嫣然一笑,露出两只小小酒窝,十分可爱,我不由喜欢上了她。
她走过来挨着我坐下,说道:“你是因祸得福,过门头几天是规矩最多最烦人的时候,要不是你昨天寻死受了伤,你以为你今天能这么清静地躺在这里?除了婆婆,还有一个人你得搞好关系,那就是你的小姑,也就是本姑娘!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喜欢你,不会为难你的,而且你运气好,只有我这么一个小姑!”
我也是人家的女儿啊,在家时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一旦出嫁……我感觉就像一件被卖出的货物,再也由不得自己作主。要是能不出嫁该多好啊,以前我憧憬爱情,现在我宁可做一个老姑娘,寂寞终老闺房。
我垂着头喃喃说:“命,命,我恨命……”
女孩扑闪着大眼睛,问:“你真的恨命?这好办,你等着!”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她一走屋子里就像少了许多东西,那么死气沉沉,那么令人窒息,那么静,那么空,让人心里发慌……我昏沉沉地靠在锦被上,觉得四大皆空。
不知过了多久,窗户上出现了女孩的圆脸,她举着一个快要散架的稻草人,稻草人的胸前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写了一个大大的“命”字,字迹歪扭,墨汁末干。她把稻草人插在窗外,一阵风似的又冲进屋子里来,手里拿着一张精致的金色小弓,对我说道:“兰心姐姐,你别伤心,我给你出气!”拉开小弓嗖嗖嗖地射出三箭,一箭飞出老远,不知所终;一箭根本就没飞出窗口,碰在窗台上折了;一箭总算插到了稻草人身上,可是离那个狗爬的“命”字还有十万八千里。
她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把弓箭递给我:“兰心姐姐,你来!”
我摇摇头正想说我没力气,门外在人叫:“七小姐,你在干什么?你娘到处在找你呢!”
她一听,丢下我又没头没脑地跑走了。
我慢慢撑起来,走到花窗前,看着那个破败的稻草人。它不知在田野里伫立了多久,金黄的稻草已变得枯黄发黑,两只眼睛只剩下一只,鼻子摇摇晃晃地吊着,嘴倒还在,是一个傻呵呵的笑容。它身上的稻草东一根西一根,空出很大的缝隙,可以看见里面的竹棍。它的两只手平伸着,袖口的草扎了一下,像穿了一件灯笼袖的衣裳,一边手上吊着一把残破的蒲扇,正悠悠地晃着。这个乱糟糟的、任人摆布的稻草人真像我的命啊!那么不堪,那么丑恶,那么无助!
我扯下那张写着“命”的白纸,它的墨汁淌下,变得扭曲狰狞,面目全非。薄薄的纸在风中轻轻颤动,那字仿佛活了一般,扭动着身子,发出怪笑。我闭上眼睛,把它撕成碎片,丢到风中。那张薄纸看起来一截就破,却十分有韧性,撕得我很费了点劲。我喘息着扶住窗台,觉得筋疲力尽。稻草人立在那里,瞪着一只眼看着我,咧着大嘴憨乎乎地笑,一幅没心没肺的样子。我一把揪住它,一根根拔下它身上的草,就象拔一只羽毛翻飞的鸡。它也不挣扎,逆来顺受地一如继住地笑着。我撕下它的嘴,拧下它的头,把它还原成一堆乱草和几根竹棍,它躺倒在地上,残留的那只眼睛仍直愣愣地瞪着天空……
“命”消失了吗?它还在!我知道它还在虚空,在实处,在一切时间,一切地方……只要我还在呼吸,它就还在!可我既无法死去,也无法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