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嫣紫
今天是永昌哥哥成亲的日子,我在心里诅咒它千百遍,祈祷千百遍,希望它不要到来。但它仍如期而至,像一场猝不及防的大雨,将我打倒在泥泞的地上。
从前几天开始,寨子里就张灯结彩,到处挂满红灯笼和绸缎结成的大红花球,花圃里名贵的兰花也搬了不少出来,置于路边桥头和新人的宅院,把它们装扮得五彩缤纷。大寨门更是花团锦簇,锣鼓喧天,向路人张扬着喜庆与富贵之气。
按照惯例,一房成亲各宅院都要披红挂绿,何况本就是我们家的事。但是昨天佣人们来布置我的宅院时我坚决不要,我板着脸说:“又不是我出嫁,干嘛要打扮我的屋子,永昌哥哥成亲,关我什么事!”
双悦这死丫头在一旁傻乎乎地问:“他是你哥哥啊,怎么不关你事呢?你不为他高兴吗?”哼!她知道什么,瞎起哄。
佣人很为难,僵持许久,惊动了母亲,赶来教训我,说我没心没肺,自私自利,一点不懂事,一点不为她着想。永昌是二娘生的,要是二娘知道了,还以为是她指示我这样做的呢,传出去有损她的贤德。她一向对五哥母子不好,这时候又怕别人说,真虚伪。
见我哭个不休,她支开佣人,历声对我说:“别以为你那点小心眼我不知道,你和永昌是从小要好,可你休想有什么非份之想,要是闹出点什么伤风败俗大逆不道的事你就死定了,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你!你趁早给我老老实实的,别让人家看笑话!”
这话把我吓着了,不敢再任性。然后她又哄我说将来我出嫁的时候,大家也为我张灯结彩,整个园子里到处喜气洋洋,热热闹闹,多风光啊!
听到这话,我又哭了。我不会有那一天的,除了永昌哥哥,我谁也不想嫁。
话说到这份上,我没法再坚持,只得任凭佣人们搭起木梯,在屋里屋外爬上爬下,把红绸舞得满天飞。
最终花球与灯笼都挂上了,我呆呆地坐在洋溢着喜气的屋里,从下午一直坐到晚上。黄昏时分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到处一片暗淡的红色,我坐在那里,越想越凄凉,就又哭了起来。
双悦进来叫我吃饭,见我在哭,就说:“小姐你哭什么呀!人家新娘子都要第二天离家时才哭呢!何况又不是你出嫁。”
我跳起来踢了她一脚,怒道:“滚开!”
她伸了伸舌头,赶紧跑掉了。她巴不得不管我,好到处去疯。这几天寨子里充满了乱哄哄的热闹气氛,她可乐坏了,一会儿去看看采买的物品,一会儿去准备宴席的厨房凑凑热闹,一会儿去帮着剪彩纸,整天没头苍蝇似的扑来扑去。哼,有她什么事,傻乐成这样!
我想我是再也不会高兴了,我撇了撇嘴,打算集中精神继续哭。生来要什么有什么,我没想到会有要不到的东西。没有永昌哥哥,要这么多钱来做什么,要这么多漂亮衣服来做什么!
没有人再来打挠我,或者说没有人再来理会我,大家都在忙乱,顾不上我了。我哭累了,爬到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早上一醒来,就觉得头痛眼睛胀,好像有点睁不开似的。急忙扑到镜子前照照,天啦,眼睛肿起来了!我懊悔不已,今天要见新娘子,不能让她看见我这幅难看的样子。我急得团团转,找出粉来遮盖,粉搽多了脸象一个大白罗卜,眼睛更显得浮肿,金鱼眼似的。
为了掩住憔悴,我索性画了一个浓妆。镜子里的人显得怪怪的,一点也不像我了,只得赶紧抓了一张手帕来擦掉。发了会儿呆,我才想起找衣服穿。穿什么好呢?我要穿一件鲜艳的衣服来盖住新娘子的光彩!
我把柜子里的衣服一骨脑地拨拉出来,看到有一件大红的用金线绣满花鸟的裙子,金光闪闪,光彩夺目,戏服似的夸张。对,就是它!
我穿上它,它有点长有点大,空空荡荡的,好象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这件衣服什么时候做的?在这之前我从末见过它,它像是突然不明不白地冒出来的。我还没来得及梳头,头发披了一背,苍白的脸上残留着一抹没擦净的胭脂,猛一看可不就是个飘飘忽忽的鬼,哪有半点光彩照人的样子。
正垂头丧气地照镜子,双悦端着水进来,见我这样子,怪叫一声:“小姐,今天你不能穿大红,要不然客人就分不清谁是新娘子了!”
我踩在一地的衣服上,怒道:“谁说今天只有新娘子才能穿大红?我偏要穿!”
“可是这件衣服实在太大了,你穿着也不好看呀!小姐,你平日穿的那些,随便哪件都比这件穿着漂亮。”
这句话把我说动了,我几把脱下这件累赘的红衣,找了件白绸衣穿上。哼,不穿红就穿白,又不是我的喜事,我为什么要穿得喜气洋洋。
双悦一见又叫起来:“不行不行,大喜的日子哪能穿白衣服,多不吉利。”
我没睬她,满地找这件衣服的下半截——同色的白绸裙。她又说:“小姐别白费力了,就算穿上了,待会儿老爷看见了也会叫你去换的。大喜的日子让老爷生气不好,要是被当众骂一顿多没面子。平日老爷不说什么,可你知道他最在意这种场合的规矩了。”
这话也有理,别弄巧成拙,到时候出丑,让新娘子看笑话。可是我不甘心,一心想标新立异,又伸手去拿柜子里挂着的西洋长裙。我的手还没碰着裙子呢,双悦又叫道:“哎呀小姐,这洋裙子更不能这种场合穿!”
我冒起火来,把满地衣服一一踢开:“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穿什么?!”
“就是这件好了!”双悦捡起一套粉红的绣花衣裙,“这件又喜气又活泼又配小姐的白皮肤。”
这时外面传来锣鼓声和鞭炮声,来不及了!我一把夺过那件衣服说:“好,就穿它!快给我梳头!哎,还没洗脸哪……”
我急急忙忙收捡好,跟着一群看热闹的人跑到大寨门去。
日升门早已挤满了人,分列两旁,两千响的火炮高高地挂在寨门上,只等花轿一到就点燃。大门两边的寨墙上各排列着一队身着绛红色短打服的吹鼓手,澡盆大的圆鼓坚立在木架子上,金灿灿的铜锁呐在阳光中闪闪发亮,彩旗招展,声势浩大。
我看见武明君也在吹鼓手队伍里,拿着两只鼓棰,正愣头愣脑地向下望,脸上挂着一个傻呵呵的笑容。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一身淡紫的付诗来挤在下面的人群里,也正仰头望着他,脸上也挂着一个淡淡的微笑。武明君的笑容给人厚厚的很敦实的感觉,付诗来的笑容却让人感到恍恍惚惚的,隔着面纱似的。这一刻我突然觉得和她同病相怜,她和我一样,永远也不可能有嫁给意中人的那一天。
挤到前面,我用目光找寻着永昌哥哥。他是今天的主角,正站在一处较高的地方,遥望着迎亲队伍将经过的大路。新郎华丽的服装使他显得很醒目,胸前的大红花又使他显得很可笑。喜庆的红色映照他苍白的脸庞,他一如继往地忧郁着,与身上服饰显露出的喜气互不相溶,仍然各是各的。
他转过头来,目光掠过人群,蓦然与我相遇。他微微哆嗦了一下,好象我是一块火红的炭,不小心烫着他了。我怔怔地望着他,周围的人群与喧嚣都不在了,我只看见他,他忧郁的面容令我心碎,我想扑过去拉着他的手,像小时候一样对他说:永昌哥哥,陪我去河边抓螃蟹,这些大人闷死了,我们自己去玩吧!他会象往常一样丢下手中正看着的书或是正做着的事,陪我去做我想做的任何事……
但是此刻,他不可能丢下新娘,丢下亲朋好友,丢下声势显赫的宾客一走了之。如果他敢于这样做,我发誓一定跟随他到任何地方,父母、兄弟姐妹、奢华的生活,都不能阻止我的脚步。可是我知道他不会的,为了二娘他也不会这么做的。这么多年了,云顶寨已是他的家,除此之外,他再没别的家了。
我望着他,心里很悲伤,悲伤原来是这样的,好像有人抽去了你的骨头,使你一身软软的没有力气。又好象有人在你心里放入了什么,如同一盆纯净的水里滴入了一滴颜料,迅速的扩散开来。悄悄的不为人知,只有你自己才感觉得到,静静的,却无处不在。
远处传来乐声,有人碰了碰他,示意他花轿已经到了,他应当做出恭迎的样子。他掉转目光,我也跟着望去,远远的看到碧绿的山野中走来一队大红的队伍,如一队蜿蜓前行的红蚂蚁。
队伍渐渐地近了,前面是两人挑着鞭炮一路炸响,跟着是两排盛装的吹鼓手,中间是八人抬的大花轿,那个将要名正言顺霸占永昌哥哥一辈子的女人就在里面。轿子后面是一长队抬着嫁妆的挑夫,挑夫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小孩子。
听说女方唐家是中产之家,唐父唯恐赔奁不够体面,还特意卖了几百石地租为女儿制妆奁,衾枕褥账,五金器皿,木瓷用具,金玉首饰,应有尽有。然而在我们付家看来,那点东西根本不算什么,五哥虽是庶子,可是得到父亲宠爱,嫁娶规模同嫡子一样,当然不会在乎她那点嫁妆。
队伍快到时,寨墙上的乐手也开始奏乐,鞭炮齐鸣,礼尚往来。对方的乐手走近,分列寨门两侧,腾出位置来让布满流苏的大红花轿靠近寨门。司仪高唱:“停轿!”一时所有的乐声鞭炮声都停止了,在所有人的注目下,新郎缓缓走向花轿,隆重地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新郎迎娶新娘,在家门口要向新娘所在的轿子进行跪拜,是我们付氏婚礼与他族不同的礼仪。以前司空见惯,没觉得有什么,也没想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规矩。现在看见永昌哥哥向那女人下跪,我心里特别不舒服,我扯住身边的诗来姐姐问:为什么要这样呀!
她解释说,新郎要先拜轿,据说是我们家先祖在唐朝曾娶公主,驸马见了公主的车驾是要下跪的,所以付家媳妇进门时新郎拜轿是援古例。还有一种说法是认为女儿出嫁辞别家神时,列祖列宗舍不得,并且对男方人品如何不放心,它们的神灵会随花轿护送新娘,男方要精诚接待,所以行大礼请神灵返回。的确我看见寨子里别人嫁娶时也是这样的,只是那时年纪小,只知道凑热闹,没想这么多。
虽然这是历来的规矩,可是看见永昌哥哥给那女人下跪我还是忿忿不平,她凭什么受永昌哥哥这样的大礼!她又不是公主,而且永昌哥哥一表人才,配她绰绰有余,又温良恭俭让,决不会欺负她,她的列祖列宗瞎操什么心!我真想一脚踢翻轿子,一把把她揪出来,摁住她的脑袋,让她向永昌哥哥磕头!
拜过轿,鞭炮锣鼓重新响起来,张牙舞爪,震耳欲聋。人人喜气洋洋,好象是他们自已要结婚。一个头上插满红花的老妖怪似的老太婆充当搀亲者,撩起描龙绣凤的门帘,搀扶着新娘走下轿来。
新娘身着大红凤袍,头上盖着红盖头,看不见模样漂不漂亮。不知是衣服大了还是穿多了,或者本来就胖,她整个看上去累累赘赘,牵牵绊绊,拖泥带水的。
一行人簇拥着新人往祠堂去行礼,又是一番忙乱,众人才各就各位。面对着付家列祖列宗,司仪高唱“行夫妻交拜礼”,新郎新娘对拜行三跪九叩大礼。这才差不多嘛,她总得也跪一跪,最好是永昌哥哥站着受她跪拜,他不是向她拜过轿了吗?
接着司仪再唱“行庙见礼”,由一对原配夫妇跪于前面作“带拜”,带领新婚夫妇拜见祖宗。带拜的夫妇一般由长子夫妇充当,所以是付承辉和刘翠平。大哥是出了名的“娄人”,形象不佳,烟瘾又极大,时时要吸,平时床都懒得下,这时候却不得不强打精神做着。
大哥大嫂立于前,新人立于后,司仪唱“跪”、“叩”、“兴”,两对夫妻齐行三跪九叩礼,然后俯就,由司仪高声诵读庙见文。庙见文是固定的文字,只是临时填上不同的日期和新郎新娘的名字。
司仪罗罗嗦嗦,没完没了,叨叨地念来,真是烦死人了。我全没听进去,就听到新娘的名字叫“唐合香”,什么香呀花的,多俗气,想必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两对夫妻伏在那里,看着都怪累的。永昌哥哥额上的汗水都下来了,承辉大哥平时什么都懒得动弹,这时却也得一丝不苟一项项做着,不敢放肆。新娘倒是沉得住气,泥雕似的纹丝不动,只有风把薄绸的红盖头轻轻吹起。
终于司仪唱拜天地毕,新人得以站起身来。可是还没完呢,还得拜祖父母、父母。我问曾总管为什么先要夫妻对拜,然后才拜祖宗、父母等。曾总管说:“小姐有所不知,付家的规矩与别家不同,先行夫妇礼以正名,后拜天地、列祖列宗行庙见礼以正位,然后以夫妇名义拜父母,才名正言顺。”
瞧这一套规矩,生怕人家不知道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合法夫妻似的,把拜天地祖宗都放在了后面。
拜过太爷爷太奶奶,就是拜父母了。父亲和母亲坐在正中,二娘虽是永昌哥哥的亲娘,也得坐在偏侧。谁让她是妾呢!做为妾,即使在这样喜庆的日子也不能穿大红,因此她身上的衣服是紫红的,不过金光闪闪,倒也富丽堂皇。她充满爱怜地看着她惟一的儿子,脸上笑意盈盈。平日很少看见她笑,今天她一定是真的高兴,为心爱的儿子长大成人,成家立业而感到欣慰吧!
我知道这么多年来母亲一直暗暗恨着二娘,她精明能干,极有心机,一直不让父亲纳妾,哪知父亲在外面还是找了一个,娘儿母子的一起弄回家来。有一次父亲无意间说几个儿子中,留洋的留洋,一去几年也不回来看看,只知道不停的要钱。身边的几个要么吃喝嫖赌,要么委糜颓废,早晚得坐吃山空。倒是永昌这孩子老实本份,沉稳可靠。这话自然惹恼了母亲,一直不能释怀,想伺机铲除眼中钉,可有父亲庇护,总也没能如愿。永昌哥哥已经分家出去,现在又成了亲,她应该不那么计较那么在意了吧!
以前我觉得母亲太小心眼,容不下人,二娘那么顺着她,她还挑三拣四的。现在我懂了,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和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愿意容忍别的女人的孩子来与自己孩子争宠。可怜的母亲,这些年这事也真没让她少伤神。
其实我也很同情二娘,她在付家一直小心奕奕做人,除了家祭日之类的全族活动,平日关在自己的小院里很少出门,生怕招惹冲撞了谁。我想她是为了永昌哥哥吧!小时候我就和永昌哥哥好,母亲心里不乐意,常常训我,二娘虽然喜欢我去,又怕得罪我娘,也常常劝我。可是我还是要和永昌哥哥好,她们都拿我没办法。
该拜的终于都拜完了,全是三跪九叩的大礼,不知永昌哥哥的膝盖跪肿没有。司仪唱:“送入洞房”,一对新人被簇拥着送去自家宅院。不过这只是去稍事休息,不久便要出来谒见宾客与下辈亲戚。我着急地等着这一刻,因为新娘子再出来时已经揭去盖头了,我就可以看见她的模样是什么样子。最好是奇丑无比,这样永昌哥哥就不会爱她。不过这也不大可能,付家挑的媳妇,再怎么也有三分,德行不好或相貌太糟是进不了付家的门的。除非是指腹为婚的,可他俩又不是。
不多久,母亲带着新娘子出来了,她已换下累赘沉重的大红袍子,换上较为轻便的衣裙,仍是大红色的,镶着金边。盖头已掀去了,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她有着一张饱满的满月脸,眼睛大大,鼻子圆圆,嘴巴厚厚,肤色微黑细腻,倒也不难看。与之相配的,是一个同样丰满的身子,胸脯高高,屁股肥肥,按媒婆的说法就是能生会养。想到她要和永昌哥哥养孩子,我一阵恶心。
她温柔谦卑地笑着,对宾客与亲友一一请安,回赠礼物。依我看她聪慧不足贤惠有余,倒是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二娘一直笑咪咪地瞧着她,看来是十分中意。想到也许永昌哥哥会喜欢她,我又一阵难过。
她走到我面前,母亲介绍了我,她依然冲我那么微微一笑,送我一对刺绣枕头,一件翠绿的衣料。我真想把它们丢到地上,让她难堪,可是我不敢。我只好接了下来,板着脸也不道谢。母亲恼怒地盯了我一眼,示意我在人前不可礼数不周。我装着没看见把脸别过去,她也只好算了,转而介绍下一位亲戚。
这又是漫长的一轮,然后大家稍事休息,等着开盛大的晚宴。我奔回自己宅院,一进屋子就把新娘送的礼物丢到地上,跳上去一阵乱踩。踩了半天不解气,找出剪刀来剪破枕头。那是对绣着荷叶与荷花的玉色缎枕,花叶翩翩,颇为精致,一定费了她不少的心血才绣成吧!想到这一点,剪起来就更解气了。
我把鼓鼓的枕头想成胖胖的她,一下又一下地把剪子捅进去,洁白的鹅毛顿时飞满了天,像下了一场挠人的大雪。细小的绒毛充满空气,我不可避免地吸入,呛着咳起来。它们充满我的气管,进入我的肺,仿佛在身体深处嘲笑我的愚蠢,炫耀它的胜利。它们使我呼吸不畅,更加恼怒。
双悦进来叫我去吃饭,见了满天满地的鹅毛,惊讶地问:“小姐你在做什么?咦,这不是新娘子送你的枕头吗,好好的干嘛剪破?”
我懒得理她,把已烂成一缕缕的套子住地上一丢,正准备去对付另一只,转眼看见了那件翠绿的衣料,便走过去用两根手指头拎起它,丢到她身上说:“这件衣料赏给你吧!”
这丫头就住了口,欢天喜地接了。哼,这种恶俗的颜色只配给丫头穿。想到新娘子会看到送我的衣料穿在丫头身上,我觉得很痛快。
喜宴颇为盛大,红白案的大师傅带着十几个副手,开出上百桌酒席。我们家办酒席可讲究了,喜筵用红釉瓷器,丧筵用绿釉瓷器,祭筵用黄釉瓷器,统一的色调,统一的纹饰。煎炒菜品用盘,汤羹菜品用碗,鱼船盛鱼,长方盘装烧烤,荷花瓷盘装出水芙蓉,攒盒装冷菜。山珍海味,精致糕点,应有尽有。陈年佳酿亦由酒窖里一坛坛运上来。人人吃得红光满面,喝得心满意足。佣人席上菜肴也鸡鸭鱼肉俱全,老白干尽管放开喝,真是主仆同乐,万人欢腾。
我坐在偏席,勉强吃了几筷就再也咽不下去了。正想着怎么找个借口离去,永昌哥哥过来敬酒。他已喝了不少,苍白的脸上泛着红晕,握着酒杯的手微微发颤。四周闹哄哄的,我的头昏乎乎的,心里迷迷登登,他说了些什么一句也没听清,只见大家都举杯,我也举起杯子,一口喝下。喝得太急,纯度极高的酒呛得我一阵猛咳,眼泪都出来了。我不敢再抬头看他,借此说不舒服离席跑出了大厅。
院子里青石板的小路扫得一尘不染,灯笼暗红的光线里花团锦簇,连叶子也是红的。我吸入清凉的空气,捂着发烫的脸站在那里,正没主张,忽见武明君乐呵呵地抱着一坛酒过来,我突然冒出个念头,就跳过去拦住他说:“武哥哥,一会儿带我去躲在新人屋子顶上好不好?”
他吃了一惊,差点摔了酒。“你一个大姑娘,怎么能学人家听房?”
“不是要闹新房的吗?我躲一边看看有什么不行?”
“那不一样,你一个黄花闺女,让人知道了多不好。再说五少爷一向不大和人来往,没什么要好的哥们,不见得有人去闹新房。”
这倒也是,五哥对人客气谦和,可也透着冷淡。不过我才不管那么多,仍嚷道:“别人不去我也要去!没人看见我不是更好吗?”
“那你自己去吧,别拉上我,让老爷知道了我还要不要这条小命。”他抱起酒准备走。
我拉住他,张了张嘴,指着一颗缺了一块的牙齿说:“你不带我去,我就告诉爹说这颗牙是你打断的!”这牙的确是他打断的,不过是我非要他教我武功,和他练习时的误伤,我曾向他保证不对别人说,这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还有,我要天天晚上缠着诗来姐姐,跟她学写诗啦,绣花啦,写字啦,弹琴啦,让她一刻也没空做别的!”
灯笼微红的余光里,他的脸色阴晴不定,颇为踌躇。我拉着他的衣袖,恳求道:“带我去嘛!我一个人爬不上那么高的屋顶,你要怕人看见,把我弄上去你就下来好了。要是有人看见,我就说是我自己一个人去的,决不说出你来。”
“好吧!”他无可奈何地说:“你回去换件衣服,一会儿在落红桥见。”
我就知道他会答应的,他一向拿我没办法,自从我知道了他和诗来姐姐偷情,他就只有更顺着我了。
我奔回屋子,换上黑色的夜行服,用黑帕子蒙上脸。感觉像个侠女,可惜不是去行侠仗义,而是……我疯了,我一定是疯了,做出这样的事来。为你疯狂我感到世界末日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