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云 顶 国-云顶寨

曾经望

每天早上,我习惯于先在寨子里转转,再去寨务局处理事务,这是我一天中心情最舒畅最享受的时刻。

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还在睡着,佣人们已经忙了好半天了,从寨外买回半夜从四方运送来的鲜菜,将各处庭院打扫干净,厨房开始冒烟,佣人们聚集在穿堂内等着开早饭。他们吃的是大锅饭,几碗蔬菜加上一些泡菜,要到每月初一、十五才有酒肉,打打牙祭。

给他们做饭的厨子也是寨里最低级的,大师傅不屑为佣人们动手,除了日常为老爷太太们做饭,逢到付家要办宴席待客了,他们才会抖擞精神,拿出十八般手艺,做出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来。这些低级厨子,在那种场合下只有打杂跑腿的份,根本轮不到上灶。

这种粗茶淡饭,我当然是不吃的,我的饮食一律单开,比老爷们吃的还要精致可口。

我是谁?我虽然不是主子,可也不是这些粗人。我是付家的曾大总管,手底下的管事都有几十个,什么人不经我点头能进来做事,什么铺子不要我同意能开张?什么鲜我不先尝,什么钱财不从我手里过?一句话,什么事不经过我?付家这些大少爷小少爷们,有几个不吸大烟的,吸上那玩艺儿,也就是半个废人啦,还能管什么事?剩的那点精神,还得吃喝嫖赌呢!肯上进的,又都到外地念书或出国留洋去了,不在跟前儿。云顶寨嘛,就是我曾经望的天下。有人称云顶寨为“云顶国”,因为它一切应有尽有,像个自给自足的王国,这个“云顶国”的国王嘛,名义上是寨长,其实我才是掌握实权的大臣。

你别说,这石头包围的寨子还真像个自成一统的王国,前有明朝皇帝亲赐的代表生杀大权的黄旗,后有省副都督特许的裁决权,寨内有田地、水井、粮仓、炭井、马房、枪枝弹药库、寺庙祠堂、学校,寨门一关,也能过上不少年。寨外的付家场,更是方圆几百里的繁华热闹场所,各种各样的铺子,要什么有什么,光那小吃就有整整一条街,挨着吃去还没吃到半条街就能把你撑死几回。所有这些做生意的,包括零摊子,都得向付家交地皮钱,这钱嘛,自然是我曾大管家代收,收多收少,就要看你懂不懂得起了。

今儿天气真好,一大早太阳就露脸出来,照得田野金灿灿的。我叼着镶玉石的银烟斗,在寨子里四处走走,巡视各处。每当这一刻,我心里都要生出在自己王国检阅的满足。

我背着手站在落红桥的桥头,看见下人们都各司其职地忙碌着,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太阳升高了,寨子里渐渐有了喧嚣,脚步声,碗盆碰撞声,咳嗽声,泼水声……在我听来,这是美妙的声音,它表示寨子正在醒过来,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一切都令人心满意足。当我还是一个卑微的账房先生时从来也没有想到生活会是这样不同,吃可以这样繁杂精致,穿可以这样讲究,行可以这样排场,钱可以这样轻易到手……混到今天,我容易吗?所以我得保持清醒,决不沾大烟那玩艺儿,偌大家产都能抽掉,我辛辛苦苦攒下的银子可不能这样花掉,这世上好东西多着呢,我得留着这条老命慢慢享受。

从甜水井挑水的伙计回来了,正鱼贯进入院子,把水倒入靠墙一溜水缸里。这倒水也是有讲究的,头担水要单独倒一个缸里,老爷少爷们吃水要吃头担,剩下的才是其他人吃的。

一个走在后面的伙计把水倒进了第一个缸里,正巧给我看见了,我走过去用烟杆敲敲他的头:“你是吃撑了还是睡昏了头?”

旁边的伙计忙替他告饶:“曾管家,他是新来的,不知道规矩。”

“新来的?你们不会告诉他?”

“说过了,可能一时忘了。快跟曾管家说下次不会弄错了。”

“忘了?”我又用烟杆敲他的头,“多敲两下你就记得了!”

他缩了缩头,小声嘀咕:“头担水和二担水有什么不一样,还不是一口井里打起来的。”

“嚯,你还不服气?挑头担水的人走在前面,难免要放个屁,溅些泥什么的,这跟在后面的二担水不是会被弄脏吗?这些大户人家的讲究,岂是你们这些穷鬼想得到的。想吃付家的饭,就得守付家的规矩,知道不?”我一边说一边继续用烟杆敲打他。他的脑袋圆溜溜的,头发剃得很短,显出青青的头皮,像个大西瓜,敲上去也脆崩崩的,感觉很好。要是敲爆了,里面也会像西瓜那样是鲜红的瓢吧?

我不由自主越来越用力。他怕痛,伸手护住头。这个动作使我火冒三丈,我曾大爷要打谁谁还不得乖乖受着,他敢护着头不让我打!我对准他的手指关节使劲敲了一下,痛得他哆嗦了一下,缩回手去,另一只手竟然来夺我的烟杆!我吃了一惊,骂道:“好你个家伙,要造反了你!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旁边的人连忙劝住他:“曾管家教训你也是为你好,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连连给他使眼色,他才松了手站在那里。我气得丢下烟杆,喝道:“你不要我敲我偏要敲。拿铁榔头来!我今天倒要看看你的头到底有多硬!”

在场的人都吓坏了,纷纷说:“曾管家息怒,会打死人的!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饶了他的小命吧!”

我要谁死,谁还能不死?不过既然大家求情,我也不想做得太过分。我指着一块大青石板说:“不敲也行,你到那块石头上去给我磕三个响头算是赔罪,这件事就算了。”

这个犟小子还不肯动,旁边的人推了推他,他才老大不情愿地走过去,黑着脸闷声不响地磕了三个头。他正想站起身来,我冷冷地说:“慢着,磕得太轻,没听见,重磕过!”

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目光里全是仇恨与倔犟。这目光激怒了我,我忍了忍,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你不磕也行,你走吧!付家伺候不起你这么高贵的佣人,付家场所有的店铺也装不下你这么有主见的伙计。”

这话的意思他应当明白,得罪了我,方圆几百里他休想有活干,这其中的轻重,自己掂量去吧!

果然,他犹豫了一下,一咬牙说:“我磕!”

我伸手拦了拦他:“慢着,这可是你自己要磕的,我可没逼你,免得传出去说我曾某人不给人活路。”

他一言不发,低下头就咚咚咚磕了三下。我稳起不开口。他迟疑了一下又继续磕。咚咚的声音响在宁静的清晨,所有的人都默不作声,看着他,也看着我。他的头上很快肿起了一个大包,由青转红,由红转亮,终于绽破,流出鲜红的血来。

我拿着烟杆转身走了,丢下一句话:“叫账房多开半个月工钱,给他治伤。”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我就是要让人明白这个理,明白谁是这里真正掌权的人。办不办学校,开不开工厂,那是寨长、老太爷、老爷们的决定,可是怎么办这些事,怎么管你们这些家伙,就是我曾大管家的事啦!

太阳升高了,我才想起今天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办:安排八老爷付绍安的六少爷相亲。六少爷那个样子楚家多半是看不上的,可是楚家也是大家,提出相亲不好拒绝。要是一早指婚就好了,是个歪瓜裂枣得嫁,缺胳膊少腿也得嫁,没这么多麻烦。八老爷的意思是多给些聘礼,作为弥补。他也不想想,人家一个大户人家,又不愁衣食,肯为一点聘礼把宝贝女儿嫁过来吗?也真是奇怪,这个病歪歪的六少爷几年没出门了,不知什么时候看上了楚家小姐,非要娶她,私底下给了我不少钱财,让我务必替他达成心愿。说不得啦,我只好使出浑身解数,替他办成。

这个鱼龙混杂、混水摸鱼的法子我想了好久才想出来。八老爷开始觉得不好,后来毕竟顾念儿子,也就同意了。我找来媒婆,威胁利诱,这个见钱眼开的老婆子岂有不乐意之理,眉花眼笑地连连答应,并信誓旦旦地保证决不走漏一点风声。

哼,只要过了这一关,娶了过来,任你是掌上明珠,貌比天仙,也得认命。媒妁之言,自己相亲,正式礼聘,八抬大轿过门,一应礼数俱全,生米煮成熟饭,还能反悔不成。要是提出相亲时见的人不对,那也是你们自己看走了眼,认错了人,怪不得谁。六少爷不是明明在场嘛,还是自认倒霉吧!

话说回来,嫁到付家有什么不好,方圆几百里还有比付家更富有更显赫的人家吗?

我背着手慢慢踱到大夫第,想去看看布置好了没有。路上碰到付绍安老爷的七小姐付嫣紫,她像只没头苍蝇一样从院子里窜出来,差点没一头撞上我。她今天倒穿得正正经经,像个淑女样,可是张牙舞爪的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而且头发一大早就乱了,笑起来门牙也露在外面,没遮没拦的。依我看,付家的女人里就数她最没规矩,没上没下,没大没小,站没个站相,坐没个坐相,走起路来看三不看四,一阵风似地就刮过去了。我最看不惯的是她穿得那才叫奇怪,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嘛!三少爷付天舒从国外带回来的那些裙子,要袖子没袖子,要领子没领子,你说是省布料吧,它下面又拖得老长,还层层叠叠的。不知那些洋裁缝是怎么想的,干吗不把下面的料子匀点到上面去。露那么大一片胸膛她也敢穿,仗着老爷太太宠爱,上上下下就没人管她。我看她也疯不了几天啦,姑娘大了总要嫁人,到了婆家还由得她这么疯疯颠颠不成?

这个疯丫头笑嘻嘻地望着我说:“曾大管家穿这件新袍子真神气,比寨长还要威风呢!”小嘴倒是挺甜的,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又一阵风似地跑开了。

一切都按我安排的进行,相亲很顺利,媒婆很配合,做得不露声色。万事大吉,大功告成,我知道又少不了一笔赏赐。

办妥这件事时已是晌午。我心情很愉快,吩咐厨房开上饭菜来,还喝了二两酒。这酒是付家天成酒厂自酿的曲酒,有四百年历史的老窖出的,非常醇厚,异香扑鼻,劲头颇大,容易喝醉。一般情况下我是不在中午喝酒的,特别是喝这种酒。今天高兴,一时忘形。

吃过饭本想睡一会儿,但时候已经不早,还得到付家场上去为婚嫁采买物品。当然,这些事也不必非要我亲力亲为,不过这种公私兼顾的美差又何乐而不为呢?

我吸着旱烟,坐上滑竿,带着随从到付家场上去采购。我准备先去金银铺看看首饰,聘礼中金玉珠宝是少不了的,何况我新娶的小妾吵着要一块上好的翡翠。

到了金银铺,掌柜的见我去了忙点头哈腰地迎出来,端茶送椅,拿出上品供我挑选,把几个伙计支得团团转。我选了不少,其中自然也有翡翠。我暗示了他一句,他立刻心领神会,将最碧绿油亮那块翡翠连同其他一些珠宝另行包装起来。

出了金银铺,又去了绸缎庄、古玩店、药材铺、山货铺、百货店……一路走过去,人人笑脸相迎,店店恭敬相送。

买得差不多了,我打算去茶楼坐坐,那里有个卖花生的小姑娘长得挺不错,多日不见……正在这时一个佃农拦住了我,咚地一声跪在了石板路上,向我连连磕头。

他衣着褴褛,头发上沾着草屑,脖子一片乌黑,浑身散发着阵阵汗臭。我不由得退了一步,拿出手帕捂住鼻子,不耐烦地问:“你有什么事?”

他递给我一张皱巴巴、脏兮兮的、写满大字的纸,称它为纸真是抬举它了,它缺角少边的,中间裂了一条大缝,浑身布满不明液体留下的印迹。用它来引火都嫌脏了手,还居然用来写字。

我用两只手指头拎起它的一个角,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的,根本看不清写了些什么。我将它丢到他脸上,说道:“有什么直接说好了,不会写字就别装斯文。”

他惶恐地连连磕头道:“我……我怕说……说不清楚才……才求人写的,求大管家不要迁……迁我家的祖……祖坟……”

我想起是有这么回事,这个佃农的祖坟在付家地界内,让他迁走他不肯,说打扰了老祖宗安宁是要被怪罪的,又说什么迁了祖坟坏了风水家道要败落。依我看他现在已经败落到不能再败落了,还担心个什么。这本来也算不了多大个事,可他不来找我偏去找郭二管事。刚巧那天我和郭二管事有点没对,给我知道了,非让他迁走。哼,二管事算什么,付家有十几个二管事呢,他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哼,现在知道来求我了。

我说道:“你的坟不迁,冲撞了付家的运道,这个罪我可担当不起呀!”

他吓得连连摆手:“我家那……那些小鬼哪……哪能冲得了付家的大……大神。”

“那可说不定,总之我不能替你白担这个罪名。”

他愣了一下,有点反应过来,可怜巴巴地说:“家里实在没……没钱了,只有一头小猪,还……还没长大,要年底才能杀……杀了卖……卖……”

没钱,没钱来跟我说什么!

“你回去让你的祖宗等小猪长大吧!”说完这句话,我不耐烦再听他结巴,看看日头已偏西,坐上滑竿打道回府。

我吩咐轿夫走另一条道回去,那条道要绕一圈还要爬两三里路的长坡。轿夫上这个坡时要“起点子”,抬者前后两人一起用力抛起滑竿,可以稍稍省力,坐的人则非常舒服,如同婴儿在摇篮里。我贪恋此中滋味,回寨时如无急事必走此道。

滑竿吱吱呀呀地上路了。温和的风拂面而来,吹得人浑身酥软。累了一天,中午又喝了酒,有点上头,我不由得合着吱嘎声朦胧睡去。

等到醒来一看,两三里的长坡已经爬完,我还没尝到“起点子”的味道呢!于是我命令轿夫抬下坡重上一次。轿夫面有难色,我喝道:“怎么,不乐意?!”

轿夫忙道:“曾大爷别发怒,我们不是不乐意,只是才刚刚爬上来,能不能歇一会儿才抬?”

“你没看见太阳快落山了吗?你们要叫我天黑了还回不了寨?”

轿夫们只得连忙抬起滑竿,爬下坡去。今天太阳够毒的,他们个个晒得肩头发红,身上的小褂已经湿透。谁叫他们是轿夫而我是大管家呢!命啊,各有各的命啊!

我哼着小曲随着“起点子”的节奏一起一落,忽高忽低,好像一忽儿被抛到浪尖上,一忽儿又乘浪落到谷底。我浑身像被抖散了架似的,四肢身体却又说不出的舒坦,就如有人细细地给你全身捶遍。

爬完长坡,转过一个弯,是一片平坦的大道,远远地看见付家高大的寨门金灿灿地伫立在山头。夕阳照在大门的铜钉子上,一个个光芒四射,守门的寨丁手持长枪,身披盔甲,也在金色的阳光里闪闪发光,如同天兵天将般神勇。他们的身后,是铜墙铁壁的付家大院,是举世无双的云顶寨,是千秋万代的云顶国。我恍若骑在高大威武的骏马上,手挥皮鞭,向着这个坚固的城堡、云端的王国进发。它将是我的,我的,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