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相 亲-云顶寨

付嫣紫

快到夏天了,天亮得真早,我本想再睡一会儿,可是睡不着了。我一咕噜爬起来,大叫:“双悦!双悦!”

我叫到第五声,这死丫头才慌慌张张地跑来,呆头呆脑地说:“小姐这么早就起来了?”她胖胖的圆脸上有枕头压出的红印,一双眼睛迷迷登登,看她那个蠢样子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昨天叫你找出来的那条玫瑰红的裙子呢?我今天要穿!”

这丫头才如梦方醒去翻衣柜。我喝道:“先打洗脸水来呀!”她又丢下手里的衣服跑出去。在她身后,柜子里的绫罗绸缎没有放好,瀑布似地滑了一堆出来。哼,真不知道我这么聪明的人怎么摊上这么笨个丫头。

我走到鸟架子前对阿娇说:“morning!”

“杀!”它拍着翅膀兴高采烈地说。这只笨鸟总也学不会第二个字,真是气死我了!

背后传来扑哧一声笑,双悦端着铜盆进来,笑道:“阿娇总说‘杀、杀、杀’,已经够得罪人的了,小姐要是再教会它说‘摸你’,就更让人笑话了。”

我怒道:“什么摸你不摸你的,这是英文‘morning’,早晨的意思,三哥从英国回来时教我的。算了,算了,跟你说也没用,快给我梳头,今天六哥相亲,我急着想去看看新娘子漂不漂亮。”

双悦用篦子轻轻梳着我的长发,问道:“六少爷不是病得挺厉害吗?怎么还要娶亲?”

“我爹说就是这样才要赶紧冲冲喜。本来结婚前不必见面,可是女方听说了一些传闻,不放心才要求来相亲,不知是哪家姑娘,要倒霉了。”

“那也没办法呀,是这个命就认命吧!”这丫头倒是心平气和,逆来顺受。

“如果你这么想,那么你就一辈子是个丫头命。”我一边同她聊着,一边想,六哥咳得背都驼了,枯瘦如柴,立都立不稳,一看就是个病人,他们会想什么法子让他不露馅呢?想到有好戏看,我连早饭都不想吃了。

丢下碗我就径直往待客的大夫第跑去。整个宅院静悄悄的,只有几个小丫头在扫地抹桌子,看来客人还没有来。我对一个小丫头说:“我到演武厅玩,一会儿客人来了赶快来叫我。你要是胆敢不赶紧来叫我,误了我的事,当心我把你的皮剥下来蒙鼓,叫你天天挨捶。”

小丫头诚惶诚恐地应了。我转身往演武厅跑,经过菜园子时迎面碰上大总管曾经望。他叫住我问:“嫣紫小姐,这么早就跑到大夫第干吗呢?”

“看六哥相亲啊!”说完我就想跑。他一把把我拉回来,板起脸孔说:“待会儿楚家来了,小姐要看热闹可以,但不能乱说乱动。你要是多事,惹出祸来可没人救你。”

我笑嘻嘻地望着他说:“知道啦!曾大管家穿着这件宝蓝的新袍子真神气,比寨长还要威风呢!”

这话使他很高兴,他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板,一手背在后面,一手又去捋胡须,像一只抓痒的猫。

我一溜烟跑到演武厅,一眼看到武明君正在台子上练三节棍。他裸着上身,穿着一条绛红的灯笼裤,腰间扎着绛红的腰带,手臂上、胸膛上全是结实的肌肉,一用力的时候就一块块地鼓出来,好像伸手就可以拿下来似的。那么粗的三节棍“碰”地缠在他身上、脖子上,他似乎一点也不觉痛,豆大的汗水一颗颗滴下来,皮肤上像抹了油似的,一路滑溜溜地滚下去了,如同露珠滚过荷叶。

我奔到台下,大叫:“武哥哥,快来拉我上去!”我见了谁都叫哥哥,武师们都挺喜欢我的。台边的一个武师放下手中的大刀,俯身向我说:“嫣紫妹妹又来玩,我来拉你吧!”

“不要你拉,我要武哥哥拉!”我跳开一步,又拚命喊:“武哥哥,武哥哥!”

武明君这才无可奈何地走过来,皱着眉头说:“这里很危险,一不小心就会被伤到,到时候我们又脱不了干系。你到别处玩不行吗?”

“不行!”我斩钉截铁地说。他就只好放下三节棍来让我抓住,只轻轻一提,我就腾云驾雾般升上了平台。

刚一落地,我就装做不经意地说:“武哥哥这么早就起来练功,可真是精力过人呀!我出来的时候,诗来姐姐还在蒙头大睡呢,一定是昨晚做了梦,没睡好,早上才起不来。”

趁他犯愣的当儿,我飞跑过去跳上木架子托着的绷床,叫道:“武哥哥来教我翻跟头!”

他这才反应过来,扑过来叫:“哎呀,小姑奶奶,你已经摔下来过两次了,拜托你下来好不好?”

我才不理他呢!自顾自越蹦越高。风呼呼地在耳边吹着,裙裾飞扬,煞是好看。只是无论跳多高我都再不敢试着翻跟头了,一歪就会失去平衡,上次就是这样摔了个嘴啃泥,差点没把门牙磕掉。

武明君急得在下面围着绷床团团转,又不敢上来捉我。我在半空中想,这傻小子其实挺好玩的,又耿直又有趣,按理应当我喜欢他才对。诗来姐姐又不爱动又不爱玩,整天写些哀哀叹叹的诗打发日子,怎么就会爱上这么个粗人呢?不过这事也难说,永昌哥哥又闷又严肃,我怎么偏偏就喜欢他呢?一想起他我就心烦,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比是个下人还要糟。

扫地丫头来找我时她还没看见我,我就在半空看见她了。我大叫一声:“我来了!”从蹦床上跳下去,抓住台侧的一个吊环,忽地溜了下去。

等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大夫第,屋子里已经坐满了人,正在喝茶寒暄。我也懒得进去了,免得啰里啰嗦招呼这个那个,就躲到一扇窗户后面偷看。

女方一共来了五个人,三女两男。一对中年男女可能是父母,看上去知书达礼,另两个年长的可能是族中长辈,也仪态端庄,一看就是好人家。年轻的女孩侧坐在一旁,身穿水红的绸衫,放在膝上的双手洁白如玉,手指纤长秀美,面容清丽,身形苗条,猛一看有几分似诗来姐姐。只不过诗来姐姐更苍白秀气些,这女孩高高的额头更显聪慧。她一直微微低着头,偶尔抬起时眼睛正好与我望个对着。她有点诧异,漆黑的眸子里打满问号。我坚起一根手指放在嘴上,她立刻心领神会,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我顿时对她心生好感。

耳边只听得“我们兰心”怎样怎样,我暗想,原来她叫楚兰心,这名字倒是挺配她的,可惜这么好一个姑娘要嫁给六哥这么个要死不活的病人。我们付家家世显赫,无论怎样都不肯屈就,给痴呆儿子娶亲都得才貌双全,何况六哥不过是身弱体虚。

客套话说了半天,楚家提出见见未来姑爷,这是他们今天来的主要目的。我以为曾管家要推辞或叫人扶六哥出来,哪知他一口答应,然后沉吟了一下,说道:“六少爷一向为人腼腆,非要几个兄弟陪着才肯出来见楚姑娘。请亲家移步后堂相见,待会儿媒人自会指明谁是六少爷。”

咦,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前脚走,我后脚就跟去躲在天井一丛竹子后面。只见后堂里六哥和几个堂兄表兄站在一起。媒人指点着说:“就是最高的那个。”

我定睛一看,最高的那个不是二哥付淮宇吗?二哥风流倜傥,相貌堂堂,身体健壮,楚家见了自然满意;问题是二哥早已娶妻生子,何况楚家姑娘要嫁的根本就不是二哥。这一招真够损的,怪不得曾管家一早就提防着我呢!

我犹犹豫豫地直起身来,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偷偷给楚兰心漏个风儿。不说吧害了人家好好一个姑娘,说吧我只怕脱不了干系。我看看楚兰心,她正脸飞红霞,眉目含情,显然对二哥颇为钟情。二哥也向她频送秋波,倒像真有那么回事。这个花花二哥,见了漂亮姑娘就忍不住要招惹,就像酒鬼见了好酒,管它里面有毒没毒,喝不喝得,也要尝一尝滋味。

正在东想西想,眼尖的媒婆发现了我:“哟,嫣紫姑娘赶来见未来嫂嫂吗?姑娘就快要有两个新嫂嫂啦!”

“两个新嫂嫂?”

“是呀,五少爷还没成亲,六少爷怎么好抢在前头?虽说五少爷是庶出,但名份上还是在前,老爷又一向疼他。所以老爷吩咐了,先办五少爷,再办六少爷。女方是唐家二姑娘,也是老身做的媒。”

我一听顿时呆若木鸡,永昌哥哥要成亲了?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告诉我?这可怎么办呢?

这个讨厌的老婆子兀自喋喋不休:“将来嫣紫姑娘找婆家,如不嫌弃,老身也愿出力跑腿,一定尽心尽力为姑娘选一个如意郎君。”

“本姑娘一辈子不嫁,也不劳你费心!”这几句话我说得恶狠狠的,老婆子听得一愣。我懒得理她,丢下她走掉了。

永昌哥哥,我要去找永昌哥哥!我要去向他问个明白!我急急忙忙往外跑,一时想不起上那儿找他,经过花圃时看见付诗来和花匠陈伯在弄那些兰花,便问道:“诗来姐姐,看见永昌哥哥了吗?”

“永昌吗?不在煤矿就在酒厂吧!这么急找他干吗呢?”

我真是昏了头,永昌不在这两处还能在哪儿?我气急败坏地说:“你知道永昌要成亲了吗?”

诗来还没说什么,花匠陈伯说道:“哎呀,怪不得今天早晨起来看见好几株邵氏双蝶都开了花,时候还没到呢!你瞧瞧,捧心呈大猫耳状,舌瓣为奇异的大卷舌,唇瓣浅黄布浅红红色,滚黄边,多漂亮!”他眯着眼把那株花瞧了又瞧,赞不绝口,好像那是他亲闺女。

付家有许多奇花异草,尤以兰花著称,最名贵的兰花就养在这花圃里。花匠陈伯是个孤老头,爱花如命,还喜欢用花占卦,说这个花开了预示什么,那个花开了又要发生什么事。诗来姐姐最信这些了,什么事都来占一卦,连做个梦也要看看是什么兆头。我本想问问永昌哥哥的事,又怀疑这个半痴半聋的老头能说出什么来,算了算了。

“你五哥成亲了好啊,他一天忙成那样,有个人帮帮忙,照顾照顾他也好。”诗来漫不经心地说。当然了,她才不关心永昌成不成亲呢!要是告诉她武明君要成亲了她才会跳起来。此刻她事不关己的样子,高高兴兴地赏花,还指着一株白花瓣上有淡淡一抹粉红的兰花对我说:“妹妹你瞧,这株待字闺中,洁白娇嫩,冰清玉洁,就像妹妹一样。”

我的旁边有一株红珠帐,一株名君,正好一高一矮,我眼珠一转,说道:“诗来姐姐你看,名君躲在红珠帐里,岂不有趣?”

她听了又说不出话来,我没心思跟她啰嗦,又跑开了。

酒厂的生意很好,新开的煤矿挖了两年还没出煤,永昌多半在煤矿。我赶去却扑了个空,又跑到酒厂才找到他。

他正在柜台算账,埋着头,额前搭着一缕头发,脸色苍白,细长的手指拨着算盘。空气中散发着酒香,他的长衫上也散发着酒气,是我爱闻的甜香。往常我会扑上去小狗一样上上下下嗅个遍,但今天没心情,我一把拉起他就走。

我把他拖到一个没人的荒芜的山坡上,半人高的草掩没了我们的下半身,还不时拂上脸颊。他任我拉着跌跌撞撞地往上爬,也不问我有什么事。我想说话,还没开口眼泪就掉下来了。我把头埋到他胸前,呜咽道:“我不要你成亲,我不要你成亲嘛!”

他叹了口气:“这是迟早的事,不娶这个,也得娶那个,无论娶谁都……”

我明白他的意思,无论娶谁都不会娶到我头上来,因为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再怎么青梅竹马,再怎么情投意和,也不可能成亲。他要独身也是不可能的,这事由不得他做主。道理我都明白,可就是接受不了。我又哭了,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到他的衣衫上,我没想到我会这么伤心,我已经八辈子没这么痛哭过了。

“我成了亲,还是会和以前一样对你的,我们会是天下最好最亲的兄妹。”他搂着我的手臂紧了一紧,传过来很多安慰。

哼,兄妹!这个词令我深恶痛绝,恨不得把它取消。说来也怪,有这么多个哥哥,为什么独独对他不能像妹妹对哥哥呢?难道因为他是庶子?或是因为他到付家来时与我年岁相当?与我年龄相当的堂哥多着呢,为什么我只喜欢与他玩?也不知怎么了,我老想挨着他,和他在一起。他的温文尔雅,他的清秀,他的忧郁,都令我着迷。他总是那么沉静,不焦不躁,耐心又好,无论我做什么都容忍我,一看见他我的心就静下来了。人家说漂亮女孩是秀色可餐,当我看见他清瘦秀美的面容时心里也会浮起这个词,并想要伸手去抚摸他,看他的忧伤在手心里慢慢溶化。

我从他怀里抬起头来说:“你要了我吧!”这话吓得他一哆嗦,搂着我的手也松开了。我就知道他不敢,其实我也不敢,我只是一时赌气说说罢了。从今以后他就要属于一个陌生的、外来的、莫名其妙的女人了,我跟他从小再要好再亲密再心心相印,也只能站得远远的,眼巴巴地看着,这实在是令人不甘心。

我正想说算了,说着玩的,他突然又重新拥住了我,并低下头来吻了我!不是小时候扮家家时那样,而是像武明君吻诗来姐姐,而是……

不知过了多久,他放开了我,像一只被打慌了的兔子一样从草丛中消失了。而我,在他放开我的刹那倒在了地上。他把我的力气吸走了,把我的魂也拿走了……

大地被正午的太阳晒得热烘烘的,我压倒了一片淡紫色的野花,花朵们挣扎着从我的身下探出头来。我顺势把脸贴到清凉的花瓣上,暖意和凉意同时传到我心里,我打了个哆嗦,又有点想哭,但忍住了。

传说里土地是可以给人力量的。我翻过身来仰躺着,四肢紧贴大地。我觉得什么也没得到,除了越来越重的潮气从背后传来。但我仍然不想起来,我躺在那里,像一堆晾晒的谷物,一串做腌菜的菜头,一些蘑菇干,鱼干,等待着人前来收捡。

我眯着眼望着湛蓝的天空,天空无处不在,又空空如也,叫人无所依托。空中没有一丝云,一只苍鹰静静地展翅滑翔,很久都不拍动一下翅膀,剪影似的贴在蓝色的天幕上。男人都像鹰一样,有广阔的天空可以翱翔,不会为了一朵云彩的消失而伤怀,也不会为了一处风景的美丽而停留。永昌哥哥有他的煤矿和酒厂,现在又将有自己的家,不久他就会忘记我了,忘记那些曾经和我一起度过的快乐日子。男人就是这点好,有什么烦恼都可以到工作中去化解。其实,只要我愿意,也能做一只高飞的鹰。我们家并非不许女子念书做事,只要肯念,念完寨中的书局,还可到外面入校念书。不过女子多半都不想念书,我们家这么有钱,叫人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我也不想到外面去,我只想玩,和永昌哥哥在一起。可是不知怎的,从这一刻起好像什么都不好玩了,没有永昌哥哥在旁边,一切都没了意思。生平第一次,我觉得心里空空的,不知做什么才好。

背上有点痒,我伸手一摸,原来是一只甲壳虫爬进了我的衣领,被我一捏已经捏爆了,尸体腻答答地粘在手上。我忙不迭甩掉,尖叫一声从地上弹起来,沿着斜坡飞快跑下。风吹起裙摆,被刺梨小枝挂得发出扑扑扑的声音。我什么也不顾,一个劲地往前冲,速度带来快意,又使我变成一个透明的人,风无所阻挡地贯穿我的身体,我要去找一把稻草来填满我空荡荡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