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广场旁边看见了洪广义。当时我傻愣愣地站在那儿,隔着一条宽阔的马路朝对面望着。马路中间的灌木带上竖着漆成绿色的铁丝网篱,我就是透过网篱看见洪广义的,洪广义站在对面广场翻修工地上,头上戴上着一顶桔红色安全帽。阳光白晃晃的,在他的帽檐下压着一圈阴影,我只能看清他颧骨以下的半张脸。
我凭那半张脸就认出了那是洪广义。我背着蛇皮袋,慢慢地撇到路口上,过街绿灯已经亮了,我跟着许多人一道走过斑马线,来到马路对面。我越走越慢。他背对着我跟几个人在那儿指手划脚。我还听见他在嗬嗬地笑。我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近了他。他身边跟着几个跟他一样戴桔红色安全帽的人。我没有看见他的保镖,旁边是一些正在干活的民工,他们手上都拿着锹和镐,还有一把镐锄躺在那儿闲着。这回我一点都不犹豫,我把蛇皮袋放在地上,将那把镐锄拿起来,锄把上粘着干泥,我顺手捡了一角破地砖嘎嘎地刮着,刮得非常粗励非常响亮。
一个民工粗声寡气地喊起来,“那个叫花子,你拿我们的东西干什么?”我没理他,民工的声音更大,“叫花子!你拿我们的镐锄干什么?”
洪广义扭头往这儿看了看,我已经把镐锄举起来了。见我拿着镐锄向他冲过去,他显得很吃惊。我说:“洪广义,还我的钱!”他撒腿就跑。我们之间的距离不到十步,他在前面跑,我举着镐锄在后面追。他身边那几个人跟着我们跑着,旁边干活的民工直起腰看着。我们在工地上绕来绕去,最后有人往我脚下放了根毛竹条把我绊倒了。我趴在地上看着这个放毛竹条的人。我看见他居然是刘昆。
我看见瘦高个刘昆已经变成了大胖子刘昆。
那几个跟着瞎跑的人说:“这是谁呀?”
洪广义说:“一个叫花子,天知道他妈的是谁。”
我说:“我是徐阳啊,洪广义你还我的钱哪,我求你还我的钱还不行吗?”
洪广义笑道:“你们看看,他还冒充徐阳,这不是想钱想疯了吗?”
他叫刘昆把我赶走。刘昆答应一声,一边将那把镐锄扔得远远的,拍拍手,一把扯住我的领子,说:“嘿,走吧你!”我在刘昆手上挣扎着,走了两步,又扭着脖子四处看,大声叫着:“余冬!余冬!”他们都有些困惑地看着我。我是突然想起余冬的,余冬不是在给洪广义开车吗?可他人呢?我连喊几声也没把余冬喊出来。我连余冬的影子都没看见。洪广义厉声说:“刘昆,还不快把他弄走?”我便对洪广义说:“洪广义,你最好把我弄死,否则总有一天,我会弄死你!”刘昆说:“别说了,走吧。”我一把捞起我的蛇皮袋,刘昆还揪住我的衣领不放,走出广场工地,刘昆才松开手,突然对我说:“我知道你是谁。”我没吭声,也没看他,低着头走。过了一会儿,刘昆又开口了,他轻声说:“徐总。”他叫得我一愣。我没想到他还会像以前那样叫我。我问他:“刚才当着洪广义的面,你怎么不说我是谁呢?”他说:“我怎么能说呢?我挣了他的钱呢。”我弄不清他是真是假,是好意还是恶意。我瞥见旁边有一条窄窄的小巷子,便往巷子里一缩,一摇一晃地跑掉了。刘昆说:“哎哎哎,你跑什么呢?”我什么也不说,只是拼命地跑,跑着跑着回头看了看,刘昆站在那儿没动,一堵墙似的。我又继续跑,虽然摇晃得很厉害,但却跑得飞快。
我就那样跑着。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跑。
后来刘昆说他一直在找我。那天我背着蛇皮袋在中山路天桥上歇脚的时候,刘昆把我找到了。刘昆从桥上经过时,桥面发出了沉郁的响声。他看见了我,在我面前站住了,他已经胖得像一座山一样了。他又叫我徐总。他说:“徐总,是你吧?我总算把你找到了。”我没吭声,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用脚尖拨拨我的蛇皮袋,袋子里的瓶子发出了响声。“唉,捡垃圾呀?”过一会儿,他又说,“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我知道你是徐总,我一直在找你,我有事情给你做,你做不做呢?”我还是没有吭声。刘昆笑笑,又说:“如果做的话,你就跟我走吧,怎么说也比捡垃圾强啊。”
我用眼角瞟着刘昆,看见刘昆巳经在下桥了,用铁板焊成的台阶被踩出了沉重的哐咚声。我想了想,咬咬牙,没顾我的蛇皮袋,哐咚哐咚地追了上去,跟在他后面走。我说:“刘昆你别这么尊重我,别叫我徐总,你戏弄我干什么呢?”刘昆说:“怎么说我戏弄你?我不是戏弄你,不叫你徐总,我叫你什么呢?”我说:“长毛。”刘昆笑一笑说:“你要这么说,那我就叫你长毛吧。”
刘昆问我愿不愿意给他画画?我想了想,问他画什么画?刘昆说就像他看过的那一幅,他还举着它在街上走过。他说:“你应该记得的,对吗?”我点点头说:“怎么不记得?记得。”刘昆笑笑说:“那次我对不起你。”我没有接他的话,等着他往下说。刘昆说:“如果你愿意画,人我会给你找。”我说:“画谁呢?”刘昆摇摇头说:“不知道,反正找模特儿吧,找到谁就是谁。”我又问他要画多少?是不是只画一幅?刘昆说:“我有那么多包厢,每个包厢要挂两幅,够你画一阵子的了。”
我想了一会儿,说:“是洪广义的主意吧?”刘昆点点头。我说:“既然这样,我每幅要五百,而且要现钱。”刘昆苦着脸说:“太多了吧徐总?”我说:“跟你说了别叫我徐总,我一个叫花子,想要的就是钱。”
刘昆只好跟我说了实话,他说:“你老是冷不丁地冒出来,洪广义觉得你像个影子似地跟着他,心里不踏实,才想出这个办法,也是要缓和一下矛盾,但你知道他那个人,你要他一幅画出五百,那你还不如杀了他。”我恨恨地说:“那你叫他杀了我。”刘昆笑了笑说,“他有那么傻?会让自己背人命官司?”我说:“可你知道他欠我多少啊?二百四十万!我一幅才要五百,九牛一毛呀!”刘昆说:“你何必呢?你现在这种情况,就别去赌那个气了,万一他横下心来,连这件事都不做了,你拿他有什么办法?真杀了他?杀了他你能得到什么呢?不过出了一口气罢了。你就让我做个和事佬行吗?一幅二百吧,这已经算是放了他的血了。”
我说:“刘昆你这是帮我吗?”刘昆摇摇头,说:“谈不上,我只是在办事,再说你也帮过我,我们一家人都记你的恩。”
刘昆一句话差点把我眼泪都说出来了。
我哽着声音说:“刘昆,我也记你的恩。”
刘昆说:“唉!”
他忽然问我那天怎么喊余冬?我说:“余冬现在还在给他开车吗?”刘昆摇摇头,说:“早被炒了,前些日子听说是跟人家跑长途送货去了,现在也不知去哪儿了,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了。”
我有点黯然。我说:“你要是见到他,就叫他再去找找他姐姐,你告诉他,他姐姐已经跟那个昏鸦分手了,昏鸦不管她了,她一个人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刘昆点点头,又叹一口气,说:“算了,不说他们了,还是说你自己的事吧,说好了就赶紧动手吧。”
刘昆先给了我一点钱,叫我去租间房子,作点准备,绷一些画框,买点颜料画笔什么的,然后他会把模特儿带到我那儿去。几天以后,我就开始给刘昆画画了。他找的是正儿八经的模特儿,我说你找她们干什么呢?他问我不找她们找谁?我说你随便找些身材过得去的小姐就行了。他说那行吗?我说怎么不行?你只管找来就是。
就像在槐花路一样,我又画那些脱光了衣服的小姐。不过在这儿我没有被囚禁起来,也不用担心别人罚饭,想快就快,想慢就慢。当然,我已经慢不下来了,我习惯了快,我不再沉迷细节,而是粗略地把关系交待清楚就算完事。我知道什么地方要认真,什么地方可以马虎。我画得太多了。我知道该怎么画。没有人能和我相比,我绝对是画这种画的专家。我能准确地捕捉住对象的瞬间变化,我熟透了她们的身体和表情,哪怕最细微的表情我都能抓住它,我甚至能画出她们的心事。我太懂她们了。我闭着眼睛都能画好她们。我的速度绝对是最快的,我不用观察,只要她往那儿一站,衣服一扒,我提笔就画。我也不怎么擦笔,我顾不上。我的笔头总是脏兮兮的,在调色板上东蘸一下西蘸一下,因此画面上的颜色都显得灰浊而细碎,即使是表现明亮或阳光,我的色彩也是脏兮兮的。有时候我干脆使用一些线条,笔触很硬的那种线条,还使用变形和夸张。这都是省时省力的办法。一幅二百,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月的生活。现在钱是最重要的。虽然没有谁管我了,我画得随心所欲,但我却一点也不敢耽搁。不过效果似乎还不错,画中的裸女都很性感,都有一种晦昧的妖媚之气,既恰当地表现了淫荡和欲望,暖昧和挑逗,又表现了凄凉、无奈、无所谓……
但我没有像在槐花路时那样频繁地跟她们上床。首先我舍不得花钱,我好不容易有了两个钱,不能全这么花掉了,其次我也怕再染上性病。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我不会过份地压抑自己,一切都看我的心情。
我一共给他们画了两百多幅。我不但有了钱,还有了一家画店。在给刘昆画画时,我忽然想到要留一手。我被这个想法弄得激动不安,几个夜晚都没睡好觉。我不敢说这个想法就一定会给我带来生路,但我觉得我巳经看见了希望。我因此画得更加勤奋,简直废寝忘食,眼睛都熬红了,布满了血丝,胳膊也酸得抬不起来。我把每个小姐都画了好几幅,有的画了十几幅,我把最不满意的那幅拿给刘昆去交差,其余的都自己留了下来。刘昆这里的事一完,我便租了一个店面,把这些画放在店里去卖。
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是对的。我找到了一条生路。
我哭了一场。准确地说那不叫哭,叫流泪,我只是默默地流泪。我坐在一个满是空颜料瓶的墙角里,仰着脸,让泪水无休无止地流下来。
我的画店是南城惟一的油画店,从画店开张那天到现在,每天都有很多人涌进去看画。我知道他们不是为了看画,而是要看画上的裸体女人。但我还是把我的店名叫了“艺术家”。这是一种策略,也是一块遮羞布。既遮了我的羞,也遮了大家的羞。因为强调艺术,我的顾客便可以堂而皇之地把画拿回去,因为他买的是艺术品。一切都是以艺术的名义。尽管我把价码定得很高,但依然卖得很好。我对店里的伙计说,我们的顾客都是些热爱艺术的人,是具有艺术品味的人,所以你们要学会从艺术的角度向他们介绍作品。虽然她们不懂艺术,但她们很聪明,也很用心,我对她们说过的一些话她们都记住了,向顾客介绍作品时便搬出来,把顾客说得怔怔的,云里雾里,以为眼前这些画真有多么了不得的艺术价值。
我的伙计是两个我画过的小姐,其中的一个便是湘西妹子李晓梅。
我想李晓梅大约没有认出我来,她知不知道这个满头长发、胡子拉茬的人就是我呢?她是在我开店以后来的,一开始是作为模特儿,介绍她来的是她的一个姐妹。我用她当模特儿的时间最长,别人一般是一两天,而她却是半个月。她也比过去胖了一些,这年头人都容易胖。我说:“你胖了。”她若是有心的话,应该听得出一些话音的,如果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怎么知道她的胖瘦呢?可是这么一句至关重要的话,她却听岔了意思,她说:“你要画瘦的吗?”我哪里是要画瘦的呢?我心里涩涩的,说不出什么滋味。我摇摇头说:“你胖得正好,你不胖不瘦。”我说这话时心直往下沉。她不仅不用心,还不怎么看我,完全像个陌生人,她难道一点都不认识我了吗?就算听岔了一句话,我的声音呢?虽然我的声带变厚了,可她是谁呀,怎么能听不出来呢?昏鸦都听得出我是谁,刘昆也知道我是谁,我很后悔没问问他们都是怎么听出来的,要怎么听才听得出来?
还有我的眼神,难道我的眼神也全变了吗?
她似乎根本没注意我的眼神。不但眼神,她哪儿都不注意,她就那么懒散地站着,目光既马虎又潦草,看看拉上了一半的窗帘,又看看一只椅子和搭在椅背上的衣服(那是作为衬景搭在那儿的衣服),又看看我,看看画架和画架上的画框。无论看什么,她都是随便扫一眼。她又马马虎虎地扫我一眼之后,就开始面无表情地脱衣服。
我跟她上了床。上床之前她跟我讨价还价,她说:“你知道价钱吗?”听她这么说我心里像被刺了一下。我说:“不知道,应该是多少呢?”她说:“三百,少一分你都别想碰我唦。”我说:“你比别人贵,你这么要钱?”她说:“你说得好笑,三百还贵?做不做在你。再说谁不想多挣钱呢?我不为钱做这种事?我又不爱你,不为钱凭什么跟你上床唦?”她的湘西口音还是那么重。我说:“好吧,三百就三百吧。”我搂着她想跟她亲热,她左推右挡,“不要唦,又不是谈朋友,黏黏乎乎做什么唦。”我便在床上发狠。我发狠不是因为恨谁,我谁也不恨,我就是忍不住要发狠。这没什么道理好讲,我一挨着她,心里就想发狠。她皱皱眉说:“你别这样唦,花了三百块钱也用不着这么发狠唦,你是有钱的老板嘞,别像没见过世面的人唦。”我说:“我不为钱。”她说:“那你为什么?”我说:“我喜欢你。”
她用鼻子哼了一声,“莫跟我说这样的话唦。”
在那半个月里,我在她身上花掉了好几千块钱。我只要看见她笑一笑,就想在她身上花钱。她笑得还是很憨媚。有一回躺在床上,我又对她说我喜欢她。这话我本不想再说的,可人有时候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她听了大声地笑起来,边笑边说:“你会笑死人嘞。”我说:“是吗?有那么好笑吗?”她说:“是唦,这样的话我听得多了,拿这样的话来骗当小姐的,不会笑死人吗?”我说:“我骗你干什么?我不是骗你。”她说:“那好呀,那你把我娶回家去呀,你喜欢唦,口头上喜欢哪个不会唦!口头上说喜欢我的我不是没见过,说得水都能点灯,结果怎么样?到头来还是口头上的唦!”我不由得叹一口气说:“谁说我是口头上的?”她斜眼看看我,用鼻子哼道:“不是口头上的?你真喜欢我?你有多少钱?你想包我吗?你不要说喜欢我唦,你说包我还实在些唦,我还会信唦!”
她希望我就这样一直画她。她说:“你不是说喜欢我吗?你把我包下来吧,我就做你一个人的生意算了。”我便问她愿不愿到我的画店里当伙计?她说:“多少钱一个月唦?”我说:“你要多少?”她想了想说:“两千,两千行吗?”我问她做小姐一个月能拿多少?她说:“这不好比唦,两千块不少了唦,我就在你这里做唦。”
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跟她说我是谁呢?我总在犹豫,总想找个时间跟她说,可就是一直没说。那句话就像一只受了伤的怪鸟,总在扑腾,却怎么也飞不出来。后来她不要我的钱了。她说:“这么熟了,就不要再拿钱唦,我又不做那种生意了,你还做一回拿一回钱,人家感觉不好唦。”我说:“那我不是占你的便宜吗?”她说:“你不是说喜欢我吗?我就让你喜欢几回算什么呢?再说你又是我老板,我只当被你包了就是了。”
后来我每个月多给了她一千元。日子略长一些,她对我稍稍有些亲热了,偶尔的,她又会让我看见她怎么妖。想让她妖一次很难,她总是不冷不热的,但妖起来了就不得了,有时候还会显得很疯狂,像世界末日到了似的,疯狂得近乎绝望。从前她只是妖,并不疯狂,所以她疯狂起来我就觉得她像变了个人似的。
极少的时候,她还会很忘情,静静地枕在我臂膀上,跟我说她起的老家。
她知不知道她跟我说过这些呢?她是不是在伤感,在回忆?或许,真是我在暗处,她在明处?我说不准。我毫无把握。
她又说起那条有虾子的小河,说起河边茂密的灌木和小草竹,说草竹笋炒辣椒有多香,说她妈妈做的糍粑又香又软……那条秃尾巴花狗死了,它是老死的,家里人都难过,谁也舍不得吃它,把它埋到屋后山上去了。她奶奶也在那一年春天死了,她赶回家时奶奶已经下葬了,她面都没见到,为此她很伤心。她弟弟去年说了一头亲,日子定在今年元旦,那姑娘长得粗粗壮壮的,脸盘子红红的……她爸爸得了筋骨病,指头打不得弯,编不动竹篮竹箕了。她妈妈这两年也见老了,头发都灰了,但还是那样节省,里面的衣服还是那么破烂,破烂得跟鱼网一样……她说这些的时候,我差点就把那句话说了,差点就让那只鸟飞起来了。我重重地叹一口气。我叹了气就不想再说什么了,想说的话变成了一口莫可名状的气,被叹出去了。
她说:“你叹什么气呢?”
我敷衍地笑了笑。
她也叹一口气,说:“我也是,跟你一个不相干的人说这些做什么唦?”
有一天她愣愣地看着我的眼睛,说:“我怎么越来越觉得你像一个人?”我心里咚咚地跳起来,喉咙都有点发紧。我说:“我像谁呢?”她把目光移开,对着窗户。窗户外是对面住宅楼的阳台,晾晒着一些花花绿绿的衣物。“我管你像谁!”她忽然生起气来,恶声恶气地说,“我管你像谁做什么唦?我这不是有病吗?你是谁不是谁,又怎么样呢?”
她到底要说什么呢?我又希望她说什么呢?我心里正在一片混乱的时候,她却像藤缠树一样缠上来了,而且一上来就妖起来了,疯狂起来了。这似乎是她最疯狂的一次,我觉得她满脸满眼都隐隐地透着恨意,全身都透着恨意,她真像一棵青春年少的茁壮的藤,绞杀一棵枯树似的绞杀我。
我从不在店里露面。我在所有作品的右下角都写了两个小字:老疤。“老疤”是我给自己取的另一个名字,我用这个名字可以躲避一切人。
有一天,工商和文化稽查跑到店里来找麻烦,来了一拨人,说什么艺术家,全是黄画,是黄色污染。他们把店里的画都收走了。李晓梅气喘吁吁地跑来告诉我,我听了一点也不慌,对李晓梅说:“别慌,这一套我懂。”我用两个信封装了两沓钱,一沓五千,交给李晓梅,叫她拿去分别送给他们的领导。我问李晓梅会不会送?李晓梅说这都不会?没那么蠢唦,背着人给他就是了。她当天就把钱送出去了,第二天上午,便租一辆小货车把画拉回来了。
她对我说:“钱还是灵的嘞。”我笑了笑,又用一个信封装了一万块钱,叫她到南城晚报去找金鱼眼江南生,把钱送给他,再请他到店里来看看。李晓梅说你送钱送出瘾来了吧?我叫她别管。我说:“你只送钱,不准送别的。”她耸起眉毛看着我,“你说我还会送什么唦?”我避开她的眼睛,犹豫了一会儿,说:“江南生那个人我知道,是个色鬼。”李晓梅还那样看着我,看了一会儿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扭头看我一眼,轻声说:“人家知道唦。”
李晓梅用一万块钱把江南生请到店里来了。江南生看了一会儿画,问李晓梅老疤是谁?李晓梅说老疤就是老疤唦。江南生点点头,不再问了,回去就写了几篇文章,分几天发在南城晚报上。江南生在文章中对南城出现了“艺术家”这样的画店表示惊喜,并从中国现代美术史的角度,回顾了人体画的种种遭际以及相关的讨论,从而对老疤先生的艺术勇气给予了充分肯定;又从纯粹(天知道纯粹不纯粹)的艺术角度,对老疤先生的人体画给予了高度评价,说老疤先生的人体画是一朵艺术奇葩。南城晚报的号召力确实非同一般,江南生的文章一出来,到我店里来的人更多了,我的生意也更好了。
李晓梅说:“你很会做生意吔,你知道现在怎样吗?天天跟当集一样。”
但我没想到会把南城美术家协会的人给惊动了。我的本意是买一点舆论支持,免得什么人都来敲诈勒索,根本没有要买名声的意思。名声对于我来说还有什么用呢?可是美术家协会的人一来就说要见我,他们赞扬老疤先生的人体画具有相当艺术水准,说老疤先生的影响很大。我的影响是怎么出去的?不就是一万块钱吗?他们还热情邀请我参加他们的画展。我的伙计李晓梅用夹着浓重湘西口音的普通话对他们说,我们一定转告老疤先生。
一开始我很犹豫,担心他们看出来我画的是鸡,但想来想去还是接受了邀请。我觉得这是个机会,可以使我的生意更好。我选了一幅画,取名《卧室》,叫一个伙计送去。画上的小姐身体条件很好,刚跟我做过那事,脸色潮红,目光慵倦,明显是一种亢奋过后的随意和懒散;身后是一张凌乱的床,床单的褶皱真实自然,有一只手机搁在枕边,床前地上是女人脱下来的衣服,旁边是一只线条简洁的椅子,椅子上有一个玻璃杯和一本翻开的杂志,杂志上躺一卷纸巾,纸巾的一头垂落在椅边上。整个画面呈现了一种极为生活化的意味深长的卧室氛围。
我没想到我的画居然获了一等奖,并且被选送参加大区分片巡展。报纸和电视都介绍了这幅画。晚报上有一篇文章,称我为“神秘的大画家”,说“如此大手笔,堪称鬼斧神工,老疤先生到底何许人也”?说我的画“轻松自然,亲切朴实,看似信手拈来,实则大有深意,是在不经意间对以往人体画提出了严峻的挑战”,“那种呆板的、像木偶一样的、靠摆模特儿摆出来的人体画,在老疤先生充满生活气息、生动感人的作品面前立即失去了意义,从美学上、视觉感受和内心共鸣上,统统失去了意义”。
我看了这篇文章。我觉得这又像是金鱼眼江南生的手笔。怎么这些人说起话来口气都差不多呢?无论说好说坏,都是这么肯定、绝对,牛皮哄哄霸气十足,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余地。
在大区分片巡展上《卧室》又获了奖。整个巡展期间,《卧室》所到之处好评如潮,说法都和江南生相似。这以后我便不断地接到各地画展的邀请函,只要有可能,我都尽量参加。我的名声越来越大,关于我的评价也在不断升级,除了“大画家”,还有人惊呼我是一位“橫空出世的大师”,说我的作品的意义“不仅仅在于近乎完美的表现了现代东方女性的内在美质,更在于开创了一代新的、符合时代审美取向的画风”。他们还对我的脏兮兮的用色和变形夸张手法给予了高度评价,说是赋予了人物的时代特征和深刻的思想内涵。
不管他们怎么胡说八道,但对于我来说,这确实是个巨大的意外。我突然之间成了“大画家”,甚至还是“大师”,名满天下。这是我年轻时的梦想,居然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了一种现实,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真让人匪夷所思。
这虽然有点像在做梦,可我并没有被从天而降的“大画家”和“大师”砸得神魂颠倒。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也知道别人是怎么回事。我依然没有抛头露面。我让我的伙计代我领奖,代我出面应付,一切都交给她们。别小看我这两个伙计,以为她们的出身不过是鸡,多少会有些鸡相,拿出去难免会漏底。其实现在她们一点鸡相都没有,尤其是李晓梅,无论行为举止还是穿着打扮,都大方得体,一点也不像鸡。她还笑得那么憨傻明亮,谁会把她当一只鸡?再说谁会那样去想“大师”身边的人呢?更难得的是她用心在做这些事,一个人一旦用了心,还有什么难得倒她呢?她们自身都很努力,立志从良,行为语言都模仿职业妇女,很快就完成了角色转变,加上本来就见多识广,聪明乖巧,懂世态懂风情,所以一切应对自如。人家问老疤先生怎么不亲自来呢?李晓梅说,老疤先生嘛,他就是这样的人唦,不愿被任何事情打扰,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画他的画唦,否则他怎么能成为大师呢?
人家便点头,是呀是呀,大师不是俗人哪。
记者们也在找我,他们一拨又一拨地来到画店,询问“老疤大师”在哪儿?怎样才能见到“老疤大师”?我的伙计说,十分抱歉,大师交待过,他不见任何人,无论是谁。记者想从她们口里得到一点大师的印象,她们微笑着,一再说抱歉和对不起,并且说她们也没见过大师,她们也和大家一样,感到十分遗憾。人们又问,那你们是怎么拿到他的画的呢?李晓梅说有人会送过来,送画人从不多说什么,送了画马上就走了。人们便要等那个送画人,问他今天会不会来?李晓梅又瞎编说,等不到的,送画的一般都是晚上来的,如果见有外人在场,他根本不进来的。
就这样,我越来越神秘兮兮的,人们反而吃一套,我的画卖得越来越好。
因为谁也见不到我,于是便又有了关于“老疤大师”的种种议论和猜测,--老疤大师是怎么找到画中那些女人的呢?总不会是他凭空想出来的吧?他那么熟悉她们,他跟她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对此马上有人予以反击,说老疤先生的人品是不容置疑的,他不但是一个“神秘的大师”,还是一个勘破红尘、澹泊名利的“当代智者和隐士”,真是大隐隐于市啊。人们感叹说,如今像“老疤大师”这样不求闻达不逐浮名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多少人为一点蝇头小利挤破了头?为了出名什么龌龊事干不出来?由此看来,老疤先生实在是一位雅士,一个真人,他所求的是身心的自由,也正因为这样,他的艺术才有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境界。
就让他们去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