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眼看又要下雨了,空气又闷又湿。夜晚我一直在街上晃悠。从一条小街上走过时,我顺手捡了一只蛇皮袋,它就躺在一堆垃圾旁边。街上很静,几乎看不见什么人和车了,只有我拖着一只蛇皮袋歪歪斜斜地走着。在一座新建起来的高架桥下,我把蛇皮袋铺在地上,靠着一根巨大而冰凉的圆型水泥柱子睡了。我被一种沉重的闷闷的轰隆轰隆声搅得混乱不堪,一会儿梦见无数坚硬的马蹄,一会儿是一只大而无当的滚筒,它们都是照着我的脑袋来的,我无法再睡下去了,只能睁着眼睛等天亮。
有一天,天亮以后我发现在水泥柱子的另一边还躺着一个人。我看着他的时候,他也正用灰蒙蒙的眼睛看着我。他看了一会儿,抹抹眼屎又顺手撸撸乱草一样的脑袋,像只乌鸦那样嘎嘎地笑了起来。老头一边笑一边咳嗽,咳出一口痰之后,说:“是你呀。”
我也笑了笑,但我说:“你是谁?”
“没记性吧?那把螺丝刀,记起来了?”
“哦。”
“你看你,怎么忘了呢?你不是要杀人吗?你把那人杀了吗?”
“没有。”
“唉,可惜了我一把螺丝刀。”
老头说着,抓起地上一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斜吊在肩上,一边咕咕咳咳地清着喉咙一边顺着桥墩走了。我呆呆地看着他走得不见了。
回南城以后我没有再做乞丐,而是提着那个蛇皮袋到处捡垃圾。我觉得捡垃圾比坐在那里当乞丐要好一些,心里好受不好受的姑且不说,到处走动总比死坐在一个地方好。我除了去翻那些马路边上的垃圾桶,有时候还会到居民楼里去捡人家扔下来的垃圾袋,去学校门口翻垃圾箱。如果运气好的话,多翻到几个矿泉水瓶子或易拉罐,我就能吃上一顿饱饭。只是捡垃圾的太多,有时候不是捡,而是抢,是打架,有几回我就被人打过,为了一只矿泉水瓶子,一个家伙居然用一把生了锈的菜刀对着我。我都这样了,还怕他的烂菜刀?我把粑满垢泥的脖子伸给他,说砍吧,把它砍下来,砍下来了我谢谢你。谁知道他不敢砍,拿把菜刀吓人。我说不砍我就走啦。我拿着矿泉水瓶子扬长而去。
我背着蛇皮袋经过一条棚屋街时看见了小香。她在棚屋街炒螺蛳和米粉。棚屋街后面是一条乌黑泛亮的排渍道,往左不远就是彭家桥精神病院。坐在小香棚屋里吃螺蛳和米粉的人不少,两张桌子都坐满了,他们不怕排渍道里浮上来的臭气,吃得浑身冒汗,将螺蛳壳从后门口叮咚叮咚地扔进排渍道里。
小香手上拿一块抹布,在门口招呼客人,看见了我,便连哎了几声,把我叫住了。她问我到哪去了,怎么这么久没见人呢?我没说什么,只是告诉她老铁死了。我说老铁死得很惨,脑袋都被车撞瘪了。她沉了一下脸,唉唉地叹了几声,说老铁啊,惨是惨了些,不过也好,活着也是捱日子。她说全叔那里也早就散掉了,全叔他们都被送走了,好在她攒了几个钱,在过儿搭了这个棚屋,否则还不知道怎么办。她说着朝一个皮肤黑黑的小男孩招手,叫他过来,“这是我儿子,”她说,“老公早就没有了,儿子是个哑巴,又聋又哑,你看我是不是头世造了孽?”
她给我吃了她炒的米粉和螺蛳,又把我留下来帮忙。她说她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我就留下来了。我觉得这比捡垃圾好,过一天是一天。她让我洗了个澡,又拿了几件旧衣服给我换,说是死鬼老公的。我换了干净衣服,她对我左看右看,说真是的,这么一收拾,你就好看多啦。她还要我把头发扎起来。我便马马虎虎地扎了一下。白天我用一把铁钳子咕叽咕叽地夹螺蛳屁股,洗碗洗菜,晚上便睡在棚屋里。那两张桌子就是我的床,把它们一拼,铺一张草席,睡到第二天天蒙蒙亮就起来捅煤球炉。小香和儿子就住在旁边不远,她在那儿租了个小房间,可是有一天晚上打烊以后她不走,她先把儿子支走了,自己在那儿给我搬桌子铺草席,铺好了草席便纵身一跳,一屁股坐在草席上,两条腿吊在那儿一下一下地晃着,仰着脖子出了一口长气,然后开始解胸前的纽扣。她已经把纽扣全解开了,正挺起胸,背着手准备松开胸罩,抬头看了看灯,又看看棚门,跳下去把门插销插好,旋即又跳回来坐在桌子上继续解胸罩。
她结实饱满,乳房像两只大脐橙一样沉甸甸地垂着,乳头则像颗黑枣似的泛着涩光。她低头看看自己,边脱边朝我笑笑,笑得有点忸怩。她说:“没见过呀,那样看人家的。”接着又扭扭嘴角说,“你怕是很久没挨过女人吧?我呢,开不起你的工钱,就陪你……睡觉吧。”我正在吃炒米粉,被噎了一下,好不容易咽下去了,便把碗里剩下的米粉全都塞在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然后放下碗,拉开门插销,把门打开一条缝。她说:“你干什么?你是害怕呢还是不要我?”我说:“我不要你的工钱。”我一只脚已经迈出去了,她急得直拍屁股下的桌子,把我叫了回来。她说:“你急什么?回来,我有话跟你说。”
小香说:“你怕什么呢?我还会吃了你呀?长毛我跟你说,我会由着你的,我不图一时,我是想呢,你给我做老公吧,你愿意给我做老公吗?我会好好侍候你的,我知道怎么侍候男人。我不会要你像个帮工似地干活的,你想干就干,不想干就喝茶,我会给你买茶叶,你想喝什么茶?……我想好好过日子,可是我没有老公,我们像夫妻一样过日子吧?你也该有个安身的地方了,你就在这里安身吧,我们就带着哑巴,给人家炒螺蛳炒米粉……再说你也都看到了,我呢,脸上身上都不是那么难看吧,还有点样子吧?我的螺蛳和米粉都炒得很好是吧?所以只要你愿意,我就能养活你,能养得你白白胖胖舒舒服服的,最起码饿不死也冻不死,好不好?”
怎么她也说要养活我?如今的女人怎么老想养一个男人呢?
虽然我不喜欢她这么说话,但我并不反感她。我摇了摇头,想叹一口气。她问我为什么摇头,又叫我不要站在那里,她又拍拍桌子,说坐上来,坐上来好说话。她拍桌子时乳房一颤一颤的。我又摇摇头。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我躲着她的目光,我说要不算了吧,我还是习惯了一个人游荡,我不合适给人家做老公的。她用指甲在席子上一下一下地划着,席草发出喳喳的叫声。接着我又说对不起。我越说越感到自己在开始慌乱起来,心跳也加快了,便匆匆拉开门闪了出去。她跳下桌子追过来,用衣服掩着胸脯,把上半身探出来说:“这么便宜的事你也不干?你莫非也跟老铁那样……见花谢?”我愣了一会儿,说:“嗯?哦,我也、也那样。”
她突然尖利地喊一声:“你去死呀!”
她用力关上门。棚屋被撞得摇晃起来,棚屋里漏出来的灯光也摇晃起来。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小香在一个垃圾桶旁边找到了我。她把我大骂了一顿。我哗啦哗啦翻我的垃圾,她呱啦呱啦骂她的。黑黑的细苍蝇围着我们乱飞。
她说:“我以为你过什么好日子呢!我真是瞎了眼,没看出来你有这么贱,喜欢过这样的日子!我送给你你还不要?你还嫌弃我?你说,你有什么资格嫌弃我?你看看你自己吧!疤着一张脸瘸着一条腿,一身臭哄哄的,熏得人都要作呕!你还作什么俏呢?你以为你不得了?我真想要你?我会要你?我那不过可怜你,你还狗肉不上秤哪你!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捡垃圾的?不还是个叫花子吗?”
她走时恶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就吐在我脚边上。
我没有吭声。我让她骂,让她吐痰。她的痰在浑黄的阳光里,亮闪闪的。
在南城捡了一些日子的垃圾,我便开始想念那个叫槐花路的北方城市。这事说起来我自己都怀疑,他们像关囚犯一样关着我,还罚我的饭,我怎么还会想念那个地方?但我确实想念它,就像犯毒瘾的人想念毒品一样。我莫不是真把那种日子过上瘾了?要不就像小香说的那样,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贱东西?可人有时候就是贱哪,贱得毫无道理,我想我还是回到槐花路去吧,那儿才是我呆的地方,就让他们把我关在那儿画那些鸡吧,就那样一直画到死吧。
我没等南城的雨落下来,在一个黎明时分去了南城货运站,并且赶上了一趟北去的货车。车上装的全是肉鸡,它们一路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鸡屎臭气熏天。我被鸡屎熏得晕头转向,结果下了车才发现那儿不是槐花路,而是一个灰扑扑的县城。
我是从那个叫葵镇的县城走到槐花路的。我双脚磨起大泡,浑身上下都是臭哄哄的,头发上还带着鸡屎味。我就这样回到了那家画店。卷铁门关着,白铁皮在路灯下泛着涩光。已是半夜了吧?我非常疲惫,软沓沓地在门口坐下来。我闻到了杨槐花的香气,是一种若有若无的清香,轻飘飘地落下来。我仰头朝树上看着,张开鼻孔呼吸着。虽然我饥肠辘辘,但我觉得心里踏实了。我坐在那儿用脚朝卷铁门踹了一下。四周的灯光又冷又静,一马平川的大街上空无一人。卷铁门哐啷啷地特别响亮。
“长毛!是长毛吗?!”
我一仰头就看见了圆脑袋小伙子。他的半个赤膊从一个明亮的窗口里探出来。他肯定已经看清了我,他不但看见了我的头发和胡子,还看见了我的脸。我仰头的时候把一张脸送出去了,由上而下的灯光落在我脸上。
“你别走!”他说。
他的赤膊倏忽一下就缩回去了。我听见他匆忙跑动的脚步声,接着卷铁门突然响起来了,哗啦哗啦的很吓人,他来抓我来了。我想我跑不跑?他抓我我自然就要跑。这样就显得我不是情愿的,到时候也许还可以跟他们讨价还价,要他们给我开点工钱。于是我便爬起来,腿一撇就跑开了。他从开了一半的卷铁门下边钻出来,只穿着一条裤衩在后边追,就像裸奔。我跑得很认真,努力地甩着我的瘸腿,跑过了小街,向右一拐,又向左一拐。我们的脚步声在槐花路的半夜里啪哒啪哒地响着。
我当然跑不过有着两条好腿的人,圆脑袋小伙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后颈窝里都能感到他喘出来的热气。他说你还跑,用一只手使劲一拨,我的歪斜着的身体便像一棵枯树似的倒下了。一场具有某种游戏性质的赛跑结束了。我用手在地上撑了一下,然后才让身体落地。他用一只膝盖顶住我,把我的手臂拧到背后。
“我叫你跑!还跑不跑?!”
他拧着我的手,叉着我的后颈脖,“欠我们那么多债,还跑!”我的脸贴在地上。我用力仰起脖子,让脸离开地面。我说:“你放开我,我不跑了。”
“还债吧。”他说。
“我不是还要给你们画画吗?我画画来还债。”
“你想得好!你是想吃鸡吧?操!你以为我们还会要你吗?”
“你们到哪儿去找像我这样的人呢?”
“要你这样的人干吗?我们已经找到了一帮学画的人,只要找人给他们画,什么都不要,哪像你,要吃要住,还那样吃鸡。”
“那……那我怎么办呢?我千里迢迢啊……”
“你骗谁呢?你把门都撬掉了,你会回来?还钱吧,你有钱吗?”
“我哪有钱?”
“哈!我们老板也知道你没钱,我们老扳说,看见你就踢你几脚算了。他说一个叫花子,你还能把他怎么样呢,踢他几脚吧。”
圆脑袋小伙子说着把我放开,我坐了起来。他说:“坐好了吗?我要踢你了!”我说:“踢吧。”他就在我屁股沟上踢了几脚,边踢边说:“我让你吃鸡!”然后又在我背上踢了几脚。他踢得又重又狠,像擂鼓一样砰砰响。但我几乎没有感到疼。“你倒经踢。”他说着把一口唾沫啐在我面前的地上。我说:“你们不要我就踢死我吧。”他说:“噫?你还赖死?!”我摇摇头说:“我不是赖死,是活不成了。”他说:“你活该!”
半个月以后,我又爬上了一列货车。槐花路没有别的油画店,我觉得我再留在那个叫槐花路的城市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便来到一个叫板城的地方,那个城市看起来有点像槐花路,也是灰蒙蒙的,街边也是杨槐树。我在那儿一边捡垃圾一边瞎转,转了二十几天,照样一无所获。后来我又转了十几个城市,其中包括武汉长沙这样的地方,那里虽然有画店,但人家都不要我。人家不是嫌我是个捡垃圾的叫花子,就是嫌我不会做膺品。人家问我,你会做膺品吗?他们拿出一幅张大千的山水,或者一幅黄冑的驴,问我行不行?我只好默然地走开了。
在一个叫新集的地方,我遇到了流浪歌手昏鸦。我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这个人了,没想到在新集会碰到他。当然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许多事都不是我们可以想得到的。当时他在新集广场上一座银光闪闪的现代雕塑下唱歌。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变化,还是一头长发,一张灰白的瘦脸,长长的手臂和长长的指头。他和在南城时一样。那时候是下午,离黄昏还有一阵子。他没有什么听众,包括我在内,大约五六个人。唱的还是那首在南城时写的歌,这么多年了,他没有写过新歌?但我喜欢听那首歌,我是被那首歌吸引过来的。我在广场旁边一条路上走着,听到了这首歌时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然后我就情不自禁地往这里走。
我只看见了昏鸦一个人,没看见余小惠。
黄昏时他的听众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跟他说了几句话,我对他说:“你还有一个同伴呢?那个女的,怎么没看见她呢?”他盯住我看了一会儿,说:“你是谁?”我说:“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我是南城人,以前听过你唱歌。”他点点头说:“噢,南城,我去过南城。”我说:“怎么没见那个女的呢?那时候你们不是在一起的吗?”他抬头看看天,拨拨吉它,很忧郁地唱了两句,然后又看着我,说:“我们已经分手了。”我说:“那她呢?她到哪儿去了呢?”他说:“不知道。”
我心里疼了一下。我自己都落到这一步,怎么还会为一件这样的事心疼?
我问昏鸦:“你妈的你怎么能不知道?”
昏鸦说:“我为什么不能不知道?我们没有爱情了,分手了,我要知道她到哪儿去了干什么呢?”
“昏鸦,”我大声叫着说,“我操你妈!”
他翻着眼睛看我,说:“你怎么骂人?”
“骂人?我还要打人!我打你个王八蛋!”
我愤怒地向他扑过去,跟他扭成一团。有几个过路人站在那里看我们打架。他真是轻得像一棵草,一下就被我扑倒了。我也没什么气力,我又饿又疲倦,也像一棵草。我们就像两棵被风吹得绞在一起的草。我用拳头打他,没打几下就累得头晕眼花。他一边挡我的拳头一边惊慌地问:“干什么?你打我干什么?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我说:“没关系也要打!”我的拳头软得跟棉花一样,不要说打疼他,恐怕连给他止痒都止不了。但我仍不肯停手,直到再也没有力气把拳头挥起来。
昏鸦推开我,拍拍身上的灰,爬起来,站在那儿看了我一会儿,抓起吉他拨了几声,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唱起来,这一回他唱的也还是一首老歌,--我现在是多么想念你,我的故乡,你的蓝天你的白云,你的黄土你的牛羊,还有你美丽的姑娘……
我在心里说,你妈的你把美丽的姑娘抛掉啦。
我过了很久才有力气爬起来。见我转身要走,他朝我哎了一声,我看着他,许久才明白过来,他是要我给他钱。我摸出一个硬币给他看,对他说:“我是一个叫花子,只有这点钱,你要就拿去。”他用灰涩的像死鱼一样的眼睛盯着我的手,说:“要。”我便把硬帀扔在他脚下。硬币在地上叮零零地响着。
那真是我最后的一个硬币。
我转身又走,昏鸦又哎一声。
“其实我知道你是谁,你一开口我就知道你是谁。”
我愣愣地看着他,说:“你知道?”
他说:“知道。”
我觉得很奇怪,他是第一个说他知道我是谁的人,我很想撩开他的头发看看他的耳朵。我想那是一对什么样的耳朵呢?是不是跟薄胎瓷一样通明透亮?要不怎么那么灵?我一开口他就知道我是谁?我的声音不是变了吗?我自己听着都觉得变了,变得毛毛的厚厚的,就像一块又粗又破的毛毡子似的,他倒听得出来?
我正在愕然,他又说,“要不你到襄阳去看看吧,弄不好能碰到她的。”我说:“谁?能碰到谁?”他说:“你说谁?刚才你为谁跟我打架?”我说:“真的假的?”他说:“我说是这样说了,去不去由你。”
我又皱着脸看了他一会儿。天色暗下来,他旁边一根灯柱上的灯突然亮了。满城的灯都陆陆续续地亮了。
那天晚上我就离开了新集,去了襄阳。襄阳不大,但也不小,我在那里转了好多天,我觉得我转遍了它的角角落落,但没有碰到余小惠。我并不感到怎么失望。我本来就没抱什么希望,我甚至担心真碰到了她。真碰到她怎么办呢?我有什么能力帮她呢?再说她也不见得还能认出我来,就算她有昏鸦那样的耳朵,把我认出来了,她也不会理我的,她本来就有些讨厌我了,我又是这么一副鬼样子,她怎么还会理我呢?可是她一个人跑到哪儿去了呢?她还吸毒吗?她靠什么生活?唱歌?她还能唱歌吗?不唱歌她还能干什么呢?做鸡?想来想去,她只能是做鸡了,可就是做鸡也是一只三十多岁的老鸡了呀……这样的事真是不能去想,想着想着,我就像看见了她似的:露着大半个乳房,呆板着脸,无精打采地在街头揽客,玩一玩吧?她说,老板,玩一玩好吗?街头的灯光很清冷也很昏昧,男人冷冷地斜眼看着她,她把胸前的衣服再往下扯一扯,胸脯几乎全露出来了,灯光像闪亮的灰屑一样扑在她胸脯上,她装出一脸媚笑,摇晃着胸脯,又摇晃着一条多肉的腿,求人家说,玩一玩吧,老板啊,我一定会让你满意的,玩了你就知道的……
这样一想,真让人心寒。
离开襄阳后,我又去了樊城,后来又去了荆州,我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转着。我在这些城市里都留心寻找余小惠,晚上我就在那些娱乐场所门口晃来晃去(每个城市都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娱乐场所),在旁边的街头上遛跶,希望能碰到她。尽管我怕见到她,但我还是想见到她,虽然我帮不了她什么,可我会把她带回南城,把她交给她弟弟余冬。我会强行把她带回南城,她认我也罢,不认我也罢,骂我也罢踢我也罢,我一定要带她走。余冬这个有奶就是娘的东西,那回不是见他在给洪广义当车夫吗?总还有千把两千块钱一个月的吧,总还是可以照顾他姐姐的吧?
可是我连余小惠的影子都没见到。
我就这样转回了南城。南城又竖起了许多高大而沉重的楼房。到处都是亮闪闪的玻璃和玻璃的反光。我眯着眼睛看着这些刺眼的冷冰冰的光亮,却不想再走了。我觉得我巳经厌倦了,也死心了。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来说,哪个城市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