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找洪广义的时候,屁股上还黏着陆东平(他到底陆东平还是老铁呢)的血。血已经干凝了。干凝了的血有些硬巴巴的,弄得我屁股上像蒙着一块布壳子似的。我小心翼翼地用一个指头在布壳子上按着,眼前老是陆东平在半空里翻着跟头飞出去的情景。我似乎还看见了他的魂魄,他的魂魄飞得更远,就那么一碰,他的灵魂就出窍了,就离开他的身体,像一片灰亮的绒毛一样飞走了,踉他没有任何关系了,他躺在那里成了一个躯壳,跟一块石头或一个土疙瘩没什么两样。
我心里戚戚的,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感受。我想我这是去干什么?还去找什么洪广义?真是没意思透了。但我却没有让自己停下来,还是在一瘸一瘸地走着,一边走还一边摸着别在裤腰里的螺丝刀。我花那么多工夫磨它干什么呢?
夜还不是很深,街上也不空寂。我知道这时候是洪广义从酒店里钻出来的时候,还知道他的车停在哪儿。我机械地执行着头脑里的计划,将自己隐藏在一个自行车棚里,那里很黑,谁也看不见我,但我可以看见对面的一切。对面有一盏灯,还有从旁边楼里透出来的灯光,还有街上和其他地方的灯光也会洇过来。南城夜晚的灯光就像雨季里的水一样到处流溢。
那辆车就停在那儿。这种车我不认识,看起来不错。我断定这就是他的车,我认得他的车号,他迷信他的车号,他不会换车号的。看来他又买了车。他那辆换下来的车又给谁了?他曾经给过我一辆,我还高兴得屁颠屁颠的,就像捡了宝似的。不过那时候他对我还不错,他对谁都不错,笑面虎一样,可就是关键时会要你的命。比如那次,大火一烧,他就把把责任都推给我,都让我顶着,他面都不露一个。而且自始至终都没去看过我,一次都没有。他一边把自己脱得干干净净,一边呑下我的钱。他怎么呑得下去?他的心不是肉做的。我是竹篮打水,不但一场空,竹篮还破了,烂了。我早已破烂不堪了。我只剩下了一口气。
陆东平的影子消失了。陆东平关我什么事?我还活着,我还在喘气。只要我还在喘气,我就要做我该做的事,这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咬了咬牙,让腮帮上的肉跳了两跳,然后把螺丝刀从裤腰里抽了出来。
他摇晃着出来了。他是八字脚,所以走起路来总是摇摇晃晃的。我等他走过去,然后才从自行车棚里出来。这是一个院子,周围没有人,大街在一百多米远的地方。我跟在他后面走着,相距大约十米左右。我左右摇摆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简直像一只瘸腿的猫。我盯着他的背影想,是这样扑上去从后面给他一刀,还是叫住他,让他转过身来,知道我是谁,再正面刺杀他?我想我要讨公道的话就要正面刺杀,要让他知道是谁杀了他,知道谋算别人把人逼上绝路的事是做不得的,别人的养命钱是不好赖的,是要赔上一条命的。而从背后偷袭算什么呢?我要暗杀干什么呢?难道我不该杀他吗?我不过是个还有一口气的死人,我杀他只是要他一好命抵我一条烂命。再说我也相信我练就的功夫。我完全有资格也有能力正面结果他,让他的魂魄也像绿莹莹的绒毛一样飞出去。
我紧紧地捏着螺丝刀,作了一个深呼吸,说:“洪广义!”
“谁?”
他转过身来了。他身后就是他的新车。新车泛着亮光。
我一步步向他走去。我边走边说:“徐阳。”
“哦,徐阳。”
他居然一点也不吃惊,居然还嗬嗬嗬地笑了几声,又说,“你又说你是徐阳?还躲在这儿?躲在这儿干什么呢?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我离他已经很近了,往前蹿一步他就没命了。我说:“你别装了,我跟你也没什么说的了。”我说着往前蹿了一步,我把我的一条好腿跨出去,用我的瘸腿拼力一挣——真是功亏一篑呀,我将所有的一切,包括细节都考虑得那么周到,却忽略了这条瘸腿——因为这条腿的弯曲,因为它的用力方向的偏移,我的身体在空中飘荡起来,划了一个笨拙的弧,不是冲向洪广义,而是向一旁冲去。尽管我的手臂伸向他,我的磨过千万遍的螺丝刀泛着冰冷的光亮,却碰都没碰着他。他一闪身就躲开了。
我撞在他的车上,发出一声砰响,接着我像个布袋似地落在地上。
他已经拉开车门上车了。引擎响起来了。车往后倒了倒,缓缓地从我身边开过去,又一点一点地倒回来。他按下车窗,探出脸来看着我。
“你要杀我?”他说,“你凭什么要杀我?”
我说:“你把我害成这样,我不杀你杀谁?”
“我害了你?我根本不认识你,我怎么害了你呢?”
“你还装着不认识我?”
“我为什么要装?我怕你?”
“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认识我的。”
“那好吧,还是那句话,就算我认识你,就算你是徐阳,可你这不是恩将仇报吗?你一二再再二三地冒充徐阳来纠缠我,以为我好欺侮吗?我告诉你,我这个人最恨的就是恩将仇报的人,如果你真是徐阳,我更不会客气!”
他说完这些话就走了。他走了许久我才爬起来。
这一次失败使我陷入窘境。我在短时间里是没法再杀洪广义了,他进进出出总带着几名保镖,别说杀他,连靠近他都难。他还把我的螺丝刀缴了。那天我正在一条小街上走着,几个人围住了我,没过一会儿他的车就来了。我发现这一次他不是自己开车,而是余冬给他开车。余冬怎么成了他的车夫?我惊奇地看着余冬,余冬也看着我。我说:“余冬,我是徐阳,是你徐哥呀。”余冬没有反应,他还把脸扭过一边,像没听见一样。我又看看坐在他旁边的洪广义。洪广义没有下车,他按下车窗,伸出脸来对着我。他让人捉住我,叫他们撩开我的头发,说要再看看我的脸。我说你已经看过了,为什么还要看?他说:“我要余冬给我看看,余冬,你认不认得这个徐阳?”余冬摇摇头说:“不认识。”我说:“余冬,我真是徐阳啊!”余冬说:“我管你是谁,反正我不认识你!”我说:“还记得你捅过陆东平一刀吗?还记得跟我借钱去找你姐吗?”余冬说:“你说什么?我不知道!”洪广义说:“你看你看,你小舅子都说你不是徐阳,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骂余冬:“余冬呀,人家骂你是我小舅子,你没听见吗?你怎么有奶就是娘?你还有人味没有?”余冬倾着身子,把粗脖子和脑袋一齐伸出来,瞪着眼说:“你妈的你骂谁?小心老子拆你的骨头!”
洪广义像喝狗一样喝住了余冬,“吵什么吵!”又对我说,“我不光要余冬看看你,我也要再看看你。如果你是徐阳,那你就是我最后的朋友了,从今以后,我没朋友了。我再看一下你的脸,目的是要让自己记住,朋友是最要不得的东西。”
我拼命挣扎,用嘴咬,用脚踢,发了疯似的,最后还是被他们扭住了,动弹不得。他们把手伸过来撩我的头发,我嗷地一口咬住了两个指头,那家伙龇牙咧嘴像驴一样喊叫。我差点把那两个指头咬下来了,直到他们一脚踢在我阴囊上,我才松了口。我嗞嗞地吸看凉气。他们终于把我的脸从头发里拨出来了,洪广义看了我一会儿,说:“要再看一下你的脸这么难?不就是几块疤吗?”他又让人搜出了我的螺丝刀。他要过了那把螺丝刀,举在眼前仔细看着,说:“朋友,磨了很久吧?送给我好吗?我留个纪念,让它时时给我提个醒:好心没有好报,所谓朋友都是翻眼贼。”
但他没有伤我。他的保镖要扳断我几根手指,说要废了我。他叹着气摇摇头,说:“算了吧,他都这样了,已经是个废人了,还再废他干吗?”他扭头对余冬说:“开车,走!”余冬便把车子掉了个头,一溜烟似地走了。
虽然洪广义没让保镖扳断我的手指,但他的保镖们还是把我的一根中指扳断了。那天洪广义不在场,除了我和三个保镖,再没有任何人在场。他们把我弄到一个车库里,捉住我的中指,说:“你一天到晚在这儿晃来晃去,弄得我们提心吊胆,所以我们只好让你断一个指头。”一边说一边就把我的中指扳断了。叭地一声,就像折断一根小棍子。我眼前一黑,嗷嗷地叫了一声。
他们的背影虚虚的。我冲着他们的背影说:“我用牙也要咬死他!”他们说:“你最好离这儿远点,下次再看见你,我们就敲掉你的牙!”
我相信他们会敲掉我的牙。
那几天我的断指钻心地疼,我用一块破布包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