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好了螺丝刀之后,我又开始练刺杀手段。我在我们住处的墙壁上练习,每天晚饭后用一根小棍子对着一团污渍反反复复地戳来戳去。一开始我没有一点准头,过了些日子,我的手就很听使唤了。那团由精液变成的污渍就是洪广义的心脏,我把手臂抬起来,向前一捅,就能准确地刺中它。
老铁搞不懂我老朝一个地方戳来戳去干什么。他咧着嘴问我:“你恨这堵墙?”我一边戳一边说:“玩。”
按理说我可以行动了,但我还是担心,我觉得我的体力不够。我的体力比从前差多了。而洪广义身高体壮,没有一把力气是对付不了他的,于是我在练习刺杀的同时又练习臂力。我找老铁扳手腕,但老铁懒得理我,他说扳什么手腕,谁有那心思?我只好自己在床上做俯卧撑。因为一条手臂蜷着,用不上力,单靠一条手臂又撑不起来,所以我连俯卧撑也做不了。白天坐在地道口上,我感到自己的力气正在像水一样流失,心里非常焦急。我想我不能再这么坐下去了,再坐下去会把自己坐成一团烂泥的。一团烂泥还怎么杀人?
我离开了地道口,开始以行走的方式乞讨。我认为行走能使我的力气得到一些恢复。我不断地走,走遍了全城。后来我不走了,跟着一个叫老唐的男人干活。老唐专门给那些装修房屋的人清理垃圾,戴一顶至少是二十年前的鸭舌帽,一件分不清颜色的衣服上粘满了尘土,不是扛着一袋水泥就是推着一辆锈迹斑斑的铁斗车。那时候我经常在两条小街的交叉路口上走来走去,几乎天天看见他。有一天他的水泥从肩上掉下来了,是我帮他重新弄回到肩上去的。我觉得干这样的活对锻炼体力有好处,便对他说,让我跟着你,帮你打打下手行不行?他看看我,说,你能干什么?我说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不要工钱,有饭吃就行。他想了想,让我弯着腰,把那袋水泥从他肩上放到我肩上,我一下就被压得蹲了下去,他却快活得嘿嘿直笑。
“你能直起腰来,把这袋水泥给我扛到那边五楼,就证明你不会白吃我的饭。”他说。他缺两颗门牙,说话时有咝咝的风声。
我用了吃奶的力气站起来,把水泥扛上了五楼,累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两条腿不住地颤抖。老唐说看看,你干不了吧。我说我扛上来了,你不能说话不算话。老唐说你坐在那儿多好?干这个多累?我说我不愿意坐在那儿,愿意干这个。老唐便骂我,你他妈的你是驴子骨头!说好了,只吃饭啊,你的饭量大不大?我说你吃多少我吃多少,行吗?老唐咬着牙说,行不行就看你怎么干活了!
我很高兴。可没想到才过了一个短得像兔子尾巴似的雨季,老唐就不要我了。他嫌我吃得太多做得太少,按理说他不应该这样,他自己也是一个可怜的人,靠给人家搬运材料和清理垃圾挣点钱供养老母和一个读中学的儿子,对我应该有点同情心,可见我们以为穷人都有一颗善良的心是不对的。我觉得像老唐这种人最好不要发迹,不要当老板,否则他会吃人的。他使唤我就像我妈使唤保姆一样,只要我稍稍喘口气他就横眉立眼破口大骂。虽然只管了我一个人,但他骂我的时候就像一个大老板,用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点着我的鼻子,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你吃的时候怎么不嫌累?一干活就累了,有你这样给人打工的吗?”
老唐的活很多,那些泥工都认识他,泥工到哪里就把哪里的活介绍给他。这么多累死人的活有一个帮手多好,可他宁愿一个人累,不要我。他不要我并不是因为我不干活,我其实干得很努力,虽然力气小点,干得不怎么利索,但我真没有偷懒。然而不论我偷没偷懒,他都不满意,总是在生气,拉长着一张苦瓜脸,觉得我干出来的活抵不掉吃下去的饭。他被我吃怕了。一个肚里没有油水又干重体力活的人吃饭肯定厉害,就像喉咙里有一只手似的,一个劲地往下扒拉。他便很痛苦地看着我,眼睛跟钉子一样,这使我觉得我不是在吃饭,而是在啃他的骨头。说到底我还算自觉,他吃两碗我也吃两碗,决不多吃。但你能想得到他有多绝吗?他不吃两碗了,只吃一碗。他宁愿自己不吃饱,也不让我吃饱。然而就是这样,他还是受不了。
“我请不起你,”他说,“你还是走吧,当你的叫花子去吧。”
我又端着搪瓷把缸回到那个地道口上,老铁看见我就骂:“长毛我操你妈!这些日子你到哪儿去了?招呼都不打一个,你还欠着我的钱呢!拿来吧。”说着把一只手伸给我。我没钱给他。他把手缩了回去,说:“滚!滚远点!”我说:“我以后还你不行吗?”老铁说:“谁还信你?还有以后?你还想回去?做梦吧!全叔说啦,那张床宁可空在那儿,也不能把你这样的人招去,滚吧你!”
“我到哪儿去呢?”我对老铁说,“我没地方去。”
但老铁说翻脸就彻底翻脸,他冷笑着说:“谁管你!滚吧,别耽误我的生意!”他抓起拐杖朝我挥舞着,“滚不滚?!”
我在老铁旁边蹲了下来。他的拐杖并没有落到我身上。他叹着气说:“你赖在这儿有什么用呢?反正我是不敢惹你了。”我说:“你帮我在全叔那儿说两句话吧,要不我到哪儿去呢?”老铁把脸仰起来,说:“你还会没地方去?”我只是求他,可他怎么也不答应。他说:“我没那么大的胆子,帮不了你。全叔是个厉害的角色,弄不好我都要被他赶出来。全叔有一条,你要么别出来,出来了就别想回去;再说那儿也满了,没你的地方了。你还是走吧,别在这儿耽误我做生意啦。”
就在这天傍晚,我和老铁被城管抓住了。我们只顾了说话,没注意他们已经站在我们面前。我们慌了,逃是来不及了,只好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没看见你们,我们马上就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给你们添麻烦了。他们说算了,还是我们送你们走吧。不管我们怎么涎着脸求情,他们也不肯放过我们,一路推推搡搡的,把我们赶上了一辆破破烂烂的蒙着绿帆布的卡车,卡车上已经装得满满当当,全是些像我们这样的人。天色开始灰蒙了,卡车吱吱嘎嘎地开出了南城。
一路上老铁都在骂我,他仰着脸嗄嗄地说:“你妈的你害死人哪你!你知道他们会把我们往哪儿送吗?一跑就是好几百里呀,然后把你一放,他才不管那是什么地方呢。我又要用一条腿蹦回来,不死也要脱层皮,你说你是不是害死人?”他的唾沫飞到了我的头发上。因为只有一条腿和一根拐杖,所以他怎么也站不稳,老在人身上歪来倒去。南城以外的夜晚漆黑一片,路上来来去去的车灯很刺眼。卡车吭吭啷啷地跑了许久,突然停在了路上,趴在那里不动。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伸长了脖子看着。从驾驶室里跳出来两个人,守在车后面。我们问他们怎么回事,他们正在打火抽烟,不理我们,只叫我们好好呆着,不许乱动。
老铁扭头四处看看,兴奋地说:“抛锚了,车抛锚了!我们走吧?现在不走还等什么时候走?”他一边说一边窸窸窣窣地在篷壁上弄什么,我看不清他的脸,只隐约看见他一只手攀住车厢侧面的铁护栏,一只手提拐杖,身子一提就起来了,嗤溜一下就从蓬壁缝里钻下去了。他下去得真利索。守在那儿的两个人听见动静,扭头去看时,老铁已经在翻高速公路中间的隔篱。隔篱不高,如果有两条腿,抬腿就能跨过去。但老铁只有一条腿。远处的车灯晃过来照着他和金属隔篱。金属隔篱闪着银白的光亮。他脸朝这边向我招手,一边把拐杖伸过去,然后把重心放在拐杖上,身子一矮又猛地向上一蹿,敏捷得像一条狗,一下就过去了,像飘一样。他飘过去之后没站稳,向前跌了两步,就是这两步送了他的命,一辆车由远而近呼啸着冲了过来,我看见他飞起来在空中翻着跟斗。
我的心忽悠悠地提起来了。我想这大约是一个武生最后的跟斗,他完成了这一串跟斗之后,噗地一声落在地上。那一声很响,我觉得我的耳膜都被震破了。我的汗毛都乍直了。像被寒风吹透了似的,我簌簌地抖了起来。
我战抖着朝他叫了一声。我脱口而出,“陆东平!”
不知道他听见没有?他还能不能听见?
后来我们都乱七八糟地下了车,这辆卡车再也没有往前开了。送我们的人也不管我们了,眼睁睁地看着大家下车,又眼睁睁看着大家往回走。人们的影子很快就隐没在夜色里。我没走,我下车后便蹲在陆东平身边。那几个送我们的人也蹲在那里。一股沸热的血腥气冒上来。车辆不住地在我们和陆东平身边呼啸着,飞驰而来又飞驰而去。旷野里有风,但不大,像游魂一样。
蹲在我旁边的一个人突然问我:“刚才你叫他什么?”我说:“我没叫他,我不认识他。”他说:“你怎么没叫?我们都听见了。”我莫名其妙地愤怒起来,“我叫了什么?我叫鬼!我什么也没叫!”
我是跟那辆卡车回南城的。卡车只是点小故障,司机几下就把它搞好了。来时满满一车人,回去时却只有我和陆东平。他们把陆东平抬上车,想了想又问我,你呢,走不走?我还没说话,他们又说,你也走吧。我便又爬到车上去,见我爬得艰难,他们还帮了我一把,也不嫌我脏,用手托着我的屁股把我往上推。就这样,我和陆东平又呆在一个车厢里,卡车掉了个头,带着我们回南城。我坐着,他躺着。车厢还跟来时一样吭啷吭啷地响着。只是没有光亮,来来去去的车灯一晃就过去了,根本照不进来,偶尔虚虚地在车篷上飘几下,转眼又飘走了。车厢里黑黑的,黑得跟在棺材里一样。陆东平的血还在往外流,我觉得屁股下有点湿,伸手摸一把,才知道是他的血,我便赶紧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