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住在北郊的一幢房子里,是陆东平--在此我们还是叫他老铁吧,既然他说自己叫老铁,我们就叫他老铁好了--把我带去的。当夜色涌向地下通道的时候,老铁拄着棍子从西边口子上跳过来,对我说:“还不收工吗?这么晚了,收工吧。”接着又问我晚上住哪?我摇摇头,他说:“那就跟我走吧。”他把手伸进蛇皮袋里窸窸窣窣地摸着,摸出一包子,递给我,说:“边吃边走。”我就跟着他走了。我们走了很久,还走过了一条铁路和一条排渍道。因为走的全是小路,没什么灯,好不容易有一盏也是昏昏的。我问他要把我带到哪儿去?他嘿嘿地笑了起来,“你这人好玩,就你这副样子,还怕别人把你拐跑了?”
老铁把我带到一幢平房里,让我见了一个叫全叔的人。老铁说:“全叔,这长毛没地方住。”全叔的个子也很小,也是瘦瘦的,脸皮又皱又黄,下巴上稀稀地长着几根胡须。他抬眼看了我一会儿,说:“住呢,一个月五十,加上一日三餐,一个月总共一百七,先交钱吧。”我从身上摸出几个硬币,我说我只有这点钱。全叔扭头问老铁,“老铁,怎么回事?”老铁看看我又看看全叔,对全叔说:“他是个新手,要不让他先住吧,他还跑得了?”全叔说:“你担保?”老铁说:“担保就担保吧。”
从全叔那儿出来,老铁对我说:“听见了吗?是我给你担保呢,你说你会坑我吗?”
我说:“我担心我一个月讨不到那么多钱。”
老铁说:“别说讨,这是生意,要说做生意。”
老铁先带我去吃饭。吃饭的地方是一个偏厦,靠北墙是一面大灶,有两口大锅,几张桌子并在一起,有点像过去的单位食堂。给我们打饭的是个黑皮肤的女人,老铁叫她小香。小香的屁股很大,她弯着腰给我们打饭时老铁在她屁股上拍了一掌。小香并不生气,笑着骂老铁:“要死呀你!”小香打饭用的是一只木饭兜,一兜就是一碗;又揭开一只大锅盖,用一只勺子把菜扣在饭碗里。这么一兜一扣,就是我这辈子吃的最香的一顿饭,而这个黑黑的小香则是天下饭菜做得最好的女人。我每咽一口都发出很大的声音。我叭唧叭唧地咬嚼着包心菜和偶尔夹在包心菜里的一两片猪头肉,猪油的香味弄得我差点把舌头都咽下去了,我的脸因为巨大的幸福而泛出红晕和光泽。
小香说:“这位兄弟叫什么?”
老铁说:“长毛。”
小香点点头,又朝我笑了笑,把我的空碗拿过去,又给了我半碗饭和一点菜,说,“算是见面礼吧。”
老铁说:“打什么主意呢?想赚人家的钱吧?”
小香说:“想又怎么样?就是不想赚你的钱!”
这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我不但吃了一顿饱饭,还有了一张自己的床。老铁把我领到一个大房间,里面摆的全是双层木架床,一张挨一张,像通铺一样。老铁指着一张上铺对我说,你睡这儿吧。房间里有不少人,灯光很暗,有一些人挤在灯下赌九点半。我走进来时他们都看了看我,脸上都没有表情,看了一眼又把脸扭过去,睡觉的继续睡觉,赌钱的继续赌钱。我朝他们点点头,但他们不理我,像没看见我点头一样。他们的冷漠一点也不影响我的情绪,包括满屋子重浊的沤腐气息(像死老鼠的味道),我闻起来一点也不觉得难受,无论如何,这比立交桥下或楼檐下好多了。为此我真心实意地感激老铁,我觉得他简直是我的救命菩萨。
我没想到我会有这么好的境遇。为此我还很感激那个说着一口乡下话的全叔。就是这个干巴瘦小带点鼠相的男人,为我们这些瞎眼的、驼背的、缺胳膊少腿的、脸上布满疤癞的、无家可归无以谋生靠乞讨苟延残喘的人创造了一个这么好的地方。他怀着一颗善心,从家乡来到城里,从一户要搬进楼房去的郊区菜农手上租下这幢平房,买来木料,请人打了架子床,又雇来做饭的小香。据说小香原来也做跟我们一样的生意,领着不知从哪儿找来的两个小女孩,让她们成天跪在路旁乞讨,后来两个小女孩自己商量着逃了,她便断了生计,成了一只游游荡荡的野鸡。她在一个深夜拉客时遇到了全叔,全叔便收留了她。全叔真是一副菩萨心肠,虽然他赚了我们一点钱,可这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这个地方唯一让人感到不如意的是吸血的虫子太多。我进去的时候已是秋末了,蚊子还一蓬一蓬的,密得伸手就能捞它一把。除了蚊子,还有跳蚤、臭虫和虱子,它们藏在被垢泥和臭汗弄得像刮刀布一样的草席子和臭哄哄的破毯子里,只等你躺下去,它们就全出来了,张开它们的嘴,吸你的血,咬你全身每一个地方。你根本抓不住它们。你只有抓自己,拼命地抓,把自己抓得满身血痕还停不下来。你越抓越痒,恨不得脊梁上也长出两只手来,可是脊梁上怎么可能长出手来呢?于是你只好甩着膀子,用力扭动身体,让脊背在床上擦来摩去。
见我不停地折腾,老铁笑了笑说:“你这是不习惯,过几天你就不痒了。”
可是过了十多天,我还痒。有谁知道这时候是哪儿痒吗?说起来真是不好意思,别的地方都不痒了,只有一个地方痒,而且奇痒难熬。不但痒,你还能感觉到它在爬行蠕动。没人的时候我解开裤子,仔细看过,却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一些黄黄的虱籽像草籽似的结在阴毛上。但没人的时候少,大多数时候都有人,我只好把自己摊开来,松开裤带,把手伸进去抓。大家都知道,这样抓痒会带来另一个问题,这等于撩拨自己,那是多敏感的地方,你痒没止住,它早已起来了。你如果再抓下去,它就会让你受不了,不抓吧你受不了,抓吧也受不了,这缺德不缺德?
有一天晚上我看见老铁也在抓那儿。晚上没灯的时候屋子里很黑,只有窗口是灰灰的,老铁的那床毯子映着一点斜过来的灰光,因此我看见了他那儿在一拱一拱。我以为他也跟我一样,但过了一会儿我觉得不对劲,他鼻子里喘出了很大的声音,身体像一块被敲打过的铁皮一样翘起来了。
我说:“老铁,老铁。”
老铁没工夫理我,继续翘着他的身体,鼻子里的声音越来越急促。最后他吭了一声,从嘴里出了一口长气,身体也平复下来,吭地一声落回到床板上,接着我看见他的手从毯子里抽出来,像一道黑影似地向后一甩,噗地一声啪在墙上,又顺手一拖,再擦了两擦。一股腥膻的、既新鲜又浓郁的气息立即冲进了我的鼻孔。我清楚这是什么气息。我愣住了。虽然我知道手淫对于男人来说如同家常便饭,但亲眼目睹别人这么做,我还是感到毛骨悚然。我的汗毛真在一根一根立起来。同时我感到很困惑:他到底是老铁还是陆东平?如果是陆东平,他还这样干什么呢?一个废人,他用得着这样吗?
“放了一泡。”老铁用公鸭嗓子干干地说。
他又叹着说:“真舒服。”
他说着把身体侧过来,脑袋靠在床沿上向我凑过来,捏着嗓子说:“长毛我跟你说,以前我是个没用的人,到现在什么想头都没有了,他妈的这鸟东西,反而动不动就搅得人睡不着了,它莫非自己好了?我吃了多少药都没好,没有想头了它倒自己好了,你说这事怪不怪?”
我说:“怪。”
他静了一会儿,忽然问我知不知道他为什要阉了人家?我说不是他弄了你老婆吗。他轻声笑了两下说,“不为这个,我老婆偷人是我同意的,可是我问她怎么偷的,他们是怎么弄的,她又是怎么叫床的,她居然什么都说,一点一滴都说,你说这叫人怎么受得了呢?是不是?所以我就把那狗东西几刀子阉掉了。”
我说:“你为什么要问她那些呢?”
他说:“心里痒啊。”
第二天早晨我注意了一下墙壁,他抹在那儿的东西已经成了一团黄渍。我发现墙壁上到处都是这样的黄渍,斑斑驳驳深浅不一,有的已经变成了褐黑色。
在路上老铁一边啃着从小香那儿领来的馒头,一边问我,“你放不放?”我说我从来不这样做。其实我是在说谎,年轻时谁没做过这种事呢?老铁怀疑地看看我,说:“那你只好去找小香了,四十块钱一次,你还还价,弄不好三十也行,小香还是可以的,别看快三十好几的人了,身上还是紧绷绷的。”过一会儿,他又很憧憬地说,“等差不多了我就去找小香试一试,看看我是不是真行了。”
这件事情弄得我一连几天都不敢抓痒。白天坐在地道口是不能抓的,你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一只手往那儿伸,可是晚上我也忍着不抓。我让它痒,它再痒我都咬着牙,不让手去碰它,我怕抓着抓着我就管不住自己的手,它会不抓痒而去干别的。我觉得我的手快成一只闻到了腥味的猫,只要我稍微松懈一下或者打一个盹,它就会胡作非为。然而一个人哪有不打盹的时候呢?连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到半夜里它还是伸到那儿去了。我知道它伸下去了,我没有拦住它,让它抓痒吧,我很痒啊。后来它果然干别的活去了。我同样没有拦住它。我的脑子里乱哄哄的,而且越来越乱,居然闭着眼睛就看见了黑皮肤的小香。我不但看见了她,还想象着所有的细节和她可能会有的表情,我甚至想象她的叫声,后来我觉得我听见了她的叫声。她说噢噢噢!我便痉挛起来,像一块铁皮那样翘了起来。
在整个过程中我都很控制自己,动作很小,最后在墙头上擦手时也尽量不弄出什么声音,可没想到老铁还是知道我干了什么。他吃吃地笑了几声,明知故问,“长毛,你吭哧吭哧地干什么呢?”我脸皮发烧,支吾了半天,说:“我也……放了一泡。”
“我还以为你是神仙呢。”老铁说。
他始终不知道我是谁。他问过我原来是干什么的,腿是怎么残的,身上的疤又是怎么回事,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便骂长毛你妈的不够意思,什么都不说。有一天他又问我为什么老磨一把破螺丝刀?我说:“我要用它做一把挖耳勺。”他大笑起来,笑过之后,说:“你没病吧?”
一天上午,我正在嚯嚯地磨螺丝刀,看见李晓梅从我面前走过去了。本来我没看见她,我低着头只顾磨螺丝刀,可她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来了。我抬起头来便看见了她。我的从额上披散下来的头发一点都没有遮挡我的视线,我从头发缝里看过去,看得清清楚楚。她和另外两个姑娘一边说话一边走过来。她们似乎在说买衣服还价的事。她的湘西普通话真是好听极了。她还背着一个白色的皮革包,背带很长,白色的包在她屁股上一颠一颠。牛仔裤把她的屁股绷得圆滚滚的。她的脚就擦着我的螺丝刀走过去。跟所有人一样,她也不看我和我的破把缸。她的注意力在她的两个同伴那里,她们边说边笑,叽叽喳喳嘻嘻哈哈的,都是一副很快活的样子。她快活就好。我希望她过得快活。我的目光像牛皮糖一样,一直粘粘乎乎地跟着她。我的喉咙里有什么在骨骨地动着,我便用力咽下一口唾沫。她们走出地道口便往左拐,我看着那只在她屁股上快活地颠簸着的白包一跳一跳地不见了。
从这年秋天到第二年雨季来临之前,我都坐在这个地道口上。坐在这里可以看见很多人,比如我从前单位上的几个同事,那个得了严重癔想症的领导(他好像已经退休了,而且背也有点驼了,但还戴着那顶紫红毛线帽),还有扁担巷的邻居,原来绿岛的员工,甚至那个像丝绸一样光滑的李秋,还有我妈介绍我见过的几个姑娘……反正时不时的你就能看见一个。他们当然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会跟他们打招呼。有一回我还看见了差一点就成了我老婆的毛兰,她的嘴唇似乎比过去更薄了,跟她走在一起的是个四十多岁的戴眼镜的男人。那天我依然在磨我的螺丝刀,我抬起头来,抻了抻酸胀的脖子,便看见她跟那个男人从对面走过来,我看了她一眼,便赶紧低下头,又嘁嘁嚓嚓地磨螺丝刀。
毛兰从我身边走过时,用力把眉心皱起来,并且还抬起一只手掩住了鼻子。她就这样皱着眉掩着鼻子走过去了。
虽然我自己没什么感觉,但我想我身上的气味一定很重很难闻。我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头发乱糟糟地板结着。城市的灰尘全落在我们身上,变成了油乎乎的垢泥。凡是从我们跟前走过去的人,尤其是女人,大都会用手掩住口和鼻子。
像我们这样的人也确实让人厌恶。有关部门曾赶过我们好几次,比如城管办赶过,市容办赶过,联防办也赶过,但我们就像苍蝇一样,赶开了又来了。对付苍蝇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弄死它们。可是谁敢弄死我们呢?没有人敢弄死我们,我们是人,我们只是像苍蝇。谁也拿我们没办法,谁能拿一伙不像人的人怎么办呢?他们还组织过人巡逻,一天两次,上午十点左右一次,下午四点左右一次,我们正好用这个时间来上厕所撒尿,等我们撒尿回来,他们早已满意而去。他们会对他们的领导说,一个乞丐也没看见。领导当然会很高兴。这俨然是一种游戏,只要他们不破坏规则,我们肯定会给足他们的面子。
因为基本上不见阳光,又坐在地上,我的皮肤变得像死鱼一样灰白,屁股上长满了湿疹。我的头发又疯长起来,按理说它不应该长得这么快,可它偏偏像喜欢阴湿的蕨类植物,弄得我不得不去找小香。小香有一把剪刀。小香说你为什么要留这么长的毛呢?她不说头发,也不说胡须,而说“毛”。她捏捏我的下巴,说,真是马瘦毛长。她的嘴有点突,像非洲女人,说话时会露出结实的牙齿。有一次她说算了吧,我给你贴着头皮剪,全剪掉。我倏地站起来,但她又把我按了下去。她说你生什么气呀,怕我真给你剪哪?不过话说回来,不就是脸上有疤吗?你遮它干什么呢?怕熟人认出来?天越来越热啦,你也不怕捂出一头的痱子?
我说:“你剪不剪?不剪就算了。”
“你脾气还挺大,”小香笑道,“为什么这么大的脾气呢?”
有一回我问她:“老铁找过你吗?”
她说:“他找我干什么?”
“他说他想找你……那个。”
“那个?呀,你个死长毛你真该死!原来你也不老实,不是个好东西!”
“你以为我老实吗?”
“你哪里老实?”
她就这样跟我瞎扯起来。我发现这么瞎扯很愉快。扯着扯着,我还像老铁那样捏了捏她的屁股。我伸手在她的大屁股上拍拍,接着又满满地捏了一把。老铁说得没错,她确实紧绷绷的。她不恼也不叫,把身体挺了一下,然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用嘴角抿住笑,说:“你还要不要我给你剪头发?”
她又说:“这下快活了吧?”
我嘿嘿地笑着。
她在我手上打了一下,“我叫你快活。”
有一天晚上,老铁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把床空在那里,半夜里我一觉醒来,才见他蹑手蹑脚地回来了,黑团团的像个鬼影子似的。等他爬上床,我便问他去了哪里,他闷着头不说话,半天才叹一声,哑哑地说:“操,我以为我行了,可他妈的还是不行,他妈的见花谢,我成了个见花谢,你说这丢人不丢人?”
我没想到他真找小香去了。他大约伤心极了,喉头都有点发硬,“长毛你不知道,我以为自己好了,我有多高兴。我去的时候信心十足啊,你知道后来她说什么吗?她说虽然你花了钱,可你不行就别动这样的心思呀,你这不是戏弄人吗?你听听!她得了我的钱还这样说!她一点都不肯体恤人哪。我愿意这样吗?以前我是这样的吗?我是被人害了,不是被人害了我会这样吗?!”
我没吭声,也没问谁害了他,怎样害了他。
他忽然问我螺丝刀磨好了没有?我问他要干什么,他咬牙切齿地说:“这上不得台面的鸟东西,不用它的时候它一肚子的劲,临到要用它了,它却给你丢人现眼!我一定要割掉它!我要把它连根割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