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别看我的脸

我没有进拘留所,躺在武警医院里。到了这里我才知道,那天晚上一共烧死了十三个人,五个女人,八个男人。还有四个人被烟熏死过去又醒了过来。死者中年龄最小的十七岁,是个女孩,年龄最大的七十一岁,是老胡。

老胡死了。从前的志愿军战士老胡从他的收发室跑下来,不管不顾地冲进去救人,又摘下灭火器灭火。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老胡居然会用灭火器,人们发现他时他和一只灭火器躺在一起。他像只虾米似地弓起来蜷缩在那里,样子很痛苦,而那只焦黑的灭火器已被他用空了。

老胡这是何苦呢?是我害了老胡。不是我强行把他拉来,他不会是这样的死法。他还会在家里扇他的煤球炉子,一直扇到他扇不动了,然后那把破蒲扇会从手上掉下来。那是一种境界。那叫灯干油尽,叫享尽天年,他不会有痛苦,至少不会这么痛苦,他会走得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

除了老胡,死者中我还认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打鼓佬赵明。我实在想不通,这个巳经成了阴阳人的打鼓佬,干吗要从人防地道里往火堆里跑呢?他那里还在放着又香又艳的毛片,他还在香喷喷地吃着糖炒栗子,可听见金昌路上一片喧哗,便坐不住了,把一纸袋糖炒栗子放在椅子上,剁了头一般没命地往那里跑,像有谁在追他的命似的,几百米的距离,他跑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他就这样一头扎进了绿岛。他扎进绿岛并不为别的,他雌声雌气地说,砸!他跟那些人一样,到处乱砸。他比那些人还愤怒,--他一个阉人,他愤怒什么呢?看见着火了,人家都拼命往外跑,他却还在那里扯着喉咙狂叫,砸!砸他妈的鸡窝!我叫你们搞!你们搞呀!他根本不把大火放在眼里,他看不见大火,火烧到他身上了他还在手舞足蹈又喊又砸。他这不是找死吗?他的生意据说还不错,干吗要找死呢?

我是在南城晚报上看到这些情况的。我又上报纸了。报纸真是个风云变幻的地方。……算了,我们就不说报纸了,报纸就是那样,老说它也没什么意思。

我的看守把这些报纸扔给我,说看看你作的孽吧!他说得不错,这是我作的孽。我是绿岛的总经理,毫无疑问要对这件事情负责,我只能在这里一边接受治疗,一边等待检察机关调查取证提起讼诉,然后则是判刑入狱。我脑子里很乱,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会看见老胡,看见打鼓佬,看见另外那十一个人。虽然我只认识老胡和打鼓佬,不知道那十一个人都是些什么模样,但我觉得我确实看见了他们,而且一点也不模糊,如果让我画,我可以清清楚楚地把他们全都画出来。我看见了他们的衣着,脸型,发式,高矮胖瘦,我一律看见了。他们也看着我。他们的表情和眼神使我感到恐惧。他们从我黑色的心里凸现出来,像雕像一样森森地立在那里。

有一男一女来找过我几次,搬个椅子坐在我床边,男的问我,女的记录。他们问我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又问我安全检查时是否对我口头警告过?接着问我为什么不重视?我对他们说绿岛不是我的,真正的老板是洪广义,我要听他的。他们开导我说,你是不是法人代表呢?以为法人代表好当吗?没事你就是总经理,有事就推个一干二净,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我问他们,洪广义有没有责任呢?他们反问我,你想要他替你承担什么责任?他们说要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嘛,要用事实说话嘛是不是?

我说我想不通。他们说这不是跟你做思想工作,你想得通想不通都没关系,有法律呢,不能因为你想不通法律就不管你。我又问他们会判很重吗?他们笑着反问我,你自己掂量掂量,是该轻呢还是该重?如果判轻了,你不怕那些屈死鬼找你吗?

我说:“怕,很怕。”

那几天我都像神经病似的,紧闭着嘴不说话,呆呆地看着一样什么东西,随便什么东西,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说,操!我用力撕扯裹着自己的纱布,砸腿上的石膏,值班护士劝都劝不住。

护士说:“你别这样,这样你的腿好不了,脸上的疤也会结得很难看。”

护士又说:“你再这样不听话,以后我不给你报纸看。”

我把那几张报纸抓过来,用牙咬住,然后用手一把一把地撕扯着。我的样子大约很疯狂,护士被吓着了,瞪大了眼睛看了我一会儿,转身跑出病房,叫来了护士长。后来护士长又叫来了大夫,大夫又叫来了主任,连院长也来了,他们都站在门口看我。后面的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从别人的头顶上看我。我早已把几张报纸撕掉了,他们看我的时候我正在撕被子。我用牙咬住被头,用手撕。病房里静寂无声,我撕布片的声音显得暴烈而粗砺,灰屑像迸溅一样飞起来,在混和了来苏尔水气味和排渍道臭味的空气里弥漫。阳光从窗户上方照进来,照着我和我手中的被子,白色的光亮就在我眼前跳跃和抖动,像活的一样。嗞嗞的破裂的声音使我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轻松感。

我撕完了被套又撕棉絮,我还是用嘴,先把棉絮叼起来,然后脚蹬手扯,于是空气中又飞着棉絮。到处都是棉絮。我自己也被棉絮淹没了。棉絮破裂的声音很细密,轻盈柔软,近乎于无,我一点也听不见。我的耳朵里渐渐地有了一种声音,像一只老是用同一个声调吹着的口哨,而且是一只破口哨。它越来越响,像一根毛毛糙糙的锥子往我脑袋里扎,我没有感到疼,只是觉得它扎进去了。这只破口哨响得最嚣张的时候,我张着大嘴在棉絮里喘息,许多棉絮飞进了我的嘴和鼻子里。

从此以后我的脑袋里就有了一只破口哨。

我的看守来了,是别人从牌桌上把他找来的,他跑得满头是汗,用帽子不断地扇风,腮帮上的几粒痘子红红的,一边说话一边解开制服的领口。

“我不在你就造反了是吗?你想干什么?装疯?嗯?”他拍了拍腰上的电棍,说:“小心我给你一电棍!从来都老老实实的,今天好好的发什么狂?”

我呆呆地看着他,脑子里的破口哨咴咴的响着。

“我要见洪广义!”我说。

“见谁?”

“洪广义!”

我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然后就哭了起来。我一边哭一边说要见洪广义。我满脸是泪,纱布全湿了。我的鼻涕也出来了,稀稀的,在鼻腔里呼噜呼噜地往下流。我用布条和棉絮胡乱地擦着,可我怎么擦也擦不完,它们就像一条溪水,源源不断。我身边的布条和棉絮都用完了,我的眼泪鼻涕还在流。我说我求求你们,把洪广义找来,让我见见他,我一定要见见他……我哭得喘不上气来,不断地哽噎着,我看见我哽出来的痰里带着血丝。我哭得越厉害我脑子里那只破口哨就叫得越响,就像跟我比赛似的,后来我不哭了它还是那样叫,咴咴咴咴咴——

别的人都走了,只有看守还在那儿,他搬一只椅子坐在门口,架着腿,手上玩着电棍。“闹呀,怎么不闹啦?”他朝我一瞪眼,“老子真想电你一下!”

我说:“我要见洪广义。”

以后我老说这句话,否则就一言不发,听那只破口哨咴咴地响着。那只口哨从来没有停过,一直在响,晚上我睡觉的时候它在响,早晨睁开眼睛它还在响,咴咴咴咴咴咴咴咴。我不大听得见别的声音,它那么嚣躁,还有点抖战,无边无际浩大宽阔。我仰着脸,看着墙壁或天花板,听它直着嗓门叫唤。有时候听着听着嘴里就不知不觉地有涎水流下来,顺着我的嘴角流到下巴上,又拉出一道银亮的线,滑落在胸前。一开始我还会擦一擦,过一段日子我就不擦了。流涎水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我的涎水越来越多,它们就像一道瀑布一样垂挂在我的嘴角上。

护士皱着眉头说:“这么大个人怎么还老流涎水呢?”

我说:“我要见洪广义。”

脸上有红痘痘的年轻看守把我提起来。护士叫他轻一点,她说他腿上还有夹板呢。看守不理她,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提到窗口,推开窗子,用力搡着我的后脑勺往前顶。我的脖子像一条皮筋似的,一下子拉得老长,脑门将钢筋栅栏碰得哐啷啷直响。远远近近都传来劈劈啪啪的声音,空气里飘满了硫磺气味。硫磺气味很香。阳光很温和,一些树梢上还残留着几片黄叶。我说:“火!着火了!”看守说:“你还装疯?你弄得老子连春节都没过好,还疯?你看见了吗?排渍道过去,那些用围墙围起的地方是哪儿?”看守说着,又让我的脑门碰了一下钢筋栅栏。我看见了排渍道,黑黑的泛着亮光。看守问我:“你疯疯癫癫是不是想到那里去?知道那是干什么的吗?关精神病的地方,彭家桥精神病院!你想到那里去,是吗?”我用力想着,觉得彭家桥这几个字很熟悉。我在咴咴的口哨中想了许久。他已经把我松开了,走到一边去了,可我还趴在那儿想着。我的涎水又流下来了,流在窗台上。

我很讨厌裹在我身上的纱布,特别是脸上的,我动不动就去撕它们。终于有一天,他们把纱布给我揭掉了,把腿上的石膏也去掉了。他们问我要不要看看自己的脸?我摇摇头。他们说要看我们可以给你拿镜子。我还是摇头。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看自己的脸。大概过了一两天,他们又把我送去了另外一个地方。那个地方的墙头上有铁丝网。我和很多人住在一起,那些人都用怪怪的眼神看我,问我是谁。我告诉他们我是谁,可他们不信,左一个耳光右一个耳光地扇我。

“你这熊样,会是个总经理?”

他们扇得我嘴角出血。我的血和涎水一起流着。但我坚持说:“我是绿岛娱乐城的总经理。”他们一边扇一边笑。他们说你说不是,我们就不扇了。我不说。我为什么要说呢?我就是总经理。我突然说:“我要见洪广义!”

他们后来不扇了。他们说这小子肯定有病。他们让我给他们雕麻将牌,交给我一些晒干了的肥皂和一块很薄的小竹片。他们自己也雕。那些肥皂被切成一些小方块,硬梆梆的,扔在地上咯咯地响。我学着他们雕。但我雕着雕着就把小肥皂块雕成了一些小鬼头,有男的有女的,还有老头。老头像谁呢?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们都浮在我脑子里,都从黑暗里浮突出来,一个个都活生生的,呲牙咧嘴要吃人似的。口哨声咴咴地叫着,我雕得很起劲,嘟着嘴,涎水不住地滴落在胸前。那些人又打我,而且打我的脑袋,啪啪啪……不知道打了多少下。他们说你就这样当总经理的吗?我们要你雕麻将牌你他妈的雕小鬼头,这样能当好总经理?现在你让我们怎么打牌?吃!把这些小鬼头统统给我们吃掉!

我说:“我要见洪广义!”

“见你妈个屄!吃了再说!”

他们把小鬼头往我嘴里塞,塞了一个又一个。我把小鬼头全吃了。其实用不着他们塞,我张着嘴等他们,他们送一个我吃一个。听他们说吃了可以见洪广义,我就吃得很利索,像咬巧克力一样,只是这些小鬼头比巧克力硬多了,把牙齿都崩疼了。我吃完了没多久就开始冒泡,从嘴和鼻子里冒出来,一串一串的,在房间里到处飞着,一个个都闪着薄薄的光亮,很好看。

我一边冒泡一边拉稀,屁眼就像水闸一样,弄得臭气熏天。他们都远远地躲着我,挤在最里边的一个角落里,用各种各样的东西捂住鼻子。他们的鼻子上捂着被子、衣服、背心、短裤、毛巾,还有的捂着袜子。我拉了一夜。我身上全湿透了,冷得直打哆嗦,牙齿得得地响个不停。第二天早晨他们用拳头哐铛哐铛地敲门。门是用铁板做的,所以他们像敲锣一样,震得我的泡泡全都飞得老高。

“要死人啦!”他们连声喊着,“要死人啦!总经理快死啦——!”

几个穿制服的人开了门,刚进来又捂着鼻子出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进来。他们捂着鼻子看着乱飞的泡泡,看了许久才看到了我,“是他快要死了吗?”他们来到我跟前站着,站了一会儿又走了。他们脚上沾满了我拉出来的脏东西。我看着他们的脚,很想对他们说我要见洪广义,可是没力气。我的眼皮老想耷拉下去。

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跟我住在一起的那些人都不见了,地方也不一样,有点眼熟。我终于看到了一个护士。我觉得我认识她。我想朝她笑笑,可是她不理我。我还发现我躺在一张床上,旁边站着几个人。这几个人走了以后又来了几个人,他们总在那儿嘀嘀咕咕。他们后面的窗子很亮,刺得我的眼睛很疼。

“知道这是哪儿吗?”他们问我。

我说:“我要见洪广义。”

他们说:“洪广义是谁?”

我用力想了一会儿,说:“就是洪广义。”

他们之中的一个人俯下身子对我说:“你看我是不是洪广义?”

我看了他半天,拿不准他是不是洪广义。

他又说:“你为什么要见洪广义呢?”

我又用力想着,可是我想不出来我为什么要见洪广义。

有一天他们带来了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对我说:“你看看谁来了?”我看见那个女人在哭,拉长了一张长了许多皱纹的瘦脸,一边哭一边走近我,还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要往我脸上摸。我让她摸。她摸得我有点疼。她的手老在抖,而且很冷,像冰一样。她摸了一会儿就弯起一根冰棍似的指头,一下一下地给我刮嘴角上的涎水。她扯起自己的衣襟,贴过来擦我的嘴巴。我看见她的皱巴巴的肚皮在一起一伏。我对她说:“你不是洪广义。”她哇地一声破开喉咙号啕起来,使劲抱住我的脑袋,把我的脸按在她的肚皮上。她的肚皮也是冰凉的。我听见有许多声音在她肚子里奔跑。

他们说:“这是你妈呀,你连你妈都不认识?”

他们接着问我:“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我摇摇头。我知道我说了他们又会扇我的耳光,会把我的嘴扇出血来。

过了几天,他们又带来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的嘴唇很薄,不住地撇着。她一看见我就撇嘴,就哭。我不明白为什么女人一看见我就哭。她没有用手摸我,她的手紧紧地抓住一个秃顶男人的胳膊。秃顶男人是和她一起来的。她像怕冷似的缩着两只肩胛,不住地抖着,站都站不住,歪在秃顶男人身上。秃顶男人问我:“你认识我吗?”我把舌头卷起来,在嘴角上扫了一下涎水,说:“你不是洪广义。”又对那个歪在他身上的女人说,“你也不是。”那个女人的腿一下子就软了,像一滩稀泥似的往地上落,秃顶男人不得不弯腰抱着她。秃顶男人花白的头发竖了起来,眼镜片上晃着白光,冲我大声喊叫,把口哨的咴咴声都压住了,“你他妈的也不看看自己一副鬼样!你成了什么了你,还装疯卖傻,连人都不认!”薄嘴唇女人说:“爸!”她的声音又尖又高,很刺耳。她已经快要落到地上去了。带他们来的人叫他不要吵,但他不听,把脸伸过来。我觉得他的脸要贴着我的脸,便不住地往后退,退靠了墙壁。他也往后退,退回去扯住那个女人的手,女人又哭起来,他像拖麻袋一样把她拖走了。

过了不久他们又带了几个人来,其中有一个人问了我一些问题,这个人瘦得看不见肉,眼睛也看不见,躲在眼窝里。他的眼窝就像两个洞。他问我多大,姓什么叫什么,家里都有什么人,父母姓什么叫什么?又问我是干什么的,怎么到这儿来的。我觉得这些问题我有点知道又不大知道,想得我很累,我便不理他。他用黑洞洞的眼窝对着我,又问:“洪广义是谁?”我觉得他说的这个名字很熟悉,但我就是想不起来是谁,可他还在翻来复去地问。口哨的咴咴声越来越大。我对他说:“口哨。”

这个瘦得像根豆芽似的人后来又来了一次,但我不记得他了,以为他是我的看守。事实上这个人就是彭家桥精神病院的副院长。这位副院长到这儿来也是应有关部门的邀请,目的就是看看我是不是在装病,企图逃脱法律的制裁。应该说这位副院长是一个严谨而诚实的人,他证实我确确实实是一个精神病人,并且非常负责地在有关文件上签下他的名字——岳中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