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说得简略一些吧,那些没什么意思的事我们就不去说它。其实在此前我也是这样的,我省掉了许多东西没说,如果要枝枝蔓蔓地都扯起来,那就没什么意思了。我省略的都是没意思的。当然,有没有意思是根据我的喜好而定的,可能没什么道理,所以我们也不管有没有道理吧,我们还是接着往下说--
那些日子我过得太糟糕了,几乎全是些又操蛋又没意思的事,比如我和一个叫李秋的女人的事,虽然我这么说李秋可能会生气,但我确实觉得没意思,没跟她交往几回,就不再找她了,她来找我我也是躲着她。我说忙啊,没空啊。我上大学时曾暗恋过她,她比我大四岁或五岁,当过知青,刚考上大学时就成熟得像个少妇。她偶尔会像大姐姐一样摸摸我的脑袋,摸得我心惊肉跳。这回也算是久别重逢,她浑身闪烁着一股如丝绸般的富贵气,带着她的台湾老公来投资房地产,在绿岛遇到了我。她老公飞来飞去忙着照顾两边的生意,老公飞走了她就打电话找我。她丰韵犹存,很空寂,也很贪婪。她幽幽地也很无耻地说:“老头没用啊。”我恶毒地想,老头没用我有用?我说:“满街都是打工仔,他们有用,找他们来用用吧。”她说:“你真混账,人家跟你说实话,你看你!”边说边嘻嘻地笑着,还打我一下。你说这有什么意思呢?
又比如怎样给客房房门上装智能锁,换大彩电,怎样用人体画装饰包厢,怎样请人吃喝玩乐,怎样陪他们打麻将,又怎样塞给他们红包,--这就更没一点意思了。大约就是因为太没意思了,我才晃到李秋那儿去了,才在她像当年一样把一只绵软的手放在我脑袋上时,很邪性地把她抱住了,抱得她像要断气似地喘着,并且一不做二不休地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去了。她嘴上说不要不要,但往下就不得了了,她像藤一样把我缠住了,弄得我不得不躲她了。
我一边躲着李秋,一边又和毛兰勾搭上了。这件事不但没意思,还不好说。我又勾搭人家毛兰干什么呢?我没有别的话可说。当然我可以说为了气气那个秃了顶的毛老师,或者说我这么干是因为李晓梅走了,我受到了刺激。可这怎么说得过去呢?我气人家毛老师干吗?再说就算我心里不顺,也不至于找毛兰出气。我也是三十几岁的人了,也经过一些事了,不是毛毛躁躁的小青皮了,所以我也不想替自已开脱,或者给自己找什么理由。我就是想找也找不到理由的。你就是说出一千个理由,也跟这件事搭不上边,跟人家毛兰搭不上边。
当然,我指的是官冕堂皇的理由。一个人做一件事情,怎么可能没一点理由呢?理由当然是有的,但我不会把我的理由说出来。谁会兜自己的底呢?我知道一个人的名誉很重要,兜自已的底就是对自己的名誉不负责,所以我不能说,我是在场面上混的人,我需要适当地维护自己的名誉。
我也不愿意说我是怎么搭上毛兰的,说那些过程和细节会显得我非常无聊。我只单方面地说说毛兰。她很惶惑,充满了疑问,但没有敌意。她扑扇着眼睫毛说:“你没理我是因为你忙?那你现在忙不忙呢?”我说:“忙里偷闲吧。”后来她有些相信了,但还是存有戒心,挽着我走路时,尽量使身体离我远一些,更不会让我的肘子碰到她的胸脯。她的戒心是一点一点放弃的,这些细节我们也不去说它,反正最后她像一只绵羊那样任我宰割,--我为什么要这样?如果我只是要做做样子,我就不应该这样。虽然她没有反抗,拦都没有像样地拦我一下,只是涨红了脸再三说不要,她说:“不要……不要好吗?”她的样子像在哀求,但我没理她,像剝笋一样把她剝光了。我压住她的时候,她的血色在脸上乱跑,转眼就跑得无影无踪,脸白得像纸,嘴唇迅速地冷下去,身体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连眉梢都在抖。她的两只手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推开我还是抱住我,软软地抬起来,搭在我肩上,又放下去,几个来回之后,干脆很无助地微曲着摊在那儿。她实在是太紧张太慌乱了。她的慌乱和不知所措表明了她的确没有过这种经历——虽然我知道这一点,但还是感到惊讶。一个二十八岁的处女,就像一个惊叹号,哐地一声站在我心里。一开始我心里还装着许多乌七八糟的东西,还在恶意地冷冷地笑着,企图像刺杀一样进入她。可我刚一触到她,就听到了一声像针尖一样锐利的喊叫,接着就看到了一种真正痛苦的表情,--她死死地咬着下唇,紧闭着的眼缝里溢出了泪水,我就停住了。停住了以后,我便感到她下腹和大腿上的肌肉在骨碌碌地跳个不停。
“没想到你真是第一次。”我干着喉咙说。
毛兰咬着嘴唇没有吭声,鼻孔急促地张翕着,眼眶里满是泪水。
我略略犹豫了一会儿,又咬咬牙,继续挺进。我不能半途而废。我一定要进行到底。我咬着牙看着她的眼睫毛怎样颤栗,看着泪水怎样从她的眼缝里流出来,看着她的鼻孔急遽地张翕。她的鼻孔似乎不够用了,便把牙松开,喘出一声短促的叫声,又飞快地将下唇咬住。她不断地把牙松开,叫一声,又咬住嘴唇。她都快把嘴唇咬破了。她叫一声,身子就往后缩一下,她的身子不断地往后缩,但她能缩到哪儿去呢。
我做得很快,也结束得很快。我的身体和脑子里都变得空空的,像突然虚脱了似的。在我离开毛兰身子的一瞬间,她迅速将身子向另一边侧过去,并且缩起两条腿,这样就使得自己的脸和胸腹都隐没在一种较为昏暗的阴影里,同时逃出了我的视线。我只能看见她的瘦瘦的脊背和高高耸起的胯骨。她的脊背和胯骨都还在微微地颤栗着,一阵一阵的,像打摆子似的。我们是躺在当床单用的蓝色绒布上,这是我过去画人体写生时作衬景用的,经过刚才的折腾,绒布上的尘屑都在灯光里飞着,一点一点地闪耀着,把灯光弄得毛茸茸的。我的目光在毛兰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又落在蓝色绒布上,那上面洇着一滩处女血。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处女血,绒布的颜色虽深,但仍遮不住那种鲜红。当时我心里真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把目光抬起来,茫然地朝着对面的墙壁。空气里充满了甜丝丝的血的味道,还有灰尘的气息和精液的膻味,使人忍不住把鼻子皱起来。
我正在茫然的时候,毛兰忽然拧转身子,用双手抱着我的脖子,继而又箍在我肩上,仰着一张泪脸问我:“你真爱我吗?”我看着她的脸,目光顺着她的脸往下滑,在她的乳房上停留了一会儿。有一滴泪水落在一朵乳晕上。我把目光滑过她的腹部、阴毛,看着一条斜斜地弯曲着的腿。我把一只手放在这条腿上,叹了一口气,点点头。我自己都弄不清这是不是在欺骗她。我一直没有看她的眼睛,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真的吗?”她又说。我又点点头,手还在她大腿上拍了两下。我把我的意思弄得像真的似的。她吻了我,吻得很犹豫,畏畏缩缩地把嘴凑上来。
有一天她忸怩不安地对我说她怀孕了。她说:“我……怀孕了,可我爸妈还不知道我跟你在一起,这怎么办呢?”我看着她发愣。我忘了她是个毫无经验的处女,她不知道保护自己,不怀孕才怪呢。可我怎么没想到呢?我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我的表情就像遭了暗算一样。她并不傻,已经看出来我不髙兴了,脸上那些美好的表情像是被风吹跑了,她把脸板起来,眼睛湿湿的,幽怨而愤怒地看着我。她正在失望和伤心,却又心有不甘,还抱着一线希望,她拼命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干巴巴地问我:“你怎么啦,为什么不说话呢?是不高兴吗?”
我皱一下脸,说:“没有。”
她说:“我看见了,你明明不高兴。”
我说:“真没有。”
她说:“那你高兴还是不高兴?”
“高兴,”我说,“高兴啊。”
我在心里骂自己。我说你已经有一个儿子,现在又有一个了,你高兴了吧。
这件事很快就让毛老师知道了,毛兰告诉他了。他又给我打了个电话,他没有骂我,也没有说别的,一开口就问我怎么办?我说我也不知道。他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们只能怪自己的女儿不听话,但你别以为你就轻松得了,如果你跟她结婚,我没有话说,否则我舍掉这两块老脸,非把你搞臭不可!”我一点也不迟疑,我说:“结就结吧。”我答应了跟毛兰结婚,毛老师大约没想到,半天没吭声,突然在电话里大笑,把我的耳膜都震疼了。他说:“好好好!”接着又要我别见怪,说他刚才太急,话说重了。他说:“我错怪了你。”又说,“你真是个认真负责的人啊!”他又邀请我和我妈去他家,说:“这是大事,我们一家人要好好商量一下。”
真他妈的,转眼之间我们就成了一家人。
那时候是冬天,元旦大概过去了二十多天,他们把婚期定在三月份,也就是说过了春节我要和毛兰结婚了。我说:“要不晚一点吧?”毛老师先摇头,他老婆后摇头。他们说:“还晚?不能再晚了。”我明白他们的意思,他们的意思是再晚就不好看了,毛兰的肚子就要高高地挺起来了。他们很大度地说:“你忙你的去,我们会操办,到时候你就做新郎倌吧。”他们又征求我妈的意见,我妈不知道这件事情有曲折,她以为我一直在跟毛兰谈,她说:“谈了这么久了,也该结婚啦,只是最近我也忙,你们就多操点心吧。”我妈越来越像个上层社会的老太太了,一天到晚都是一副重任在肩的样子,为失学儿童和下岗职工东跑西颠,她在跟她的亲家和亲家母说话时也把下巴抬得高高的,好在毛老师高兴还来不及,根本不去计较她。
在整个商谈的过程中,毛兰没有说一句话。她巳经放心了,她就要做新娘子了,接着又要做母亲了。她红润着脸,很幸福地坐在那儿,侧面就是一个窗户,光线隔了一抹略带一点粉色的薄窗纱,很柔和地照着她。她坐在那里的样子既娴静又妩媚,一个满怀喜悦而且又正在怀孕的少妇,确实是有点动人。她的羊毛衫在阳光里泛着绒绒的金黄色。这是我喜欢的颜色。我似乎闻到了一种气息,很温软又很毛糙,是阳光和干草的气息。——当然,这是幻觉。我知道。
在他们筹备婚礼的日子里,我又跟像丝绸一样光滑的李秋混到一起去了。我过得这么浑浑噩噩,所以我说这些事都是没有意思的,可以省略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