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别看我的脸

我跟李晓梅好了,这在绿岛成了一件很轰动的事情。我没想到会这样。我不是一个很张扬的人,但我也不会鬼鬼祟祟。这件事也一样,我没想要瞒谁,就是想瞒也瞒不住,我瞒得了一个瞒不了两个。况且人人都有一双眼睛,我怎么躲得过这些眼睛呢?大家都看在眼里,他们在背后议论说,怪不得徐总老婆要打阿梅,原来是真的呀,徐总跟老婆离婚就是因为阿梅呀!他们接着又替我惋惜,说徐总他不知道阿梅做过鸡吗?怎么会为一只鸡跟老婆离婚呢?他们当李晓梅的面什么也不说,可是只要李晓梅一走,他们便窃窃私语,说鸡就是鸡呀,你看她多妖?

如果这些议论仅限于绿岛还没什么,现在的问题是整个南城。绿岛是什么地方呢?绿岛就是南城,南城社会中的哪个阶层哪一类人没来过绿岛?假如南城是一条河,绿岛就是一个又深又阔的河湾,这个河湾里的事怎么瞒得过河里的鱼呢。南城许多人都知道我在到处寻找一只叫阿梅的鸡,都知道我跟老婆离了婚,为的就是要娶这个阿梅,娶一只鸡。这件事情就像风一样传遍了南城。他们刻薄地说,这个阿梅到底是一只怎样的鸡呢?徐阳没吃错药吧?既然离了婚,南城的姑娘还不是尽他挑尽他拣吗?会娶一只鸡?莫非她是一只金鸡?

如此看来,我在南城的确不是一个等闲之辈,我可以像选美一样选南城的姑娘,因此我要娶李晓梅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是一种极不明智的行为。他们还说徐阳不会随随便便要一只鸡吧?他坐在绿岛,应该尝了不少鸡吧?是尝来尝去尝到了一只很特别的吧?那个阿梅到底怎么特别呢?她是不是长了花呢,--那儿长了花?要不他怎么下这么大的决心呢?他也是个人物呀,鸡是什么?过了多少人的手啊!

有一天洪广义也为这事来找我。

洪广义刚躲债回来。他躲债很绝,煞有介事地在老板桌上留一张字条,说自己其实是个身患绝症的人,辛辛苦苦地撑到今天实在不容易,现在他不想撑了,他太累了。他叫大家别找他,他要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去死。其实他的钱已经堆得像山一样髙了,可他总哭穷说没钱,拖着银行贷款不还。他这一手把许多人都吓坏了,所有跟他有经济往来单位的人都黄着脸,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找他,先是在附近的医院找,又到渡假村或休闲山庄找,接着在周边城市找,然后是往南到海角天涯,往北到边疆大漠。好不容易从那里讨到一点口风,一窝蜂似地拥到南郊一个温泉疗养院去。见他正在热气腾腾的池子里泡着,都松了一口大气,却谁也不敢问他得的是哪种绝症,更不敢跟他提钱,都想钱反正不是自己的,只要人还在就谢天谢地,就能交待过去了。于是大家都蹲在池子边上,想方设法安慰他,劝他想开点,有病治病,千万别想窄了。他做出一副感激的样子说,既然你们这么关心我,那我就再撑一撑吧。边说边水淋淋地往池子上爬,大家殷勤地接着他,把他拉上来。

他不再嗬嗬嗬地爆笑了。我发现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固定的表情特征,总是在不断变化,他的笑声或表情都是根据实际需要而定的,比如现在他就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连笑都是蔫蔫的,有气无力的,像一片被暴晒过几天的菜叶子似的。

他蔫蔫地笑着说:“唉,欠债的日子不好过呀,想死都死不成,难哪。”

他把我叫到茶楼里。每回他要跟我谈什么,都喜欢在茶楼里。他看着我说:“徐阳你气色不错,有什么喜事吧?”他这么一说我知道他大约要跟我谈什么了,我笑了笑,没说话。他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因为阿梅吧?”我又笑笑,说:“你也听说了?有些话说得很难听是吧?”他不置可否,问我是不是真喜欢她?我点点头。他也点点头。他说:“我理解你,阿梅那女孩是讨人喜欢。”他说得我心里热乎乎的。我说:“谢谢你。”他叹口气说:“你先别说谢,我真不知道怎么跟你开这个口。”我问他想说什么?他缓缓摇着头说:“算了,我还是不说吧。”我说:“有话就说吧,是不是要劝我呢?”他又叹气,说:“真不好开口啊,我怎么好劝你呢?可不说吧这事又关系到绿岛的生意,说吧你又在兴头上,扫你的兴不说,你还不见得听得进去。不过既然你说破了,--你也知道,外面有些话说得难听,又是堕落又是嫖客,南城人的嘴一惯不好,本来也用不着跟他们计较,可你不计较吧,绿岛怎么办?连总经理都是嫖客,来绿岛玩的人还不都是嫖客?这种名声一出去,还不跟苍蝇一样满世界飞?还有谁敢踏进这个门呢?绿岛不要关门吗?都是有头有脸的人,都还要在这个社会上混的,谁愿意背个嫖客的名声呢?”

我心里很生气,冷着脸笑笑,说:“什么嫖客,我本来不就是个流氓吗?”洪广义撇着嘴摇头,说:“这你就搞错了,所谓娱乐业,骨子里的事只能心照不宣的,面子上却一定要正经,这是最要紧的。表面上道貌岸然,满肚子男盗女娼,这说起来难听,其实就是我们的生意经啊。你名声不好人家不敢来,你没有那点骨子里的东西人家懒得来。我们赚的是什么钱?这两样缺一不可呀。当然,我是说过要用你的名声,但我只是利用了人家对你过去的印象,而且又花钱给你彻底翻过来了,一反一正才出效果,现在还有人说你流氓吗?现在你是青年企业家,政协委员,人怕出名猪怕壮啊,稍有不慎难以收拾啊,所以你还是听我一句劝吧。”我承认他说的有道理。我说:“刚才我说的是气话,其实这事我也想过了,也查了这两天的营业额,确实是落下去了,实在不行只有一条路。”洪广义说:“什么路?”我说:“辞职吧。”洪广义感叹说:“难得,阿梅真有福气,不过我还是要劝你,你在绿岛的利益一年是近百万哪,这笔账你没算过吧?你算算你划不划得来?再说你现在辞职撤股,我一时也抽不出钱来给你,你也知道,我背了一身债,你真要那样做的话,我只好再背上你的债了。”

我咽了一口唾沫。我不好说他故意压住我的钱,我觉得他有恩于我,这样的话我说不出口。他歪着嘴露出一脸苦笑,又叹道:“我是虱多不痒债多不穷啊。”

我也苦笑。我说:“那我怎么办呢?”

他摇摇头说:“别的话我就不好说了。”

他再也不谈这事了,把话题转到一些别的事情上,比如客房部要赶紧换智能锁,安全卫生检查过关了没有?没有的话要抓紧,哪怕多出点血,也千万不能让人家下单子,否则就完了,没戏唱了,你一停别人就火了,别人火了你再想火就难了;包厢里最好要怎么装饰一下,这你是内行……好像他并没有干预我的私生活,而是自始至终都在跟我谈经营方面的事情。

李晓梅对我说:“我还是走吧,走了干净些。”我问她走到哪里去?她说:“难听唦。我不回来就好了,就不会撞到他们嘴上了,他们的嘴几臭唦!”

她不是聋子,她的耳朵灵得很。她哪里都灵。人家说了些什么她全听见了,就算没听见也看见了,没看见也猜到了。她的肉似乎被刀子剮掉了,刚刚才浑圆起来的脸庞又瘦下去了,忧愁又像灰尘一样蒙在了她脸上。我说像灰尘一点都不假,尤其是她强颜欢笑的时候,我就觉得那笑容被灰尘盖住了,灰蒙蒙的。我轻轻地抹她的脸,想给她把灰尘抹掉。我真以为那是灰尘。但抹着抹着我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灰尘,而是厚厚的一抹忧愁。

她终于还是走了。其实我已经预感到她会走,她很少到我那里去了,不但去得少,还又开始躲着我,有时候见了我便低下头匆匆地走掉。旁边有人的时候,她的眼睛不看着我,我叫她她也装着没听见,头也不回。她的脸色也越来越不好,呈现出在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菜黄色,神情中除了忧愁之外,又渐渐地有了一些沉重,让人觉得她挑着重担或背负了一个大包袱。她就要支撑不住了,她惟一的选择就是离开这里,带着她满心欢喜买好的大包小包的东西一走了之。

她走了以后我象征性地找了她很久。我说象征性地找不是表示我不想找,而是指我寻找的方式和过程。我没有像上次那样大张旗鼓地找,打电话到各个娱乐场所去,说我是徐阳,要找一个叫李晓梅或阿梅的女孩。也没有叫刘昆或别的人帮我去找。我为什么不叫刘昆他们去找呢?为什么不大张旗鼓地去找呢?我怕什么?怕失去在绿岛的利益?但不管怎么说,我没有那样去找,我像搞地下活动似的,一个人悄悄地找,不声不响地找,闷着头找。找到了我也不会大呼小叫,我不会让别人知道,我会悄悄地把她藏起来。我已经想好了,我要金屋藏娇。

我先是呼她,但她像上次一样不回机。我便去那些夜总会或迪厅歌厅舞厅,我不进他们的门,而是站在街对面某棵树下,朝他们门口张望,或者坐在旁边一只矮凳子上,让擦鞋女人给我擦鞋。擦鞋女人大概以为遇到了一个傻瓜,为什么一双鞋要擦五遍呢?不过她很高兴,她巴不得我要她擦十遍,她每擦一遍就念叨一次,几遍了,几块钱了。她接过我五块钱时,满怀希望地问我,还要擦吗?

为了找李晓梅,我生生让那些擦鞋女人擦破了一双鞋。

我付出了一双鞋的代价,还是没有找到李晓梅。我并不认为我寻找的方式有问题,我知道这一次要找到她很难,她要嘛不走,走了就不会轻易让我找到。我甚至怀疑她这一次真回湘西老家去了。我一边找一边胡思乱想,心里很难受。我不好说我有多难受,我怕我一说别人会以为是假的,如果我说我难受的要死,别人能相信吗?被虫子咬了一口我们会说有多疼,怎么疼,可是如果被火车轧了,你还说得出有多疼或怎么疼吗?你心都死了,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即便能说出来也没人信。

我犯的错误不在于方式,而在于寻找的范围。我把范围局限在娱乐行业,没想到李晓梅鬼得很,跑到酒楼里给人端盘子去了。那家酒楼就在绿岛西边,直线距离不超过一千五百米,实际距离大约三公里左右。酒楼对面是蓝月亮迪吧,我坐在蓝月亮迪吧对门的街边让人左一遍右一遍擦皮鞋时,在酒楼里端盘子的李晓梅看见了我。好几年以后,她对我说,当时她站在一个窗户边侍候客人吃喝,无意中伸头往楼下看一眼,不想看见了我,一个女人蹲在地上给我擦皮鞋,我则呆呆地盯着迪厅的大门。她说她知道我那是在找她,她相当感动,就像被电打了一下似的,然后心里不知道有几酸,酸得她差点就哭着跑下来了。

我越找越生气,越找越心灰意冷。我想李晓梅你怎么动不动就走呢?人家说两句你就走,那你还想过日子?再说人家也没冤枉你,你是做过小姐唦,你也是妖唦。我说了喜欢你你就以为你走了我活不了?让人找来找去你很高兴唦,很得意唦?你以为我非找到你不可唦?我凭什么要非找你不可?你作什么俏唦?

在我的想象中李晓梅正坐在家里吃糍粑。我心里空得发慌,便跑到老胡的收发室去,老胡盯着我的脸,说:“心里有事吧?”老胡的眼睛比前几年灰浊多了,却还是什么都看得见。这老头真是成精了,他心里清楚得很,但他不随便说。大约因为我是他的老板,他不像以前那样什么都跟我说了,他变得谨慎起来了。我盯着他那双灰浊的眼睛说:“你知道是不是?”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嘿嘿地笑了几声。

他说:“你正在兴头上,我不好说。”

我说:“有什么不好说的?”

我便邀他去喝酒。我们没在绿岛里面喝,出去找了一家小酒店。他说他只能意思一下,不能跟以前那样喝了。他叹道:“老啦。”

我说:“我找不到她,她可能回老家去了。”

他看着我,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把脸皱起来,皱了一会儿又松开,“我真不好怎么说,”他说着又把脸一点一点地皱起来,“我还是跟你说说我的事吧。”

一开始我没怎么在意,但听着听着我就认真起来了。老胡说的也是一个妓女的故事。他从朝鲜回来时看中了一个妓女,起初他不知道她从前做过妓女,他认识她的时候,她在缝纫社里做缝纫。老胡一见她就被她迷住了,她说话或看人,尤其是笑起来,都跟别人不一样,都让人心里发痒。她穿得倒是跟大家一样,但老胡觉得她里面肯定跟人家不一样,她总是那样颤颤的。就是这种说不出来的震颤勾走了老胡的魂,老胡说他一天到晚心里都是麻乱麻乱的。这时侯有人告诉他,说那女人从前是个做妓女的,但老胡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老胡说我心都是懵的,还管她做没做妓女?再说妓女不是已经被取缔了吗?她不是经过改造了吗?经过了改造她就不是妓女,她获得了新生,她是一个新人!老胡橫下一条心娶了她。老胡说你不知道,她确实会侍候人哪,她会待候得你身上的毛都酥起来,有皇帝都不想当了!老胡说到这里感叹了一句。我说这不是挺好吗?老胡说好是好,可她……唉,你叫我怎么说她呢?恐怕还是本性难改呀,我有一回出差回来,撞见她正叉着腿跟人家在床上搞呢,我气得浑身发抖,眼睛都充血了,我说怪不得人家骂我傻呢,原来人家说的一点也没错啊,你真是个坏了坯的女人呀,你不可救药呀。我也不客气,这时候谁还会客气呢,我操起一条板凳,只一下,就把那鬼东西劈成了残废。

我说:“那鬼东西是谁?”

老胡说:“我们科长。”

我说:“你没打她?”

老胡摇摇头。老胡没打那女人,他把板凳举起来又放下了。他用一张床单把女人的衣物都包了,挽一个结,把包袱扔给她,叫她走,走得越远越好。

我问老胡:“她走了吗?”

老胡点点头,叹道:“婊子无情呀!”

我又问:“现在她在哪儿呢?”

老胡叹一口气,不说话,滋地一声,抿了一口酒。

从小酒店出来,我问老胡要不要紧?老胡说:“离醉还远呢。”我说:“路上小心啊。”我没有送老胡,我说我要回家,让他自己坐一个摩的回去了。

那天晚上我忽然想回家去看看我儿子。我已经很久没看见他了,我把他忘了。这天晚上我喝了酒以后又把他记起来了。我站在小酒店门口,很怅然地看看街道,又仰头看看夜空,便想起了他。我觉得他很可怜,像个孤儿,是保姆陈玉娥收养了他。我回家一是想看看他,二是想给陈玉娥一点钱,否则心里过不去。然而就是这点心愿也落空了,我的车追了人家的尾,把人家的尾灯撞得粉碎。原因就不说了,反正事情就是这样,我没回成家。你心里越不痛快越是有事。奥迪被撞坏了,我手上的骨头都差点撞断了,脸上也划开了口子,膝盖也碰伤了。我一口一口地吐着酒气,跟对方司机吵架,然后蹲在马路上等交警来处理。我的腿都蹲麻木了,交警才板着脸来了。一个晚上就这样折腾完了。

早晨我才刚刚睡了一会儿,老胡就跑来敲我的门,说要请几天假。我打着呵欠说:“有事你走你的就是了,还请什么假?不怕吵死人呀?”

老胡走了我又接着睡。事后我才知道,那天晚上老胡把自己的心事勾起来了,他请假去看那个女人去了。他是往北走的,往长江边上走的,据说那个女人一直住在长江边的一个小城里。他一走七八天,七八天以后的一个晚上,他回来了,胡子拉茬地跑来找我,求我一定要陪他喝一杯酒。他端起酒杯,泪水就糊住了眼睛。

我吃了一惊。我说:“怎么了你?”

他说:“她两年前就过了。”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谁?谁过了?”

他一边擦泪一边说:“她呀,我那个该死的女人呀。”

我一阵默然,低下头,心里莫名地疼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