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别看我的脸

那些日子我心里乱成了一团糟,又乱又空,空空荡荡。我又晃到歌厅里去坐过几次,虽然我坐在那儿,看起来在听歌,其实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我只是一个人形坐在那儿,根本不知道那些歌手在唱些什么。我看着歌手,看着周围的男男女女,看着看着会忽然恍惚起来,会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陌生和荒诞。

湘西妹子李晓梅总是在我面前放两听啤酒和一些杏仁腰果什么的,但我没动它们。她说你怎么不吃一点?我笑笑,摇摇头。有一回她问我要不要到包厢里去坐,她说这儿吵死了,还有空包厢,你到包厢里去坐唦。她确实聪明伶俐,知道我不是听歌。我就跟她去了包厢。她用个盘子把啤酒和杏仁腰果端进来,坐在一旁陪着我。我说:“你去吧,我一个人坐一会儿。”她去了不久又推门闪进来。我说:“你不是包厢的,老往包厢里跑什么呢?”她说是经理叫她来的,经理说怕徐总有什么需要,让她来陪着。我也确实想要个人陪陪,便没再说什么。她把大灯关了,只留一盏粉色的小灯,然后坐我旁边,问我为什么不高兴?我说:“谁说我不高兴?我没不高兴。”她笑着说:“我看出来了唦。”她笑得很可爱。我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她没把脸躲开,让我摸。我问她看出来了什么?她说:“你强打精神强装笑唦。”我不由得叹一声,又摸摸她的脸。她把一只手捂在我手背上,把另一只手搭在我肩上,顺势就把自己挪了过来。我让她挪过来了。她先把脑袋挪过来,又把上半身挪过来,最后把腿和屁股也挪过来了,像骑马一样,骑在我的腿上。

我知道这样不好,非常不好,又在自己的营业场所,让人知道了是什么影响?但我没有拦住她,我不但没有拦住她,还在应和着她。我微微张着嘴,看着她挪过来。她把胳膊挪过来我接着她的胳膊,把腿挪过来我接着她的腿,她全部挪过来了,我便把手放在她的腰上。我还让她坐我身上做了那件事。她很会做,用脸贴着我的脸,用下腹摩弄我。她的下腹柔韧而热烈,我不断地兴奋起来。我兴奋得都没有办法了,我的血流得飞快,我热血沸腾。但我死劲板着脸,咬紧牙关,眼睛看着那扇门。她在我耳边轻声说:“你又在装唦。”接着她又说,“你用不着装了唦,我拴了门的唦。”她的气息像一把细毛刷子,刷得我的耳朵痒酥酥的。我这才把脸一点一点地放松了,接着把全身都放松了。她贴得越来越紧,还把手放到我下面去了。她的手像没有骨头似的,手心里潮乎乎的全是汗,她的汗也是滚烫滚烫的。但她却说我是滚烫滚烫的,她还是对着我的耳朵,还是那样毛茸茸地说:“你滚烫滚烫的唦。”我没接她的话。我喉咙里很紧,紧得连呼吸都困难,进气出气都呼哈呼哈的,像一只漏气的风箱一样。我从来都没这么紧张过。我紧张得就像一个少年,一个毫无经验的人。外面的声音很响,嗡嗡的一片嘈杂。她很谨慎,怕自己叫出来,死死地咬住我肩上的衣服。她怕咬到我的肉,用牙齿一点一点地切,咬到嘴里的全是布,她用一团布堵住自己的嘴,只发出了一些咿咿唔唔的声音。

她的腰真好,我几乎全靠了她的腰。但我还是出了一身汗。我觉得这是我这么多年来最痛快也是最惊心动魄的一次。

她松开嘴里的布,喘吁吁地说:“你真需要……做一次。”

我的汗正在涌出来,同时拼命地自责。我做都做了,还自责什么呢?但我确实在自责。我的自责很复杂,有许多内容,在这里一下子也说不清。说不清就不说了吧,还是说我和她吧,--她撕开一包纸巾,用纸巾给我擦汗。我想了想对她说:“这事……对谁也不能说。”她瞪我一眼说:“你看我说不说!我就要说,我见人就说,我到大街上去喊!”我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讪讪地笑笑。她又说:“我吓死你去!我又没疯,又不想做梦嫁给你,你也不会要我这样的人,我坏你的名誉做什么唦?”她说完了也笑,笑得憨傻明媚。我又忍不住摸摸她的脸。她整理好衣服和裙子,又用指头梳头发,忽然说:“我说了你别笑我啊。”我问她要说什么?她用力噘一下嘴,又把嘴抿起来笑着,说:“我喜欢你。”接着又飞快地补一句,“真的嘞。”

我愣愣地看着她。她说:“胆小鬼!又吓到你了吧?你放心唦,我又不想别的,我就是喜欢而已。”我说:“以后你别这么说,我自己知道,我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你以为你这样说了我就会高兴吗?我告诉你,我不高兴。”她把手上的纸巾捏成一团,用力扔在地上,噘起嘴来说:“你这个人不是有毛病唦!”

我想我大概是有毛病。我越来越不近情理,动不动就会毫无理由地生气。

其实我心里是很感激她的,而且,我也很喜欢她。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现在我总会感到心里有一团黑暗。我一直想驱散它,可它却在不断地加深,面积也在扩大。我动不动就会沉入到这片黑暗里去,就像沉入一片黑乎乎的沼泽里似的。我是一个害怕黑暗的人。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时,我会觉得那种酽稠的、密不透风的黑暗正在穿透我,它们将与我心里的黑暗连成一片。我听着自己的心跳,听着黑暗发出的声音,觉得自己被埋葬了,房间就是棺材。我会很无奈地开着一盏小灯,或者把窗帘拉开,总之我要房间里有一些光亮,哪怕是从窗外透进来的一点灰色,也可以缓解我的恐惧,使我暂时忘记黑暗的广大与深邃。

我心里的黑暗越来越深重的时候,我的钱也在大幅度地往上长。正如洪广义所预料的那样,绿岛确实在我手上火起来了。洪广义给我的提成也兑了现。这就是交易。没有交易就没有财富。如今我存折上的数字已经是六位数了,再过一两年也许就过七位数了。这是可以预见得到的。洪广义还说到明年要考虑给我一点股份,如果那样的话,我的钱就会更多了。

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钱,但钱确实可以给我一些实实在在的安慰。一个人有了许多经历以后,对钱的认识就会很深刻。现在我的认识就很深刻了。我不会说钱有多重要,不会说它是什么(比如说它是人的腿或胆),我只会说它重要到什么程度。我觉得除了阳光空气和水,就是它了。它应该排第四。把它比作别的都不合适,钱就是钱,它就是那么硬。前几天南城晚报上说城北铁路桥下死了一个人,据说是饿死的,有人头天看见他吃从水上漂来的塑料泡沫。他不缺阳光,也不缺空气和水,他缺的是钱,所以他死了,死得让人心酸。

我不愿意将来也死得那么心酸,所以我不会乱花我的钱。我妈想要我买一套房子,她这样对我说:“我们那些邻居都说,哎呀王老师呀,你儿子那么有出息,你怎么还在这里住呢?弄得我脸上真有些挂不住,我总不好说我儿子住在他老婆家里吧?”她故意把话说得难听。我便买了一套小房子,让她搬进去了。她有些失望,她说:“你怎么买一套这么小的房子?”我说:“你不是说邻居在说你吗?现在他们不会说你了。”

失望归失望,我妈还是很高兴。其实她本来就很高兴,她这一辈子都住在扁担巷,阴暗、潮湿、狭窄,从来没住过这么宽敞明亮的房子。她感叹说:“真好,我活了这么大年纪,总算住了楼房了。”她又落了一会儿泪,然后她便数落扁担巷的种种不好,尤其提到雨季时的石墩子,她说:“今后我再也不用撑着伞跳那些石墩子了。”

我妈从扁担巷搬出来时做足了文章,光是跟邻居告别她就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她走东家窜西家,告诉人家她儿子买了新房子,她要搬走了。那天扁担巷里都是她兴奋的声音,“我要搬家了!我儿子买了房子了!”人家恭维她有福气,她谦虚道:“什么福气呀,不过是一套房子而已,花不了他几个钱的。”听她的口气,她儿子的钱简直多得堆成了山。她还特意挑星期天搬家,大张旗鼓地叫了搬家公司,让人家在车尾绑一挂长爆竹,一路噼噼啪啪响着离开了扁担巷。

我没有在新房子里住,我就住在绿岛。冯丽也很少来,或者说很久没来过了。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我似乎离不开绿岛了,哪怕离开一会儿,心里也不踏实,觉得自己像浮萍一样无根无蒂。只有在绿岛,我心里才会安静下来,才会感到踏实,感到脚下是实实在在的地,头上是实实在在的天,自己是顶天立地地站着。绿岛的存在就是我的存在,我跟绿岛生死捆在一起。可就是在有了这些踏实感受的同时,我心里的黑暗也如一个胚胎似地日长夜大。虽然我有时候还叉腿挺肚的派头十足,其实我心里空得很,我的快乐越来越少。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快乐的人,现在我差一点就要被黑暗淹没了,其情形就像黄沙想要淹没一棵瘦草一样。

如果不是还有李晓梅,我就已经被黑暗淹没了。

到这一年年底,洪广义只付清了我的年薪,把我的二十二万元提成压在账上,说是作为经营性参股;同时又额外给了我百分之十的股份,但跟我说明,今后的分红和提成都只能给我两成,其余的必须放在账上,作为我的股份投资。他说你放心,那还是你的钱,有合同给你作保证,但作为绿岛的总经理,你必须跟绿岛生死与共,要捆在一起。对此我表示理解。我说我懂,我早就跟绿岛捆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