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越王勾践

黄昏时分,西施回到王宫。舆车才停稳,没想到当先迎上来的却是卫姬。

卫姬一脸笑容,道:“让我好等,娘娘这是上哪儿去了?”

西施:“越国派人送了些土产之物来,我去看看,有劳卫娘娘久等了,找我有事?”

卫姬:“怎么这么巧啊,我娘家也派了使节来,从卫国给我带了不少东西,我想着你哪,走,上我那儿去看看,有什么喜欢的,只管拿去。”

西施:“卫娘娘盛情,西施心领了,东西你还是留着孝敬大王吧。”

卫姬:“大王当然少不了他的,我想着呢,跟你两回事嘛。走走走,跟你说,我娘家使节新送来一队卫国的乐舞歌伎,唱的歌都是寺人从各地新采集的呢。”

西施:“卫娘娘见谅,西施只怕今日有点累了。”

卫姬:“那有什么要紧,到我那儿去先歇歇嘛,反正咱们也没事,有的是时间,再说,听歌看舞也养神哪。”

郑旦:“卫娘娘还请改日吧,你没听我家娘娘说……”

西施:“闭嘴。”

郑旦话说一半打住了。卫姬神色有些尴尬,忍了忍,略带自卑地叹口气,幽幽说道:“娘娘实在不肯赏脸,我也不勉强了,我只是想着,娘娘对我的恩德太多太多,平时也得不着个机会报答娘娘,这次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来了,我就怕,唉,看来娘娘终是不肯原谅我过去的那些鲁莽。”

西施心有不忍:“快别这么说,叫西施如何承担得起?卫娘娘既然如此用心良苦,西施今日从命就是了。”

卫姬破涕为笑:“谢娘娘赏我这个脸,咱们走吧,上我那儿歇着去。”

郑旦:“娘娘,你可得当心……”

西施瞪了郑旦一眼,郑旦半截话又咽了回去,一脸不情愿地扶西施上了车。

勾践进宫来见吴王:“下臣给大王带好消息来了。”

夫差:“说。”

勾践:“西施娘娘答应陪大王去越国了。”

夫差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看勾践,勾践心中有鬼,被看得有点毛了。

勾践:“大王,下臣所言有不妥吗?”

夫差:“你高兴吗?”

勾践:“高兴?下臣,当然高兴。”

夫差:“为什么?”

勾践:“下臣能替大王分忧解难,甚感欣慰,所以高兴。”

夫差:“可是大王并不高兴。”

勾践:“不高……臣敢问为何?”

夫差:“怎么这种事情你一办就成,我一办就不成,她到底是谁的娘娘啊?咱们俩到底谁是谁的主人?”

勾践松弛下来:“大王这话说的,毫无疑问勾践是大王的臣仆啊,臣仆办事,主人坐享,这也是天经地义啊。”

夫差:“少给我打岔,你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

勾践:“大王容臣细禀,这事其实真没有什么瞒着您的内情,娘娘她就是因为初次经历,有点不知所措,女人都是这样,本来她也没告诉下臣,这还是我夫人,娘娘的义母她告诉下臣……”

夫差:“你等等,什么初次经历,不知所措,乱七八糟的你到底在说什么?”

勾践:“下臣是说,娘娘因为怀了身孕,有点惊喜无常。”

夫差一把薅过勾践:“娘娘有孕了?是真的?”

勾践:“这还是她贴身侍女悄悄告诉我夫人的,娘娘不想过早声张,所以也还没找太医看过。”

夫差丢开勾践,大步向外走,勾践紧跟上去。

勾践:“大王,大王,下臣还有话说……”

夫差猛地站住:“有话以后再说,先告诉你,越国不去了,要去也等娘娘生下孩子再说。”

勾践一愣:“大王,娘娘她不是这意思,娘娘是想,大王……”

夫差早走得没了影,勾践追了几步,停在殿廊间,脸上忽明忽暗,骤然狠狠打了自己一掌。

勾践躺倒在殿廊间冰凉的石地上,呆怔着,眼里竟有了泪水,喃喃道:“苍天,你就不肯开开眼吗?”

卫姬宫中,宴席丰盛,钟磬交鸣,歌女唱着郑卫一带流行的小调,翩翩起舞。

西施面前,丰盛的菜肴一点没动,西施亦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卫姬喝得粉脸泛红,端着酒凑到西施面前。

卫姬:“你怎么筷子都没动,是不是我家乡的菜不合你口味?”

西施:“不是的,这些菜看着都好,只是我一向不喜食肉。”

卫姬:“你看看我,我真是糊涂,这我早该想到的,撤了撤了,给娘娘换鲜果上来。”

内侍闻风而动,西施面前立刻堆满了各式鲜果。

卫姬亲自挑了两样,送到西施脸前。

卫姬:“这是我家乡独有的,吴国、越国都见不到,来尝尝。”

西施:“卫娘娘盛情,我真是不知如何感谢才好。咱们经过一番周折,也算不打不相识了,今后在一起,相处亲近的日子还长呢。今日西施的确有些累了,娘娘不见怪的话,我想早点告辞。”

卫姬显得万般遗憾,叹道:“你这么一说,我再想留你也留不住了。娘娘说得也对,咱们姐妹今后亲近的日子还长呢,拿我酿的果子酒来。”

一个显然身份不同的宫女应声而出,手里托着个精美的盘子,盘子里是一只镶宝石的精致的金壶和两个玉杯。

卫姬亲自把两只玉杯斟满,杯中酒色鲜艳异常。

卫姬神秘地凑上西施耳边低语:“这是我用鲜果自酿的果酒,大王可喜欢这个了,吴国没人会做,回头我教给你。这酒,是我对娘娘的一份心意,我也不再多说了,娘娘,我敬你。”

卫姬与西施碰杯,见西施只把杯子放在唇边浅尝辄止,卫姬遂将自己杯中酒一饮而尽,亮出杯底,西施见状,也只好将酒饮了下去。

卫姬望着西施,粉脸含笑。

夫差单人匹马奔到西施宫门前,跃马掷缰,没等守门内侍明白怎么回事,人已经进去了。

守门内侍刚把马拴好,才转身,夫差又大步奔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应宫女内侍。

“牵大王的马来。”

老内侍又急忙去解马缰。这时,只听跟出来的宫女叫道:“大王,那不是娘娘回来了?”

灯笼引导下,西施舆车冉冉而至,夫差早已大步迎了上去。

舆车缓缓停下,郑旦扶西施下车,夫差已到面前。

夫差:“你没事吧?”

西施:“没事,大王这又是听到什么消息了?”

夫差:“下人说你去了卫姬那儿,可把孤家吓了一跳。”

西施:“卫娘娘是请我欣赏歌舞去了,这也值得大王担心?”

夫差:“没事就好,回宫去吧,回去再说。”

西施有些疑惑地看了夫差一眼,跟他进宫去了。

西施临镜补妆,夫差不言不语站在一边看着。

西施:“大王风风火火跑了来,又一言不发地就这么站着,弄得西施心里直打鼓,到底有什么事啊?”

夫差:“你也有心里打鼓的时候啊,想想吧,做什么亏心事了?”

西施心中一悸,以为与范蠡私会的事情被发现了,但表面上却做得不动声色,继续修妆。见西施久不回答,夫差只好发问了。

夫差:“怎么不说话?”

西施:“大王让我想想。”

夫差来到妆台前,等不及地打断西施的动作:“想好了吗?”

西施:“刚还一言不发,这会儿又迫不及待了,我在想啊。”

夫差:“要想多久?一直想到孩子出世再告诉我吗?”

西施一惊,霍然而起:“谁告诉大王的?是我义父吧?”

夫差把西施拉向身边,道:“这事为什么不来告诉我?”

西施:“我,我怕拿不准……”

夫差:“拿不准可以请太医呀。你这么藏着瞒着,万一出点意外,我怎么办?你要让我后悔死吗?”

西施没想到夫差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被深深感动了。

西施:“大王,是我不好,你,处罚我吧。”

夫差:“傻话,处罚你,怎么处罚你?处罚你给我生个英俊的世子出来,公主也行,一个像你一样天下无双的漂亮公主。”

西施:“大王……”

夫差:“从现在起,叫太医来天天守着你,你哪也别去,就呆在宫里好好养着。越国我也不去了,现在不是时候,要去也等你生了孩子再说。”

西施:“大王,我没事,我已经答应了义父。”

夫差:“这事我说了算,越国去不去没什么大不了的,勾践再找你嗦我要他好看。孤家不走了,今晚我陪你,咱们……你怎么了?夫人?”

西施脸色煞白,手捂小腹,额头渗出滴滴冷汗。

西施:“这里,这里绞着疼。”

夫差大惊失色:“来人,快去喊太医,快去!”

西施死死抓着夫差胳膊,却仍然撑不住,一点一点瘫倒下去。

夫差:“夫人!夫人!”

西施:“大王,我……”

夫差:“西施!西施!”

马车急速奔来,郑旦含泪迎上去,拽着太医一溜烟往里奔。

夫差焦急地在前堂等候着,寝帐里一片忙乱的人影。

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就在夫差觉得已经等不下去的时候,太医终于从里面走出来,夫差急切地迎上去。

夫差:“娘娘怎么样?”

太医:“承大王之福,娘娘安然无恙。”

夫差:“当真?好,好!夫差感谢上苍,感谢……”

太医:“大王,臣的话还没说完。娘娘虽然无恙,可是……

夫差:“是什么?快说。”

太医:“娘娘所孕胎儿,没了。”

夫差:“没了?怎么会?怎么会没了?你刚才还说娘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人就,没了?”

太医:“依臣之诊断,娘娘是误服了一种药酒,此酒对常人无碍,但对怀孕之身而言,则切切不可。臣适才已经问过宫里主事,他们都说娘娘宫中绝无此物,不知……”

一直跟在太医身后的郑旦突然上前,在夫差面前跪下了。

郑旦:“奴婢有内情上奏大王。”

夫差:“讲。”

郑旦:“娘娘自有身孕之后,一日三餐,饮食起居都是奴婢伺候,奴婢敢以性命担保,娘娘近日一直未曾饮过酒,只是今晚在卫娘娘处,因推辞不过,饮了一杯卫娘娘自酿的果酒。”

太医:“那酒你可曾见到?什么颜色?”

郑旦:“奴婢见到了,是一种金黄透亮的颜色。”

太医欲言又止,只对夫差郑重地点了点头,夫差已经明白了。

夫差:“贱人!这个贱人……”

里面一侍女出来禀报:“禀大王,娘娘有请大王进去。”

西施面色苍白,神情疲惫地躺在那里,见夫差过来,挣扎着想坐起来,郑旦连忙上前搀扶。

西施:“大王,西施对不住大王。”

西施怆然泪下,夫差又悲又恨。

夫差:“我都知道了,卫姬这个贱人,孤家饶不了她。”

西施:“西施有件事要求大王,大王一定要答应我。”

夫差:“你说吧。”

西施:“西施求大王别杀卫娘娘。”

夫差:“她再也不是娘娘了,这种人,我绝不会留她。”

西施:“大王,不要因我而杀人,她再恶,也同样是一条性命,西施只有这点要求,大王,西施求你了。”

夫差气愤难平。

卫姬宫中,内侍将卫姬带到夫差面前,退下。卫姬叩拜行礼,还没跪稳,早被夫差一脚踹翻,跟着上前一把薅住卫姬的头发,恨恨地咒道:“贱人,无耻贱人!”

卫姬早有准备,表现得无怒无怨,辩道:“大王冤枉臣妾了。”

夫差:“冤枉你了?冤枉你了!死到临头你不思悔过,竟还说得出如此不知廉耻之言,世间怎么会有你这样歹毒的女人?”

卫姬:“臣妾宴请西施娘娘,本是一片善意,那酒臣妾也喝了,臣妾总不会想把自己也害了吧?怨只怨臣妾当时不知西施娘娘有孕在身,大王要是为此责罚臣妾,臣妾绝无半句怨言。”

夫差:“好你个一片善意,带上来。”

内侍押着疤眼宫女出现在卫姬面前,卫姬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疤眼宫女:“大王,奴婢知道的都说了,奴婢决不敢有半句欺瞒,只求大王饶奴婢一命。”

夫差示意,内侍押着疤眼宫女下去了,卫姬也迅速恢复了镇定。

夫差:“你还有什么冤枉要诉?”

卫姬:“大王打算如何处置臣妾?”

夫差:“我要把你五马分尸。我要开你的膛,剖出你的心,看看到底是什么做的!”

卫姬:“大王,臣妾也给你生过儿子,臣妾也曾承欢侍宴,万千宠爱集于一身,这些,大王都忘了吗?大王就忍心对我下如此毒手吗?”

夫差:“滚开。即使如此,也难解孤家心头之恨。但是我不杀你,听见了吗?我不会杀你。”

卫姬惊喜:“大王!”

夫差:“我不杀你,不是因为念旧,不是因为可怜你,我是为了西施,是她求我别杀你。要不是看在她面上,你早不在这个世上了。”

闻听此言,卫姬神情突然一变,冷冷地道:“是这样。大王还是杀了我吧。我不领她的情。”

夫差:“想死?孤家会让你尝到比死还苦的滋味。”

卫姬望着夫差狠呆呆的表情,不由得生出一阵寒意。

阴暗的刑房,只有一扇钉着粗木栅的小窗透进细而强的格子光。

四只粗壮的手臂按住卫姬,主刑者将烧红的铁砧向卫姬脸上烙去。

卫姬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昏厥过去。

蓬头散发的卫姬被扔在草堆上,三个行刑者目光不离其身,眼里闪着贪婪的邪光。

刑者甲:“宫里出来的,说是要把她赏给那群马夫。”

刑者乙:“恁好一块料,便宜那帮畜生了,真可惜。”

刑者丙:“那咱们为啥不先尝尝?”

三个人互相瞅了瞅,为首的往地下吐了口唾沫:“管他娘的,不尝白不尝。”

一只粗黑的大手伸过来,扯下卫姬一片衣服,卫姬懵懂醒来,吓得又是一声惊叫。

好几只手同时伸过来,卫姬虽拼命闪躲,身上的衣服还是很快就被扯烂了。

卫姬退向墙角,浑身哆嗦着,眼中闪着垂死前的恐惧。

顶在最前面的刑者张开双臂扑上去,将卫姬压在身下,卫姬只叫了半声就被堵上了嘴,另外两个跟着扑上去,压胳膊按腿,就在此时,房门突然被撞开。

进来的是黑巾蒙面的端科,三刑者停了手,警惕地站起来。

端科从怀里掏出三块金饼摊在手上。

端科:“想要女人拿它换去,馀�宋乙��摺!?/p>

端科将金饼抛向房中另一角,三刑者被端科气势所慑,愣了一会儿,纷纷转身去拾地上的金饼。

端科扛起已经昏迷的卫姬大步走出去,将她横放在备好的马上,跃身上马,疾驰而去。

勾践夫人乘一辆普通的舆车回到石屋,没等停稳,勾践早迎上来,舆车才去,勾践更是迫不及待地问道:“见着娘娘了,她怎么样?”

夫人:“娘娘看上去还好。”

勾践:“上天保佑,总算不幸之中万幸。我交代你的,都说了?”

夫人的神情有些犹豫,指指手中包肉的蒲包道:“这是娘娘让我带给你的,才烤熟,还热乎呢。”

勾践:“我要的不是这个。是她拒绝了吗?”

夫人:“是我没说。”

勾践:“你,为什么?”

夫人:“她刚丢了孩子,我不忍心这时候再……”

勾践急了:“不忍心?难道你就忍心我在这一天天耗下去?像没人理的野狗,像抛在荒野的僵尸,我已经闻到我身上的霉味了,愈来愈重的霉味,再这样等下去,还用得着谁来消灭我吗?用不着了,勾践自己腐朽了,烂掉了。不但我的敌人,就连越国的百姓,他们也会不记得我是谁了。”

待勾践稍稍平静之后,夫人安慰地言道:“主公,你不是说过,我们现在惟一的矛就是顺从,惟一的盾就是坚忍,难道你对自己的盾失去信心了吗?”

勾践:“我没有。只不过我这面盾不仅要抵御外敌的攻击,还要抵御我自己,有时候,真的感觉心力交瘁了。”

夫人近前柔声道:“主公,咱们回屋吧。”

晚上,星光从透光的屋顶洒下来。

夫人头发披散,轻轻哼唱着,勾践衣裳半披半盖,头枕着夫人的腿睡着了。

越夫人歌:

仰飞鸟兮在天,凌玄虚号翩翩。集洲渚兮优恣,任翱翔兮云间。始事君兮去家,终我命兮君都。终来遇兮何幸,离我国兮去吴。肠千结兮服膺,於乎哀兮忘食。愿我身兮如鸟,身翱翔兮矫翼。翔兮翔兮,去我国兮,情哀惋兮谁识?

泪水滴在勾践脸上,夫人轻轻擦拭着,喃喃而语:“睡吧,睡吧,睡梦中就可以回到越国了。”

夫差独自走进西施寝宫,郑旦迎上施礼。

夫差:“娘娘怎么样?”

郑旦:“娘娘又见好了,这会儿才睡着,大王要不要奴婢去……”

夫差摇手制止,蹑步走向寝帐。

夫差站在榻前,神情专注。

睡梦中的西施,脸上似乎带着一丝笑意。

梦境中的西施,此时正在越国的深山密林中跋涉着。

山下传来夫差的喊声:“等等我,西施。”

西施:“这样的路你都上不来,还想征服天下吗?”

夫差:“我只要征服你,不要征服天下。”

西施:“撒谎,男人从来都是以天下为重,你也不例外。”

夫差:“等我抓到你,一定会让你明白。”

西施加快了动作,却被一块巨石拦住了,正在上下为难时,上面伸出一只手,将西施拉了上去。惯性所致,西施几乎一下冲到对方怀里,等看清那人正是范蠡,西施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范蠡:“你所说的男人里,我能算个例外吗?”

“快走,他在下面。”西施顾不得多说,拉上范蠡就跑。

西施、范蠡一口气跑到潭边,才气喘吁吁地站住。

范蠡:“哪有人来,你自己疑神疑鬼吧?”

西施回头望去,身后果然全无人迹。

“哎?不对呀。”西施疑惑地转过身来,令她更惊异的是,范蠡也不见了。

西施寻寻觅觅找进竹楼。

西施徜徉于竹楼内,一切似乎显得既熟悉又陌生。

走到书房前,西施突然站住,眼里现出极度惊诧的神色。

书房柔和的光线下,侧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正在捧简而读,老者似乎听到了声音,缓缓转过脸来……

西施扑上去叫道:“老师爷!老师爷!”

梦中的西施从一阵惊悸中醒来,看到的却是夫差关切的面孔。

夫差伸手拭去西施眼角的泪痕:“做噩梦了?”

西施:“不是噩梦,我梦见回到越国了。大王,你还没睡?”

夫差:“我正在睡呢,被你的梦话叫醒了。”

西施:“大王睡了,怎么衣裳也不脱?”

夫差指着榻旁一块毡席道:“我不想吵着你,就在这将就了。”

西施没说话,心中颇有些触动。

夫差:“我听见你梦里在叫一个人,老师爷是谁?”

西施侧了侧身子,夫差靠她身边坐下了,西施自然地将身子倚住夫差。

西施:“大王带我去了越国,就能见到这个人了。”

夫差:“你还想着去越国?不会是勾践又来找你求情了吧?”

西施:“这些日子我连房门也没出,除了大王,可是再没见过别的男人。”

夫差:“别哄我,这能难住勾践吗?他夫人白天是不是来过?”

西施:“大王看我看得真严,就是有个麻雀飞进我宫里来,大王也得弄清楚是公是母吧?”

夫差:“好厉害的一张嘴。平心而论,从有了范蠡那件事后,我限制过你的自由吗?”

西施笑笑:“不瞒大王,义父确实委托义母来看过我,义母虽然没说什么,可我明白他们的意思。但是,这次我要回越国,并不是为了义父。”

夫差:“那为什么?”

西施摇摇头:“为了我跟大王,我们俩人。”

夫差望着西施,目光中有询问。

吴王宫大殿,夫差面对一众臣僚,神色颇为兴奋。

夫差:“有件事要告诉你们,孤家决定接受勾践的邀请,到越国去看看。”

听到此言,勾践一时惊喜难抑。

众臣议论纷纷,不少的目光都投向列在班末的勾践。这时,勾践已显得平静谦恭,一如平常了。

夫差:“孤家去后,国政暂交太宰掌理,邗沟工程,就由范蠡总理。”

众臣又是一番私议,有位宗臣忍不住站出来问道:“臣请问大王,如此安排国事,将置伍相国大人于何地?”

夫差一笑:“相国大人嘛,孤家亦已安排好了。”

退朝后,夫差单独叫上勾践,步出王宫。

夫差:“勾践,这下你满意了吧。”

勾践:“只要大王满意,勾践岂有不满意之理?”

夫差:“你说话越来越像个佞臣了,孤家可不喜欢你这样。”

勾践:“大王说的是。勾践也不是不想在大王面前有所表现,可是,总也找不到机会呀。这次陪大王回越国,勾践一定努力,给大王一个满意的勾践……大王,这是去相府吧?”

夫差:“是啊,老相国总是对你们越国放心不下,对你尤其放心不下,所以这次孤家请他也去,一起去看看。勾践,孤家这是给你一个机会,明白吗?”

勾践有些吃惊,强笑而答:“明白,勾践明白。”

对夫差的来访,伍子胥回答得很干脆:“老夫不去。”

夫差虽有准备,但也没料到伍子胥回答得如此决绝,一时很有点尴尬。

夫差:“老相国不会又是因为身体不适,不方便远行吧?”

伍子胥缓和了一下口气,道:“对不住大王,老夫这双腿近来犯了寒气,恰恰是不方便远行,所以,请大王原谅,老夫不能陪大王去越国了。但老夫想委派个人随大王一同前去。”

夫差目光转向一旁的端科。

端科:“端科愿为大王效犬马之劳。”

夫差若有所思,不经意地点了点头。

越国,文种草堂内,烛光彻夜未熄,文种通宵达旦地批阅简牍奏章,鸡鸣头遍,方始释卷。

文种披衣而起,伸展着僵硬的四肢,来到院内呼吸着新鲜空气。

隔墙一阵动静吸引了他的注意,文种穿院而来。

草堂隔壁院中,世子琪瑛正在练习剑术,文种轻轻步入。

琪瑛已十五六岁,身形长高不少,稚气未脱的脸上透着一种认真执著的神情,练到酣处,一剑劈下,身边毛竹劈裂着向两边倒下去。

琪瑛还剑收式,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脸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文种轻步上前,琪瑛听到动静,转身迎上来。

琪瑛:“文大夫。”

文种:“世子起得早。”

琪瑛:“跟您一比,我就算太晚太晚了,您又是一宿未眠吧?”

文种:“世子的剑术颇有长进,我刚才一边看着,直忍不住要叫好呢。”

琪瑛:“不知道父王看了我的剑术会怎么说?文大夫,父王他们这次不会再出意外了吧?”

文种:“应该不会吧。但是世子不要忘了,你父王这次是陪吴王而来,所以,世子说话行事,须得十分小心在意。”

琪瑛:“我知道,见了吴王要称大王,见了父王要叫父亲,这样,才不会引起吴王多心。”

文种:“不光是这些,还要多看,少说,世子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琪瑛没作声。

一条大路直从断开的城墙间穿过去,这就是现在的越国都城。

断开的两边城墙上,站着持矛张弓的吴国士兵。

公孙举率兵开道,夫差一行迤逦而来,勾践被破例允许骑马随侍。

文种率众叩迎:“臣文种及越国臣民百姓恭迎大王圣驾,大王千秋万岁,福寿无疆。”

众人同声而祝。

夫差下车扶起文种:“勾践不在越国,文种大夫辛苦了。我听说越国在你的治理下,人民敬业,百官尽职,士庶百姓知礼守法,城闾市井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颇有古君子国之遗风了,很令人向往嘛。所以,孤家一定要来看看,要让我的臣僚们也来看看。”

文种:“大王谬奖了,文种所为,皆秉我王勾践之命,也即是大王谆谆教诲之意。越国现在既是大王的属国,也是吴国的后方,后方稳定了,大王才能一心一意北进中原,匡扶周室,此乃不世之伟业。越国能为大王伟业聊尽绵薄,乃是臣等莫大的荣幸。至于说到治理之功,这当中至少有一半要归于公孙将军,没有公孙将军鼎力相助,文种又能做成什么呢?”

一番话说得夫差满意点头,公孙举心花怒放,洋洋自得。

夫差:“勾践,你也过来见见自己的臣民吧。”

勾践领命上前,与众臣相见,双方虽然都极力克制着,但仍难掩唏嘘激动之情。

舆车中,西施望着周围的景致,往事历历涌上心头,正出神时,一个未脱稚气的清亮的声音传了过来。

琪瑛:“世子琪瑛拜见父亲。”

琪瑛的出现让勾践颇有意外之感,怎么也没想到会稽山上几乎死在自己剑下的那个稚儿竟已长成亭亭而立的美少年了,这让勾践一时有些情动忘形。

勾践:“瑛儿,是你!”

琪瑛泣道:“父亲,想死孩儿了。”

勾践泪几欲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余光一瞥,发现夫差正盯着他们在看,忙拉着琪瑛来到夫差面前。

勾践:“瑛儿,来见过大王。”

琪瑛:“越世子琪瑛拜见大王,大王万寿无疆。”

夫差望着琪瑛,发问:“多大了?”

琪瑛:“十六。”

夫差:“已经是大人了嘛。如果要你来吴国,顶替你的父王,你愿意吗?”

勾践闻得夫差此言,先是一惊。

琪瑛:“愿意。”

夫差:“不害怕?”

琪瑛:“不怕。”

夫差拍拍琪瑛的肩膀,笑道:“孤家只是随便问问,不过你的回答孤家很满意。”

夫差才转身,琪瑛突然发问:“大王,琪瑛亦有一问。”

勾践:“瑛儿,不可对大王无礼。”

夫差转回来,“让他说。”

琪瑛:“为什么没见到我的母亲?”

夫差顿了一顿:“你父王是回来办事,所以没带你的母亲。”

琪瑛:“大王也是办事,为什么就带着娘娘?”

勾践:“瑛儿闭嘴。”

夫差笑了:“问得好,不过这事你不该问孤家,而应该问你的父亲。他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了呢?”

一片附和的笑声里,勾践上前,拉开琪瑛。

勾践:“大王面前不可造次,退下。大王,请入城吧。”

夫差一行从城门豁口入城,文种率众臣夹道恭送,端科经过时,目光久久瞄着琪瑛。

勾践、公孙举、文种等人带夫差浏览相对简陋,更多破败的越王宫。

夫差坐在越王王座上,再次接受勾践以下臣僚的朝见。

夫差巡视粮囤和存放大量工具的府库。

文种:“这些粮食和工具都是准备发往大王修河工地的,只待劳役筹集已了,即刻就可发运。”

夫差满意颔首。

晚,夫差走进西施临时寝宫,西施迎上来。

西施:“大王累了吧?”

夫差:“一天马不停蹄的,还真是有点儿。夫人,回家的感觉怎么样?”

西施:“大王知道,越王宫不是我的家。”

夫差:“可我不知道,到底哪儿才是你的家?包括这儿的人,好像也没人知道。这个谜你究竟想藏到什么时候?”

西施:“等大王办完了正事,西施一定为您解开这个谜。”

夫差:“那我告诉你,孤家到越国来,最想办的正事就是解开你这个谜。”

文种朝服而出,却在草堂门口被琪瑛迎住。

琪瑛:“文大夫,带我也去。”

文种:“你去干什么?”

琪瑛:“你不是让我多历练历练吗?”

文种:“历练可不是这个时候,你父亲说了,不想让你也惹上麻烦,先回去吧,好好读你的书,练你的剑。”

琪瑛还想再说,文种已经匆匆去了。

琪瑛一脸郁闷,嘟囔着走了。旁边灌木丛里,闪出端科的身影,悄无声地跟着琪瑛而去。

夫差、西施一行在勾践、文种的陪同下,出了王宫。

队伍才出城,夫差勒马停下。

夫差:“到这就可以了,勾践、文种,你们留下。公孙将军带一个小队护卫,其他人都回去。”

勾践:“大王,不去越国的乡野看看了?”

夫差:“孤家要去的是真正的乡野,这些人跟着,太闹了。”说着,与车中西施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

吴、越两国跟随的臣僚都有些不解,但也只能从命。

众人驻留原地,望着夫差一行迤逦而去。

夫差一行舍大路而进入林间小道,西施亦弃舆乘马。

公孙举一脸茫然,叫住勾践、文种悄声询问,二人也都摇头。

一行众人随着夫差二人消失在密密的丛林中。

练武场上,琪瑛发狠射箭,直到箭囊射空了,也才有寥寥数支钉在靶上,靶心部位竟无一支。

琪瑛走到靶前,拾箭入囊,却发现少了两支,绕到靶后寻找,也没有。一直找到后面小树林里,还是没有,正纳闷时,那两支箭突然出现在眼前。

端科:“公子是在找这个吧?”

琪瑛接过箭,发现面前这人很陌生,问道:“你是谁?”

端科:“我帮公子拾箭,公子也不道一声谢吗?”

琪瑛:“谢谢。”

端科:“请问公子,习射有多久了?”

琪瑛:“三年。”

端科:“是从你父王入吴那年开始的吧,时间也不算短了。但,请恕在下直言,公子的箭射得不得法。”

琪瑛:“哪不得法?”

端科:“书、数、礼、乐、射、御,六艺中,惟射之术,端在乎气也。公子请随我来。”

琪瑛跟着端科走回篌靶对面。

箭囊中最后一支箭被琪瑛取出来,拉弓,瞄准,屏息,一箭射出,又中靶心。

靶心处,已经中了三四支箭。

琪瑛回望端科,端科颔首微笑,以示奖励。琪瑛挂着汗珠的脸上,刚才的郁闷早已一扫而空。

端科:“公子天资过人,在下平生仅见,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在下搅扰多时,今日就先到此吧。”

端科作出告辞之态,琪瑛忙道:“还早呢,先生不介意的话,到我那儿去坐坐,可以吗?”

端科:“不是我有意推辞,在下与公子,可谓一见倾心,我自然希望能与公子多多相聚,只是,在下乃是跟从大王从吴国而来,公子不嫌弃吗?”

琪瑛听了这话,果然脸色有变,两难之态尽显无遗。

端科:“即使公子有此度量,你的手下,那些越国的臣僚,能不对在下施以另眼吗?与其让公子为难,不如在下先知趣,告辞了。”

端科施礼而退,琪瑛愣了一会儿,喊着追了上去。

琪瑛:“先生留步。先生,你能在此等我一会儿吗?琪瑛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端科:“公子如此豪爽,在下敢不从命?”

琪瑛:“我去拿点吃的东西,咱们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说话。”琪瑛边说边跑着去了。端科望着琪瑛背影,一直微笑着。

是晚,吴国相国府上,酒酣烛明,歌舞炫目。

伍子胥与伯�分宾主而坐,持大爵而饮,彼此都有了八分酒意。

侍者还要为伯�斟酒,被他硬推开了。

伯�:“足矣,不能再饮了,相国大人不想让我找不到回家的路吧?”

伍子胥:“回家的路?就算你还认得,又能回得去吗?”

伯�:“此话怎讲?”

伍子胥:“老夫所指之家,既不是我的相府,也不是你的太宰府,那个家,你我今生还能回去吗?”

伯�默然不语,侍者趁机又把酒倒满了。

伯�喃喃自言:“回去又能怎样?就算我们认那个家,那个家还认我们吗?”言毕一饮而尽,掷爵击节而歌:“楚国,我的楚国啊!”

伍子胥击爵合拍,与之合唱:“荆山高啊,云梦深啊,我有家啊,归不得啊。”

伯�情动于衷,涕泗横流,大声叫道:“斟酒来,斟酒来。谁说无家,醉卧处即是我家,岂曰无归,埋骨地便是归宿。今日不走了。”

侍者又抱了两坛酒上来,伍子胥手一挥,叫所有人都退下。

伍子胥:“你们都退下,今日老夫要与太宰,醉死在这,你们就等着来收尸吧。”

二人半倒半洒,将爵斟满,一干再干。

伯�:“再来,今日一定要与你拼个高下。”

伍子胥:“老夫奉陪到底。”

二人不断地斟,不断地喝,不断地洒,直到双双瘫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二人躺在地上,半晌无语,伍子胥仰卧望天,喃喃而语。

伍子胥:“痛快,痛快。没想到我们俩还能这样。”

伯�声音弱且含糊:“我也没想到,你伍子胥还肯把我请到家来,一起叙旧……”

伍子胥:“老夫风烛残年,整天里想的全是过去的那些事,挥也挥不去,我是不行了,吴国未来的大业要看你老弟了。”

伯�:“我哪行?我除了做点实事,运筹帷幄还得靠你老相国。”

伍子胥:“运筹帷幄?现在我说话谁还听啊?”

伯�:“老相国说话谁敢不听?除非他不想在吴国呆了。”

伍子胥:“你这是在笑话我,吴国近来的大事,哪件听我的了?修河这么大的事,听我的吗?勾践怂恿大王去越国,明明包藏祸心,有人听我说吗?不但不听,连问都不来问我,还要我也一起去,真不知道是怎么了?老夫并不是反对向北争霸,老夫就是担心越国这个心腹之患,老夫信不过他勾践……嘿,你在听吗?”

伯�那儿不知是真是假,已经响起了鼾声。

伍子胥长叹一声,望天无语,竟似痴了。

越国山中,西施、夫差换了便装,沿着山溪边陡峭的石径向上攀登。

西施停下来等夫差,用新削的竹节接了一筒清泉,啜饮着。

夫差气喘吁吁爬上来,西施将竹筒递上,夫差痛饮甘泉。

夫差:“还有多远?”

西施:“快了,走不动啦?”

夫差:“瞧你说的,堂堂吴王岂能比不过一个弱女子?”

西施:“我可不是弱女子,况且,上面还有帮手在等我呢?”

夫差一惊:“你约了帮手?几时约的?”

西施笑道:“大王答应与我孤身上山,是不是后悔了?”

夫差:“你在骗我吧?一定是在骗我。”

西施:“我在问大王,是不是后悔了?”

夫差:“后悔我也要跟你走这一趟。带路吧,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