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江堤上,吴王夫差站在众人中间,兴奋之态溢于言表。
夫差:“运河一旦修成,我吴国的舟师不出七日,即可安抵淮水,则中原各国,指日可待。二位贤卿,你们觉得,此议如何呀?”
夫差的目光先指向伯�,伯�欲言又止,瞥了眼伍子胥,作出谦让的姿态道:“兹事重大,还是先听听相国大人的意见吧。”
伍子胥:“老夫要先问一句,大王,这是谁出的主意?”
夫差:“相国何故有此一问?”
伍子胥:“出这个主意的人,该杀。”
夫差虽然已有预感,伍子胥可能会反对,但绝没想到他的反对竟是如此决绝。
夫差:“为什么?”
伍子胥却不直接回答夫差之问,道:“老夫所度不差的话,这是勾践献给大王的良策吧?”
此言既出,伍子胥犀利的目光直逼站在夫差身后的勾践,勾践坦然迎之。
夫差:“相国何以见得?”
伍子胥:“大王只说是不是吧?”
夫差:“孤家召你们来,要听的只是这件事情的利与弊,行与不行,至于谁出的主意,与计之可行与否,并无直接关系吧?”
伍子胥:“不然,此计若出自他人,尚可归之于谋虑不周,若出自勾践,老夫就要说他是包藏祸心了。”
夫差:“谋虑不周也罢,包藏祸心也罢,你先说说此事错在哪了?”
伍子胥:“听起来诱人,做起来害国,其患无穷。”
夫差:“请相国说得仔细点。”
伍子胥:“修造这样一条大河,史无先例,要用多少人工?花多少时间?有谁计算过吗?老夫虽然没算过,但可想而知,那必是一个令人难以想见的大数目。老夫请问,以吴国现在的国力,又能拿出多少人工、多少财力来做此事呢?恐怕也没人计算过吧?如果几年甚至十几年过去了,河修不成,则劳民伤财,徒遗笑柄;就算万一修成了,则那时势必国力大伤,兵民疲惫,那样,即便我们能把军队运到淮上,又能做什么呢?送上门去让人家打吗?大王,献此计者是想把吴国拖入一个大阴谋,让我们自己断送自己啊。”
夫差转向伯�:“你的意见呢?”
伯�字斟句酌:“臣以为,相国大人所论修河之可行与否,倒也有一分道理,但是要说修河之议就是个阴谋,臣不敢苟同。”
夫差:“孤家不想听你品评他人,你只说自己是什么意见?”
伯�:“臣的意见是,此计可行,但尚须从长计议。”
夫差遥望大江,默默踱了一个来回,缓缓站住。
夫差:“相国有一句话,孤家很是欣赏,修造这样一条大河,的确史无先例。想我先祖太伯,本为姬姓之长,为了让贤于文王,远走东南,偏居一隅,传下吴国一脉,数百年来,只因道路阻隔,少通消息,结果我们这些姬姓之后竟被中原列国视作了蛮夷之属,真正是本末倒置,数典忘祖。当前周室衰微,礼崩乐坏,诸侯争强,夫差身为姬姓之长,又岂能坐视中原之乱而不理?而今的吴国,虽然还不敢妄称天下最强,但是,号称土地最广、人数最众的楚国不是一样败在我们手里了吗?最桀骜不驯的越国不是也在我们手下俯首称臣了吗?所有这些功绩,在吴国几百年的历史上有过吗?它们难道不是史无先例的吗?我请你们都记住,现在正是吴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时刻,吴王夫差要做的正是那些史无先例的伟大功业!再难也难不倒孤家,再难我也要去做。”
除了伍子胥,伯�以下众文武包括勾践、范蠡齐刷刷跪倒。
伯�:“臣等愿追随大王麾下,为了吴国的千秋伟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夫差换了婉转的口气,单对伍子胥道:“老相国,孤家知道你是为吴国着想,正是为了吴国,孤家希望你能改弦更张,助我实现这个伟大的理想。”
伍子胥:“大王非要一意孤行,老夫只能言尽于此,让我说违心之言,做违心之举,请恕老夫不能。”
夫差默默望着伍子胥孤身下堤去了。
夫差:“太宰听命。”
伯�:“臣在。”
夫差:“修河的事就交给你了。”
伯�:“臣一定不辱使命。”
夫差:“勾践。”
勾践:“下臣在。”
夫差:“从越国调派劳役的事,你要协助太宰,尽快完成。”
勾践:“下臣遵命。”
相国府后苑池塘,伍子胥正临塘垂钓。
端科从小路上走来,悄悄停在伍子胥身后。
塘中游鱼怡然自得,围着钓竿垂下的鱼线打转转,还不时用嘴去啄那线。
伍子胥戴个大大的斗笠,坐在塘边树下蒲席上,对着眼前的鱼竿,微合着双眼,似乎入定了。
端科捡起一粒石子,对着树上打去,聒噪的雀鸟惊飞而走,伍子胥微合的眼睛也睁开了。
伍子胥:“雀鸟何辜?只因老夫坐在了树下,它们也难得安生了。”
端科:“游鱼何幸?只因生在相府家的池塘里,竟也得与钓者共享天年了。”
伍子胥:“优哉游哉,雄心不再,这根老竿,是再也钓不上像样的大鱼了。”
端科:“大人还在为修河的事耿耿于怀吧?”
伍子胥:“耿耿于怀?难道我错了吗?”
端科欲言又止,换了话题:“河工已经开了,大王还给那条河起了名字,叫邗沟。”
伍子胥:“邗沟?”
端科:“那里早先有座旧城,叫邗,本来已经废弃了,大王决定重建它,河工的发端就是从邗城开始的。”
伍子胥默然不语,端科继续说道:“大王任命伯�全权负责总理督造,这回,吴国的财权、物权、人权都在他手里了。还有,听说让范蠡做了河工的襄理,越国的劳役也马上要来了。”
伍子胥:“越国的劳役不是那么好用的,静观其变吧。”
吴王宫中,卫姬的辇舆穿廊过院,停在西施所居殿前。
卫姬下舆,径直走向守宫的内侍。
卫姬:“烦劳去通报娘娘,就说卫姬前来拜访,请赐一见。”
西施听过内侍禀报,一时犹豫不决。
郑旦:“她还有脸上门来拜访?我去回了她。”
西施叫住郑旦,道:“去拿我的外衣来。”
郑旦:“这种人,娘娘犯不上亲自出面。”
西施:“你想哪去了?人家是来拜访,不是来生事的,咱们做主人的,岂能失了应有之礼?”
郑旦很不情愿,嘟囔着去了。
殿外,西施在郑旦陪同下,迎上前来,卫姬看见,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也忙带着笑迎上去。未至近前,尚隔着三五步远的时候,忽然当道跪下了。
卫姬:“罪人卫氏,死有余辜,请娘娘重重治罪。”
西施慌忙上前,搀住卫姬,“使不得,卫娘娘快请起来,西施万万承受不起。”
卫姬坚持不起:“娘娘不肯治我的罪,也就是不肯原谅我,罪人卫氏哪还有脸起来,与娘娘平起平坐?”
西施:“卫娘娘再要如此坚持,西施也只能陪着娘娘一起跪在这儿了。”
见西施真要跪下,卫姬这才作罢,与西施相扶着站起来。
二人推让一番,相偕朝殿内走去。
夫差在外面听到卫姬去找西施的消息,慌慌奔回后宫,马也顾不得下,直接冲进宫城去了。
西施宫内,卫姬与西施相谈正洽。
卫姬:“女人生孩子,虽说是天经地义,那也是过鬼门关,没经验过,怎么说也是隔着一层,非得亲身体验过,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当年我生世子……”
西施颇为专心地倾听着,正这时,夫差大步闯进来,一把扯起卫姬,拉着就往外走,将这二人都闹了个措手不及。
卫姬:“大王!”
西施:“大王且慢,您这是干什么?”
夫差不理西施,只是一个劲往外拽卫姬。
卫姬:“大王,臣妾又做错什么了?”
夫差:“大胆贱人,还有脸问?孤家的警告你竟敢置若罔闻……”
西施:“大王住手!”
夫差猛抬头望见西施脸色,不由得停下来。
夫差:“夫人,这贱人没敢伤你吧?”
西施低声:“大王完全误会了,卫娘娘是向我道歉来了。”
夫差颇感意外:“道歉?她来跟你道歉?”
夫差怀疑的目光转向卫姬,卫姬的眼里早已涌满委屈的泪水。
卫姬声泪俱下:“大王不信臣妾,这也不怪大王,臣妾屡次辜负大王信任,妒心所使,丧心病狂,几次加害西施娘娘。臣妾自知罪孽深重,万死难赎其辜,虽然西施娘娘大仁大义,不计前嫌,与臣妾言归于好,但臣妾实在不配得到如此宽恕,大王要治臣妾的罪,臣妾决无半句怨言,而且,臣妾还要感激大王给我这个机会,让臣妾得以在西施娘娘面前表明心迹,也算帮我赎罪了。”
夫差:“你这话可当真?”
卫姬:“臣妾若有半句昧心之言,让我立刻死在大王面前。”
夫差转向西施:“你真的原谅她了?”
西施:“看大王说的,我从来也没恨过卫娘娘啊。”
夫差对卫姬:“起来吧,还不赶快谢谢人家,以后多跟人家学学。”
卫姬膝行至西施面前:“卫氏谢娘娘大恩。”
西施早将卫姬拦住扶起:“快别说了,娘娘不想让我再跟你一起跪着吧?”
卫姬起身,破涕一笑。
夫差望着二人和睦的样子,也满意地笑了。
晚上,卫姬宫中,红烛高照,幔帘高卷。
卫姬收拾得焕然一新,同时还在精心修饰着脸上的细微之处,宫女们忙出忙进,到处是一派喜庆之象。
报信的宫女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不住声喊道:“来了来了,到门口了。”
卫姬慌慌地站起来,差点把妆台上的粉盒碰翻,随即镇定住,并对宫女们训斥道:“都慌什么?大王又不是头回来?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说话间,门外黑暗中亮起两盏灯笼,卫姬顾不得再说,急急地迎了上去。
郑旦略带倦意走进西施寝宫,却见西施已经穿好了外出的衣服。
郑旦:“娘娘这么晚了,还不睡?”
西施:“你困不困?”
郑旦:“我,不困。”
西施拉住她的手:“跟我走。”
郑旦边走边问:“娘娘要去哪?”
西施拉着郑旦来到后苑水榭,水榭木梯边,拴着几条小船,西施解开其中一条,跳了上去。
西施:“上来呀,把灯给我。”
郑旦递过灯笼,跳上小船,小船摇晃着,在二人的笑声里漂远了。
西施挑灯坐在船头,郑旦轻轻荡桨,小船在莲叶间穿梭出没。
西施:“唱个曲吧。”
郑旦轻轻地哼起了越人小调:“今夕何夕,搴洲中流,今日何日,与子同舟……”
西施跟着哼唱起来:“蒙羞被好,不訾诟耻,山有木枝,忧君不知……”
郑旦:“娘娘也会唱越人小调?”
西施:“我是越国长大的,怎能不会越人小调?”
说着话,西施已经采了几个大莲蓬,便召呼着郑旦放下桨,一起来剥莲蓬。
郑旦:“娘娘今晚好像格外高兴。”
西施:“难得有今晚这样的清闲,一边摇着船,一边听着越人小调,望着满天的星星,闻着莲花的清香,这会儿,就好像回到了家一样,这样的时光只可惜太少了。”
郑旦想说什么,但只是一笑。
西施:“怎么,我说得不对?”
郑旦摇头:“我是觉得,娘娘真的跟别人不一样。”
西施:“哪不一样了?”
郑旦:“人家做娘娘的,每日想尽办法,用尽手段巴不得大王多来临幸一天也好,您可倒是,大王送上门您还把他往外推。”
西施:“瞧你说的,不把大王打发了,咱们能在这儿荡舟唱曲剥莲子吃吗?”
郑旦:“打发倒也罢了,偏偏娘娘还把大王往咱们死对头那里推,这又是何苦来呢?”
西施:“她不是主动向我道歉了吗?”
郑旦:“道歉?娘娘当真信了她的话?”
西施:“人家说得那么诚恳,为什么不信?”
郑旦:“诚恳不一定就可信,像卫娘娘那种人,越诚恳,我就越替娘娘担心呢。”
西施:“你也太小心了吧?她不就是想赢回大王的宠爱吗?女人本来就够可怜了,再为这种事情互相争斗,你死我活的。”
西施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郑旦:“要都像娘娘这么大度,女人也不要争宠了,男人也不要打仗了,吴国、越国也不会……天下哪有这样的事啊。娘娘别怪我多嘴,我总觉得卫娘娘今天来,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定在耍什么阴谋。”
西施沉默有顷,轻轻叹道:“阴谋,要说起来,越王派我们到这儿来还不是一个更大的阴谋吗?你阴谋我,我阴谋他,他阴谋你,大家每天就生活在阴谋中,又何必事事看得那么认真呢?”
郑旦不再争辩,小船无主地在水上漂着,西施忽然一阵烦恶,趴在船边干呕起来。
郑旦:“怎么了,娘娘?”
西施:“没事,可能是这莲心太苦了。”
郑旦:“娘娘怎么不把莲心剥出来?那多苦啊。”
西施:“我从来都是莲籽莲心一起吃的。”
郑旦:“娘娘嫌费事吧?我来替你剥。”
演武场上,夫差拉弓怒射,连发数箭皆中靶心。
勾践跑过去,将箭取下,又跑回夫差身边。
勾践献箭:“大王箭箭中的,下臣恭贺大王。”
夫差将箭收回囊中,向拴马的树下走去,勾践赶前一步解下马缰,等待夫差。
夫差接缰上马:“越国的劳役什么时候到?”
勾践:“文种报信说,十日内可望凑齐二千之数,即刻可以发来。”
夫差:“二千太少了,修这么一条大河,二千还不够杯水车薪。”
勾践:“大王放心,下臣已经吩咐了越国来使,让他转告文种,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凑齐二万之数。只是我越国地广人稀,交通不便,要凑齐这个数目,还得大王宽限一些时日。”
夫差:“宽限可以,宽限到什么时候?总不能无限期吧?”
勾践:“大王说的是,下臣也想现在就给大王一个明确的期限,可下臣离开越国快三年了,越国现在的情形究竟怎样,下臣所知还不及大王多呢,所以,恐怕还得问过文种才能给大王一个明确的回答。”
夫差:“看来,越国那边的事就只能依赖文种了。你对他倒是很放心哪。”
勾践:“放心是放心,可是就修河这件事而言,下臣又多少有点不放心。”
夫差:“哦,哪点不放心?”
勾践:“文种的忠心固然无可怀疑,但下臣不放心的是,修河这事在他心中的分量到底能有多重?他能不能像下臣一样体会大王那种急切的心情?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果他意识不到这事有多重要,那执行起来可能就不那么得力了。”
夫差:“听你的意思,最好是再派个人回去,派谁呢?范蠡,再不就是你了?”
勾践:“范蠡不合适,河工那边恐怕也少不了他。”
夫差:“那就只能是你了?”
勾践:“下臣回去,固然合适,可大王,恐怕舍不得下臣走吧?”
夫差:“说对了,孤家现在还不想放你走。”
勾践:“其实,除了下臣和范蠡,还有一人最最合适。”
夫差:“谁还能比你们俩更合适?”
勾践:“大王,您自己。”
夫差:“我?我去越国?”
勾践:“其实大王早该去了,越国归顺大王已近三年,都说吴、越已是一家,大王难道还不该去看看自己的属地属民吗?”
夫差:“你这个提议倒真是值得考虑考虑。”
勾践:“下臣提出此议,其实还有另一层意思。”
夫差:“说。”
勾践:“大王驾临越国,如果再能带上西施娘娘一起回去,那岂不就……”
夫差眼里骤然多了光彩:“唔,好主意,好主意!你真不愧是……哎,我说,这些日子又琢磨上了吧?”
勾践一笑:“只要大王高兴,下臣情愿一天到晚琢磨下去。”
夫差摇头笑道:“你呀你呀。”
西施寝宫,内帐中传来一阵干呕的声音。
一个眼角有条疤的年长的宫女在郑旦耳边低声说:“瞧这情形,娘娘八成是有喜啦。”
郑旦:“真的?”
疤眼宫女点头:“要不要找个太医来看看?”
郑旦:“要,要。哎,你等等,我先去问问娘娘。”
郑旦走进来,西施已经过了那劲,恢复正常了。
西施:“给我倒杯水来,我想漱口。”
郑旦:“娘娘这阵子,嘴里总觉得不是个味吧?”
西施:“嗯,嗯?你怎么知道?”
郑旦神秘兮兮地笑着,走近西施,凑到她耳边悄悄地说着。
西施脸一红,小声问道:“真的?你,肯定吗?”
郑旦:“我又不懂这个,哪敢肯定啊,请个太医看看不就知道了?”
西施:“先别找太医,等等再说。”
“等什么呀。这事可不敢大意,万一……”郑旦自知失言,打了自己一下,“要是给大王知道了,我们这些下人可吃罪不起。”
西施:“我还没想好要不要让大王知道。”
郑旦:“这能瞒多久啊?那还不是迟早的事。”
一宫女急匆匆进来:“禀娘娘,大王来了。”
西施一愣,只听郑旦说道:“大王该不是从哪得了消息,就奔这事来了?”
西施赶紧起身,郑旦忙活着帮她换衣打扮。
西施:“我自己来吧,你去吩咐下去,这件事谁也不许乱说。”
郑旦答应着去了。
西施正装步出殿堂,参拜夫差。
夫差:“听说你有些不适,要紧吗?找个太医来看看?”
西施:“不用,就是有点闹胃气,老毛病了,我自己知道,过一阵就好了。大王就为这个专门跑来的吗?”
夫差满面兴奋:“不是。孤家是有件事要同你商量。”
西施:“大王请讲。”
夫差:“我想带你回越国看看。”
西施一惊:“回越国?大王怎么突然想起要去越国?”
夫差:“去看看你长大的地方啊。怎么,你不想吗?”
西施:“我,我只是好奇,大王怎么突然想起要做这事?恐怕不单单是为了看看我长大的地方吧?”
夫差:“夫人真是的,什么事也瞒不过你。其实是为了从越国调派劳役修河的事,刚才与勾践说起来,他提议我到越国去看看,也顺便,我就想到顺便也带你回家看看,离家也不少时间了,你心里一定很想吧?”
西施:“西施感谢大王的关心,可是大王去越国,是为了国事,西施恐怕不便跟随吧。”
夫差:“你只告诉我,愿不愿意回去?”
西施:“大王既是与西施商量,西施就直截了当了,这会儿我还不想回去。”
夫差还不大相信,追问:“真的不想?”
西施:“不想。”
夫差蹙了蹙眉头。
勾践远远而来,倚门而望的夫人急急迎上去。
勾践:“有事吗?”
夫人点头。
勾践:“回屋说。”
勾践进屋,夫人扫视了一遍门外,这才关门。
勾践:“什么事?”
夫人悄声:“郑旦送信来,西施有身孕了。”
勾践眼里放出光彩:“好啊。这是大好事,你该到宫里去看看她。”
夫人心有余悸:“又让我去宫里?我可不想去,上一次……”
勾践:“上一次是上一次,现在不同了,卫姬还敢使坏,除非她命不想要了。”
夫人:“那我去了干啥呀,你这不是都知道了?”
勾践:“傻话,这事咱们虽然知道了,可它还是秘密的,你去了,才能把它变成公开的,而且这也是你们之间建立感情的机会。”
夫人:“哦,你不提我还忘了,郑旦说,西施让她宫里人谁也不许乱说,这事她还没告诉大王呢。”
“这样?”勾践沉思起来,“这又是为什么?”
外面一阵喧哗,勾践赶过去开门,正赶上内侍从车上下来。
内侍:“大王有旨召勾践入宫,请上车吧。”
勾践与夫人打过招呼,即随内侍上车去了。
勾践被带到夫差的书房,屋内只有夫差一人。
夫差:“你又自以为是了吧?告诉你,人家不想回去。”
勾践:“谁不想回去?”
夫差:“西施。人家不想回越国。”
勾践:“不会吧?大王是不是听错了?”
夫差:“听错了?孤家就怕听错了,还特意又问了一遍,人家的回答是‘不想’就这么简单两个字,我能听错吗?”
勾践:“大王勿忧,依下臣推测,西施娘娘所以这么说,一定是另有隐衷,大王要是信得过下臣,派我去见见娘娘如何?”
夫差:“你见,倒也没什么,不过……不对,不对了,你说她一定另有隐衷,你怎么那么肯定?再说了,凭什么她有隐衷会告诉你,反而要瞒着我?”
勾践:“这,下臣是她义父啊。”
夫差:“义父怎么了?我还是她夫君哪。”
勾践:“义父是,是长辈呀,有些话,女人可以同长辈说,却不便直接同夫君说,这,大王应当明白吧?”
夫差:“我不明白。不过我也听出来了,你好像有什么东西瞒着我。”
勾践:“勾践不敢。”
夫差:“敢不敢的先不追究,你去吧,回来原原本本告诉我。”
勾践:“勾践遵命。不过,这么晚了,下臣这会儿去见娘娘,合适吗?”
夫差:“谁让你现在去了?你是真傻呀还是跟我装糊涂?”
勾践索性做出一脸憨意,笑了。
翌日,勾践遵夫差之命来见西施,郑旦领着勾践进了后宫水榭,躬身退出。
勾践:“臣勾践参拜娘娘。”
西施搀起勾践:“义父近来可好?”
勾践:“好,好。只可惜再好这也是吴国。”
西施:“义父大人有话就直说吧。”
勾践:“在下想知道娘娘为何不愿同大王一起回去?”
西施反问:“这想法原本就出自义父大人吧?”
勾践:“不错,是我给大王出的主意,惟有这样,我才有可能跟着一起回去,才不会再被人半途截回来。”
西施:“义父其实可以不必拉上我,也一样能实现这个愿望。”
勾践:“这话也对,可是我觉得娘娘要是同去,事情会更有把握,到了那儿有些事也更好办。而且,现在娘娘已经牵连进来了,再要说不去,大王那里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西施:“义父能为我找到同去的理由,想必也能找到不去的理由吧。”
勾践:“娘娘这意思是怪我擅自替娘娘做主了?勾践愿为此向娘娘道歉,还望娘娘大度为怀,帮我达成此愿。”
西施:“我并没有怨怪义父的意思,只是,这个忙我真的帮不上。”
勾践:“娘娘恕我冒昧,您为什么不愿意回越国呢?”
西施:“西施难以奉告,义父请别问了。”
勾践:“娘娘再恕我冒昧,你这么做,是为了腹中的孩子吗?”
西施愣住,有顷才道:“是郑旦告诉您的吧?”
勾践:“娘娘请别误会,郑旦这么做也是一片好意。”
西施:“我没误会,我知道你们全是一片好意。”
勾践:“勾践恭喜娘娘了。”
西施:“谢谢义父。但我要告诉您,我的想法与孩子无关。”
勾践:“该不会是与范蠡有关吧?”
西施:“看来您是非要知道答案不可了,好吧,西施不想回去,正是与范蠡有关。”
勾践:“勾践不明白,范蠡他与娘娘回国,又有什么关联?”
西施:“义父一定要弄个明白,就去问范蠡吧。”
城门外,长长的运载粮草、工具的车队正通过姑苏城,伯�坐在舆车上,在一旁监督着。
勾践老远地跑来,气喘吁吁停在伯�车前。
伯�:“勾践!”
勾践:“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伯�瞅瞅四周:“上车来吧。”
勾践:“我跑惯了,还是跟着跑吧。”
御者驾车走向旁边小树林,勾践颠颠地跟在后面。
卫姬宫中,曾在西施宫里出现过的疤眼宫女此刻站在了卫姬面前。
卫姬:“你肯定吗?”
疤眼宫女使劲点头:“这事老身经历多了,肯定没错。”
卫姬:“好,你去吧。别对人说到我这儿来过。”
疤眼宫女:“老身省得。老身谢娘娘恩赏。”
卫姬摆摆手,一贴身宫女过来把她领走了。
卫姬沉思着,脸上闪过一丝冷笑。
城外林中,伯�沉思着,勾践在等待着。
伯�:“这事说大虽然不大,可也绝不是小事,而且颇为棘手啊。”
勾践:“那是对别人,太宰大人要办,还不是举重若轻。”
伯�:“少奉承我。跟我说实话,你这不光是为了大王吧?”
勾践憨然一笑:“知我者,大人也。我这些想法,也只敢对大人直言不讳,换了别人,一定又会说我居心不良了。”
伯�:“我看你是想回国都想魔症了。”
勾践:“人非草木,哪能不念故旧,不思先祖?还求大人务必帮我过了这关。从长远来说,勾践这么做,也还是为了吴、越两国啊。”
伯�:“忙,我可以帮你,你可再不能给我惹是非了啊?”
勾践:“大人明鉴,勾践是那种不识好歹的小人吗?”
伯�笑笑,上车去了。
西施宫中,内侍禀报:“太宰府上来人传话说,越国使节还送了不少土产过来,特请娘娘过去,挑点喜欢的,先给娘娘留下来。”
西施:“我不是嘱咐过了?不要再送东西过来,如果非要送,我也拦不住,但东西我不会要。”
内侍:“娘娘容禀,来人特意说了,越国都知道娘娘反对劳民伤财,所以这次送的东西没一样是贵重的,都是日常吃的用的,只是想讨娘娘一个欢喜,求娘娘务必赏个脸。”
郑旦:“娘娘好久没出宫了,就当是去散散心吧。我还听说,仲佶也在太宰府上。”
西施看了郑旦一眼,没言语。
西施所乘舆车在伯�府后苑门前停下,才落稳,门里迎出一个人来,正是多日不见的仲佶。
西施:“仲佶!”
仲佶:“施妹!”
直待情绪稍定,西施才道:“你还好吧?”
仲佶点点头,一笑:“别的都好,就是见不着你不好。”
仲佶、郑旦陪着西施进了后苑,其他人都留在了外边。
后苑内,水清竹秀,曲径通幽,西施、仲佶缓缓走来,郑旦故意拉开了一段距离。
仲佶:“听说大王想带你回越国看看?”
西施:“你听谁说的?”
仲佶:“伯�。”
西施:“这事他也知道了?”
仲佶:“你的事他全知道,他的心思都用这儿上了。”
西施:“他还知道什么?”
仲佶:“他还说你拒绝了大王。”
西施:“他不是要你来做说客吧?”
仲佶:“美得他!我才不会给他做什么说客。”
西施:“我不想回去,你能明白我心意吗?”
仲佶默默走了几步,道:“施妹,你不用担心我,我永远都在你这边。”
西施喟叹:“可我现在却不知道我自己,应该在哪边?”
说着话,已经来到了西施入宫前所居四面环水的竹居前,仲佶在竹桥下停住了脚步。
仲佶:“进去看看吧,里边还是原来的样子。”
西施走上竹桥,又停转身来,似乎对仲佶的举动有些疑问。仲佶还是没过来,只挥挥手,示意西施去就是了。
西施带着一丝感慨之情走进竹居。
竹影斑驳,阳光明媚,书架、琴台、妆镜、竹篮、斗笠……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西施一时有些恍惚了,似乎又看见范蠡坐在那儿,手拿书卷站起身来……
范蠡:“许久不见,娘娘一切都好吧?”
西施意识到这不是幻觉,站在自己面前的确实是范蠡,只不过显得黑瘦了一些。
西施:“你,真的是你吗?”
范蠡:“是我,我是范蠡。”
西施眼泪夺眶而出,一步上前,抓住了范蠡的胳膊。
范蠡也难抑冲动,握住了西施。一时间,二人贴得那么近,呼吸可听,心跳可闻。整个世界就只剩下对方,其他一切都不存在了。
竹桥边,郑旦来到仲佶身边:“有件事,娘娘不让告诉外人,但我想,你不算外人。”
仲佶:“在我面前别叫娘娘,我不爱听。”
郑旦:“你不爱听,我还不爱叫呢。可这是在吴国,不叫行吗?”
仲佶:“在吴国,也得分个地方。”
郑旦:“吴国就是吴国,再分也分不到越国去。跟你说,少教训我,该怎么着,我比你清楚。”
仲佶给噎住了,半天才道:“什么事?说呀。”
郑旦:“不跟你说了,不识好歹!”
“爱说不说。”仲佶说完,竟把脸扭了过去。
郑旦:“你!”
范蠡抓着西施的手慢慢放开了,西施握着范蠡的手也悄悄拿开了。
西施:“你不是来看我的,你是来说服我回越国去,是吗?”
范蠡:“要不是有这个机会,我又怎能与你在此单独相见?”
西施:“如此相见,不如不见。你每次要我做的事情都是让我伤害你,也伤害我,伤害我们埋藏在心里的感情。”
范蠡:“范蠡何尝不知?施妹,其实我答应来,并不是想来劝你,就是想来看看你。”
西施转过头,用那样的目光看着范蠡。
范蠡:“我知道这样说很矛盾,因为我不能拒绝越王,不能背弃自己的承诺,我得为着理想而忍辱负重。但是在我身上,还有另一个范蠡,一个为了见你一面哪怕即刻就死也死而无憾的范蠡,我都不知道是哪个范蠡更深地伤害了你。”
西施:“物是人非,我也不知道你今日所见的西施是否还是那个曾与你海誓山盟的西施了。”
范蠡:“不管你服饰怎么变,称呼怎么换,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我第一眼见到你时的样子。”
西施:“那是你一厢情愿,西施的确是变了。不是我想变,可是我左右不了自己。心里虽然明白,虽然不情愿,我的身体却在一天天地背叛我,现在的西施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西施了。现在的我怕见过去的自己,我已经背叛过一次了,难道还要背叛第二次吗?”
范蠡默然有顷,召西施来到窗下。
范蠡:“有样东西,你来看看。”
西施走到他面前,人还是留在阴影里。
范蠡伸出手,手显得很粗糙,掌上结着老茧,上面还净是刮擦的伤痕。
西施:“不像是你的手了。”
范蠡:“修河修的,也不知还能否按得准琴弦了?”
西施望着他,绽出浅浅的一笑。
郑旦不停地往水中扔着石子,似乎在借此发泄愤懑。
仲佶:“你就不能老实呆会儿吗?”
郑旦:“我又没碍着你什么,你管得倒宽?娘娘的事你都爱搭不理的,凭什么倒来管我?”
仲佶:“谁说我不管施妹的事了?”
郑旦:“管?管呀!你连有什么事都不知道,你怎么管?”
仲佶:“施妹有什么事了?你说。”
郑旦:“你想听啦?你想听我不想说了。”
没容郑旦转身,仲佶一把抓住了她手腕。
郑旦:“弄疼我了,你放开。”
仲佶:“你先说。”
郑旦:“就不说。”
二人较着劲,看看郑旦疼得要流眼泪了,仲佶只好放开。
郑旦转过身,还是忍不住抽泣起来。
仲佶一见女人掉泪,慌神了,转到面前想安慰一下,又被郑旦甩开了。
仲佶:“你打我几下出出气吧。”
郑旦:“呸!脏了我的手。”
仲佶:“那你要怎样?”
郑旦:“我,我要你欠着我的。”
仲佶:“欠着就欠着。现在,可以说了吧。”
郑旦瞥了仲佶一眼,又低了头,轻轻言道:“娘娘有身孕了。”
“什么?”仲佶一时没明白。
郑旦:“娘娘怀了大王的孩子。”
仲佶瞪大着眼睛,好像不相信似的。正愣怔着,竹居内琴声响了起来。
西施、范蠡相对而坐,中间是琴,二人并手联奏,心意合一,似乎种种的痛苦与心魔一时都退隐不在了。
琴声娓娓传来,仲佶凝立如塑,眼里渐渐堆满了泪水。
郑旦忍不住拽了拽仲佶,问:“你怎么啦?”
仲佶:“他们,是在道别。从此,真的分手了。再也,再也……”
郑旦也被仲佶所感染,跟着伤心起来。
曲终韵在,余音绕梁,两人的手就停在琴上,久久不动。
一滴不知是谁的眼泪,砸在了琴弦上。
黄昏,仲佶送西施主仆上车,郑旦临去时忍不住又望了仲佶一眼。仲佶的目光却始终只在西施身上。
夕阳下,西施的舆车辚辚而去。
与此同时,一辆包裹严密的马车疾速驰出伯�府正门,向城外而去。
勾践、范蠡并坐车中,范蠡不言,勾践也不问。
马车下道,驰入城外树林中一片空地,不远处,树上拴着匹马。一个士兵在守着。
范蠡、勾践下了马车。
范蠡:“娘娘让我转告主公,她不是有意让你为难,只是心里一时转不过弯来,希望主公能够体谅。”
勾践:“我知道,是我让娘娘为难了,也让你为难了。”
范蠡:“主公切莫这么说,今日之事,范蠡还应该感谢主公才是。”
勾践:“娘娘还有什么嘱咐?”
范蠡:“娘娘说,以后再有事,主公直接找她就是了,切不可再因我而冒无谓的风险。”
勾践:“风险不风险的,我知道,这么做,在娘娘眼里,我勾践已是个全无人情的势利小人了。”
范蠡:“娘娘不会这么想,她知道您这是为了国家。既已身为公主,这也是她该做的。”
勾践:“替我谢谢娘娘,哦,还是我自己说吧。修河不是一日之功,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瘦多了。”
范蠡:“谢主公,我告辞了。”
勾践目送范蠡骑马而去,又坐上车返回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