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幸-越王勾践

塘边树阴下,篝火上烤着野兔,眤眤冒油。

勾践拿起来嗅嗅,递给夫差:“熟了,大王。”

夫差接过去咬了一口,立刻被烫得龇牙咧嘴。

勾践:“当心烫嘴。”

夫差:“已经烫着了,怎么不早说?”

勾践:“下臣又错了。”

夫差撕下一半给了勾践:“味道还真是不错。”

“谢大王。”勾践接过烤兔,迫不及待地大撕大嚼起来。

夫差:“你就不怕烫嘴吗?”

勾践:“下臣嘴里寡了好几天,烫也顾不得了。”

夫差瞧着勾践狼吞虎咽的样子,心底被触发了某种感慨,叹道:“英雄也有气短的时候啊。”

勾践停下来,塞了一嘴的肉问:“大王在说勾践吗?”

夫差:“不单是你,我也一样啊。”

勾践:“大王说笑了,勾践哪能与大王相……大王莫非真有为难之处吗?”

夫差笑望着勾践:“你猜猜。”

勾践:“下臣岂敢妄度大王心事?”

夫差:“少来。你做越王的时候,下臣们不揣度你的心情吗?你在石屋里闷了这几天,能不揣度孤家的心情吗?不会揣度主人的心情,这样的下属有吗?其实你一直都在揣度我,只不过是在等待进言的最佳时机罢了。我告诉你,今日你的最佳时机就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知无不言,言者无罪,否则,欺君之罪,你知道该是个什么结果。”

勾践:“下臣明白了。”

夫差:“你明白什么了?”

勾践:“下臣明白大王的难处一定与下臣有关,大王今日召下臣来,是给下臣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夫差:“这还差不多。说吧。”

勾践:“下臣刚才已经想过了,迄今为止,下臣惟一没敢对大王吐露实情的,就是西施娘娘和……她的过去。”

夫差:“说下去。”

黄昏,勾践迈着踉跄的步子回到石屋,夫人迎上来,一脸关切。

勾践欲言未言,返身关了屋门,屋里即刻暗下来。

勾践:“点灯,把灯点上。”

夫人看了勾践一眼,没说什么。点灯时,勾践凑了上来,渐亮的烛光下,勾践打了个饱嗝,对着夫人喷出一嘴酒气。

夫人:“你喝酒了,在谁那儿?”

勾践:“你猜猜。”

夫人:“太宰大人府上?”

勾践摇头。

夫人:“那是西施娘娘?”

勾践摇头,“再猜。”

夫人:“是马爷?”

勾践:“越猜越远了,看来,你就是那种不会揣度主人心事的下属。”

夫人:“揣度,揣度什么呀?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吧。”

勾践:“告诉你,请我喝酒的,是大王。”

夫人:“大王?那,你没事啦?”

勾践:“有事。没事能给关上这么多天吗?”

夫人:“那,看你得意的,好像得了大赦。”

勾践:“不是得意,是兴奋。这回,我要抓住机会,替大王办成一件大功绩,比献出宝剑还要大的功绩。”

夫人:“你说了半天,我怎么越听越不明白。”

勾践:“笨。告诉你,大王爱上西施了,爱上了!哈哈,大王爱上西施了!”

夫人益发显得不明白了:“这,这有啥稀奇呀?”

勾践牵马,夫差骑乘,沿山道逶迤而上,向姑苏台而去。

夫差轻轻带马,停在一个岔路口上,大路直通殿阁,小路则通向马厩。

停了一会儿,夫差指指前方大路,“走。”

勾践:“大王,马厩不去了?”

夫差:“先不去了。”

走了几步,勾践忽然站住,“大王,可否由下臣代大王去看看娘娘?”

夫差:“你?”

马厩旁上风处,新盖起一座茅草房。

矮个马夫引导西施走来,其他马夫散藏在各处,窥视着。

矮个子:“这是给娘娘盖的新房子,娘娘住这儿,就闻不着马粪味了。”

西施:“谢谢。”

西施进了新房子,勾践在房子另一头出现了。

西施:“义父?”

勾践行礼,被西施拦住。

西施:“义父什么时候回来的?”

勾践:“才到就被弄回来了,在越国的土地上,我只站了不到一个时辰。”

西施:“看来又是我把义父牵连了。”

勾践:“你和范蠡,你们的事情大王知道了。”

西施:“范蠡怎么样?”

勾践:“一回到吴国,我们就被分开了,至今再也没见过他。”

西施:“大王会不会杀他?”

勾践:“依我看,暂时还不会,但以后怎样,就全在你了。”

西施:“西施愿听义父指教。”

勾践:“娘娘心里明白,只是也许你还不愿意承认它,大王爱上娘娘了。大王他不想失去娘娘。”

西施内心亦有所动:“义父是替大王做说客来了?”

勾践:“除此之外,我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西施:“那我呢?我又能有哪些选择?”

勾践:“选择大王,你就能救范蠡,选择范蠡,范蠡则必死无疑。其实,你已经这样做了,现在不过重复一次而已,讨大王一个欢心,应该不难吧。何况这也是为了他。”

西施背过身去:“好吧,我听义父的。”

勾践:“不,也不要全听我的。”

西施回头望着勾践,目光中带着疑问。

姑苏台大殿,夫差在听勾践汇报。

勾践故弄玄虚:“大王英明啊,亏得让下臣跑了这么一趟,要不然,将来后悔都悔不及了。”

夫差:“快说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勾践:“这件事,其实完全是个误会。”

夫差:“误会?谁误会谁了?”

勾践:“大王误会了娘娘。”

夫差:“我误会她?她自己都承认了,她跟范蠡……怎么会是我误会她?”

勾践:“娘娘与范蠡,说穿了也仅仅是私相倾慕而已,哪有少女不怀春哪?再说那是在她得见大王之前,算不得数的。重要的是看她做了娘娘之后,这之后嘛,不用下臣说了,大王当然比下臣清楚。所以,这次下臣见了娘娘,娘娘也是一肚子委屈伤心呢。说大王……”

夫差:“你等等,咱们说的就是做了娘娘之后,她在宫里私下召见范蠡,有没有这事?范蠡跟你回国,她故意躲着不送,那是欲盖弥彰,她还一肚子的委屈?说了半天我倒成小人了?你得给我说清楚。”

勾践:“这,大王这一说,下臣倒也想起来了,是有这回事,这事,下臣怎么给忘了?要不下臣再去跑一趟?问问娘娘?”

夫差:“问什么?怎么问?”

勾践:“照实问,就问她为什么……这,虽说下臣是她义父,可她毕竟已是大王的妃子,做下臣的确实有些不好开口啊,看来,还得大王亲自去问娘娘了。”

夫差:“不去。那种地方,去一次还不够丢人吗?她倒好,还心安理得住下去了,连个想回来的意思也没有,这也是我误会她吗?”

勾践:“大王,娘娘回来了。”

夫差惊异:“回来……在哪?”

说话间,殿外隐隐传来袅袅琴声,夫差撇下勾践,循声而去。

后殿廊台,西施在专心弹奏,夫差悄悄出现在她身后。

西施戛然而止,端坐不动,夫差在进退犹豫之间,下意识退了一步,隐身于帷幄之后。

西施:“大王不肯相见,莫非还在生西施的气吗?”

夫差从帷幄后走出来,道:“不肯相见?我到这儿来又是做什么?”

西施起身,嫣然一笑迎上去,夫差被她这一笑,登时所有的不快都被丢在脑后了,他对着西施凝望片刻,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大步向后殿深处走去。

西施:“大王,不要,这是白天……”

夫差:“白天怎么了?你不喜欢白天,孤家让天黑下来就是。来人。”

内侍应声出现。

夫差:“让天立刻黑下来。”

“让天?”内侍一时没弄明白。

夫差:“没听明白吗?孤家要让这天立刻黑下来。孤家要黑天,懂不懂?快去!”

内侍不敢再说什么,躬身领命而去。

夫差抱着西施穿过层层帷幔,大步往里走。

西施:“大王这不是难为下人吗,谁说我不喜欢白天了?”

夫差:“哎,不是你刚才说不要白天?”

西施:“大王狡辩,西施的意思是……”

正说着,一扇扇敞格突然关闭。紧跟着,一幅幅黑布从窗顶落下,同时,他们刚刚经过的一层层帷幔也逐层落下,原来明亮的殿堂立刻陷入一片黑暗中。

夫差得意道:“看见没有,天黑了。现在你没什么可说了吧?”

西施:“大王,这样更加不好。”

夫差:“又怎么不好了?”

西施:“这种事情,据西施所知,只有妲己、褒姒这样的女人才做过,西施不愿背上和她们一样的名声,更不愿大王被人看成是商纣王、周幽王。”

夫差站住:“知道了。来人。”

内侍打着灯笼出现在面前,夫差还抱着西施。

西施:“大王,快放我下来。”

“哦。”夫差放下西施,对内侍道:“刚才孤家只是随意开个玩笑,不当真的,这些都撤了吧。”

内侍领命而去。

夫差:“怎么样,孤家也称得上从谏如流了吧?”

西施忍不住笑了:“从谏如流倒是不错,就是有点弄巧成拙。”

夫差:“嘿,怎么又不对啦?”

西施:“当年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数十路勤王兵马昼夜兼程赶到烽火台下,幽王面对着各路诸侯人马,也是说了这么一句:孤家只是随意开个玩笑,不当真的,都撤了吧。”

西施刚说完,遮窗的黑布骤然齐齐撩起,殿中顿时一片光明。西施忍着笑,绷着劲看着夫差,夫差尴尬着,解嘲似的打了自己一掌。

夫差:“这是怎么说的,合着孤家怎么着也难脱骂名了?你怎么不早点提醒我呢?笑什么笑?我要是周幽王,你就是褒姒,咱俩谁也别想撇清白。”

夫差欲擒西施,西施敏捷地闪开了。

寝殿,红绡帐暖,夜色旖旎。

夫差沉沉地睡着,西施侧身端详了好一会儿,悄悄披衣起身。

明月如钩,繁星满天,夜凉如水。

一滴清泪缓缓淌下西施眼角。

一件外衣轻轻披在西施身上,西施拭泪回首,背后站着夫差。

西施:“我还以为……大王总是这样睡不安稳吗?”

夫差:“你有心事,我怎么会睡得安稳?”

西施:“我有心事?大王怎么知道?”

夫差:“我就是知道。勾践他们回国前那个晚上,你也是这样。”

西施:“不一样。”

夫差:“怎么不一样?”

西施:“那时候,大王还不知道我跟范蠡,现在,大王知道了。”

夫差:“不知道怎样?知道了又怎样?”

西施:“知道了,大王还能如此对我,西施没想到。”

夫差:“你呢,你打算今后如何对我?我很想知道。”

西施:“经过了这样的夜晚,大王还需要我用言语来承诺什么吗?”

夫差将西施揽入怀中。

好一会儿,西施问道:“大王,我想知道一件事。”

夫差:“你说。”

西施:“大王现在,还恨勾践吗?”

夫差想了想,答道:“你问的这事,一句话还不好说清楚。从我做王那天起,天底下我最恨的就是勾践。那时候,伍相国遵照先父王遗言,每日晨昏两次在先王神主前,高声发问:夫差,你忘了勾践杀父之仇吗?我必回答:夫差不敢忘。就这样过了三年,整整三年,我被人耳提面命问了多少次?你想,我心里除了仇恨还能存下什么?没有,什么都没有了。我那时一心只想早一天杀了勾践,灭掉越国。可是,当那天真的到来,勾践就跪在我面前,等我一言判他生死的时候,我忽然不想杀他了,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西施:“我猜不会是因为怜悯吧?要不就是大王觉得一下杀了他太便宜了?”

夫差:“都不是。那种感觉自己很清楚,却又很难对人说明白。就好像一个长久在外征战的士兵,一直盼着战争早一天结束,好回到家乡与亲人团聚。有一天战争突然卸结束了,士兵卸下几年未曾离身的铠甲,换上寻常百姓的单衣,告别同袍的兄弟,独自一人踏上回乡的旅程。这时候,除了对回家团聚的渴望,他的心里一定还有一种空落落的无所皈依的感觉,一切都变得让人不习惯了。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西施:“大王的意思是不是说,如果突然没有了勾践,您就会像那个突然解甲归田的士兵,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夫差:“我就是这个意思。要说仇恨,勾践那时仍是我心中头号的敌人。”

西施:“那现在呢?”

夫差:“现在?不幸得很哪,孤家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的义女,我就是再恨他,也不能杀他了。”

西施只是淡淡一笑,道:“这么说,大王心里还是恨他?”

夫差:“没那么简单。他现在虽然还是我的敌人,可有时又像是我的一个下属,更多的时候,我是把他当成一个竞争的对手。不管他现在身份有多低贱,可他毕竟是王啊。”

西施:“那,范蠡呢?大王如何看待他?”

夫差望着西施,像要看到她的心里去,西施也坦然望着夫差。

夫差:“夜凉了,去睡吧。”

马在河边奔跑,人牵着马在水里奔跑,一路激起无数的水花。

夫差、勾践,一个马上一个马下,一个安然端坐毫无表情,一个气喘吁吁几欲跌倒,就这么顺着河边一路跑下去。

勾践力不能支,跌倒在水里,但抓着马缰的手却没敢松开,这样又被马拖着拉了一段,终于支持不住,松了手。

夫差返身回来,照着水面抽了一鞭子,喊道:“起来,瞧你这熊样,别忘了你还是越王呢。”

勾践在水中支撑着坐起来,喘息着答道:“没忘,但勾践更不敢忘了我还是大王的奴隶。”

夫差:“可惜,做王你不够志气,做奴隶你又不够强壮。勾践,你将来要想有朝一日打败我,这样可不行。”

勾践大惊失色,“大王这是从何说起?勾践若有此心,叫我立刻死在大王剑下。”

夫差:“你这么说,好叫人失望,那我不是从此少了一个对手吗?”

勾践:“大王这话抬举勾践了,勾践怎么配做大王的对手,大王如今的对手是在北边,在西边,在中原。”

夫差:“都不对,孤家的对手就在身边。”

勾践:“大王,勾践此心惟天可表……”

夫差笑起来:“打住吧,我说的身边对手,不是指你。”

勾践:“大王恕下臣冒昧,您所指的对手,是谁呢?”

夫差:“西施。”

夫差下马在河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勾践小心翼翼凑上去。

勾践:“娘娘又惹大王生气了?”

夫差冷冷地瞥勾践一眼:“她没惹我生气,她就是不肯让我着着实实高兴一回。”

“着着实实?”勾践思忖着,“那还是惹大王生气了,这又是因为什么?”

夫差:“女人家,还能因为什么?”

勾践:“不会又是为了范蠡吧?”

夫差:“那还能为什么?她现在就是要个星星孤家都会给她摘去,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可她就是忘不了他。”

勾践:“大王恕臣直言,下臣觉得这里一定有误会,大王能否仔细给下臣说说,这不快到底怎么发生的?”

夫差:“干吗?孤家的隐私你也想打听啊?太放肆了吧你也?”

后宫洗衣房的大门吱吱响着,开启出一道仅可容人的缝隙,强光泻入。

内侍探头朝里喊:“郑旦!哪位是郑旦姑娘?”

一蓬头垢面的洗衣妇站起来。

内侍:“出来。”

郑旦眯着眼走出来,早有一只手过来拉住了她:“郑旦。”

郑旦眼里一下涌满了泪水:“娘娘!”

西施:“咱们走。”

河边,勾践听完夫差的抱怨,又叮问一句,“就这些?”

夫差:“这些还不够吗?”

勾践迟迟不语,夫差倒有点沉不住气了。

夫差:“说话呀,瞧你这意思,莫不成还真是我错了?”

勾践:“怎么说呢,要说男女情事就是追到底,也分不出个谁对谁错。”

夫差:“哎,你这叫什么话?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怎么叫分不出……”

勾践:“大王听我说完好不好?我这话什么意思呢?就是说男人和女人间的争执,它不能像大王处理国事那样,一丝不苟,条条较真。大王必得试着站在对方一边,将此心以度彼心。”

夫差:“那你且替我试着度度看,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提范蠡,到底存的什么心?”

勾践:“下臣说了大王可不能动怒。”

夫差:“你说。”

勾践:“以下臣之见,娘娘这么做,她是想度度大王的度量。”

夫差:“度我的度量,我的度量?我还想度她的度量呢?”

勾践:“大王若想如此,不难。”

夫差:“有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勾践附耳而言,夫差不禁皱起了眉头。

夫差:“你这算什么鬼主意?”

勾践:“下臣这是以攻为守的好主意。”

姑苏台,郑旦换回了宫装,正与西施说着悄悄话。

郑旦:“照娘娘这么说,这一关娘娘就算度过去了?”

西施:“也不知道怎么了,我这阵心里乱得很。”

郑旦:“娘娘也别太着急,看急坏了身子。要说范大夫,也不会那么容易就,当初那么多的危难他不都是……”

内侍走进来,郑旦打住了话头。

内侍:“大王有旨,请娘娘更衣起驾。”

西施:“大王要我去哪?”

内侍:“大王只说,娘娘去了就知道了。”

江边,众多的劳役正在夯土运石,为吴军修建一个永久性的前哨营地。

范蠡夹在队中,吃力地搬运着一块巨石。卸完石头的范蠡,满脸灰土地跟着大队往回走,正走着,被监押的士兵叫住了,士兵身旁还跟着一名宫内侍从。

侍从:“是范蠡吧,跟我走。”

范蠡随侍从来到江堤旁林中临时营地,进入一座露天围帐内。

夫差、勾践均在帐中,范蠡上前参拜。

范蠡:“罪臣范蠡拜见大王。”

夫差:“这几日受苦了吧。”

范蠡:“禀大王,是苦了点,好在范蠡还顶得住。”

夫差:“这不,孤家亲自来接你回去,也不算委屈你了吧?可要好好谢谢你家越王啊。”

范蠡:“范蠡拜谢主公。”

勾践:“大王话里有话呢,其实你该谢的不是我。”

范蠡目光转向夫差,夫差指着旁边不远一座封闭的营帐笑道:“去看看吧,该谢的人在那儿呢。”

内侍挑起帐帘,换过衣裳的范蠡已经有所预感,镇定了一下走进去,帐帘随即放下。

帐中只有西施和郑旦。

范蠡与西施对望了一眼,平静施礼道:“在下奉命前来拜谢娘娘,叩谢娘娘搭救之恩。”

郑旦上前扶起范蠡。

西施:“你可知自己犯了何罪?”

范蠡:“在下不知。”

西施:“那又怎么知道是我救了你?”

范蠡:“在下听大王说的。”

西施:“大王怎么说的?”

范蠡:“大王说,要谢就该谢娘娘。”

西施:“错了。其实,你不是因我而获救,你是因我而获罪。”

范蠡微微点头。

江堤上,吴国的战船在江边一字排开,煞是雄伟壮观。

夫差立马江堤,眺望北岸,勾践牵马执缰,紧随一旁。

夫差:“勾践,这是头一次见到我吴国的大江吧,有什么感觉?”

勾践:“壮哉伟哉!越国的江和它一比,简直不算什么了。”

夫差手指东面望不到边的江口方向,自豪地言道:“我的舟师将来就从此出发,出江口,再沿海北上,直抵齐国。再远,还可以绕过齐境,直达燕国呢。”

勾践:“了不起,了不起,大王虎踞龙盘,可谓气吞万里啊。等大王挥师北上那一天,勾践一定举国相随,请为偏师,助大王早成霸业。”

夫差瞥他一眼:“举国相随?你现在可还是我这儿一名小卒呢,拿什么随?不是又想回国了吧?”

勾践:“没有没有,勾践的意思是愿为大王北上争霸不遗余力,效犬马之劳,即使只是一名小卒,勾践也要为大王冲锋陷阵,死而后已。”

夫差:“我说了,做小卒你又不够强壮,而且也委屈你的才能了。”

勾践:“那,大王到底什么意思?勾践有些闹不明白了。”

夫差:“孤家还没想好,到时候会告诉你的。现在,你就暂且做我的参谋吧。哎,这么久,他们有多少话也该说完了吧?”

勾践:“禀大王,范蠡早出来了,一直等大王召唤呢。”

夫差走到江堤里侧,果然范蠡正等在那里。夫差回头望望勾践,赞许地一笑。

荒野,傍晚,卫姬换了一身打扮,半蒙着面,在河边焦急不安地等待着。

一只无人小船从上游漂流而下,速度很快,转眼已到卫姬面前。船上忽然跃起一人,长篙一点,小船一头冲上河滩,一头被篙撑住,稳稳停在岸边。

端科站在船头,仍然是一身黑衣,黑巾蒙面。二人船上岸上,相距丈余。

卫姬:“你来了。”

端科:“娘娘有话请说吧。”

卫姬:“你答应过会帮我。”

端科:“不错。”

夫差步入营帐,帐内灯烛大明,酒肴丰盛,酒器闪着耀眼的金光。

西施从另一个门进来,随手放下帐帘。又经过夫差身边,把这边的帐帘也放下了。夫差不声不响,嘴角含笑,盯着西施的一举一动。

西施斟满酒,端到夫差面前,递上,夫差接过,西施擎爵而祝,两爵轻轻相触,西施浅浅一笑,夫差几乎难以自持,西施浅啜一口,夫差则一饮而尽。

西施取过夫差的空爵,又去斟酒,夫差把持不住,趁势从后面将西施搂住。

夫差:“一句话不说,你想让我喝一晚上闷酒啊?”

西施:“我的意思都在酒里,大王可是点滴未漏都喝下去了。”

夫差:“是吗?你的意思,我怎么没喝出来呢?”

西施又将酒爵送到夫差嘴边,浅笑道:“那就再来一杯。”

河边,端科、卫姬仍是一个船上一个岸上,好像从未动过一样。

良久,卫姬向端科允诺道:“我去。”

端科:“谢娘娘,在下告辞。”

端科抽篙点石,小船离岸,箭一般驶向下游,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吴国的战船上升起一盏盏灯笼,远看煞是壮观。

勾践、范蠡站在江堤上,远远望着灯火连成片的吴国战船,各自想着心事,一时无语。

两人同时开言,又各自打住,相视一笑。

勾践:“你先说吧。”

范蠡指着江上的战船:“这些战船,主公以为,能出得海吗?”

勾践:“出也出得,只是到不到得了齐国,就不好说了。”

范蠡:“到不了齐国,或者出海受挫,都会影响到大王北上的信心吧。”

勾践:“那当然。你有什么好办法,能帮他们顺利抵达齐国吗?”

范蠡:“不仅是齐国,鲁国、宋国、郑国、卫国,我要让吴王一马直抵中原。”

勾践:“能有这么好的事?”

范蠡:“在江边出了这些日子的苦役,倒帮我得了一个主意,我们是不是可以说服吴王,由此破江北上,以人力修造一条贯通南北的运河,直达淮上。到了淮河,吴国的舟师就可以凭借淮水之利,四通八达,直抵中原各国了。”

勾践思考着,“修运河,好主意,咱们越国还可以派出人力,帮他们修。运河一旦修成,吴国再有人想反对北上也不成了。好主意,看来,这些日子的苦役没让你白做啊。”

范蠡:“主公的收获也不小吧。”

勾践:“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咱们被吴王突然召回,我遭软禁,你被罚役,生死两不知,那些日子,可真有些万念俱灰了。不瞒你说,我在石屋里,被囚到后来,就连慷慨一死的心情都没了,只是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耗着,等着,等着最后宣判那一刻的到来。也许这就是上天的考验与磨炼吧。就在一切努力都归于失败,一切希望都在你面前消失的时候,机会却突然降临了。不知道,这是不是就叫天意?”

范蠡:“天意难问,人事可期,正是因为主公不懈的坚持,才会有这样的结果。”

勾践:“我现在被大王看作是他的内廷参谋了,这是不是有点滑稽?”

范蠡:“做牛做马还兼做倡优,这虽然低贱,却可以得到主人的信任和亲近,范蠡要恭喜主公了。”

勾践:“喜从何来?”

范蠡:“主公离修炼成仙不远了。”

勾践:“何谓修炼成仙?”

范蠡:“成仙则百毒不能侵也。到那时,吴王就拿你无可奈何了。”

勾践:“我不想成仙,只想,早一天回国。”

范蠡没说话。

勾践:“我又有了一个想法,这次一定不会半途而废。”

范蠡:“主公请讲。”

勾践:“这次,我要让大王跟我一起回去,该不会再有人拦我了吧?”

范蠡闻言,颇觉意外。

营帐内,时已深夜,红烛高烧,烛泪成堆。

夫差酒已半醺,说话带着点磕巴,趁着西施斟酒的工夫,将她拉进怀里。

夫差:“今晚,开心吗?”

西施:“开心。”

夫差:“开心好,你开心,我也开心,只是,咱们俩的开心各不相同。”

西施:“有什么不同?”

夫差:“你开心是因为范蠡,我开心是因为你。什么时候你也能像我一样,因我开心而开心,那我就着着实实开心了。”

西施:“大王错了,范蠡平安,只是让我安心,今日真正让西施开心的,正是大王。”

夫差:“真的?快说说,我怎么让你开心了?”

西施:“大王今日之举,实出西施意外,能有如此容人之量,的确让我很是钦佩,本来,我是想着……西施能得人如此,老天爷也算待我不薄了。”

怀中的西施泪眼盈盈,夫差此刻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但他只是轻轻在西施额上吻了一下,随即放开她,站了起来。

夫差:“好了,这真是开心的一晚,就到此吧,孤家要告辞了。”

西施颇感意外:“大王这么晚了,还要去哪?”

夫差:“回我的营帐去,你好生歇着吧。”

夫差挑开帐帘,回头送过临别的一笑,走了。

西施望着夫差消失在帐外,脸上留下一丝困惑的表情。

营火相隔不远一堆一堆燃烧着,巡夜的士兵穿行在营火之间。

夫差出了西施营帐,立刻有四名侍卫跟上来,护着他走向自己的大帐。

江堤树下,范蠡倚树而立,他的目光始终未离开西施的营帐。

夫差进了自己大帐,有意无意地脚下绊了一下,即刻有只手伸过来扶住了他。

勾践:“大王,没多吧?”

夫差缓缓扭过脸,怪怪地瞪着勾践,勾践有些惴惴,正不知怎么好时,夫差突然释放地笑了出来。

勾践也跟着笑了,只是笑得不太自然。

夫差:“大功告成,太棒了!我临走时还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神,表情,既不是惊讶,不是失望,也不是她一贯的那种高傲的微笑,怎么说呢?她蒙了,完全没想到我会这样。开心,真是开心哪。这回我跟她扯直了。”

勾践:“下臣恭贺大王,大王战场、情场皆可谓战无不胜啊。”

夫差:“得了,还不是你的鬼主意?这场胜仗至少得有你一半功劳。”夫差还沉浸在得意中,自念道:“以攻为守,欲擒故纵,确是妙啊……哎?我不明白,咱俩年岁差不多,我是王,你也是王,你怎么能对女人的心思了解这么透呢?”

勾践:“大王谬奖了,勾践对女人的了解并不比大王多。只是为了大王之故,对西施娘娘多用心琢磨了琢磨而已。这其实也和打仗一样,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只要摸清了对方性情、心境和嗜好,再投其所好而行,没有不成功的。”

夫差频频颔首:“知己知彼,投其所好,是这个道理……哎等等,你说的这个知己知彼,也包括孤家我吧?”

“当然,不了解大王的……”勾践随口而答,忽觉不妙,倏然打住了。

夫差:“说呀,说下去,我洗耳恭听呢。”

勾践:“大王是勾践的主人,勾践若不了解主人的心思,又怎能做到使主人满意呢?”

夫差:“别净找好听的说。我问你,近来你是不是光琢磨我了?”

勾践:“大王何以见得?”

夫差:“何以见得?我怎么觉得你近来说话做事样样都、都让我挑不出毛病来,都能投我所好,我该不是被你知己知彼了吧?”

勾践:“照大王的意思,勾践该怎么做才对呢?”

夫差:“这个嘛……哈,你不是光琢磨我了吗?怎么做才对你应该知道啊,问你自己,问你自己。”

勾践:“其实,大王误会勾践了,勾践所琢磨的,不光是大王的私事,还有……”

夫差:“还有什么?”

勾践:“大王梦寐以求的千秋伟业。”

夫差换了一种目光注视勾践,气氛变得严肃起来:“说下去。”

勾践:“大王请拿舆图来。”

夫差稍许犹豫一下,叫道:“来人。”

帐内火把松明更亮了。

舆图摊开,夫差、勾践两个脑袋凑上去。

勾践指图而论:“大王请看,如果从这里破江北上,借助沿途众多的湖沼,以人力修造一条运河,那么,吴国的舟师如果从太湖出发,则用不了七日,即可直达淮上,那样,大王的军队就可以凭借淮水之利,随心所欲,直达中原各国了。”

夫差不说话,拧着眉头死盯着舆图,勾践紧张地等待着夫差的表态。

勾践:“同样的路程,走海路要几个月,还要冒海上风暴的危险。”

夫差凝思不语,甚至合上了眼睛。

勾践:“大王如果决定了,还可以从越国征调劳役,帮助修河,下臣会让文种他们……”

夫差猛睁开眼,目中精光四射,重重一掌拍在舆图上。

夫差:“就这么定了。来人!”

侍卫应声而入。

夫差:“派人速回姑苏,叫伍子胥和伯�来。”

侍卫领命而去,勾践长长嘘了一口气。

夫差:“刚才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勾践:“下臣是说,越国可以派人来,帮助……”

伍子胥一行数人,骑马出城,绝尘而去。

伯�乘车,随后出城。才出城门又站住,命侍卫回来问守城门的士兵见没见到伍相国一行,士兵回答伍相国刚刚过去,侍卫回到车边,向伯�报告。

伯�:“走快点,别落在他后边。”

御者加鞭,伯�一行疾奔而去。

大道上,伯�的马车狂奔而来,渐渐追上了伍子胥一行。

伍子胥突然停骑掉头,他的手下也都跟着停下来。伯�的车也只能停下。

伍子胥含笑来到伯�车旁,道:“老夫诚邀太宰大人并辔同行,不知肯赏脸吗?”

伯�:“敢不从命?牵马来。”

伯�与伍子胥并辔而行,二人的侍从们各靠着道路一边,相互间警惕着。

伍子胥:“大王如此十万火急地召我们去,不知有何大事?”

伯�:“在下也是一无���氡厝チ司椭�懒恕!?/p>

沉默了一会儿,伍子胥又主动说话了:“子之,我们有好久没这样在一起走了吧?”

子之是伯�的字,伍子胥突然这么称呼他,让他颇感意外,心底久已封存的某种东西似乎被触动了,虽然如此,但俩人长时间形成的敌对也绝不会因这一句亲切的称呼而化解。

伯�:“是吧,在下也不大记得了。”

伍子胥:“我可是还清清楚楚地记着呢。先王九年,我们五战连胜楚军,一直打到郢都城下,本以为还要在郢都与楚军最后一次决战,没想到楚王却弃城而逃了。那天,我们二人就是这样并辔而行,扬眉吐气进了郢都。”

伯�亦被带入对往事的回忆中:“是啊,为了复仇,我们发誓要找到平王的坟墓,可我们的人把城里城外都翻遍了,却是一无所获,连个墓的影子也没找到,我那时真是绝望了。”

伍子胥:“你扑在城垛上痛哭失声,不断地喊你爷爷、父亲的名字,我虽然没像你那样,但心里也是一样的沮丧。就在这时候,士兵带来了那个石匠。”

伯�:“平王把自己沉在水里,又埋进深深的地下,还裹着三道密不透气的石棺,他惟一怕的就是伍家和伯家我们这两位后人,有朝一日来找他报仇。”

伍子胥:“当石棺打开的时候,我看见平王口含宝珠,神色如常地躺在那里,他的脸色竟还像活人一样带着一丝的红润,我真是感谢上苍有眼哪,不负我数十年苦心经营,呕心沥血,终于给了我一个报仇的机会。”

伯�:“报仇,人生最快意之事莫过于那次报仇了。”

伍子胥:“那真是人生难得的快意啊。只可惜,却不是一个圆满的结局。这一切,也包括我们的友情,都让申包胥给毁了。”

话说到此,伯�迅速从往事回到现实,带着警觉问道:“大人重提旧事,不会是为了跟我声讨申包胥吧。”

伍子胥:“当然不是。子之,事情过了这么多年,现在我事后回想,就为了一个申包胥,断送了我们的友情,断送了我们共同的事业,太不值得。”

伯�:“大人言重了吧,我们共同的事业,不就是让吴国更强大吗?现在的吴国,难道不比以前更强大吗?”

伍子胥:“不错,吴国现在是更强大了,但是,它所面临的危险也更加……好了,先不说这个了,今日我不想和你起争执,就让咱们友好地走完这段路程吧。”

伯�点点头,二人含笑相视。正此时,前方喧声响起,一行数骑飞驰而来,转眼到了面前,领头的是吴王的侍卫队长。

队长:“小将奉王命前来迎候二位大人,大王此时就在江堤上,专候二位大人莅临。”

伍子胥与伯�交换了一下目光,加鞭策马,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