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堂-越王勾践

在吴军严密“护送”下,勾践一行来到肃穆庄严的越国祖庙前。

公孙举停下来:“勾践,你的时间不多了,去吧。”

勾践再次道谢,偕范蠡返身入庙,夫人则在庙门外停下来。

勾践、范蠡直向庙堂深处走来,突然一个身影出现在面前。

勾践惊愕,“文种!你怎么会在这里?”

文种:“在下得到报告,说公孙举带兵来了,我估计情况有变,想想,只有等在此间碰碰运气了。”

范蠡:“你还知道什么消息?吴王为什么突然变了主意?”

文种摇头。

一时间三人都陷入了沉思。

勾践问文种:“你带了多少人来?”

文种:“一百。”

“对付公孙举够了。”说着,“呛啷”一声拔剑出鞘,问道:“人都在哪?”

范蠡:“主公要干什么?”

勾践眼里放出凶光,恨声道:“干什么?我要杀了公孙举,杀了那些不可一世的吴兵。”

范蠡:“不可,万万不可。”

勾践:“不可?我还有别的路走吗?”

范蠡:“主公,你得回去。”

勾践:“你先告诉我,夫差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为什么要用如此非常的手段逼迫我们?如果不是我?颜相求,就连现在这一点时间咱们也不会有,如此迫不及待地要把我弄回去,难道是有恩赏等着我吗?”

范蠡:“恩赏固然不会,但也不见得就是灭顶之灾。”

勾践:“你这么说又凭的什么?”

范蠡:“我也只是猜测而已,倘若吴王真要对主公下手,或许倒不会如此迫不及待了。”

勾践:“就凭你一番猜测,我就要回去送死吗?我不回去,决不回去。”

范蠡:“主公必须回去,如果您不想功亏一篑的话。”

勾践:“功亏一篑也比送死上门的好!我意已决,不要再劝了。文种,去带你的人来。”

文种望了一眼范蠡,举步欲行,范蠡伸手将他拦下,进而挡在勾践面前,引颈而跪。

勾践:“你不想做,我并不勉强你。可你心里也明白,这次你并没有更好的理由说服我。我心里也明白,这么做我并不是在选择成败,我是选择怎么死。”

范蠡:“既然是选择死,我请主公杀公孙举之前,先杀了我。”

勾践愣住,双方一时间陷入僵持之局。

祖庙外,公孙举有些不耐烦了,马鞭一挥,招呼上几名亲随,大步朝祖庙内走去。

公孙举刚进第一道门阙,不知从哪里闪出两名守庙的越臣,跪拦在公孙举面前。

越臣:“宗庙重地,将军请留步。”

公孙举本欲发作,却还是忍了下来,扬鞭指道:“去告诉勾践,他的时辰已到,再不出来应命,本将军可没面子给他了。”

一名越臣领命转身进庙,另一人则留下来“看”着公孙举。

祖庙内,勾践、范蠡还在僵持着。

报信的越臣匆匆进来,“禀大王,公孙举要冲进来,他威胁……”

勾践:“威胁什么?”

越臣:“他说大王再不出去,他就要杀进来。”

勾践剑指范蠡:“你起开,我不杀你,我只杀公孙举,杀吴人!”

范蠡不躲亦不起:“主公要开杀戒,只有先杀范蠡。”

勾践:“你!是你逼我……”

勾践扬起断剑,一发之际,文种突然抢到范蠡身前。

文种:“主公要杀范蠡,先杀文种。”

勾践眼中喷火,怒道:“你也逼我?你们都逼我?老天,先祖啊!你在天之灵睁开眼看看,天地虽大,可为什么竟连我勾践堂堂一死之路也没有!”

勾践举剑向天,长呼一声,愤然一剑劈下……

公孙举一把推开“看”他的越臣,往里走去。

越臣冲上阻拦,被一脚踢翻,越臣翻身再起,抱住公孙举大腿,公孙举挥剑砍断了越臣的胳膊,越臣挣扎着还想再爬起来,被跟随公孙举的亲兵一阵乱刀砍下去,倒在血泊中,再也不动了。

公孙举闯到庙门前,进去报信的越臣刚好出来,一声将军刚刚喊出来,就被公孙举一剑攮穿了。

公孙举带兵冲入祖庙,随即愣住了。

神主前,勾践披发,裸袒上身,持茅敬拜,范蠡、文种随侍身后,跟拜。

勾践:“先祖神灵在上,不孝之裔勾践,未能亲奉火食,致受饥寒之忧,勾践罪其深也。特祈于神前,乞降恩惩。”

勾践顿首三拜,以水淋剑,以剑划胸,一番动作之后,起立转身,这时呈现在公孙举面前的勾践披头散发,胸上脸上涂满了鲜血,完全是个野人的模样了。

“看哪,野人来了。”公孙举指着勾践笑道,但只笑了两声就被勾践肃然的气势震得戛然而止了。

勾践领着范蠡、文种肃然出了祖庙,公孙举率吴兵跟了出去。

离勾践跪过的地方最近的一根立柱上,留下了一道簇新的深深的剑痕。

勾践踏着守庙越臣的尸体,走出祖庙大门,他的目光始终直视前方。

江边,两条中等大小的木船上,坐满了吴兵,监护着勾践三人所乘的一只小木船,驶离了江岸。

文种驻足堤坡上,目送江船远去。

大江如练。

三条船呈品字形向江心驶去。

勾践面向船尾,长跪如塑,突然一头栽入水中。

一直关注着他的夫人惊叫失声,正要冲上去,却被范蠡伸手拦住。

再看勾践,双脚还挂在船上,只是头肩浸入了水里。

范蠡:“主公要清醒一下。”

夫人的目光半信半疑。

江水冲击着倒浸的勾践,一头长发顺水飘起。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夫人沉不住气了,又要上前,范蠡还是不让。

夫人:“会出事的。”

范蠡:“主公心愿未了,这个时候他不会让自己出事。”

正说着,勾践甩头出水,长发带起的水溅了夫人和范蠡一身。夫人终于长嘘了一口气。

勾践:“帮我把头梳了。”

此时的勾践,脸上没了血迹,看上去一切如常了。

勾践一行才登上江北堤岸,一队早已守候在此的吴兵迎上来,带队的竟是端科。

端科面带微笑:“在下奉王命在此迎候二位,请。”

吴兵拉出一车一马,分别让与勾践和夫人。

端科:“在下来得仓促,更没想到你们的马会跑得累死,范大夫,你只能以步代马了。”

范蠡报以一笑。

一行人出发上路,范蠡小跑着跟在队中。

石屋屋门从外面推开,勾践和夫人就着月光走进来。

屋门再重重地被关上。屋里陷入一片黑暗。

短暂的沉寂,一阵窸窣之声后,夫人点亮了油灯。

勾践侧身掩在灯影里,久久未动。

夫人:“主公……”

勾践掉头一口气吹灭了油灯,屋里复归黑暗。

勾践:“睡吧。”

晨光洒在屋顶的茅草上,草尖上还凝着露珠。

勾践推门出来,眯眼适应了片刻,四下望望,又看到倚在墙边的木铲,勾践拿起木铲,迈步走出去。

门前草垛后,突然伸出一支长矛,拦住了勾践。

勾践赔上笑脸:“见过大人。”

守卫:“干什么去?”

勾践:“在下去,去看看马爷,遛遛我那几匹马。”

守卫:“大王有令,你哪也不能去。”

勾践:“这,在下知道了,请问大人,在下能不能见见太宰大人,在下回越国前太宰大人曾吩咐……”

守卫:“你谁也不能见。这也是大王的命令。”

勾践的笑容变得呆滞僵硬了。

清晨,卫姬寝宫内,夫差在对镜梳洗,镜中的夫差,看上去似乎有些变形。

卫姬亲自给夫差梳头,她还穿着寝衣,哼着小曲,脸上是难以抑制的得意神情。

卫姬:“大王别动,这有一根白发,哟,这还有一根。”

卫姬借着揪白头发,在夫差耳鬓间敏感处吹气如兰,撩拨着夫差,夫差反手抓住卫姬,卫姬借势滚进夫差怀里。

夫差:“你这个贪心的小妖精,闹了一宿还没闹够?”

卫姬:“大王这可是冤枉臣妾了,臣妾如今,多少天也盼不上见大王一面,好不容易驾幸一次,臣妾只求侍奉得大王顺心舒心,哪还敢起什么贪心哪。刚才明明是大王您……”

夫差:“白头发呢?给我看看。”

卫姬张开手心,果然手里有两根灰白的头发。

夫差不知怎的,忽然被触动了心事,捏过白发看了一眼,喟然叹道:“华发已生,霸业未成,奈何奈何!”

卫姬望着夫差忽然深沉的表情,也收起了挑逗的神情。

卫姬:“大王英年方盛,吴国国运正隆,假以时日,何愁功名不就,霸业不成?臣妾还盼着有一天能驾八骏之车,与大王偕游中原呢。”

夫差不禁一笑:“你呀,就会挑孤家喜欢的说。”

内侍挂起帷幔,卫姬身着正装守在寝宫门口恭送夫差,夫差大步走出去。

卫姬:“大王请等等。”

已经快走出前殿的夫差停住了脚步,卫姬跟上来。

卫姬:“大王,臣妾有个小小请求。”

夫差:“讲。”

卫姬:“臣妾好久未出宫了,我想出去走走。”

夫差:“去哪?”

卫姬:“臣妾想去姑苏台一游。”

夫差:“不行。”

卫姬:“大王……”

夫差:“别的地方哪都可以,姑苏台不行。”

卫姬:“为什么?别的地方臣妾都不想去,臣妾就想去姑苏台。”

夫差:“你是不是又存心找别扭?”

卫姬:“大王请恕臣妾愚鲁,臣妾不明白为什么别的地方都去得,惟独姑苏台去不得?臣妾请大王明示道理,以正顽愚。”

夫差:“你明知道西施就在姑苏台,还偏偏要到那儿去,不是存心找别扭又是什么?”

卫姬:“哟!大王这么说,臣妾就更糊涂了。大王不是说与西施恩断义绝了吗?怎么还这么想着她?莫非臣妾昨晚听见的都是醉话,做不得数的?”

夫差:“恩断义绝就是恩断义绝,可那是孤家的事,用不着你来掺和。”

卫姬:“大王可是误会臣妾了,臣妾要去姑苏台,只是想去玩玩,一个大王不要的女人,我可不想去沾她的晦气。大王请放心,要是臣妾不小心跟她撞见了,我躲还躲不赢呢。”

夫差没再说话。

姑苏台,西施曾经在此眺望云海的那片廊台,物是人非,眺望者换成了卫姬。

卫姬尽情地甚至有些贪婪地享受着此刻的得意,情绪酝酿到足够高潮时才带着拖腔发令道:“把那个下贱倒霉的女人给我带上来。”

西施被内侍带上来,头发有些散乱,神色有些憔悴,但气质还是那么高雅平静。

卫姬:“好久不见了,西施娘娘!怎么,见了面连声问候也没有?没想到你在吴国呆了这么久,越国带来的恶习还是改不掉。”

西施:“卫娘娘说的对,我是在吴国呆得太久了,久得连待人接物的起码礼貌都记不得了。”

卫姬抬手打了西施一个巴掌。

卫姬:“贱女人,还敢嘲弄我?没了大王的庇护,你算什么东西?奴婢,贱妇,乞丐,你比他们还不如,狗都不如!你心里一定不服吧?还盼着有一天大王会回心转意再施恩宠吧?做梦!男人什么都容得,惟独容不得睡榻上还有另外的男人。”说到这,好像突然被自己的灵感所激发,露出诡谲的一笑,“我猜你的睡榻上一定不只有过两个男人吧,也许还有勾践,还有你那个所谓的师弟,还有马夫?乞丐?野人?他们都光顾过你的睡榻吧。也许根本就用不着睡榻,你们越人不是最喜欢野合的吗?你这个放荡惯了的女人,独自一个住在深宫里一定寂寞得很吧?别担心,娘娘我今天就满足你,让你过回在越国的快活日子!”

卫姬为自己的计谋,为报复的得意而长笑不止。

良久,卫姬打住笑,恨恨下令道:“把她丢到马厩去,发给那些马夫。”

西施被带出大殿,带过走廊,带下长梯。

西施被丢在马厩的草垛上。

脚步声远去,除了马吃草的咀嚼声,四周复归沉寂。

西施从草垛中坐起来,扫一眼空寂寂的厩舍,悬着的心慢慢平复下来,她掸了掸身上的草屑,又把手放到头上,但草屑还捏在手里没等丢下,人就僵住了。

草房外木栅栏后,不知何时闪出一排马夫的脑袋,个个邋遢颟顸的样子,一双双眼睛瞪得都要喷出火来。

西施努力镇定着,想做出一点笑容来,但是她什么也做不了。

马夫们站直了身子,你看我,我看你,奇怪的是竟没一人敢先迈步进去。

“让开,我先来。”一个满头乱发满脸胡须的大个子分开众人,大步走进去,才走两步,却被一个小矮个子出声叫住了。

矮个子:“大哥,可别得罪了天爷。”

大个子:“他娘,我忍不住了,天爷不天爷的,做了再说。”

大个子走进厩舍,众马夫一拥而上,堵在了门口。

大个子逼近西施,西施后退,直至退无可退,大个子纵身欲扑,忽然似乎有个微小的光影闪过,大个子一个踉跄,扑是扑了下去,却是一头扑倒在西施身边的草堆里,且再也不动了。

众马夫呆呆无语,西施更是半天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矮个子马夫分开人群走过来,西施又紧张起来,但矮个子却是走到了大个子身边,推了推没见动静,手下使劲将大个子翻了过来,大个子已经断气了,喉结处还有一条血线在流出来。

矮个子扑通跪倒在西施面前,颤声道:“娘娘开恩,求天爷饶了咱们吧,咱们决不敢再碰娘娘一个指头。”

众马夫跟着跪下来。

厩舍房顶上,一个人影悄悄离去。

黄昏,姑苏台望景台上,夫差大发雷霆,一剑削断灯台,怒吼:“都给我滚出去!”

宫女内侍争先恐后地逃离望景台,偌大的殿堂内只剩夫差与卫姬,遥遥相视。

夫差:“你给我跪下。跪下!”

卫姬反而倔犟地昂起头:“大王就是要杀臣妾,也该先正了臣妾的罪名,臣妾不知犯了大王哪条国法家规?”

夫差:“孤家事先警告过你,不要去碰西施,可是你明知故犯,孤家的警告你置若罔闻。别以为宠了你,你就可以无视孤家的权威了,别说是你,在吴国,谁也不行。”

卫姬:“冒犯了大王虎威,臣妾该当有罪,大王要杀要贬,臣妾不敢有怨言。但是,服罪之前,臣妾还想请问大王,大王与西施既然已经恩断义绝,既然是她先欺骗了大王,背叛了大王,大王为什么还要如此护着她?大王说一番,做又是一番,我们这些做臣下的,又当何以适从?坏大王权威者,其实不是我们,而是大王自己。”

夫差:“狡辩,孤家不要听你在这狡辩。你给我离开这儿,马上走,回你的宫里去,不许再到姑苏台来。”

卫姬抱着豁出去的心态,反而愈发坦然了:“大王心里还是丢不下那个越国的小贱人吧,可是明里又不好说出来,怕丢了做王的面子,怕被下臣们议论大王英雄气短,当断不断。大王的难处只有臣妾最明白,所以,大王不好办的,臣妾已经替您办好了。现在大王要臣妾走,臣妾走就是了。等过了这一阵,大王自会感激臣妾的。”

夫差紧赶几步,一把薅住正往外走的卫姬:“老实告诉我,你对西施都做了什么?”

卫姬:“没做什么,臣妾可是一个手指也没碰她,只是,替她找了一个好归宿。”

夫差:“快说!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卫姬:“大王弄疼我了。大王既然如此放她不下,就去看看吧,小贱人这会儿在马厩正跟那些马夫们快活呢,恐怕早把大王忘到脑后了。”

夫差一掌将卫姬掴至殿角,吼道:“滚,滚得远远的!永远别让我再看到你!”

夫差甩身急去,卫姬坐起身,嘴角淌着血,目光呆呆的,忽然失声而笑,却笑得比哭还惨。

夫差冲入马厩,遽然而止。

马厩内空寥宁静,夫差目光扫遍,仅仅发现了一个喂马人。夫差走上前去。

夫差:“人呢?”

喂马人仍然背身喂马:“不知大王要找的人是哪一个?”

夫差:“孤家要找,你怎么知道我是大王?”

喂马人:“大王是吴国的君王,一言可定人生死,吴国百姓哪个不知?”

夫差抓住喂马人,拉她转身,斗笠下,赫然正是西施那张清瘦的脸。

夫差一把抓住她的手,旋又慢慢松开,侧转了身,用淡淡的语气问道:“这儿的人没敢对你无礼吧?”

西施:“劳大王挂念,他们对我很好,我在这儿过得也很好。”

夫差:“照这么说,你还应该感谢卫姬了?”

西施:“大王说的是,就请大王替我向卫娘娘转达谢意吧。”

夫差:“怎么,你还想在这儿住下去吗?”

西施:“如蒙大王恩准,西施将不胜感激。”

夫差:“感激?你就那么愿意自甘下贱吗?你们越人天生下来就喜欢下贱是吗?”

西施:“大王错了,我其实不是越人。”

夫差:“不是越人?难道你还是吴人?”

西施:“也许正是呢。”

夫差:“吴人就是吴人,越人就是越人,什么叫也许?”

西施:“我的意思大王以后也许会知道的。但不管越人还是吴人,马夫也不是天生下来就下贱,宫妃也不是天生下来就尊贵,这点道理,大王不会不明白吧?”

夫差:“好,好道理,孤家屈尊舍面到这来找你,不但没见你说一句软话,反而听了你这一番大道理,真叫孤家受益匪浅呢。既然如此,你就留在这儿,做尊贵的马夫吧。”

傍晚,河边兀立的巨石上,矗着一个妇人的身影。

卫姬披头散发,面色苍白,脚下是湍急的河水。

对着昏暗的夜空,卫姬发出她的诅咒,“西施,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言毕,纵身跃入河中。

湍急的流水将卫姬翻滚挟裹着带向下游。

石屋门被推开,守卫举着火把进来,火光下,勾践与夫人蜷缩在墙角里,看上去就像两只正在冬眠的动物。

守卫放下食物,关门去了,屋里复归黑暗。

过了一会儿,夫人晃亮火绳,点起了油灯,刚点着,勾践庞大的身影压过去,一口气又把灯吹灭了。

勾践:“黑着好,就黑着吧。”

夫人:“问也不问,罚也不罚,杀也不杀,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勾践:“这还不就是罚吗?熬着吧,杀与不杀总有个到头的时候。”

夫人:“就是罚也得有个名目啊,我心都想疼了,也没想出来咱们到底错在哪了?”

勾践:“错并不是因为咱们做了什么,而是因为咱们……夫人,咱们这样过了几天了?”

夫人:“这已是第五个晚上了。”

勾践:“你从十四岁嫁给我,咱们还没有像这样,四天五夜不分开,一直在一起的吧?”

夫人:“我宁愿不这样,只要他们能让你出去。”

勾践:“出去不出去其实都一样。四天五夜了,时间越长,我心里反倒越踏实,你说怪不怪?”

夫人没答,良久叹了口气道:“就像做了个梦似的,刚刚梦到好时候,就醒了。”

深夜,繁星满天。

卫姬躺在河边野地上,被一阵凉风吹醒,坐起来,发现自己正躺在草丛中,四周空无一人,不知从哪儿还传来一两声野兽的嗥叫。

卫姬惊疑地自问:“这是哪儿?我死了吗?我是人还是鬼?”

她对着荒野怯生生地喊起来:“有人吗?有没有……”

一个巨大的黑影出现在她身旁,一身黑衣,蒙着面,卫姬只能见到一个黑暗的轮廓,她吓得哆嗦起来。

卫姬:“你,是人是鬼?”

端科:“娘娘别怕,我是人,你也还活着。”

卫姬:“是你救了我?”

端科:“是娘娘命不该绝。”

卫姬:“你是谁?”

端科:“在下藉藉无名,说了娘娘也不会知道。”

卫姬:“那你为什么救我?”

端科:“娘娘心愿未了,岂能如此轻生?当真做了鬼,你跟西施的大仇可就无从得报了。”

卫姬:“你到底是谁?我的秘密你怎么会知道?”

端科:“在下是上天遣来帮助娘娘复仇的。接娘娘的车驾就快到了,娘娘好自为之吧,咱们后会有期。”

端科掉头而去,身后又传来卫姬的叫声。

卫姬:“你等等,咱们,如何再见?”

端科:“还在此地,娘娘需要的时候,我自会出现。”

黑影消失在夜色掩映的灌木丛中,卫姬独立荒野,沉思着。

大路上,马车被灯笼火把簇拥着远远驶来。

吴王宫偏殿,伯�诚惶诚恐,小心地走进来,夫差面向廊台,对月独酌,明知有人进来,却看也不看。

伯�:“臣伯�奉召参见……”

夫差还是不看他:“知道自己有罪吗?”

伯�:“臣,知道。”

夫差:“你有什么罪?说给孤家听听。”

伯�:“西施娘娘的事,臣不该知情不奏,有负大王信任。”

夫差:“就这吗?”

伯�:“臣虽愚钝,但臣对大王之忠心惟天可鉴,请大王为臣指点迷津。”

夫差:“我问你,勾践回国祭祖一事,是你跟他事先策划好的吧?”

伯�:“大王明鉴,勾践回国祭祖,事先的确与臣商量过,可为臣策划此事的初衷,完全是为了把范蠡和西施娘娘彻底分开,臣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是为了……”

夫差:“这么说,还应该奖励你了?说了半天,倒是孤家错了?”

伯�:“臣绝无此意。大王,这件事臣的确有错,臣愿受大王责罚。”

夫差:“西施……和范蠡的事,你还知道多少?”

伯�:“臣还知道,大王要臣从头说起吗?”

夫差:“怎么,你还想再有所隐瞒吗?”

伯�:“臣岂敢?只是此事牵连甚广,说起来话就长了,臣想求大王先赏臣一口酒喝,润润嗓子。”

夫差笑了:“过来坐吧。”

伯�:“这些事,臣有些是听勾践说的,有些是听文种说的,还有一些是臣从仲佶那里拿酒套出来的……”

夫差的神情格外专注。

东方渐白,远处传来鸡啼。

夫差面前的酒一动没动,坐姿也一动没动,神情也还是那么的专注。

伯�:“大王,臣知道的,就这些了。”

夫差意犹未尽:“完了?”

伯�:“完了。”

夫差的目光穿过伯�,看得出来,他在想什么。

伯�:“大王……”

夫差振衣而起,大步走出殿去。

伯�:“大王,臣……”

石屋门被推开,晨光泻入。

守卫:“勾践出来。”

草堆里蠕动起一个人来,头上身上沾满了草屑。

勾践半个身形挪进光影里:“大人,勾践在此。”

守卫:“跟我走。”

勾践步出石屋,晨光照得他使劲眯起了眼睛。此时的他,胡子拉碴,一头一身的灰尘草屑,看上去又像乞丐,又像囚徒。

守卫将断剑杵到勾践面前,“拿着。”

勾践:“勾践不敢。”

守卫:“让你拿就拿着,这不是你的吗?佩上。”

勾践接过断剑。

王家猎苑内,夫差张弓搭箭,一箭射出,野兔中箭而亡,夫差纵马过去,捡起野兔。

猎苑内池塘,游鱼惊走,水面渐归平静,映出勾践胡子拉碴的一张脸。

勾践以手中断剑剃起了胡子。才剃了一半,忽然停下,水中又多出一人一马的身影。

勾践弃剑,转身跪倒:“下臣勾践拜见大王。”

夫差将死兔丢在勾践面前,下马拾起断剑。

夫差:“还记得孤家带你去剑庐,吃你的烤鱼吗?”

勾践:“回大王,下臣记得。”

夫差:“那你猜猜,这次孤家为什么突然把你召回来?”

勾践:“大王恕臣愚钝,下臣在石屋里想了几天几个晚上,也没想出来。”

夫差:“那还是孤家来告诉你吧,孤家想吃你的烤兔了,这可是你答应过的啊。”

勾践一怔,随即愁云顿释般地笑了:“嗨,原来是为了这个,难怪臣猜了几天几宿也猜不着呢。大王要是早说了,下臣也不会急急忙忙赶着回去了。这是大王刚射得的吧,下臣这就拿去收拾,大王稍候即可。大王,下臣的剑。”

夫差并没把剑还给他。

夫差:“还记得上次吃烤鱼时,说过的话吗?”

勾践:“是大王说过的话?”

夫差:“有孤家说过的,也有你说过的,还记得多少,都给孤家说说。”

勾践回想着:“下臣还记得,大王当时说,等回到姑苏,让下臣到御厨房去,专司烹饪。”

夫差:“还有呢?”

勾践:“还有,下臣当时回答说,下臣除了烤鱼、烤野兔,做别的就不那么中吃了。”

夫差:“还有呢?”

勾践:“还有,下臣不大记得起来了。”

夫差:“看来,你是该记的都记不得了,不该记的,倒是都没忘了。”

勾践:“下臣这几天怕是想事想得太多了,大王容下臣一点时间,下臣再好好想想。”

夫差:“孤家帮你提个醒吧,这剑上的锛口怎么来的,还记得吗?”

勾践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锛口?是下臣不小心,不小心……”

夫差:“不小心剁在了石头上,没想到吴国的石头居然比宝剑还硬。你是这么说的吧?”

勾践:“是。”

夫差:“可惜,这样的石头孤家从来也没见着过,或许,叫它石头,太牵强了吧。”

说着,夫差拔出宝剑不光,双剑相交砍了下去,一声脆响之后,再看时,断剑上又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锛口。

夫差:“这锛口到底怎么来的?现在想起来了吗?”

勾践跪地叩首:“下臣犯了欺君之罪,请大王重重惩罚。”

夫差:“那要看你接下来说不说实话了,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勾践:“是。大王慧眼明鉴,臣这把剑上的锛口确实是被宝剑砍的,但那次与臣对剑的,并不是干将,那把宝剑,也不是现在大王手中的不光。”

夫差有些意外:“说下去。”

勾践:“那天,下臣正在溪中,一条大鱼被下臣堵在了石缝里,眼看就要抓到了……”

勾践给夫差讲述的,是一个他从未听到过的故事。

……

时光回到从前,那日,剑庐溪边,一个飘逸的身影突然现身勾践眼前。

勾践起身,站在溪水中,望着一脸风尘的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听说你有一把欧冶子所铸的宝剑,在下也有一把剑,特来跟你比试比试。”

勾践:“请问贵人是谁?”

不速之客:“比过了再告诉你。”

勾践:“在下要是不愿跟你比呢?”

不速之客:“那你会遗憾的。你的主人不是梦寐以求想得到天下无二的王者之剑吗?难道你不想为主人立这个大功吗?”

勾践听此一语,不再拒绝,掣出别在腰间的断剑。

不速之客亦随之出剑,二人凝神对峙,一任溪流飞溅。

二人同时大喊一声,对了一剑,又迅速分开,还是对峙之局。此时远处传来干将招呼勾践的叫声,不速之客闻声收剑,言道:“我师兄来了,现在我还不想见他,咱们后会有期。”说完,闪身疾速而去,勾践追了几步,不速之客已经踪影不见了。

勾践站在溪边,回想着刚才的情形,不经意地抬剑看了一眼,忽然现出极诧异的表情,将剑拿近眼前,剑上赫然竟有了一个锛口。

勾践自语:“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的剑……”

勾践正惊疑着,身后传来干将的声音,“有人来过吗,你在说谁的剑?”话音未尽,干将目光一亮,一把夺过勾践的断剑,审视着,惊道:“这怎么回事?锛口怎么来的?请告诉我,它是怎么来的?”

勾践:“刚刚被一个人拿剑砍的。”

干将:“拿剑砍的?那人呢?”

勾践:“走了。”

干将:“往哪儿走了?”

勾践摇摇头。

干将:“他长什么样?跟你说什么没有?”

勾践:“他蒙着脸,我看不见他的样子。他听见你的声音,立刻就走了,他说你是他师兄,但他现在还不想见你。”

“是他!果然是他。”干将再次审视着断剑上的锛口,有点灰心地说道:“他又抢在我前面了。”

勾践:“你师弟,他叫什么名字?”

干将:“钟离剑。”

……

夫差听完勾践的一番回忆,喃喃自语:“钟离剑,钟离剑,天下除了干将欧冶子,还有一个钟离剑?勾践。”

勾践:“下臣在。”

夫差:“这件事,你为什么要对孤家隐瞒这么久?”

勾践似有难言之处:“下臣,下臣难辞罪责,愿受大王重罚。”

夫差:“孤家不要你认罚,孤家要你说实话。你若不老老实实讲出其中的隐情,等待你的就不仅仅是惩罚了。”

勾践下了决心似的:“大王,下臣所以这么做,当时都是为了干将。”

夫差:“为他?”

勾践:“他当时死命恳求我,让我不要把这件事禀告大王,他说如果大王知道还有一个钟离剑,就会弃他而不用,那样他不仅会前功尽弃,或许连性命也难保了。为了让我答应他,他还让他的女人来求我,那女人,那女人……”

夫差鄙夷地一笑:“为了那女人,你就答应他了?”

勾践:“大王明鉴,下臣所以答应他,也并不全是为了那女人,而是下臣觉得他确有一技之长,也算是个难得的人才,倘若真就因此弃而不用,岂不是可惜了?可是下臣却没想到他后来不仅骗了下臣,更不可饶恕地欺骗了大王。下臣真是瞎了眼了。”

夫差:“后来呢?你既然知道他骗了你,为什么还替他瞒着不说?”

勾践:“他夫妇人都死了,不光也如愿归了大王,下臣不想再让已死之人多负骂名。”

夫差:“看来你还挺珍惜那女人嘛。其实你是怕说出来给自己背上个欺君的罪名吧?”言罢得意一笑,“可到底,你还是露出破绽来了。”

勾践:“下臣对大王之明心服口服,下臣甘愿受罚。”

夫差:“别老想用认罪来开脱自己,该说的你还没说完呢?”

勾践:“大王请问,下臣绝不敢再有丝毫隐瞒。”

夫差:“都等着孤家来问,问一点才说一点,你这是服罪的态度吗?”

勾践:“下臣该死,下臣有下情上禀。”

夫差:“讲。”

勾践:“有关钟离剑的行踪去向,下臣曾经问过干将,他说听说钟离剑一直在北方齐燕一带活动,此事下臣并未得到佐证,仅备大王一知而已。”

夫差点头:“还有呢?”

勾践:“有关宝剑的事,下臣就知道这些了。”

夫差:“与宝剑无关的事呢?你还有什么瞒着没说的?”

勾践:“还有?大王可否给下臣一点提示。”

夫差:“勾践,看来你是处处留着心眼,时时在跟孤家斗心术,你恐怕忘了自己什么身份了吧?来人。”

数名侍卫闻声现身,下马领命。

夫差:“带他回石屋,交由伍相国处置。”

侍卫领命,上前架起勾践欲行。

勾践:“大王!大王开恩,听下臣再说一句。”

夫差:“要还是认罪求饶的话,就别说了。”

勾践:“大王,下臣情愿即刻死在大王剑下,只求大王别把我交给伍相国。”

夫差:“反正都是一死,你又何必在乎死在谁的手上?”

勾践:“不一样,死在大王手上,臣死而无憾。死在伍相国手上,臣死不瞑目。”

夫差:“这又是为何?”

勾践:“勾践当时解剑归降,降的是大王,不是伍相国。在伍相国眼里,勾践是人降心未降,还时刻包藏着复仇的祸心。如若真是那样,以我们越人的性情,勾践早熬不到今天了。我所以能活到今天,能像这样开诚布公地跟大王说心里话,是因为大王不像伍相国那样对我。我知道,大王并不完全相信我,您还时时对我保持着警惕,时时在考察着我的言行,但大王是真正的英雄,是磊落的君子,大王容得下我勾践,容得下我们越国,将来也必能容得天下。勾践若能死在像大王这样的英雄手上,也叫死得其所。”

这番话说得夫差十分受用,但他面上还是冷冷的,一点也没有缓和的意思,只挥挥手让侍卫都退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