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叶、飞花。
莫邪坐在溪边,看仲佶在摸鱼。
范蠡从下游走上来,仲佶停下手,莫邪拄着棍站起迎上来。
范蠡来到莫邪面前,“能走了?你好得真快。”
莫邪:“还不是全仗范大夫妙手回春?要不是你,我这条命早都没了。”
范蠡笑笑,“再过几天,我要回吴国了,临行前,我想问问,夫人对以后有何打算?”
莫邪:“范大夫真正想问的,是那把剑吧。”
范蠡点点头:“剑,在下也想知道,如果夫人愿意……”
莫邪:“范大夫救命之恩,妾身永不敢忘,但剑的事,先夫生前有托,莫邪不敢徇私处置,还望范大夫见谅。”
范蠡:“这我明白。但我想你丈夫既然叫你来越国,必然有他的深意,这个可以告诉我吗?”
莫邪:“有一个人的名字,想必范大夫一定听说过。”
范蠡:“请讲。”
莫邪:“延陵季子。”
范蠡心中怦然一动:“吴王的叔祖,贤名在下如雷贯耳,不知夫人为何问起他?”
莫邪:“听说他老人家一直是在越国隐居,范大夫可曾见过吗?”
范蠡:“你问得巧了,我也是不久前才得知他的消息,这次回来,才有幸拜谒过老人家。”
莫邪激动起来,迫不及待地追问道:“老人家在哪儿?范大夫能带妾身去见见老人家吗?”
范蠡:“一定要见吗?”
莫邪:“莫邪乃是受先夫之托,万请范大夫成全。”
范蠡起身,“既如此,请随我来。”
莫邪惊讶:“现在就……在这?”
范蠡点点头,先走出去,莫邪一脸将信将疑,拄棍跟了出去,仲佶不语,跟在二人身后。
竹林后墓地,范蠡领着莫邪来到无字墓碑前。
范蠡行大礼后,对碑言道:“老人家,剑师干将夫妇拜谒先贤来了。”
莫邪:“这,这就是?”
范蠡:“这就是。老人家仙逝已经五年了。你养伤的竹楼就是老人家生前隐居之地。这位仲佶兄弟乃是老人家晚年收养的两位弟子之一,你有什么不解之处,问他吧。”
莫邪怔怔地望着墓碑,丢了棍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墓碑前,低低抽泣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莫邪收泪起身,转而言道:“范大夫,仲佶兄弟,两位请来一下。”
范蠡、仲佶来到墓碑前,莫邪正色而言:“先夫让我到越国来,就是要让我找到他老人家,把剑交给他,听他处置。”
三人同在墓碑前沉默无语,继而莫邪又道:“先贤已逝,莫邪只有自行做主了。仲佶兄弟,我要你做个见证。”
仲佶点头。
莫邪:“范大夫,你能答应为我报先夫之仇吗?”
范蠡沉思有顷,缓缓言道:“我答应你。”
莫邪施礼:“莫邪谢过范大夫。”
莫邪坐在猎户的担架上,范蠡、仲佶等十多人一行,来到一座陡峭的山崖下。
莫邪手指崖壁上一株奇特的岩松道:“树边上有个石缝,就在那儿。”
猎户腰系葛藤,攀至山崖半腰,从石缝中取出一只木匣。
木匣被送到范蠡手上,范蠡将之转交给担架上的莫邪。
莫邪打开木匣,将裹剑的白布一层层打开,一柄一尺半长,通体黝黑不见光泽的短剑显露出来。
莫邪抚剑动情,泪水滴落在宝剑上。
莫邪抬起泪眼,对范蠡道:“这世间除我夫妇,你是第一个看到此剑的人,你家越王和我那没出息的弟子,他们看到的还不是剑。这把剑与范大夫想像中的一样吗?”
范蠡摇头。
莫邪忽然一笑:“不好看,也不够霸气,是吗?”
范蠡正要说什么,忽然莫邪手腕一翻,快如闪电,没听见任何声响,那剑已经全数攮入了莫邪腹中,只剩下她手握的剑柄。
范蠡惊呼:“夫人!你?”
短短的剑尖从莫邪后腰透出来,顺着剑尖淌下细密的血流。
莫邪久久望着范蠡,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在褪去,神情中的痛苦亦渐渐不显。
莫邪:“先夫曾道:此剑之德,全在韬晦,杀人越多,锋芒越盛,盛则威,威而不德,不德则无以王之,故而名其为不……”
莫邪的嘴巴还在动,但已经出不来声音了,瞳光亦渐渐散乱开来,却还不舍地盯着范蠡。
最后一滴血,凝结在剑尖上。
白布展开,莫邪被轻轻地平放在白布上,其肤色亦如白布。
范蠡轻轻拿开她握剑的手,另一只手握住剑柄,稍稍顿了一下,将剑从她体内轻轻掣出。日光下,那黝黑的剑体已经带上了隐隐的光泽。
范蠡:“盛则威,威而不德,不德则无以王之,故而名其为不光。”
范蠡将宝剑小心地置入木匣内。
越国信使一骑绝尘而去。
第二天便是吴王夫差的寿诞了,伍子胥叫来端科,吩咐道:“明日你代我去吧,就说我身体不适。”
端科:“依在下之意,这一趟,大人最好还是亲自去。”
伍子胥:“为何?”
端科:“勾践这次把声势搞得好大,加之再有后宫宠遇正隆的西施做后盾,我担心越国方面会弄出什么大事来,没有老相国镇场,万一大王兴头之上答应了什么,王者一言,事后再想挽回,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伍子胥:“先生过虑了,大王虽是性情中人,做事可并不糊涂。对勾践,他始终警惕着呢。”
端科:“可是……”
伍子胥:“放心吧,老夫心里有数,你去就是了。”
端科欲言又止,躬身领命。
寿诞之日,众臣齐集吴王宫正殿,分列在两边一字排开的宴案之后。勾践也换上了虽朴素但颇为正式的朝服,站在了靠前显眼的位置。端科置身众臣之中,不动声色冷眼旁观。
内侍一声高喝传入大殿:“大王到。”
众臣离案而前,齐列于中间甬道上。
吴王夫差携西施款款步上正殿,接受众臣朝贺。
众臣:“恭祝大王与西施娘娘福寿绵长,万年无期。”
夫差:“谢众卿。都坐吧。”
众臣归座,夫差向伯�点头示意,伯�持爵上前致辞。
伯�:“大王在上,西施娘娘,列位贤卿,今日欣逢大王寿诞,吴国君臣百姓同喜。然以微臣看来,大王今日之喜又有非同于往昔之处,因为在今天的庆贺行列中,大王身边多了西施娘娘,而我们吴国的盟属中,又多了一个越国。所以我要说,今日乃是我们吴、越两国同喜的日子。西施娘娘贤德贞淑,大王英明仁信,娘娘得遇大王,乃是天作之合,也是天赐吴、越两国之福,值此吉日良辰,臣谨以水酒一杯,恭祝大王,恭祝娘娘,恩爱无期,福寿无疆。”
众臣举杯唱和。
夫差、西施举杯谢众臣,再碰杯相谢,西施微微含笑,夫差眼中则是一派欣喜柔情。
卫姬宫中,卫姬将酒爵狠狠掷出,正打在宠物身上,宠物哀叫着跑了。
卫姬头发散乱,目光怨恨,好像仇人就在自己面前,咬牙道:“别高兴得太早,咱们走着瞧。”
正殿上,勾践举杯祝酒:“下臣勾践谨以水酒一杯,代越国百姓子民,恭祝大王,恭祝娘娘,万寿无疆。”
众臣唱和,夫差、西施举杯相谢。
勾践:“值此大喜之日,下臣奉娘娘之意,谨备薄礼,敬贺大王之喜。”
夫差微笑颔首,伯�高宣:“越国敬献贺礼。”
范蠡打头,穿着喜庆服饰的仆从抬着贺礼鱼贯而入。
礼盒一个个打开,盖锦一块块揭去,金银珠宝、珊瑚玳瑁、象牙葛锦,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给。
夫差笑对西施道:“如此厚礼,说办就办齐了,义父可是真给女儿作脸哪。”
西施:“可这并非我的本意,我原想……这样太破费了,不知越国的百姓……”
夫差:“我知道了。勾践,娘娘的意思,这份贺礼太奢华了,为此不知要耗去越国百姓多少血汗,这让娘娘很觉得于心不忍。”
勾践:“大王在上,娘娘在上,下臣进此贺礼,乃是顺应越国百姓臣民之意,为表寸心而已,下臣亦知越国百姓衣食辛苦,并不敢横征暴敛。”
夫差:“这个孤家知道,但娘娘爱民之心,亦甚合孤家本意。越国百姓也是孤家的子民嘛。这次念你一片诚心,孤家就收下了,但是下不为例。”
勾践:“下臣谢大王体谅,谢娘娘一片仁厚之心。”
夫差:“归坐侍宴吧。”
但勾践却没有要下去的意思。
夫差:“还有事吗?”
勾践:“大王容禀,下臣这次委派范蠡回国置办寿礼,托大王和娘娘之福,还意外得到了一件宝物,下臣想借此大喜之日,献宝于大王。”
“宝物?”夫差笑笑,指着那些琳琅满目的贺礼道:“听你的口气,你这宝物可比这些东西要贵重多了?”
勾践并未回答,转身面对范蠡,范蠡从仲佶手里接过木匣,上前几步,将木匣递与勾践。勾践接过木匣,转身跪下,双手高举,将木匣呈于夫差。
这一连串无声地郑重地传递,使夫差的神情也随之凝重起来,但脸上更多的却是将信将疑的表情。他起身离坐,就在接过木匣的瞬间,他的手臂好像被木匣的沉重坠了一下,这一下立刻将他的注意力吸引到木匣上。
木匣却是那么朴实无华的一只乌木匣子。
夫差再将目光朝向勾践,以目光在问:里面到底是什么?
勾践:“请大王开匣验宝。”
夫差拉开匣盖,黝黑的宝剑渐次呈现于眼前。
夫差手握剑柄,掣剑出匣,凝视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仍然不敢肯定。
殿下众臣也都凝神谛视,一时间大殿上鸦雀无声。
夫差语音中竟有了一丝颤抖:“此剑,可是不光?”
勾践:“大王神目,此剑正是天下无双的宝剑不光。”
夫差目中大放异彩:“不光?真是不光!你终于落到孤家手里了。不光,我的不光!”
伯�:“宝剑归位,兆示天下归心,臣再次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众臣:“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夫差一把扯起勾践,急切问道:“勾践,这次你为孤家立了大功,快说说,宝剑是如何找到的?”
勾践:“下臣派范蠡回国时,特意叮嘱他留意寻找莫邪,范蠡果然不负所望,找到了莫邪。找到了莫邪,也就得到了宝剑。”
夫差:“那莫邪呢?”
勾践:“莫邪失了宝剑,愤而自杀了。”
夫差:“唔,她也只有这一条路了。太宰大人。”
伯�:“臣在。”
夫差:“取千金来,孤家要兑现诺言。”
伯�:“臣遵令。”
勾践:“大王,太宰大人,勾践有一言容禀。”
夫差:“你说。”
勾践:“诚如太宰大人之言,宝剑归于大王,乃是昭昭天意,下臣不敢窃天意为一己之功,又岂敢受大王千金之赏?”
夫差:“虽然如此,孤家又岂能做失信之人?”
勾践将目光投向伯�。
伯�:“大王,勾践既然不愿受千金之赏,以臣之见,不如换个方式,另赏他个别的。”
夫差:“你说,赏什么?”
伯�:“这个嘛……大王不妨让勾践自己提个愿望,如若大王觉得可行,就算以愿代赏,岂不是两全其美?”
夫差点点头,问勾践:“你可有什么愿望吗?”
勾践:“敢劳大王下问,下臣,下臣……”
勾践正准备孤注一博,下面臣座中忽然传出一声冷笑,声虽不大,却足以让勾践停了下来,也使夫差暂时转移了目光。
冷笑之人缓缓站起,却是端科。
夫差:“先生有话要说吗?”
端科不紧不慢,侃侃开言:“臣闻宝剑者,聚五山之铁精,汇六合之金英,将铸之时,候天伺地,阴阳同光,百神临观,天气下降。剑师麻�服,断发剪爪,斋戒沐浴,而后乃敢铸。宝剑即成,观其状,如登高山,临深渊;观其钅爪,巍巍翼翼,烂如列星之行;观其光,浑浑如水之溢于塘;观其断,岩岩如锁石;观其才,焕焕如冰释。此所谓宝剑也。今臣观此剑,却无与相合之处,臣斗胆请问:大王何以肯定此剑就是干将以黑金铸成的不光呢?即便它就是不光,臣再请问勾践,你又何以证明不光乃是天下无双的宝剑呢?难道就凭你一说吗?”
此言一出,众人目光又渐渐集于勾践身上。
勾践则把众人的疑问传给了范蠡。
范蠡:“大王容禀,下臣自得此剑,即刻封入匣中,交由仲佶带人日夜看管,片刻不得离身,直至适才献于大王手中。至于端科先生所问,如今干将已逝,弟子伏法,莫邪殉夫,下臣实已无法找到任何人为此剑证明了。”
端科:“这么说,这把剑的身份来历,就只是凭你和勾践张嘴一说了?天下人若都如此,则欲得宝剑,岂不是太容易了吗?”
范蠡只是笑笑,并不去回应端科的挑衅。
夫差的目光重新从剑上扫过,这把黝黑短粗的家伙实在太也不养眼了,夫差的眼神里也现出不由自主的疑惑。
夫差:“勾践,你怎么说?”
勾践:“禀大王,该说的范蠡都说了,下臣只有一句话想提醒大王,如果宝剑归于大王确是天意的话,大王何不以天意来为它一辨真伪呢?”
一句话点醒了夫差,颔首言道:“说的不错,拿你的剑来。”
勾践:“大王,下臣今日是为大王与娘娘贺寿而来,未曾佩剑。”
夫差略一沉吟,掣出腰间所佩的假不光,掷与勾践。勾践接剑在手,摆出剑舞中起手的招式,表示对对方的礼让与恭敬。夫差回应一式,二人正要开始,正座上西施轻唤一声:“慢。”
二人停下望着西施,西施将两只酒爵斟满,擎之离座,送到夫差与勾践面前。
西施:“今日之宴,乃是为大王寿诞而设,义父的这份薄礼,也是为大王圣德而贺,西施谨以这杯水酒,敬大王,敬义父。西施惟愿吴、越两国,世世和平。”
夫差一笑:“夫人这杯酒,味道很重啊。”
勾践:“谢娘娘抬爱,下臣定不辜负娘娘之意。”
夫差、勾践二人干杯。夫差掷杯,勾践将杯交与范蠡,西施归座,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范蠡。
夫差、勾践各退两步,摆出剑式,开始剑舞。
假不光寒光闪烁,真不光内敛不张,勾践节奏逐渐加快,夫差却始终应以一板一眼,几番试探后,双剑终于相交,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二人随即分开。
勾践审视假不光,剑刃上有了一个明显的锛口。
夫差审视真不光,黝黑的剑体一如刚才。
二人目光相交,随即开始了第二回合的比试。
这一次,夫差采取了主动进攻,一阵叮当乱响之后,夫差骤然发力,一剑平砍过去,只听当啷一声,假不光被一断两截,半截剑尖飞起来,堪堪落在端科脚下。
端科捡起半截剑尖,上面已布满了斑驳的剑痕。
夫差:“先生还有什么要指点孤家的吗?”
端科望了望勾践、范蠡,对夫差深鞠一躬,不发一言转身而去。
夫差再视不光,意外地发现黝黑的剑体竟然开始有了隐隐的光泽。
夫差:“太宰、勾践,你们来看。”
伯�、勾践趋身上前,细观之下,不禁啧啧而赞。
勾践:“大王,下臣曾听范蠡转述莫邪临终之言,道此剑之威,端视乎对手之强弱,对手愈强,则此剑光芒愈盛,光芒愈盛则威力愈强。以下臣愚见,这应该就是这把剑的王霸之气所在了。而平时,它是深藏的,内敛的;不光,这个名字大概就是这么得来的吧。”
伯�:“大王,这真是一柄神剑哪,臣要给大王道喜了。”
众臣:“臣等恭贺大王喜得神剑。”
夫差高擎不光,脸上溢满了得意的光泽。
半截折断的剑尖在伍子胥手中把弄着,端科脸色沉郁地站在一旁。
伍子胥:“这么说,勾践所献是真正的宝剑不光了?这样一来,大王更无法拒绝他提出的愿望了。谋划很周到嘛。他向大王提了什么愿望?”
端科:“在下半途而退,可惜这个阴谋的交易我没看到。”
伍子胥:“先生不妨推想一下,勾践会向大王提出什么愿望呢?”
夫差偕西施在偏殿召见勾践,伯�在一旁陪侍。
夫差带着浓重的酒意:“适才殿宴之上,孤家答应满足你一个愿望,一高兴,倒给忘了,多亏了夫人提醒,不然孤家要做失信之人了。有什么愿望,你说吧。”
勾践:“下臣斗胆,敢请大王暂放下臣回国,以祭拜先祖宗庙。”
夫差一愣:“你说什么?”
勾践:“下臣敢请大王施恩,暂放下臣回国,祭拜先祖。”
夫差有顷不语,殿内空气一时显得很紧张。
夫差:“你想回国祭祖?”
勾践:“正是下臣所愿。”
夫差:“祭祖之后呢?”
勾践:“下臣一切听从大王定夺。”
夫差:“太宰,你看呢?”
伯�:“臣以为,此愿顺乎人伦义理,大王若准其所请,越国百姓必对大王感恩戴德。”
夫差转向西施:“夫人的意思呢?”
西施:“西施的意思大王自然明白,还用说吗?”
夫差:“不,孤家要听你说。”
西施:“西施自然希望大王能恩准义父回国祭祖,以尽人伦之道。”
夫差沉吟而言:“既然你们都是这个意思,勾践,孤家就准你所请。”
勾践喜出望外:“下臣叩谢大王洪恩。”
勾践一躬到地,久久不起,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深夜,勾践披衣倚栅,遥望星空,夫人悄悄来到他身边。
夫人:“夜深了,露水重,回屋吧。”
勾践:“再呆一会儿,明晚再看见的,就不是这片天空了。”
夫人悄声:“主公莫非对此还有所留恋吗?”
勾践反问夫人:“你说呢,难道不值得留恋吗?”
夫人凝思不语,也把目光投向了这片深邃的天空。
与此同时,无法入眠的还有范蠡。
宫中,西施悄悄起身,来到寝殿外廊檐下。
酣睡中的夫差忽然睁开了眼睛,望着悄然出殿的西施背影。
清晨,吴王夫差在伯�陪伴下步出宫阙,等在此间的勾践丢下范蠡及夫人,迎上前见礼。
勾践:“下臣恭迎大王。”
夫差:“都准备好了吧,走,孤家送你出城。”
勾践:“大王,下臣还有个不情之请。”
夫差:“讲。”
勾践:“下臣请为大王再做一次马卒。”
夫差颇感意外,笑问:“越王出此念头,用意何在?”
勾践:“下臣只是情之所至,乐意为大王牵马扶镫而已,并未想到什么用意上。”
夫差:“你马上就要回国接受百姓的朝贺了,这种有损王者颜面的事情,还是免了吧。”
勾践:“大王,下臣即使回到越国,也永远都是大王的下臣。”
夫差:“有你这句话,孤家就满意了。走吧。”
勾践、范蠡先后上马,随王车而去,范蠡走在后面,临去又向宫城深处投去深深一瞥。
勾践一行随王车来到城外路口,停下,勾践扶夫差下车。
夫差:“就到此吧。勾践,回国的路想必还记得吧?”
勾践双膝跪下:“大王在上,下臣忝为禹王后裔,祖宗所归不敢有忘,但身为当今越王,下臣无论走到哪儿,也不会忘了大王存越继嗣之恩。下臣这条命,是大王给的;越国这个国家,是大王给的,今后大王但有所使,勾践必率举国上下,舍死从之。”
夫差被勾践说得有些感动,上前将他扶起:“好了,你的心思孤家已知,刚才不过开句玩笑……”
一阵喧声从城里方向传出来,夫差、勾践同时转头,烟尘起处,早有一骑哨马当先奔到面前。
骑者下马禀报:“启禀大王,伍相国要面见大王,马上就到,恭请大王御驾稍候。”
随着话音,伍子胥一行身影已经历历在望,勾践心中不由得一紧。
转眼伍子胥已到,下马谒见吴王。
夫差:“老相国身子好些了?怎么今天想起出城来?”
伍子胥:“老夫听说今日越王归国,大王亲往送行,大王都来了,老夫能不来吗?”
夫差:“这么说,老相国也是赶来给越王送行的。”
“不错。”伍子胥说着来到勾践面前,脸上竟带了一丝笑容。
伍子胥:“老夫听说,你回国是为了祭拜先祖。”
勾践:“是。”
伍子胥:“那什么时候再回来呀?”
勾践一时有些紧张:“这,下臣一切听从大王。”
“是这样,”伍子胥突然一转话题,“你的剑还在吗?可否与老夫一观?”
勾践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也只能解下佩剑,递与伍子胥。
伍子胥检视断剑,“这把剑老夫记得,是把好剑哪,可惜断了。大王,老夫听说大王新得了一把天下无双的宝剑,可否让老夫开开眼?”
夫差:“老相国的意思,不是要拿你手里这把剑试孤家的不光吧?”
伍子胥:“大王真是神算,老夫果然有这个意思。”
夫差:“你要看剑,孤家给你看就是,至于试剑,就不必了吧。”
伍子胥:“不试剑,老夫哪有如此慧眼,能看出大王宝剑之利?”
夫差:“老相国,此时此地,恐怕不是赏剑之宜,此议还是免了吧。”
伍子胥手抚断剑锛口,弹剑而叹:“大王爱剑惜人,不忍这宝剑再添缺损,老夫又怎能强人所难呢?”言罢掷剑于地,指勾践道:“这剑,你好生收着吧。”
剑插在地上,夫差的目光牢牢盯住了那个锛口,却未说什么。
勾践向伍子胥施礼,走过去还剑于鞘。
夫差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断剑,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第一次在剑庐溪边与勾践吃鱼对话、剑试山石的情景,骤然浮现出来。
伯�凑近提醒夫差:“大王,时辰不早了。”
夫差回过神来:“噢,你们,上路吧。”
勾践:“下臣勾践就此拜别。”
勾践、范蠡及夫人拜别吴王,拜别伍子胥,拜别伯�。
一行三人,一车二马,缓缓向南而去。夫差一行注目而送,直至对方不见了身影。
伍子胥:“大王,老夫久未出城,今日乍见山野风光,游兴大起,咱们遛遛马,如何?”
夫差:“老相国难得雅兴,孤家乐得奉陪。太宰,你怎么样?也来凑个趣吧。”
不等夫差说完,伍子胥一夹胯下马,已经先一步冲了出去。
伍子胥:“老夫倚老卖老,先行一步了,大王来追啊。”
夫差催马加鞭,大叫着追上去,同时招呼着伯�也来。
伯�犹豫了一下,也催马追了下去。
勾践、范蠡拥着夫人所乘单车,缓缓走在路上。
一只大鸟从勾践马前扑棱棱飞过,竟吓了勾践一个激灵,身子一歪,险些落马。
勾践坐正了身子,望望范蠡,望望夫人,再望望四周阒无人迹的树林,忽然迸出一阵大笑,笑声搅起周围巨大的回响。
范蠡的目光触到夫人,夫人也不无忧虑地望着他,似乎希望他此刻能做点什么,范蠡会意,却摇了摇头。
勾践突然停了笑声,问:“你们在嘀咕什么?不是怕吴王派人追上来吧?”
范蠡:“这会儿,该不会的。”
勾践:“跟我想的一样,他即便要追,也不是现在。现在,我们是自由的,也是安全的。难得啊,勾践能熬到今天,难道还不该为此庆贺一下吗?”
范蠡:“现在就庆贺,似乎早了,主公毕竟还没离开吴国呢。”
勾践逐渐控制了情绪,恢复了冷静,歉然道:“对不住,我刚才太过冲动了。”
一行三人徐徐而去。
夫差策马追到林间岔路口,发现分出去的两条道上都有新鲜的蹄迹,一时不知该往哪边,犹豫着停下来。
身后枝叶响动,夫差闻声回头,却见伍子胥正从林深叶茂处走出来。
伍子胥:“大王没想到吧?”
夫差:“孤家正猜测相国会走哪条路呢,谁知道你却躲起来了。”
伍子胥:“老夫不是在躲,老夫是在等。”
这话似乎另有深意,又好像没有,夫差以求解的目光望着伍子胥。
伍子胥:“老夫在等大王来,这还有一条大王从未走过的路,可是别有一番风光啊。”
夫差:“既然是这样,就请老相国为孤家指点迷津吧。”
二人缓辔放缰,顺着林木深处走进去。
马蹄声响起,伯�匆匆奔来,也在岔路口停下,就地徘徊了两圈,顺着其中一条路追了下去。
湖光山色,无限旖旎。
枝叶动处,伍子胥与夫差从一条隐秘的小路上走出来。
伍子胥:“大王,这里确是别有一番风光吧?”
夫差:“美哉山河!与姑苏台相比,这里更有一份清秀与天然,西施若在,她会更欢喜呢。”
伍子胥笑笑:“大王近来说话行事,可像是有点英雄气短啊。”
夫差:“老相国不是又要批评孤家耽溺于后宫美色吧?”
伍子胥:“哪里,大王固然宠爱西施,但也还不到耽溺于后宫的地步。况且,西施这个人,老夫清楚得很,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说到自己心爱的女人,夫差一下来了兴致:“哦,你也了解西施?说说看,她怎么了不起?”
伍子胥:“这个么……不是大王提起,老夫倒忘记问了,今日送行越国君臣,怎么没见西施娘娘?”
夫差:“她去姑苏台了。”
伍子胥:“这就不对了,勾践回国,对越国臣民而言,是天大的喜事,况且此事所以得成,西施娘娘居功至伟,无论怎么说,她都应该来送送啊。”
夫差:“也许是害怕父女离别,徒增伤感吧。不瞒你说,她昨夜,可是一宿辗转无眠呢。”
伍子胥摇头:“这也不对,据老夫所知,他们这一对义父女,并不是从小形成的抚养关系,勾践所以认西施为义女,完全是为了国家的利益,他们之间又哪来如此难以割舍的感情呢?除非……”
夫差:“除非什么?”
伍子胥:“大王是性情中人,这种话,还用老夫再添蛇足吗?”
夫差:“别的话相国都可以点到为止,惟独这种话,孤家必须要听你说个明白,不然,孤家又何以称性情中人?”
伍子胥:“大王非要老夫讲实情,老夫也只好勉为其难了。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秘密,朝中上下都知道,只是碍着大王颜面,谁都不说而已。”
夫差的脸开始涨红了,“你说,说吧。”
伍子胥:“西施娘娘在大王之前已经有了心爱之人,这才是她今天没来送行的真正原因。”
夫差好一阵没说话,有顷方道:“是,勾践?!”
伍子胥:“是范蠡。”
夫差自语:“范蠡,范蠡……”
黄昏,勾践一行徐徐而来。
夫人将范蠡召到车边,小声问道:“为何不走快一点?这样走法,明晚怕也到不了江边。”
范蠡:“夫人的心情在下也是一样的,可越是这会儿,越着不得急,您看主公,不是坦然得很吗?”
夫人:“你们是不是还担心吴王……”
走在前面的勾践突然站住,同时提醒道:“前面有人!”
范蠡策马上前,勾践指着前方路口转弯处的灌木丛:“那儿有刀光。”
范蠡:“我去看看。”
范蠡策马前去,很快便折了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位壮汉。
范蠡:“是咱们的人,文种派来保护主公的。”
壮汉上前行礼:“小将参见主公。”
勾践:“文种真是添乱,带你的人马上走,到江边等。”
壮汉:“小将遵命。”
壮汉领命而去,勾践一行复又启程。
姑苏台,西施独坐廊台,凝神远眺。
身后有轻轻的走动声传来。
西施:“郑旦,你说,他们现在该走到哪儿了?”
回答西施的却是夫差的声音:“他们归心如箭,恐怕已经快到江边了。”
西施闻声惊起,忙迎上前施礼。
西施:“西施拜见大王。”
夫差搀起西施,拉着她的手并不松开。
夫差:“夫人在看什么?”
西施:“看山色,看夕阳,看云海。”
夫差:“也在看越国吧?”
西施:“今日云太多,看不到。”
夫差:“即便是万里无云,恐怕也难以看到勾践、范蠡他们吧。”
西施笑笑:“大王净说明白话。”
夫差笑着摇头:“不然,虽然身为大王,可有些事我就不明白。譬如夫人,既然如此惦念他们,今日为何不去给他们送行呢?”
西施:“这个,大王今天一早已经问过西施了。”
夫差:“不错,是问过,可是你没对我说实话。”
西施心中一动,审视着夫差的表情,夫差也审视着西施。
西施:“大王听人说了什么吧?”
夫差:“伍子胥今日在我面前大赞你的聪明,他的话果然不错,夫人的确聪明过人。”
西施:“不知伍相国都对大王说了什么?”
夫差:“不止伍相国,还有太宰,还有宫中大大小小的侍臣,我都问过了。现在就差夫人你了,不知你肯不肯也对我说实话?”
西施沉吟着,“大王想要我说的,是范蠡吧。”
夫差:“说下去。”
西施:“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西施不愿再提。”
夫差:“不对!还没过去!要是过去了,你就不会在我面前故意跟他避而不见。”
西施:“照大王这么说,西施要是今天去见了范蠡,就没有嫌疑了吗?”
夫差妒火愈盛:“嫌疑?难道你还是清白的吗?你以办寿礼为名,将范蠡召入后宫,偷偷与之私会,这也是过去的事吗?你跟我同床共枕,心中却始终想着另一个人,这个真相,他们都知道,却单单就瞒着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可我是王,我是大王啊!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要报复,我要报复你们,你,还有范蠡,还有勾践,还有越国,孤家一个都不会放过,我要让你们知道欺骗吴王夫差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夫差说着,抓起案上一样饰物发狠掷了出去,门边布幔后发出一声呻吟,而后是沉重的倒地声。西施奔过去,掀开布幔,原来是个偷听的丫环。
西施抱起那个丫环,喊着她,丫环额角却有更多的鲜血淌出来。
夫差:“是你从越国带来的吧?想去给主人报信吗?”
西施:“大王错了,她是吴人。”
傍晚,勾践一行三人徐徐行来。
范蠡:“主公,天色晚了。”
勾践:“我们是不是可以走快点了?”
二人目光会意,同时放开马缰,加鞭而行。
勾践一行乘着夜色疾行而去。
江边,晨光初照,江水涂金。
勾践一行远远奔来,看上去人困马乏,精疲力竭的样子。
夫人的马车陷进江边泥沙中,辕马挣扎了几下,终于累倒了。
范蠡将夫人搀下车,勾践早已弃马奔到江边。
两只小船从江湾港汊里靠了过来,被范蠡首先发现了。
范蠡:“主公,船来了。”
勾践直眺对岸,双脚不知不觉已走入江中,江水拍打着他的双腿。
小船飞速划到,指挥者正是头天见过的壮汉,载上三人,小船箭一般向南岸去了。
江南岸,小船冲向岸边,搁浅在江滩上,勾践不等架好跳板,纵身跃入没膝深的水中,扑腾着奔上江岸,一头扎进江边泥沙中。
范蠡、夫人和扮成船夫的士兵们缓缓围上来,在勾践身后形成一个半圆圈。
似乎过了很久,勾践慢慢扬起头来,沾满泥沙的脸上先还看不出什么,渐渐地,随着泪水不断涌出,两条“泥沟”清晰地显现出来。
勾践:“我回来了!祖国,勾践回来了!”
山林响应着勾践的欢呼,夫人和众士兵都被深深感动了。
堤坡下树林中,一队骑兵的身影若隐若现。
公孙举步出树林,立马堤坡上,高高俯视着江边的勾践一行。
公孙举马鞭一挥,众吴兵分成两路,呈迂回夹击之势冲下堤坡。
勾践一行正要离开江滩,两路吴兵突然出现,刀光闪闪围了上来。
勾践一时愕然,那负责指挥的壮汉倒镇定,一声“保护主公”,众士兵立刻散开,持刀向外,把勾践等人护在了中间。
吴兵冲到近前,在外面又围了一圈,双方剑拔弩张,拼杀一触即发。
范蠡置身两军之间,先对壮汉发话了:“叫你的人放下兵器,退开。”
壮汉:“在下……”
范蠡:“退开。”
壮汉看看勾践的脸色,无奈下令,众士兵收兵退向两边。
范蠡、勾践走向吴兵马前。
吴兵闪出通道,公孙举骑马迎了上来。
范蠡:“范蠡见过将军。”
公孙举:“久违了,范大夫。在下奉王命在此等候二位,没想到你们到得还真快。”
范蠡:“不敢有劳将军,我家主公是奉王命回国祭拜先祖,不知将军所奉与我家主公可是同一个王命?”
公孙举:“对不住了,在下所奉的王命与你们恰恰相反。”
范蠡:“将军的意思……”
公孙举:“不是我的意思,是王命。要勾践停止祭拜,即刻返回吴国。”
此言一出,勾践虽有准备,但脸色还是一下变得惨白。
范蠡:“公孙将军,这中间恐怕有误会吧?”
公孙举:“什么误会?”
范蠡:“在下一行日前才在姑苏城外与大王道别,大王的意思该不会变得如此快吧?”
公孙举:“范大夫这意思,是本将军假传王命喽?”
范蠡:“在下不敢。”
公孙举:“可你就是这个意思。告诉你,王命是飞鸽传来的,你们跑得快,王命比你们还快。若有不满,回去找大王诉去,本将军只管遵行王命。请吧。”
范蠡无奈回头望了勾践一眼,等待定夺。
勾践前行几步,来到公孙举面前,扑通跪下,深深叩首下去。
公孙举也有点意外,“这是干什么?有话就说。”
勾践:“勾践存再造之恩恳求将军大人,请给下臣一个特赦。”
公孙举:“想要个特赦?你还不如要我的脑袋?”
勾践:“将军大人,勾践要的只是一个时辰,如蒙恩准,勾践将永世不忘将军大恩。”
公孙举:“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你想干什么?”
勾践:“勾践此次回国,为的是祭拜先祖,今日王命有变,先祖祭不成了,勾践只求将军准我到祖庙去看一眼,先祖面前告个罪……”说着说着,竟有些泣不成声了。
公孙举沉吟有顷:“既然你这么说了,看在大禹王英灵面上,跟我走吧。”
勾践再叩首:“谢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