诀别-越王勾践

范蠡、仲佶沿着溪边山路一路赶来,范蠡脚下愈急愈不听使唤,不时趔趄滑倒,手臂也很快擦破了。

仲佶拽起摔倒的范蠡,“省省吧,就你这么走,浑身摔烂了也追不上施妹。我本来懒得告诉你,她走的不是这条路。”

范蠡:“通浙江还有别的路吗?”

仲佶:“还有一条捷径,只有我跟施妹知道。”

范蠡:“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仲佶:“为什么要早告诉你?跟你说,现在我都不想告诉你!”

范蠡想解释又觉得无话可说,转身急奔而去。

仲佶望着范蠡跌跌撞撞奔跑的身影,不疾不徐地跟了下去。

范蠡狂奔着,跌倒了,再爬起来,再狂奔,再跌倒……

范蠡奔到山下,溪水汇入河道,水面骤然宽阔,范蠡趟水下河,走了几步,再也没了力气,一头栽倒在水里。

仲佶倒拖着,将范蠡拽离河面。

范蠡被一阵温暖的抚摸催醒,原来是他的马在亲他。

不远的一块大石上,侧身坐着仲佶。

范蠡牵马来到仲佶身边。

范蠡:“多谢你的援手。”

仲佶:“你一定要去追施妹?”

范蠡点头。

仲佶:“为什么?你改变主意了?”

范蠡没有回答。

仲佶:“那你是不放心她?怕她再反悔?”

范蠡还是没有回答。

仲佶揪住范蠡胸襟,眼里喷出郁积的怒火。

仲佶:“施妹为了你,什么都肯牺牲,一切都舍弃了,可你给了她什么?除了痛苦还是痛苦,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仲佶将范蠡推倒在河滩上,再拽起来,继续声讨着:“在施妹眼里,什么吴王、越王,都不过是名利之辈,根本不值一提,她所以要舍身入宫去侍奉吴王,全是为了你,为了你!她把心都掏给你了,你还不相信她,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你不配她,根本就不配!施妹,你怎么就看不透呢?”

仲佶扔出范蠡,再也不理他,自己也扑倒在地,拍打着沙石呜呜嚎哭起来。

仲佶:“不公平,老天爷不公平……老师爷也不公平,你老糊涂了,施妹都是你害的,要不是你给她说……”

范蠡坐起来听着仲佶的哭诉,听着听着听不清了。

仲佶宣泄了一阵,情绪有所和缓,慢慢抬起沾满泥沙的脸,没想到范蠡正蹲在他旁边,俩人几乎碰到了一起。

范蠡:“你说施妹是老师爷害的,能不能告诉我,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范蠡、仲佶沿河而行,两匹马跟在他们身后。

河水哗哗,伴着仲佶尽力克制着内心不平的叙述。

仲佶:“我跟施妹从小跟着老师爷,一起长大,施妹的聪明与美貌常引得老师爷感叹不已,他说施妹如果生为男人,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又说当世能配得上施妹的男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伍子胥,一个就是你。”

这话范蠡已从西施那里听到过,所以并不惊奇,他只是认真地听着。

仲佶:“后来,施妹长大了,我们就缠着老师爷带我们出去游历,老师爷拗不过施妹,带我们出去走了一圈,中原、江南,除了吴国我们都走到了。”

范蠡:“为什么没去吴国?那应该是必经之路啊。”

仲佶:“老师爷归隐之前曾发过誓,终身不入吴国。”

范蠡一惊:“等等,你可知道,老师爷为何要发此誓?”

仲佶:“那时的吴王还是阖闾,老师爷是他叔父。”

范蠡一把扯住仲佶,冲动地喊道:“先吴王的叔父,你说老师爷是吴王的叔父?老师爷就是延陵季子!”

仲佶:“施妹本来叫我别告诉你的。”

范蠡:“那,那你和施妹就是先生晚年惟一的弟子?”

仲佶:“我不好读书,算不上是弟子,施妹她才是老师爷惟一的弟子。”

范蠡哑然无语,半晌,才想起问道:“后来呢?”

仲佶:“游历回来,老师爷就一病不起,仙逝之际,老师爷抓着施妹的手,叮嘱她,切记慎入尘世。可施妹她终究没听老师爷的话,她想去见你,亲眼看看你是不是像老师爷说得那么好……”

范蠡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第一次见到西施的情形。

范蠡跪下给仲佶施礼。

范蠡:“仲佶兄弟,求你助我,赶上施妹。我知道,你能做到。范蠡求你了。”

范蠡随仲佶翻身上马,离开河道,一头扎进树林。

二人纵马狂奔,仲佶在前,范蠡紧随其后,不断躲避着横出的枝杈、倒地的残干,兀立的树墩,尽管险象频生,却是毫不减速。

西施一身征尘,在文种草堂前跃身下马,留守的臣僚纷纷拥出,向西施行礼。

计倪吩咐手下:“速派信使报与吴国,报与大王。”

天色渐晚,马口里吐着白沫,已经快跑不动了,范蠡、仲佶仍不顾一切向前疾奔。

清晨,越国臣僚送西施上路。

西施辞别越国臣僚,独自走向等在江边的大船。

西施在跳板前站住,回头再望一眼,她的目光掠过那些送行的臣僚,直望向大路尽头。

西施收回目光,踏上跳板。

江风把上游传来的喊声断续带入西施耳际。

“施……妹,施……妹!”

西施举目眺望,上游一个小黑点迅疾地冲下来,黑点很快显出一只舢板的轮廓,呼喊声也听得更清晰了。

西施抑制不住激动,跃下跳板,奔跑着迎上去。

范蠡跃下舢板,趟着齐膝的江水,跑向江岸。

西施趟着江水迎上来,二人在没踝的水中会到了一起。

执手相看,双双泪落无言。

范蠡:“施妹,你跟仲佶回去吧。这里的事,我们再想办法。”

西施摇摇头:“能听你这么说,我知足了。”

范蠡:“不,我不能让你去。”

范蠡还要再说,被西施阻止了。

西施:“我们俩都明白,这是命运,已经无可改变了。我既然决定下山并且找见了你,就是我自愿走进了人世间的名利场,等待我的无论是大悲伤大苦难还是大耻辱,我都要自己承担。只要你明白我是为你而去的,那我就无憾了。”

江水拍打着,两只手分开了,两个人分开了,西施掉头而去,一半的脚印留在了沙滩,一半的脚印融入了江水。

范蠡望着西施背影,终于让热泪滚滚而下。

西施登上跳板,大船扯起篷帆。

“施妹!”

伴着这声撕心裂肺的长嚎,范蠡栽倒在江滩上。

大船启航,驶向对岸的吴国。

吴国一边,文种、伯�亲临江岸,迎接西施。

吴王夫差盛装,率仪仗在姑苏城下亲迎西施。

西施由郑旦搀扶,步下安车,冉冉行至王前,行礼。

西施:“西施拜见大王。”

夫差扶起西施,目不转睛地望着。

西施并不拘谨,落落大方地送给夫差一个微笑。

夫差心花怒放,一时手脚都不知如何放了。

夫差:“好,好!公主真是,人间绝色啊。”

文种、伯�如释重负,相视而笑。

夫差:“公主请上车,随孤家回宫吧。”

西施:“大王请。”

夫差:“你请,你这一路多有辛苦了。”

夫差亲送西施登车,西施一脚已经踏上车门,目光所至,忽然停住,转身又从车上下来。

夫差:“公主怎么?”

西施无语而行,夫差亦步亦趋紧紧跟着,竟来到自家王车前。

西施直走到套着缰绳的勾践面前,行拜见大礼。

西施:“女儿西施拜见义父大人,西施任性不孝,让义父受苦了。”

勾践腾出一手,扶起西施,一时竟哽咽了。

勾践举手擦眼睛:“大喜的日子,看我这是怎么了?”

西施解下外氅,披在勾践身上,并伸手去摘勾践身上的缰套。

勾践:“公主,这不可以。”

西施:“义父,让女儿来替你。”

勾践:“不行不行,这怎么可以?”

西施:“父有刑役,子女当代其劳。这是应该的,怎么不可以?”

二人争执着,直至夫差来到面前。

夫差:“公主真乃仁义聪慧之人哪。你这么一争,孤家就不得不说话了。勾践说得不错,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孤家大喜,你勾践也不该例外。我宣布,从今日起,免除勾践所有的劳役。”

勾践、西施同跪谢恩,夫差搀起西施,抓住她的手再也不肯放开了。

相府正堂,听完端科的禀报,伍子胥脸色沉郁,久久才道:“还有什么?”

端科:“大王今晚要在宫中大开盛宴,也请相国大人光临呢。”

伍子胥:“就说老夫病了,谢大王宠邀。等等,你代老夫去。去看看越国君臣是如何得意的。”

端科领命退下,黑衣刺客像幽灵一般出现在伍子胥面前。

伍子胥:“你该行动了。”

黑衣刺客施礼,又像幽灵一般消失了。

夜晚,吴王宫张灯结彩,绚丽辉煌,宫门外车声马喧,大殿外廊被火炬灯烛映得分外雄伟光彩。

大殿上,夫差大宴群臣,美酒佳肴源源而上,勾践、文种也被提到显著位置作陪。

伯�:“今日大王喜得公主,吴、越两国喜结良缘,臣这杯酒,恭祝大王事事如意,福寿无期。”

众人:“恭祝大王!”

夫差红光满面,笑意盎然,连饮连干。

王宫外,不远处小山坡上,范蠡面对吴宫照彻天际的灯火,独立荒丘,一任夜风吹拂。

伍子胥步履沉缓登上坡顶,出现在范蠡身后。

范蠡听得动静,转过身来,二人无言相对。

伍子胥:“宫中盛宴,怎会惟独少了你这位有功之臣?”

范蠡:“相国大人不是也没去吗?”

伍子胥:“老夫本来以为,你、我加在一起可以阻止此事发生的,没想到你在最后关头还是背叛了自己。老夫替西施姑娘惋惜啊。”

范蠡:“相国大人真正惋惜的怕还是自己吧。”

“不错。但在老夫惋惜的人里,还要加上你。”说着,伍子胥招了下手,几名侍从携坐毡、食盒、酒担上了山坡,迅速铺排齐整之后,又退了下去。

伍子胥:“既然你也不愿赴宴,我也不愿赴宴,就让我们两个失意之人共逐一醉吧。”

范蠡:“大人如此盛情,范蠡再推辞,就不近人情了,大人先请。”

夜已深沉,吴王宫的盛宴已经结束。

勾践、文种与伯�等臣僚一一告别。

勾践目送伯�等登车离去。

文种的车驾停在勾践身边。

文种:“主公请。”

勾践:“你乘吧,我走回去。”

文种:“臣有一言要劝主公,今后情势有所不同了,主公也该顺其自然,不要太拘于形迹了。”

勾践点点头,上了马车。

夫差醉意醺醺,在侍臣搀扶下来到装饰一新的后宫。

几重帘幔依次挑起,形成一条甬道,一直歪歪斜斜的夫差忽然站直了身子,挥手推开了搀扶的侍臣。

夫差迈着略显踉跄的步子走向里面,帘幔在身后一重重合上了。

小山坡上,范蠡面前的酒杯依然是满的,山风将一片落叶吹进酒杯里,落叶还打着旋。

伍子胥:“此番失算,对老夫来说,亦可谓有失有得。这得嘛,它让老夫重新认识了一个人。”

范蠡:“大人所指可是在下?”

伍子胥摇头:“是勾践。”

范蠡:“愿闻其详。”

伍子胥:“老夫与你,曾经论尽天下英雄。记得吧?所论之人中,老夫独没算上勾践,这不是故意忽略,老夫那时的确看不上他。但这一次的失败,让老夫由衷感到勾践太厉害了,当世英雄,他应该算上一个。”

范蠡:“大人因何得此结论?在下还是不明白。”

伍子胥:“你为了勾践,竟然背叛了西施姑娘,也背叛了自己的情感,这让老夫绝想不到,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不由得老夫不信。勾践虽然陷身为奴,但还能使你这样的人情愿为他付出一切,单凭这点,就足可以令天下英雄在他面前汗颜失色了。”

范蠡:“大人所言,不无道理。但在范蠡想来,大人在此侃侃而论英雄,而赞勾践,该不是为论而论,为赞而赞吧?”

伍子胥:“当然不是,你猜得很对,老夫要你接着往下猜。”

范蠡:“猜不着了。”

伍子胥:“你今晚可是滴酒未沾哪。来,喝了这杯酒,老夫告诉你答案。”

范蠡端起酒杯,勾出落叶,缓缓喝干,放下酒杯。

伍子胥:“勾践虽是英雄,但在老夫眼中,他还是与你不同。”

范蠡:“怎么讲?”

伍子胥举杯饮过:“他这个英雄,只可惜过了今晚,就不存在了。”

伍子胥说话的同时一直看着范蠡,但令他惊讶的是范蠡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慌疑惧,反而执起酒壶,稳稳地给伍子胥也给自己重新斟满。

范蠡:“在下敬大人一杯。”

伍子胥:“为了什么?”

范蠡:“为了大人对在下的一片坦诚。在下与大人虽然各为其主,命中注定我们不能成为朋友,只能成为对手,但我对大人的敬意绝不会因此而有损丝毫。在下与大人,不论最终谁输谁赢,谁胜谁负,我都会为有大人您这样的对手而感到骄傲。”

范蠡一饮而尽,亮出杯底。

伍子胥强颜笑道:“听你之言,勾践这次怕是又死不了了。”

马车停在勾践石屋外,文种扶勾践下车。

文种:“主公,这里的事大致落定,过两日臣打算回国去了。”

勾践:“不用过两日,你明日就走,家里这么长时间无人主事,我也担心……”说到此忽然打住,改言道:“不早了,你回去还要收拾行囊,走吧。”

窗上亮起灯光,夫人起来开门了。

勾践望着文种走了,返身进屋,灯光很快又熄了。

月光透隙而入,勾践与夫人在里屋并肩而寝,鼾声徐徐。

外屋的月光忽然更亮了一些,随即一条黑影从屋顶纵下,飘然落地。

黑影蹑足倾听,鼾声还在继续。

黑影挑起门帘,潜入里屋。

微薄的月光下,黑影渐渐辨认出哪是勾践,哪是夫人,稍稍移身勾践之侧,举起短剑。

“啵”的一声轻响,勾践霍然醒觉,猛然发现近在咫尺的一个黑影,眼中闪着两点白光注视着他,手中短剑已高高举起……

勾践一下灵魂出壳了,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只是死死地盯着对方手中的短剑,身边的夫人仍在熟睡中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但那短剑却迟迟不见落下,其实并没有很长的时间,但在勾践的感觉中却像是过了一生一世,那短剑最终掉了下来,直扎在勾践耳边的草垫上。

黑衣刺客却始终动也未动。

勾践恢复了自制力,伸出手来,先挡自己,又去碰那黑衣人,黑衣人却向着勾践缓缓倒下,倒在了勾践身上,令勾践再次惊魂的是,黑衣人后面还“躲”着一个黑衣人!

愣了一会儿,勾践从倒下的黑衣人身上拿起自己的手,月光下隐隐看见了手上的血迹。

勾践:“你?壮士请留姓名。”

活的黑衣人拾起死者匕首,插在腰间,麻利地背起死者,走前留给勾践一句话。

“有人要我转告越王,不要因为西施公主进了宫,就觉得可以高枕无忧了。”

话音即落,黑衣人亦已不见,勾践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虚空。

夫人不知何时醒了,捅捅勾践,“你怎么啦?”

勾践:“没什么,做了个噩梦。”

夫人:“我怎么也恍恍惚惚的,好像有人来过似的?”

勾践:“跟我一样做噩梦了吧。没事了,睡吧。”

晨光透入,勾践习惯地醒来,麻利地坐起,此时柴门半开,夫人已经在外面忙碌了。

勾践很快想起夜来之事,爬起来在柴草席上寻找着,果然发现了几点血迹,想了想,又望望门外,将草席翻了个个儿,再恢复成原状。

勾践走出石屋,夫人迎上来,递上干粮与干活的工具。

夫人:“主公多加小心。”

勾践:“知道了,你也小心自己。”

夫人恭送勾践,一直到他走远不见。

勾践一如既往早早来到马厩,拿了木桶准备打水饮马。

木桶才放下井,有人一把从勾践手里把井绳抢过来。

勾践:“马爷?您有何吩咐?”

马爷:“越王大人,您这不是要我难堪吗?大王已经下令免除您的劳役,再往后,就该我们听您吩咐了。”

勾践:“可不敢这么说,马爷,勾践还是吴国的奴隶。”

马爷:“快别这么说,全姑苏城男女老少都知道了,西施公主国色天香,大王万千宠爱从昨夜起就只加于她一身了。越王大人,您就等着过好日子吧,到时候可别忘了借点光给咱们这些患难兄弟呀。”

勾践:“马爷客气了,勾践将来不管走到哪儿,也决忘不了马爷。”

正说着,范蠡也来到了马厩,君臣二人遥遥相视,勾践颔首致意。

马爷也看见了范蠡,大声招呼道:“哟,这不是范大夫吗?今儿我这儿是怎么了,贵客盈门哪。”

石屋内,夫人捧出自制的几条干鱼、腌菜、骨汤,还有饭团,摆到勾践与范蠡之间,而后轻轻掩门退了出去。

勾践捧起身边一罐清水,倒在两人面前的碗里。

勾践:“这都是夫人亲手做的,我家只有这些了。咱们以水当酒,贤弟,我敬你。”

范蠡:“主公如此称呼,范蠡实不敢当。”

勾践:“你当得,我的好兄弟。”

范蠡离座叩首不起:“主公再这么说,范蠡要无地自容了。”

勾践拉起范蠡,真诚地望着他道:“其实,怎么称呼对你对我并不重要,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激,这也是越国的百姓、祖宗的在天之灵对你的感激,你为越国,为了我,牺牲太多太多了。”

勾践将碗中清水一饮而干,范蠡也跟着干了,二人几乎同时从脸上将碗拿开,互相看时,眼中皆有了泪光。

勾践倒上第二碗水酒。

勾践:“这一碗,同敬西施姑娘。”

范蠡端着碗未动,脸上的肌肉紧绷着,但还是有大滴大滴的泪水涌出来,落入碗里。

勾践一只手缓缓落到范蠡肩上。

勾践:“勾践欠你的,将来我要……”

范蠡抬手请勾践不要说下去,随即将碗中水酒和泪饮尽。

“主公,范蠡干了。”说着,范蠡的脸上已经完全恢复了往日的镇静。

勾践点点头,提罐再倒第三碗。

大山深处,剑庐干将作坊内,干将浅酌慢嚼,在享受出门前的最后一餐。

莫邪在一旁忙着,寒光烁烁的宝剑“不光”被她用白布层层裹起,小心地套在包袱里,放到干将身边。

干将:“交代你的,都记住了?”

莫邪点点头。

干将:“忙活半天了,你也坐下来喝一杯。”

莫邪拿起杯,啜一口,却止不住哽咽起来。

干将停了一下,继续吃自己的。

吃过饭,莫邪送干将与徒弟出门上路。

莫邪目送干将离去,好一会儿,又拔腿追了出去。

莫邪在山间小路追上了干将师徒。

莫邪:“让我也一起去吧。”

干将:“傻话,一起去?一起去了女人能上殿吗?不能上殿去了还不是白去?快回去!”

在干将另有深意的目光下,莫邪转身走了。干将直等到莫邪身影消失,才领着弟子下山去了。

勾践才来到马厩外,马爷早迎了上来。

马爷:“越王大人,我说您怎么又来了?”

勾践:“马爷见谅,勾践不是有意,我是习惯了,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儿,我不干活,就看看那几匹马行吗?”

马爷:“那有甚不行的?您只要不干活,我巴不得您来串串呢。”

正说着,一匹马飞奔而至,侍臣在马上宣道:“勾践听令,大王请你速速入宫。”

勾践:“臣遵命。敢问大人,大王叫我去,是……”

侍臣:“干将献宝剑来了,大王要你去试剑。”

勾践闻言一怔。

侍卫长领着干将师徒来到吴王宫大殿。

夫差容光焕发,端坐在大殿上。

侍臣:“大王有令,传干将入见。”

侍卫长命干将弟子留在下面,领着干将直趋夫差御前。

干将举剑奉上:“臣干将剑已铸成,特来进献,请大王验看。”

夫差:“打开。”

侍卫长接过宝剑,将白布层层打开,到了最后一层,白布一抖,剑突然蹦出来似的展现在众人面前,顿时寒光四射,殿上一切金属之器,相比之下无不黯然。

众臣发出一片赞叹。

夫差按捺不住,离座下阶,接过宝剑,爱不释手地打量着。

勾践身佩断剑,匆匆而来,殿前侍卫上前拦住。

勾践:“在下勾践,奉大王之召前来晋见。”

侍卫:“大王正在里面验剑,等传唤吧。”

勾践:“遵命。”

夫差持剑问干将:“此剑有名了吗?”

干将:“名为‘不光’。”

夫差:“不光?什么意思?”

干将:“臣铸成此剑时,因其锋芒太盛,故此反其意而名之,取剑之为道,莫过于恃强之意也。”

夫差不以为然哼一声道:“不强还能叫做王者之剑吗?此剑看着虽有锋芒,但到底是真锋芒还是假锋芒,只有试过才知道。勾践来了吗?”

侍臣:“禀大王,勾践已至,正在殿外候见。”

夫差:“传见。”

侍臣:“大王有令,传勾践上殿。”

勾践躬身入殿,参拜夫差。

夫差:“勾践,这是干将刚刚进献的王者之剑,名曰不光,你来看看。”

勾践抬头,冷不丁看见夫差手中的宝剑,一怔之下,以余光瞥了干将一眼,专注地审视起宝剑来。

勾践:“禀大王,此剑锋芒之盛,勾践从所未见,臣斗胆恭贺大王,喜得王者之剑。”

夫差:“看着是不错。可剑是用来杀伐的,不是看的。取你的断剑来,孤家要以它试剑。”

勾践:“大王恕罪,勾践岂敢再与大王对剑?”

夫差:“没听我说吗?是试剑,不是对剑,来吧。”

勾践:“大王有命,勾践不敢不从。得罪了。”

勾践拔出断剑,取守势站定,“大王请吧。”

夫差连劈数剑,勾践连挡数剑,殿上爆出一片剑光火星,双方适可而止。

夫差审视不光,剑锋剑刃毫发无伤,不禁喜上眉梢。

夫差:“你的剑怎样?”

勾践捧剑奉上:“大王请验。”

夫差审视断剑,虽然锋芒不显,上面还沾了不少污渍,但除了原来那个小小的锛口,断剑也是毫发无伤。夫差的欣喜一下又被挫折不少。

夫差:“旗鼓相当啊。干将,你也算完成了使命,但终究还是没能超过你师兄。不,应该说你还是不如他,倘若你师兄能活到今天,他一定已炼出能胜过不光的王者之剑了。”

干将:“是干将无能,辜负了大王……”

一直默不作声的干将弟子突然抢到阶下,颤声喊道:“大王,胜过不光的王者之剑我师父早炼成了。”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刹那间一片安静。

夫差牢牢盯着干将,攥紧了不光。

侍卫长将干将弟子押到夫差面前,弟子浑身抖个不停。

夫差:“别怕,只管说,说出实情,孤家有赏给你。”

弟子:“谢大王。大王容禀,您手上这把剑其实不是不光,真正的不光是我师父炼成的一块黑金,那块黑金才叫不光。不光虽然至今还没有剑形,但它已经能够断金碎石了。”

勾践冷静地听着,额角却有冷汗渗了出来。

夫差:“你说的不光在哪?”

弟子抬头瞥了一眼干将,又飞快地低了头,“不光我师父视如性命,弟子只是见过两次,在哪我不知道。”

夫差转向干将:“干将,孤家是该恭喜你呢,还是该惩罚你?”

干将:“大王,可否容干将与他说句话?”

夫差:“说吧。”

干将转向弟子,弟子却把头勾得低低的,不敢再看一眼干将。

干将:“你为了什么要出卖我?”

弟子:“弟子不是出卖,弟子是在学师父的样。”

干将:“你学我?我是这么教你的吗?”

弟子:“师父藏匿黑金,欺瞒大王,是为不忠,弟子就是学您的样才这么做的。”

干将半晌无语,苦笑数声,叹道:“我藏匿黑金是为了什么?你出卖师父又是为了什么?巧言令色,巧言令色。干将有你这样的弟子,活该我遭报应,活该啊。”

夫差:“说完了吧,该孤家问你了。”

干将:“大王无须再问了,他说的都是实情。”

夫差:“那你是准备交出黑金呢,还是将黑金铸成真正的不光,以赎欺君之罪?”

干将:“大王说的这两样,干将都做不到。”

夫差:“为什么?”

干将:“干将不敢有伤天和,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夫差横剑于干将之颈:“你想死吗?”

干将:“铸剑之人死于剑,干将谢大王成全。”

夫差:“别以为你藏了黑金,孤家就不能杀你,杀了你,孤家一样能得到它!”

夫差挥剑砍向干将,干将闭目受死。

“叮”的一声,勾践挡住了夫差这一剑。

夫差:“勾践?你想干什么?”

勾践:“大王恕臣斗胆冒犯,臣以为,此事关系甚大,大王应当从长计议。”

夫差望着勾践,又望干将,缓缓收回宝剑。

黄昏,吴军骑兵疾速奔驰在林间小路上。

吴军将领指挥部下将剑庐团团包围。

吴军冲入剑庐,命令工匠们停止操作,接受搜查,工棚内顿时一片骚乱。

吴军冲入干将作坊,坊内烟熄水冷,只余几把尚未锻造的剑坯。

吴军将领踱到炉前,抹一把鼓风用的皮囊,手上沾了不少灰尘。

坊外传来一声呼喝:“大王到。”吴军将领转身奔出。

勾践紧随夫差奔跑而至,一步先抢到马前,服侍夫差下马。

吴军将领上前禀报:“禀大王,剑庐内外都已搜过,没找到莫邪。”

夫差:“黑金呢?”

吴军将领:“属下查问过前面的匠师,没人知道黑金是什么东西,在干将作坊内,只找到这些。”

士兵将那些不成形的剑坯摆到夫差面前。

在夫差示意下,侍卫带着干将弟子来到剑坯前,弟子只看了一眼,即转身道:“禀大王,这些都不是黑金。”

夫差:“不用你说,孤家也知道。你跟了师父这么久,可知这里还有什么秘密藏匿之处?”

弟子摇摇头,嗫嚅着回道:“禀大王,黑金一定是被我师娘带走了。除了我师娘,我师父不会把黑金交给任何人。”

夫差:“带干将。”

侍卫将绑在马上的干将放下来,带到夫差面前。

夫差:“你徒弟说黑金是被你女人带走了,不错吧?”

干将不答。

夫差:“看来是你事先安排好的了?”

干将仍不答。

夫差:“孤家所猜不错的话,莫邪躲在哪?你一定知道。不说?一个女人怀揣重宝,即便能逃过孤家的搜捕,可能逃得过世人的贪婪吗?孤家已经下令把文告张示出去了,得黑金者,赏金五百。吴国虽大,今后却没有她可以藏身之处了。你虽然爱你的女人,可是她却会因你而被逼入死地,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干将仍然不发一言,不看夫差,也不看勾践。

夫差皱了下眉头,复又微微一笑,道:“当然,如果她逃得够快,现在可能已经不在吴国了。可她能去哪呢?去楚国?楚王能放过她吗?再说,你的师父就是死在楚王手上,难道你会把天下独一无二的王者之剑给楚王送上门去?不会的。那她还能去哪儿呢?看来只有去越国了,那儿山深林密,隐居藏身倒是不愁没有地方。据说,我叔祖延陵季子就是在越国隐居终老。勾践,你说莫邪会不会跑到越国去?”

勾践:“大王下问,勾践不敢妄断,但依大王适才推测,莫邪完全有可能逃到越国去,大王放心,下臣会使人转告文种,将大王的文告在越国四处张示,再派土民猎户入山寻找,如果莫邪确在越国,一定会将她擒来,献于大王麾下。”

夫差点头,复笑对干将,“怎样?你是非等着孤家人赃俱获呢,还是愿意主动招她前来?那样,五百金就是你的了。五百金,足够你夫妻俩舒舒服服安度余生了吧。”

干将:“大王不必徒费唇舌了,干将一切听天由命。”

夫差瞪视干将有顷,突然一把揪过干将弟子,将他拽到干将面前。

夫差:“你师傅执迷不悟,你劝劝他吧。”

干将弟子一脸尴尬惶惑,既不敢说不,也没勇气直面自己的师傅。

在夫差威严的目光下,干将弟子终于颤抖着抬起了头。

弟子:“师傅……”

干将:“我不配做你师傅,你更不配做我弟子。”

弟子鼓足勇气,颤声道:“师傅,您可以不管自己的生死,但是也该替师娘想……”

干将:“呸!你还有脸提你师娘,你师娘一把屎一把尿养大你,没想到养的却是个野狼崽子。”

弟子:“师傅!”

干将别转脸不再理他。

夫差掣剑在手,“不光”发出的闪闪寒光令周围观者一窒。

夫差将剑缓缓指定干将,道:“这把‘不光’不管是真是假,杀人应当是易如反掌吧?看来,此剑今日要开戒了。”

“谢大王成全。”干将说完,合上了眼睛。

夫差收剑蓄势,猛刺出去,与此同时,勾践亦喊出一声,“大王不可!”

勾践的喊声突然噎住,取而代之的是干将弟子一声从嗓子眼深处迸出的呻吟。

干将迷惑地睁开眼,却惊讶地发现中剑而倒的竟是自己的弟子。

夫差斜视勾践,“你想说什么?他不该杀吗?”

勾践:“不,该杀。大王杀得好,这样的人留在身边,早晚都是祸害。”

夫差转对着干将弟子,他正慢慢地顺着剑身委倒下去,眼睛和嘴却都大大地张着。

夫差:“赏金孤家会给你的,你是想把它们留给亲人,还是带进坟墓去?”

然而那弟子已经无法回答吴王的问话了。

夫差撤剑,弟子颓然倒地,几滴血顺着剑刃滴到弟子身上。再看“不光”,寒光依旧,剑上却已见不到任何血的痕迹了。

夫差剑指干将,“你想听天由命吗?孤家偏不许你听天由命。你怕有伤天和吗?孤家偏要让你伤一伤天和。记住,你的弟子,虽不是你亲手所杀,却也是因你而死。而且,就死在你的剑下。来人,带匠师过来。”

士兵将几名匠师押到夫差面前,其中还有白发苍苍者。

夫差斜视干将:“孤家绝不强迫你,你不愿说,尽管看着好了,看看你干将所铸之剑究竟有多大的威力?”

说完,返身抡剑向其中一名匠师颈上砍去,只听干将大叫一声住手,夫差这一剑却已无法收住,惨叫声中,一团黑影随声飞起。黑影飞旋着落到干将脚下,却是一整团黑灰白间杂的发髻。

扑通一声,被砍去发髻的匠师吓得昏厥倒地。

干将长叹一声:“大王如此相迫,干将只有屈从了,请大王放了他们吧。”

勾践闻言,焦虑之情一闪而逝。

匠师们被割断手上绑索,由士兵带了下去。

夫差以下,目光都集中到干将身上。

干将:“大王可否先赏一口水喝?”

夫差:“给他。”

侍卫来到干将面前,举起水囊,将囊口对准干将嘴巴慢慢倾倒下去,干将一边接水而饮,一边用余光盯住了侍卫佩剑,说时迟,那时快,干将被绑在一起的双手猛然前插,握住剑柄,嗖的一下将剑抽了出来,不等侍卫做出任何反应,干将已将佩剑插入自己胸腹。

侍卫被惊呆了。

夫差被惊呆了。

勾践惊异的表情下,眉头却不经意地舒展了。

醒过神来的侍卫扑上去要抢回干将手握之剑,却被夫差阻止。

夫差:“让他去吧。”

干将:“谢,大王,成,全。”

夫差走过去,以剑托起干将的下巴,冷峻地言道:“不过别忘了托梦给你的女人,告诉她,黑金早晚都会是我的,是我的!”

不管还能不能听见夫差的发誓,干将的目光已经从夫差脸上游离了,并且还奇怪地笑了一笑。

夫差身后不远,正站着勾践,在他看来,干将奇异的微笑正是对他而发的,那微笑好像包含了很深的意味。

夫差转身回望,勾践正站在他身后等待着,目光恭顺而谦和。

夫差:“文告都收回来,重新张示,献黑金者,赏千金。藏匿不报者,斩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