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越王勾践

营帐外,文种正与仲佶说着话,西施从营帐中走出来,仲佶丢开文种迎上去。

仲佶:“施妹?”

西施:“我们回去。”

仲佶:“回,回哪?”

西施望了一眼跟上来的文种,答道:“回营帐。”

文种望着二人走远,快步返回勾践营帐。

西施回到帐内,郑旦迎上来,帮西施解下外袍。

郑旦:“公主见着大王了?”

西施:“嗯,我有点累,想睡了,明天还要早起呢。”

郑旦:“那公主赶紧歇了吧,下人告退了。”

西施:“想着明天早点叫醒我。”

郑旦答应着退出营帐。

夜晚,勾践与文种于帐内默然相对,气氛凝重。

良久,文种道:“不如让臣再去跟她谈谈?或许……”

勾践:“该说的我都说了,事情已是再明白不过,现在就看她想不想做了。”

文种:“现在她还在我们控制之下,我们可以不让她走。”

勾践摇头,叹道:“不走又怎样,强迫她进宫?那样弄不好反而会成为我们的祸害。要走就让她走吧,强留不如不留,这种事,勉强不来的。”

文种:“可万一她真走了,吴王那边怎么交代?”

勾践语气中充满了无奈:“听凭天意吧,只要老天不让我死,总还有别的机会。”

文种:“主公,要留住西施,也不是全无希望。”

勾践:“唔?”

文种:“让范蠡去说服她。”

勾践:“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可你想过没有,那天在石屋一起商议时,范蠡为何主动推辞了?”

文种:“他对自己没有信心?”

勾践点头:“世间最难以捉摸的,就是男女之间的情事。以你对范蠡的了解,他什么时候在难题面前回避过?但是这次,是他自己选择了回避。”

文种:“也许,他是担心自己反被西施说服吧。”

勾践:“我把他调开,也是出于这个考虑,可是,终究还是没能回避得了。”

二人郁闷无语。

清晨,郑旦慌慌张张地奔向勾践营帐,连声呼喊:“大王,大王不好了!”

勾践、文种先后步出营帐,眼里都布满了血丝,但神情却还镇定,显然对郑旦的到来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郑旦:“西施公主和仲佶都不见了。”

勾践与文种交换了一下目光。

文种:“几时不见的?”

郑旦:“是,这样,奴婢受了大王之命,昨夜一直就没敢睡,天快亮的时候,实在熬不住了,奴婢就打了个盹,半个时辰也还不到,就警醒了,赶紧就到了公主营帐,谁知人就、就没了,大王,文大夫,是奴婢失职,奴婢……”

文种:“好了,这不怨你。公主带了什么走?或者留下什么东西了吗?”

郑旦:“奴婢急着来报信,没留心看,好像是没有。”

文种:“你先回去吧,看好公主营帐,不要让人随便进出。”

正说着,伯�衣冠未整地慌慌张张跑过来。

勾践迎上去,做出一副镇定的样子,“太宰大人,这么早?”

伯�板起脸:“是真的?”

勾践:“真,不知大人……”

伯�:“西施公主不辞而别了?”

勾践:“这,勾践也是刚刚才听到,实在太让人意外了。”

伯�:“意外?岂止是意外?事情弄不好会让我丢官,让你们掉脑袋!”

勾践:“大人少安毋躁,我们会想办法,尽快把公主找回来。”

伯�:“尽快?怎么尽快?今天就是进宫的日子,大王率同王宫仪仗就在姑苏城下等着呢,城里的百姓也都知道了,都夹道等着一睹公主尊容呢,你们头午前能找回来吗?找不回来,我怎么向大王交代?大王的脸面岂不是让你们给丢尽了?想想吧,大王能善罢甘休吗?你们,你们把我害惨了!我能跟你们善罢甘休吗?不找回西施来,什么也甭想!”

吴国隆重的迎亲仪仗整整齐齐排列在姑苏城下,吴王夫差全身盛装,脸上却是阴沉无比,面前则跪着太宰伯�,伯�身后,跪着勾践与文种。

夫差:“西施突然失踪,事先你就没有一点察觉吗?”

伯�:“臣光顾着为大王高兴了,一时疏察,没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臣有负大王重托,请大王治罪。”

夫差绕过伯�,来到勾践面前。

夫差:“太宰一时疏察,固然是他的过错,可你这个做义父的,难道也一直蒙在鼓里吗?勾践,你是不是想耍弄孤家一回呀?想让孤家在吴国百姓面前,在天下人面前大大出一回丑?”

勾践:“大王明鉴,勾践若有此意,甘受千刀万剐。”

夫差:“没有此意?可你却这么做了!又怎么解释?”

勾践:“罪臣无可辩解,罪臣惟一的请求是,请大王给罪臣一点时间,罪臣一定竭尽全力把西施公主找回来。”

夫差:“找不回来呢?怎么办?”

勾践:“找不回来,罪臣听凭大王处置。”

夫差:“文种,勾践之言你可听清了?”

文种:“臣听清了。”

夫差:“好,此事就交给你,勾践的生死荣辱也都听凭你了。太宰,此事仍由你来督办,不许再出差错。”

伯�:“臣一定不辜负大王重托,将功赎罪。”

夫差走到王车前,站下,对勾践斥道:“你还愣着做什么?吴国百姓都在城里等着呢,孤家总不能让他们什么都看不到吧?”

勾践只一怔,即刻明白,跑到车辇门旁,双膝跪下,夫差踩着他的背,上了车辇。

侍从卸下骖马笼套,勾践上前,将笼套戴在自己身上。

勾践:“禀大王,罪臣准备好了。”

夫差示意,御者挥鞭,套绳绷直,马车掉头返回城里。

文种目送无言。

伯�悄然凑到文种身边。

伯�:“我们又成一条船上的渡客了。”

文种:“文种听凭太宰大人吩咐。”

伯�:“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客套话?对西施公主,你应该比我了解,该怎么去找,我听你的。”

文种:“要说了解,越王对公主比我更了解,此事我想还得再与越王商议商议。”

伯�:“我来安排。”

勾践牵马回厩,饮马的同时自己也俯身水槽,痛饮一番,而后将马在槽头拴好,添上草料,一切完成之后,疲惫地一头栽倒在草堆里。

马在安然地吃草。

勾践发出轻微的鼾声,皮鞭倏然落下,抽在勾践身上,勾践痛呼失声,从草堆里蹦起来,等他看清情势,身上已经印下了两道明显的鞭痕。

马爷:“大天白日就敢在这儿闷头大睡,你眼里还有规矩没有?”

勾践:“马爷,你?您息怒,勾践实在是因为头午跑累了,才偷空歇口气……”

马爷:“跑累了?那是你自找!又不是马爷支使的你?你不是头一天来这儿,马爷我的规矩你该明白,这不是养懒的地方。西头还有几个厩舍没清理呢。”

“勾践遵命,谢马爷恩典。”勾践抄起家什,奔了西头厩舍。

相国府,陆甲在向伍子胥禀报:“不出相爷所料,西施公主昨夜突然失踪了。大王一怒之下,又罚勾践做了骖马,满街的百姓都看见了。”

伍子胥:“有范蠡的消息吗?”

陆甲:“没有。”

伍子胥:“继续找。”

陆甲:“是。”

天擦黑的时候,勾践拖着疲惫的身躯蹒跚走向石屋,等在门口的文种急急迎上去。

文种一眼看见了勾践身上的鞭伤,惊道:“主公这是……”

勾践:“进屋说吧。”

文种跟随勾践进了石屋,不停地检讨着:“本来想借西施之姿色,以进献为契机,为越国获取一分转机,没想到却反而害了主公。”

勾践:“这不是你的错,错在我自己,把事情想简单了,把西施这个人想简单了。”

文种:“为今之计,主公以为,该怎么办?”

勾践:“下药须对症,如今也只有等范蠡回来了。”

范蠡穿戴得像个普通路人,走进姑苏城。

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搭在范蠡肩上,范蠡回头,脱口叫道:“陆大人?”

陆甲:“要不是我眼尖,差点就让你溜过去了,你知道我在这候你几天了?”

陆甲伸出三根手指。

范蠡:“大人如此辛苦要找在下,是受了相国大人之遣吧?”

陆甲:“可不是,相爷天天在等你呢。”

陆甲招手,一驾马车即刻到了身边,陆甲请范蠡上了车。

马车一直将范蠡拉到相府偏院门口停下,陆甲先下,而后伺候范蠡下车。

范蠡:“怎么,相国大人在这里等我吗?”

陆甲:“那怎么会?相爷当然是在相府正堂等你啦。”

范蠡:“那你拉我到这来做什么?”

陆甲:“你瞧你这身打扮,还一脸一身的灰尘,不换换,怎么登堂入室?”

说着就要拉范蠡进院,范蠡反拉住陆甲,问道:“如此郑重其事的,到底为了什么事?”

陆甲:“你这话问的,相爷这么郑重地请你,想必不是小事,那能告诉我们这些人吗?你赶紧着把衣服换上,去了不就知道了?”

相府正堂,座案上摆满美味珍馐,送菜侍者退下,偌大正堂只留下伍子胥、范蠡二人。

伍子胥举杯敬酒,范蠡起身相谢,伍子胥亦起身,二人逊谢一番,重新落座。

伍子胥:“你不在这几天,姑苏城出了件大事。勾践得罪了大王,被重新罚做骖马了。”

范蠡:“想必这一定是相国大人的杰作了。”

伍子胥:“差矣,老夫已有多日足不出户,这件事完全是勾践自找。”

范蠡:“相国大人找范蠡来,想必与此事有关吧,在下愿闻其详。”

伍子胥:“说起来其实简单,西施姑娘入宫前一晚上,突然不辞而别了。”

范蠡一怔,随即恢复了常态。

伍子胥:“据老夫所知,西施姑娘什么都没带走,也什么都没留下,吴国、越国这几日都在全力寻找她,可至今一无所获。大王也因此一直心情郁闷呢。”

范蠡:“不知相国大人心情又是如何,恐怕与大王有所不同吧?”

伍子胥淡然一笑,“老夫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自然不用说了,忧嘛,老夫是为你而忧呢。”

范蠡:“为我?在下倒要请教了。”

伍子胥:“等一下会告诉你,这之前,老夫先要给你一个建议。”

范蠡:“大人请讲。”

伍子胥道:“老夫知道,你和文种辅佐越王之前,曾经先到的吴国,本来你们是想自荐于先王,干一番大业的,可那时老夫已经在了,与老夫一起辅佐先王的还有孙武,你觉得吴国没你用武之地了,于是才与文种去了越国。老夫所言,并非臆造吧。”

范蠡:“此事在下记得相国大人已经讲过了。”

伍子胥不理,继续讲自己的:“当时老夫为吴国谋楚正急,但一听到这个消息,还是派了手下去追你们,可惜没有追上。事后老夫又派人去越国打探,得知你们已为越王重用,老夫惟有扼腕叹息了。这些,我还没给你讲过吧。”

范蠡:“都是十年前的旧事了,往者已矣,不复可追。相国大人今日想说什么,还请直言吧。”

伍子胥:“老夫要说的是,十年前你我曾失之交臂,十年后的今天,老夫想把这个遗憾补回来。”

范蠡:“怎么讲?”

伍子胥:“老夫想把你正式荐给吴王,如果你肯接受的话,老夫这个相国之位,用不了许久就是你的了。”

幔帐之后,端科屏气凝息地潜听,眉头紧锁。

范蠡:“相国此言当真吗?”

伍子胥:“老夫像是跟你开玩笑吗?”

范蠡离座,恭敬施礼。伍子胥亦起身离座,来扶范蠡。

范蠡:“范蠡诚谢相国大人赏识抬爱,此情此意,范蠡永生不会忘记,但我不能接受大人的举荐,大人的遗憾只好让它留下去了。”

伍子胥:“为何?”

范蠡:“越王勾践虽然落难,但他仍是我的主人,做臣子的若在此时见异思迁,抛弃他的君主,那我范蠡也就不值得相国大人如此看重了。”

伍子胥顿了顿,喟然道:“十年之失,不可悔矣。老夫已料到你会拒绝于我,所以我还为你准备了另外一条出路。如果你能听从老夫所劝,咱们仍可以成为忘年之交。”

范蠡:“大人如此用心良苦,让范蠡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敢问大人所谓另一条出路,又是什么?”

伍子胥拍下手,少顷幔帐后转出端科,指挥两名侍者合力抬着一个很重的托盘。侍者将托盘放到范蠡面前,退下。端科揭去蒙布,满满一盘金饼显露出来,望之令人炫目。

范蠡:“大人这是何意?”

伍子胥:“你很快就会见到勾践了,他一定会命你去找西施,在老夫看来,那应该是你的机会,如果你是个珍惜感情的男人,就带上西施远走高飞吧。这些,就算老夫送给你们的盘缠了。”

范蠡:“大人所言,我有点听不明白。”

伍子胥摇首而笑:“你真的不明白?”

范蠡:“真不明白。”

伍子胥:“老夫一生,阅人无数,好女子我也见过不止一位,可像西施姑娘这样品貌绝佳、心志高远的女子,老夫相信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范蠡:“西施姑娘的确出类拔萃,所以越王才会选她出来献给吴王,但这与相国大人要给我指的出路又有何干?”

伍子胥:“大智如范蠡者,不会糊涂到如此田地吧?”

范蠡:“相国之言,在下确实愈听愈糊涂了。”

伍子胥审视着范蠡:“你真糊涂也罢,装糊涂也罢,老夫总要把真相说给你就是了。你且认真想想,老夫当初为何要放你出府,去操办西施姑娘入宫之事?难道老夫会替勾践担心人手不够,忙中出乱吗?西施姑娘入宫,对勾践来说是何等重大之事,可他为何偏偏在此时将你支了出去?而西施姑娘何等高洁之士,却又为什么临阵悔诺而走?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老夫放你出府,是想给你和西施姑娘多一点接触的机会;勾践把你支开,是不想让你们有更多的了解,而西施姑娘最后关头悔诺而走,更是因为没有见到你,她不甘心就这样进宫去。老夫这么说,你该听明白了吧。”

范蠡表情如常,略停了停,笑道:“好动人的故事啊。相国大人说来如同亲历,叫人不能不信,可这故事的其中一方就是范蠡。范蠡身为当事者,虽与西施姑娘有过数面之缘,但也仅此而已。大人说她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我,而且如此言之凿凿,这就让范蠡不解了,难道这都是西施姑娘对大人亲口说的不成?”

伍子胥:“老夫一把年纪,不是白活的,有些事不说比说了更明白。你还不信,等见了西施,亲口问她好了。”

范蠡来到勾践石屋,屋门半合。范蠡报名请见,屋内无人回应。范蠡推门进去,很快又返身出来,恰好夫人一手提着一桶刚洗好的衣服,一手抱着水罐蹒跚而回。范蠡迎上去帮夫人把东西放到屋檐下,而后施礼。

范蠡:“范蠡参见夫人。”

夫人:“回来了?”

范蠡:“在下上午到的,一回来就被伍子胥叫去了。”

夫人:“他?他不是放你出府了吗?又叫你去做什么?”

范蠡:“他对在下说了西施姑娘出走的事。”

夫人:“西施背信而走,最高兴的恐怕就是他了,所以他巴不得要赶快告诉你。”

范蠡:“范蠡来见主公,也正是要商量这件事。”

夫人:“主公因为西施的关系,又给发回马厩服苦役了,要到天黑才能回来。”

范蠡望望天色。

勾践还在马厩忙着喂马添料,范蠡将一箩细料递到勾践手里。

勾践乍见范蠡,目光闪亮了一下,即刻回复正常。

勾践:“回来了?”

范蠡:“范蠡去石屋找过主公,西施姑娘之事在下已经知道了。”

勾践:“你看怎么办好?”

范蠡:“事已至此,最好还是能把她找回来。”

勾践:“找着她应该不难,要她回来恐怕就没那么容易。”

范蠡:“范蠡想去试试,主公以为如何?”

勾践:“你去当然最好,我只是担心……”

范蠡:“主公对范蠡信不过吗?”

勾践摇摇头,“我担心吴国会不会有人阻拦你?”

范蠡:“主公是说伍子胥吗?范蠡已经见过他了。西施姑娘出走的事也是他最先告诉我的。”

勾践:“哦?”

范蠡:“他不但劝我去找西施,而且还为此给了我许多金银,说是送给我们俩做盘缠。”

勾践停下手上动作,抬头望着范蠡。

范蠡:“那些金银我没要,现在想想又觉得有点可惜了。”

二人相视而笑,勾践握住范蠡肩膀,拍了拍,道:“你去吧。我虽然没有许多金银送你,但我要送你一句话。”

范蠡:“主公请讲。”

勾践:“越国可以没有西施,但不能没有范蠡。只要你在,大不了我们从头再做起。”

范蠡压抑着感动,向勾践施礼,勾践还礼,再抬头时,范蠡已去得不见了。

文种送范蠡出了姑苏城,二人一路无言,直走到路口停下来。

范蠡:“留步吧,子禽兄,我该赶路了。”

文种:“我还是憋不住要问你一句,见了她,你想怎么对她说?”

范蠡:“不瞒你说,我还没想呢。”

文种:“那你?”

范蠡:“我现在,只想早点见着她。”

文种:“少伯,莫非你早就喜欢上她了?”

范蠡未答,翻身上马,拱手道:“等我回来吧。”言罢打马而去。

文种满脸疑云。

范蠡从大路上小路,穿林过河,晓行夜宿。

黄昏,渡口,小船泊在岸边,随波起伏,范蠡下马伫望凝思,似乎看见西施伫立船头的倩影,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重现。

西施:“我到这来,就是为了等你。”

范蠡:“等我?姑娘如何知道我会在此?”

西施:“这很难吗?”

范蠡:“不知姑娘等我,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西施笑笑:“我来救你这个溺水之人,这,够重要了吧?”

范蠡:“姑娘的意思,你是特意来帮我的?”

西施:“不帮你,你又怎么过这条河呢?”

船边河滩上篝火渐渐亮起来,夜色愈来愈浓。

范蠡沉浸在思绪中,伍子胥和勾践的声音在耳边交互回响。

“如果你是个珍惜感情的男人,就带上西施远走高飞吧,像她这样品貌绝佳、心志高远的女子,老夫相信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越国可以没有西施,但不能没有范蠡。”

诸般回忆纷至沓来,范蠡望着夜色中的河水,心中百味杂陈。

篝火渐熄,朝阳初现。

范蠡朦胧中从船上醒来,望着雾气氤氲的河面,隐隐约约的,几枝断竹顺水漂下,引起了范蠡的注意,有一枝漂过船边,被范蠡捞起,看时,被截的一头竟是被利器齐齐削断的。

范蠡从断竹上移开目光,望向河的上游。

范蠡上马,溯河上行而去。

沿河的道路越见崎岖,水流也愈来愈急,范蠡只能牵马而行。

河流变成了清澈湍急的山溪,范蠡已经弃了马,独自缘溪而上。

在艰难地攀登一座陡峻的石壁时,一条藤索从上面续下来,范蠡抓住藤索。

范蠡在仲佶帮助下攀上石台。

范蠡:“多谢了。”

仲佶审视范蠡许久,指道:“她在那边。”

范蠡穿过石隙和一小片竹林,眼前豁然一亮,一潭碧水出现在眼前,潭对面大片的竹林下,搭了一座精巧的竹楼,配上水面的倒影,看去宛如仙境。

范蠡放轻脚步,走向竹楼。才走几步,忽然有预感似的停了下来,缓缓转身回头。

先是水面的倒影跳入范蠡视线,然后,他的目光终于与她的目光会到了一起。

水边的西施,美丽不可方物。

良久,西施言道:“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范蠡拿出一截断竹,道:“我在渡口小船边拾到的。”

西施:“哪个渡口?”

范蠡:“你从水中把我搭上船的那个渡口。”

西施:“你还记得?”

范蠡:“怎么会忘记?”

西施望他片刻,嫣然笑道:“你是第一个来我家做客的人,我要好好招待你,你不会反对吧?”

范蠡:“那是我的荣幸。”

西施拉住范蠡的手:“来吧,先带你看看我的家。”

二人沿着潭边向竹楼走去。

西施领着范蠡参观竹楼、琴房、书房,还有制作陶皿的小作坊。

范蠡在书房前停下了脚步。

范蠡:“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西施:“当然可以,请吧。”

范蠡从竹架上拿起书简浏览着,脸上的表情愈发惊奇。

范蠡:“这些书都是你在读吗?”

西施点点头。

范蠡:“失敬失敬,没想到姑娘竟是饱学之士。这里有些书,范蠡也仅是听说过而已。”

西施:“你要愿意,不妨住下来,好好读读这些书。”

范蠡:“那当然好,不过,那样岂不是打扰了姑娘的清居?”

西施摇头:“有些书我已经读过几遍了,可仍有疑难之处,你来了,正好可以向你讨教。”

范蠡:“岂敢?姑娘的学识,范蠡早有领略,要说讨教,恐怕应该是我向姑娘讨教才是。”

西施:“你自然会有向我讨教之处,可不是读书。走,跟我到竹林去。”

范蠡:“做什么?”

西施:“挖竹笋去,不知你这个堂堂士大夫晓得如何挖竹笋吗?”

范蠡摇头笑道:“范蠡跟着姑娘,虚心学习就是了。”

二人正要出房,西施又拦住范蠡,左右打量起来。

范蠡也不知道自己哪出了问题,“姑娘,在下有什么不妥吗?”

西施:“你看你这身打扮,朝臣也不像,奴隶也不像,做隐士就更不像了。你等等。”

西施返身去了另一个房间,范蠡瞅瞅自己,自家解嘲道:“我也没想做隐士啊。”

西施很快回来,将一套短衫葛衣递到范蠡面前。

西施:“这是我老师爷留下的,你换上吧。”

竹林内,西施教范蠡识笋挖笋,范蠡肩上的背筐很快就装满了。

黄昏,满筐的竹笋半倾着搁在潭边,西施与范蠡趟在没膝深的水里,弯腰在石缝下摸索着,表情都异常认真。

西施:“摸到了,摸到了,快来帮我!”

范蠡凑过去,二人合力,终于将一条一尺多长的大鱼抓在手中,举出了水面。正高兴时,范蠡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在水里,西施俯身将他拽起,自己身上也跟着湿透了。

二人相视而笑,范蠡的目光渐渐定住,透湿的衣裳将西施美丽的身体显露出来,使她看上去更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魅力。

西施也望着范蠡,一走神,那条鱼挣落回水里,翻起一个水花不见了。

西施大胆地向着范蠡走过去。

二人近在咫尺,呼吸可感,心跳可闻。

就这样对视着,时间不知不觉停了下来,火红的夕阳就留在了二人目光之间。

竹楼前草地上,燃起了篝火。范蠡、西施隔着篝火对坐,相互间只用目光倾诉着。

范蠡拍拍身边草地,示意西施,西施顺从地坐到范蠡身边,将头轻倚在他肩上。

范蠡:“讲讲你自己吧。”

西施:“我是个孤儿,很小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殁了,一个隐士收养了我,我和仲佶都是被他养大的……我还忘了问你一个问题。”

范蠡:“现在问也不迟。”

西施:“在这个世上,你最崇敬的人是哪一个?”

范蠡:“这个嘛,当然是……”

西施:“别说别说。”

范蠡:“怎么又不让说了?”

西施:“不是不让你说,是让你写,你把你最崇敬之人的名字写在手上,我也把我崇敬的人写出来,咱们一起拿出来看。”

范蠡:“好,就这样。”

二人背转身,用炭黑在手上写出人名。

西施:“好了吗?”

范蠡:“好了。”

二人同时伸出手来,火光下,只见范蠡写的是“延陵季子”,而西施写的是“老师爷”。

范蠡:“老师爷?这不是名字吧?”

西施:“老师爷就是收养我和仲佶的那位隐士,我们从小到大一直都这么叫他的。你看见的那些书都是老师爷留下的。老师爷教我读书,教仲佶学武,我们虽然从小没走出过深山,可因为有老师爷,对尘世上的事我们也并非一无所知。”

范蠡:“你的这位老师爷一定是个非同寻常的君子了,他应该还有别的名字吧?”

西施:“老师爷归隐之后,再没用过他以前的名字,他不想别人知道他的以前。”

范蠡:“我明白了。”

篝火弱了下去,山风渐起,西施与范蠡靠得更紧。

清晨,竹林小径响起踏叶的沙沙声,西施、范蠡并肩而行,继续着他们的漫谈。

西施:“你最崇敬的延陵季子,我也听说过,你可曾见过他吗?”

范蠡摇头:“年轻时候,我曾多次前往延陵,希望能见这位先贤一面,可惜无缘哪。有人说他远游去了,也有人说他已经不在人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看来我是要为此抱憾终生了。”

西施:“我觉得,季子与你并不是一路人,你怎么会对他如此崇拜呢?”

范蠡:“你说的对,如果我能达到他那样的高度,能像他那样彻悟人生,我还会对他崇拜吗?”

西施:“可我也听过另一种说法,说季子几番让位乃是辜负了他父兄的一片诚心,结果还引发了几位子侄争夺君位的内乱,吴国与楚国、越国的结仇,也与此不无相关。”

范蠡:“这话看似有理,但季子不是常人,怎么能以常人的见识去批评他呢?他的智是参透天机的大智,他的仁是跳出苦乐生死的大仁,这样的先贤,我们只能仰望,难以平视啊。”

西施微微一笑:“你把他说成神了。”

溪边,西施把才洗好的范蠡的衣裳晾在大石上,范蠡坐在溪边,静静地注视着西施的一举一动。

西施:“你在看什么?”

范蠡:“看你。”

西施:“不对,你眼睛看的是我,心里可想着别的事呢。”

范蠡:“也对也不对。”

西施:“怎么讲?”

范蠡:“因为我心里所想之事,乃是因你而起。”

西施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范蠡笑笑:“我在想,把你养大成人的那位隐士,你的老师爷,一定是位学养高深的贤者。我在吴、越和楚国之间游历这么多年,知名的隐士也见过几位,可惜,与你的这位老师爷,却是缘悭一面。”

西施见他说的是这个,神情又复释然,说道:“你虽然没见过老师爷,老师爷却是经常提到你呢?”

范蠡:“提到我?当真?老师爷怎么说我?”

西施:“老师爷说你和伍子胥是当世并称的两位奇才。”

范蠡:“不敢当不敢当,这岂不是折煞在下了?”

西施:“瞧你,这话是老师爷所言,又不是我说的,你跟我谦逊什么?”

范蠡:“那我请问,老师爷又是如何评价延陵季子呢?”

西施摇头:“老师爷从未评价过季子先生。”

范蠡:“这,怎么可能?”

下面石滩上传来仲佶的声音:“施妹!”

西施答应着,与范蠡一起迎下去。

仲佶与西施、范蠡在溪边相见。

西施:“山下有消息来吗?”

仲佶:“文种大人给他捎信来了。”

范蠡从仲佶手里接过一节细竹筒,打开,取出一块布帛,看过默默无语。

西施:“我能看看吗?”

范蠡将布帛递与西施,西施打开,上面只写了三个字:“王危矣”。

黄昏的山风清凉适意,琴房窗外,竹叶婆娑。西施独自拨动了琴弦。

范蠡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上竹楼,走向琴房,走向西施。

一曲终了,西施抬头望着范蠡。

西施:“想说什么你就直说吧。”

范蠡:“我可以叫你一声施妹吗?”

西施微微点头。

范蠡:“施妹,你,我,心里都明白,我来、是要请你、请你,跟我下山……”

范蠡吐出的每个字都好像重如千钧。

西施轻叹道:“你终于还是说了。我明知道这话你迟早是要说的,可我也一直痴心企盼着能有奇迹发生,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崇敬季子了……”

范蠡:“但是,施妹,你可以拒绝我,你为什么不拒绝我?”

西施:“为了让你不说,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既然你还是说了,我又怎么会拒绝呢?你已经陪我过了三天,我知足了。”

范蠡:“施妹!”

二人隔着琴拥抱在一起。

夜晚,几缕浮云飘过明月,一条跃起的鱼儿将水中月影浮云统统搅碎了。

潭边草地石台上摆着酒坛、陶爵,爵中的酒还是满的,酒中的月还是圆的。

西施倚靠在范蠡胸前,仰望着繁星明月的天空,范蠡则凝视着涟漪渐弱的潭水,二人似乎与山光夜色融在一起了。

西施坐起身,望定范蠡。

范蠡伸出手,轻轻从西施脸颊抚过,西施抓住范蠡的手。

西施:“这是我在家最后一个夜晚,也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夜晚了,我想和你一起做一件事,一件我最喜欢的事。”

范蠡点头。

西施:“抱我起来。”

范蠡抱着西施站起来。

西施:“往前走。”

范蠡一直走到潭边,站住了。

西施:“再往前。”

范蠡:“施妹?”

西施:“老师爷说过,我的美貌是天地灵秀所聚,我的肌肤是灵溪深潭所养,最后一晚了,我要用这潭水再好好洗一洗。”

范蠡不再说什么,抱着西施一步步走向潭中,潭水愈来愈深,西施把范蠡搂得愈来愈紧……

明月隐入云中。

拂晓,竹楼客房内,范蠡睡得很熟。

西施换了一身出门的装束,悄然走进客房。

西施在他身边坐下来,凝望着那张睡梦中还在忧虑的脸庞。

西施取下颈上挂饰,放在唇边亲了亲,轻置于范蠡枕旁。

西施不舍地又看了范蠡一眼,终于还是起身离去。

范蠡被躁动不安的绮梦惊醒,天色已经大亮了。他坐起来,手支着额头,不知是在回忆梦境还是追想昨夜的种种情景。

一瞥眼间,范蠡看到了枕旁的挂饰,一把抓了过来。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也才注意到阳光已经照进了竹楼,急忙起身,顾不得整理什么,一步跨出寝室。

范蠡来到西施房外,发现门是半开的,他叫了两声,见无人应答,随即推门进去。

房中收拾得整整齐齐,却没有西施的身影。

范蠡退出来,再到琴房、书房,一切都整整齐齐,刚刚收拾完的样子,惟独不见了西施。

范蠡喊着西施的名字,跑下竹楼,跑到潭边,跑进竹林。

范蠡来到溪边,向着上游下游大声喊着。忽然,他的喊声戛然而止,他发现仲佶绷着脸,就站在自己身后。

仲佶:“喊什么喊?施妹早走了。”

范蠡:“走了?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仲佶:“你昨晚喝的是我们自酿的山酒,狗熊都能醉上三天,甭说你了。”

范蠡:“那请你告诉我,施妹去了哪里?”

仲佶:“去哪了你还问我?还不是你让去的?”

范蠡:“施妹她,她怎么自己走了?”

仲佶:“不自己走还带着你不成?你伤她的心还伤得不够啊?”

范蠡愧然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