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大船泊于江岸,越国百姓扶老携幼送勾践至江边。
一名小童舀起半瓢江水,递给一位须发皆白的拄杖老者。老者捧着水瓢颤巍巍来到勾践面前,弃杖欲跪,勾践上前一步将老者搀住。
老者:“大王,浙江的水,再饮一口吧,到了吴国,吃不到越国的水了。”
勾践接过水瓢,敬谢乡亲,一饮而尽。
勾践:“老爹,请告诉你的子孙,勾践不管人能不能回来,我的灵魂迟早一定回来,回来领你们光复越国。”
老者:“草民记住了,大王保重!”
勾践转身大步向船走去,江滩上留下一行深深的足迹。
勾践行至船边,文种、计倪喊着追上来。
文种:“大王,是否再等等范蠡?”
勾践不理,走上了跳板。
文种:“大王,请相信臣的话,范蠡不会不来的。”
勾践命人撤去跳板,计倪上前抓住跳板,哀恳道:“大王,范蠡不在,就让臣陪大王去吧。”
勾践:“少一个人去送死,未尝不是好事。撤板。启船。”
大船缓缓驶离江岸,文种、计倪叩首送别,江涛打湿了二人的衣襟。
送行的百姓于江堤上跪了黑压压一片。
大船渐行渐远,江上飘来凄婉的歌声。
越夫人歌:
仰飞鸟兮在天,凌玄虚号翩翩。终来遇兮何幸,离我国兮去吴。
妾无罪兮负地,有何辜兮谴天?帆帆独兮西往,孰知返兮何年?
勾践一动不动站在船尾,看江岸渐渐远去,看文种、计倪二人的身影愈来愈小,看更远处的越国百姓渐渐变成一群黑点,看越国的山川林木渐渐模糊难辨。
江风阵阵,夫人将罩袍轻轻给勾践披上。勾践抬手抹了把脸,转过身来。
夫人:“大王,范大夫到底为何不辞而别?”
勾践:“不提他。夫人,此番你要跟我去受大苦了,也许我们就此……”
夫人:“大王莫多想,妾身惟愿此去能为大王多少分些忧苦,那样,再苦,也值了。”
勾践:“只恐怕,到了那里,我们谁也顾不了谁了。当年吴国攻破楚国的情形,夫人也知道吧?”
夫人:“大王不必再说,真到了那一步,妾身宁愿拼得一死,也决不辱没了大王的名声。”
勾践:“死,我相信你能做到,我也能做到,可如果就为了英勇的一死,你我又何必要上这条船?”
夫人:“大王的意思……”
勾践:“他们讲的道理我都明白,可道理毕竟只是道理,从我断剑那一刻起,我一直也在想,到底该不该走出这一步?”
勾践身后响起船工的喊声:“大王,有条船来了。”
夫人眼尖,先认了出来,兴奋地指道:“大王,是范大夫。”
小船渐渐靠近,勾践的目光从范蠡移到西施身上:“那个撑船的女子是谁?”
夫人也望着西施,摇了摇头。
小船上,西施重又戴上了斗笠面纱。
范蠡:“姑娘这样,是不想见大王吗?”
西施:“我谁都不想见。”
范蠡欲言又止,二人一时无话,间或对视一眼,就这样,小船徐徐靠上大船,缆绳从大船上抛下来,范蠡抓住,拴在船头。
范蠡欲登大船,忽又转身向着船尾的西施走来,西施迎着范蠡,一时间竟有点慌乱。
范蠡取出怀中竹简,递与西施:“姑娘,这件东西不便携往吴国,请帮我转交文种大夫。”
西施看也不看地接过竹简,直望着范蠡转身而去,又不舍地追到船头,面对面望着,却只说了三个字:“你,保重。”
范蠡点点头,反身上了大船。
西施解开缆绳,对方的长篙伸过来,在小船上用力一点,两船即刻分开了。
才上船的范蠡忽然想到什么,反身扣舷而问:“姑娘,范蠡忘了请问尊姓?”
西施的小船已经离开数丈之远,只听她遥遥答道:“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范蠡:“在下一定尽力。”
范蠡一动不动,望着小船渐渐退远,西施本就模糊的面容更加看不清了。
勾践不知何时站在了范蠡身后。
勾践:“她是谁?”
范蠡摇头:“臣在河上游遇见的,她从水里救了我。”
勾践:“你答应她什么事?”
范蠡:“她说她兄弟也在大王手下效力,失踪了,臣答应帮她找找。”
勾践:“她兄弟,叫什么?”
范蠡:“仲佶。”
勾践:“仲佶?仲佶是她兄弟?”
范蠡:“大王知道仲佶?”
勾践点点头:“是个难得的勇士。我看见你交给她一样东西。”
范蠡:“那是臣托她转交文种的,臣就是为了那样东西,才暂时离开的。”
勾践:“是什么?”
范蠡:“破吴九术。”
勾践:“破吴九术?!”
范蠡:“大王若能回来,一定用得着。”
吴王宫内,勾践布衣免冠,叩见吴王夫差。
勾践:“东海贱臣勾践,奉万死之躯,拜于墀下,大王赦其深辜,裁加役臣,使执箕帚,诚蒙厚恩,得保须臾之命,不胜仰感俯愧,臣勾践顿首再顿首。”
夫差:“勾践,你记住,孤家不会有恩给你的。不杀你,是因为古人有训,诛降杀俘,祸及三世。孤家是不愿意为了你而得罪上天,这才留你一命。今日之后,你在宫中为奴,要处处小心了,如果被发现有不轨之处,那就不是诛降杀俘了,孤家会以刑法治你。”
勾践:“贱臣谨记大王训诲。”
勾践被领入吴王宫马厩,侍臣交代一声“你就在这儿干”,捏着鼻子转身去了。
相貌粗野的马夫头拎着马鞭走过来,上下打量着勾践。
马爷:“越国来的?”
勾践:“在下勾践,失命获罪于吴王,今特来……”
马爷将鞭杆捅在勾践胸口上,勾践趔趄后退,话也给噎了回去。
马爷叫过一个身裹破麻片的奴隶,指着勾践道:“小四,你不是想有身衣裳穿吗?这不是有了?”
小四也打量着勾践:“新来的?”
勾践点头。
小四:“脱下来,咱俩换。”
勾践:“这,敢问为何?”
勾践话音未落,马爷手上粗硬的马鞭已经落到他身上。勾践横眉相向,马爷第二鞭又抽过来,勾践出手擎住马爷手腕。
马爷:“敢叫阵?吃豹子胆了你?”
勾践:“勾践并非有意不敬,只是你等……”
不等说完,小四早从身后扑上去,抱住了勾践。勾践腾出手对付小四,马爷一脚踹翻勾践,马鞭劈头盖脸抽下来。就在此时,范蠡进了马厩,一眼看见,迅速冲了过去,将身挡在勾践面前,马鞭连连落在范蠡身上。
马爷抽了一阵,不见对方再有反抗,这才住手。
马爷:“一起的?”
范蠡点头。
马爷:“你是他手下?”
范蠡:“现在都是大人您的手下了。”
马爷:“知道就好。”
小四:“马爷,衣裳。”
马爷:“你们俩谁脱?”
范蠡:“我来。”
范蠡开始脱衣裳,勾践站起来拦住范蠡。
勾践:“我来。他要的是我的。”
范蠡:“大王,还是我……”
马爷的鞭子又抽过来:“叫他什么?大王,我还是天帝呢。记住了,这儿只有马爷,我才是你们的主子!你们俩都脱。五瞎子,过来,马爷也赏套衣裳给你穿。”
马厩后面不远,一间石头垒成的破屋,便是勾践夫妇临时的家了。勾践夫人正忙碌着,听到门声响动,忙迎上去开门。
范蠡扶着勾践艰难地走进来,俩人一样的破麻衣,还有一身的马粪臭,半裸的身上还印着若隐若现的鞭痕,夫人一时有些傻了。
夫人:“大王,你们这是?”
范蠡:“有水吗?夫人。”
夫人忙不迭捧来水罐,勾践接过狂饮一番,递给范蠡,范蠡喝了一口,放下水罐问夫人:“有干净布没有?大王的伤要清洗。”
“布?”夫人打量着只有茅草的空空的屋子,摇头之间,突然灵机一动,将袍服衣襟一角扯下来,递给范蠡,“用这个吧。”
范蠡接过衣角,扯成两半,一半蘸了水,为勾践清洗鞭伤。
“大王,忍着点。”
夫人不忍看,转过头去悄悄难过。一声大响,破板门被撞开,王宫内侍出现在门口。
范蠡停止了动作,勾践睁开了眼睛。
内侍目光落定在夫人身上,问:“你是勾践夫人?”
夫人:“是臣妾。”
内侍:“跟我走。”
夫人跨了一步,又站住,看看勾践,又望着内侍,小心言道:“臣妾斗胆,敢问大人,这么晚了召臣妾去为了何事?”
内侍:“大王召你,除了侍寝,还能有什么?别的你也干不了哇。走吧,一个伺候人,一个伺候马,你这差事可比你男人强多了。”
夫人又望勾践,勾践把脸扭开了。
内侍:“走哇。”
“臣妾……遵命。”夫人低声说着,垂头举步维艰地跟内侍去了。
石屋里一阵死寂,门口残光里又出现一个长长的影子,勾践抬起头,进来的却是个兵士,他将盛饭的陶盘踢到屋中央,关门去了。
陶盘中摆放了四个又黑又粗糙的糠饭团子。
谁也不说话,谁也不看谁,屋里静得君臣二人似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吴王后宫,内侍领着勾践夫人七拐八拐,进了一间水汽蒸腾的浴室,几个下女不由分说,上来就扒夫人的衣服。
内侍:“好好给她洗洗,要是让大王闻出马厩味来,谁都没好。”
夫人强忍屈辱,任由下女将自己脱得精光。
内侍退出浴室,隔着幔帘看着。
石屋内,勾践面壁而立,静如雕像。
范蠡捧上盛着糠团子的陶盘。
范蠡:“大王,该进餐了。”
勾践不理,范蠡又说一遍,勾践缓缓转身,盯着食盘有顷,突然出手将食盘打翻,糠团子溅落于地。
范蠡起身默默捡起饭团。
勾践:“别捡,不许捡。”
范蠡已将饭团拾起,并再将食盘捧到勾践面前。
勾践:“这是什么?”
范蠡:“大王的晚餐。”
勾践:“这不是晚餐,是侮辱。”
范蠡:“大王说的不错,这不是晚餐,是侮辱。而臣要请大王咽下的,正是这些侮辱。”
勾践望着范蠡,拿过饭团,端详着,手一松,饭团掉在地上,不等范蠡去拾,勾践的脚抢先伸出去,踩住饭团,重重地将其磈烂在土地上。
“勾践可以降,但我不会选择受尽侮辱再死。”
君臣对峙着,范蠡低头再把踩烂的饭团捡起来,拿到水罐里涮涮,再放进陶盘,举到勾践面前。
范蠡:“大王请进餐。”
勾践:“你一定要我吃?”
范蠡:“大王必须吃。”
勾践:“你先吃给我看。”
范蠡:“可以。”
范蠡拿起一个没踩过的饭团,吃着。
勾践指着被踩过的饭团:“怎么不吃这个?我要你吃这个。”
范蠡:“这是大王的,臣不能代替。”
勾践:“我命令你吃。”
范蠡:“大王恐怕还不习惯,这是在吴国,您没有发号施令的资格了。在这儿,您必须尽快忘掉自己是王,忘掉与生俱来享有的一切,忘掉为王的高傲,忘掉男人的仇恨!学会服从,学会忍受,学会谦卑,这样才能活下去。活下去,才是大王眼前最应该做的。”
未等范蠡说完,勾践猛出一脚,踢飞了范蠡手中陶盆,心底的狂怒也由此彻底爆发了:“住嘴!我不想再听你教训了,够了,我听够了。夫差不是傻子,他不会因为我降了,我屈服了,受辱了,就放过我,就给我翻身的机会,换了我也不会,不会!我这一步终究还是走错了。是天要亡我,勾践又能奈何,又能奈何!”
范蠡:“大王……”
勾践:“不要说,再不要说什么了,我勾践如今降也降了,辱也受了,你要我做的我都做了,是吧,不,还有一件没有做,你还等着拿我的项上之首去做进身之阶吧,勾践一定成全你,也算不枉了你我君臣一场。”
绝望的勾践一脚将水罐踢飞,水罐撞石粉碎,勾践抢过去拾起一片尖利的碎片向自己喉间刺去,“勾践首级在此,拿去吧。”
范蠡飞身扑上,死死擎住勾践手臂。
“大王!”
勾践手臂上青筋突起,攥着碎陶片的手被扎得流出鲜血,二人死死相抗着。
勾践:“你拦得了一时,能拦得长久吗?”
范蠡:“不能。”
勾践:“那为什么还不放手?”
范蠡:“臣恐怕大王会后悔。”
勾践:“我只后悔当初不该听了你的,如今才死,已经晚了。”
范蠡:“大王心里最明白,会稽山上,您没有选择战死,并不是因为听了谁的,一定要说是,您也只是听从了自己内心的指引。大王现在的内心里,也并不甘心以死来向夫差认输吧!”
勾践瞪着范蠡,眼中的怒火渐渐黯淡下来。
带血的碎陶片掉在地上。
吴王寝宫内,烛火明灭,暗夜沉沉,换了新衣的勾践夫人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一低头间,没插牢的头钗掉在了石地上,于静夜的宫中发出叮叮脆响。
夫人拾起头钗,四望无人,紧张地将头钗藏入内衣里。
“大王到!”
勾践夫人退到榻侧跪迎。
几重幔帐外烛影憧憧,渐近渐亮,夫差在内侍、宫女陪伴下进入寝宫,缓缓踱到勾践夫人面前,内侍、宫女全数退下,挑起的幔帐也随着一重重落下,寝宫中变得鸦雀无声。
夫差挑起勾践夫人的下巴,端详着。
“倒退几年还能看得过去,可惜现在老了。年轻漂亮的女人我宫里不缺,可越国的女人,孤家还从没享用过。先从一国之母开始,也不错嘛。还愣着干什么?宫里的规矩,勾践没教过你吗?”
勾践夫人跪着没动。
夫差:“孤家倒是忘了,你们越国本来就是个没有规矩的国家,听说,百姓都是随处野合的,你和勾践也是从野合开始的吧?”
勾践夫人垂头回答:“大王在上,越国的规矩原是有的,只是,臣妾既到吴宫为奴,一切自然都要遵从吴国的规矩,越国的规矩自然用不上了。可是吴国的规矩到底如何,臣妾孤陋寡闻,还要请教于大王。”
夫差:“嗯?好啊,想知道吴宫的规矩,孤家就告诉你。”
夫差上前,一把褪下勾践夫人的上衣,再要出手时,勾践夫人本能地缩起身,反抗着。夫差一把擎起勾践夫人,扔到卧榻上,随即甩掉自家外衣,逼上来。
勾践夫人猛抽出尖利的头钗,对准自己胸口,夫差霍然止步。
夫差:“早就听说越国女人野性不驯,果然不驯哪。反抗孤家,你就不怕祸及勾践吗?”
勾践夫人:“大王如此用强,臣妾也只有以死相从,至于勾践,他已经是大王宫中一名奴隶,大王要杀,随时可杀,大可不必拿臣妾作借口。臣妾死前,只想斗胆再问一句,大王为此杀了臣妾再移罪于勾践,将何以面对世人?大王的雄心是要做天下的霸主吧?臣妾敢问,当大王会盟诸侯的那天到来时,如果有人以越国为例问起大王将如何对待您的属国时,大王将何以作答?大王又拿什么来取信于天下诸侯呢?”
夫差犹豫了一下:“今晚的事情,天下人如何知道?孤家不会这么傻。”
勾践夫人:“人可以欺,天也是可以欺的吗?越国就是因为违背了天意,才会有今日这样的结局,大王甘心违天意而行,臣妾也无话可说,我自行了断就是,不必大王煞费心机了。”
说着,举钗刺向自己胸膛,夫差赶上一步,抓住她的手腕。在夫差大力压迫下,勾践夫人被迫撒手,头钗落到榻上。
夫差:“孤家不会让你这么轻易就死。”
石屋内,范蠡手捧被踩烂的饭团再献于勾践。
范蠡:“大王请进餐。”
勾践盯着沾满泥土已经不成形的黑饭团,缓缓接过,放入口中。泥沙在勾践口中发出嘎嘣嘎嘣的响声,勾践还是把它咽了下去。
范蠡:“臣恭喜大王。”
勾践:“从现在起,一天不离开吴国,一天不许再叫我大王。”
范蠡:“臣,遵命。”
勾践:“你也不必再以臣相称,如果有一天,如果真有那一天的话,越国是我们俩的。”
范蠡:“大……不成,这万万不可。”
勾践:“还不知道这一天有没有呢。你该明白,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奖赏给人了,给你的也只是更多的考验和责任。往后的日子,还不知会有多难,你要做的,也不光是随时提醒我……”
勾践将手中的烂饭团,掰下一半分给范蠡。
清晨,勾践、范蠡走出石屋,拿起靠在墙上的木锨、竹筐。
一驾轻车驶来,停在门口,内侍挑起车帘,勾践夫人穿着头晚的新衣下了车。勾践只瞥了一眼,随即招呼范蠡向外走去。
夫人急急来到勾践面前:“大王,臣妾有话要……”
勾践:“这没有大王,勾践只是大王的一个奴隶,夫人再不要如此相称了。”
夫人:“请相信我,臣妾没给越国和你丢人。”
勾践:“夫人侍奉得大王满意,就是给我和越国争脸了。我要干活去了,有话回来再说吧。”
“大王!”夫人又叫了一声,勾践却头也不回去了。
夫人倚门而泣,泪落无言。
勾践范蠡与一众奴隶在马厩里埋头干活,马爷拎着鞭子走进来。
马爷:“牵马套车,大王要驾车巡城。”
众人放下手里活计,牵马的牵马,拿挽具的拿挽具。
高大的王车静静停在车棚里,勾践牵着两匹马,范蠡扛着挽具,跟随其他马卒一起走来。
辕马刚套好,吴王夫差在侍卫簇拥下出现了,他扫了一眼勾践,径直来到垂首恭迎的马爷面前。
夫差:“你是管马的?”
马爷:“回大王,小人正是。”
夫差指着几匹骖马问道:“这几匹骖马,你说说,哪匹更好?”
马爷有点紧张,边说边察言观色:“回大王,小人觉着,这匹,这匹,大王的御马个个都是神骏。”
夫差只是不住摇头:“看来你这管马的并不懂马呀。”
马爷腿一软,跪下了。
夫差:“起来,听孤家告诉你。要知道马的优劣,除了它们自身,你还得知道主人的喜好,主人喜欢的,才是好的,懂了吗?”
马爷:“小人懂了。”
夫差:“懂了?那你说说,哪匹更好?”
马爷又蒙了:“哪匹……大王恕小人愚钝,小人猜不中大王的心思。”
夫差:“这倒是句实话,告诉你吧,你就是把这几匹马都数一遍,也一样猜不中。”
马爷:“小人这下懂了,这几匹马都不中大王的意,小人再叫人牵几匹来。”
夫差不再理会马爷,踱步来到勾践面前。
夫差:“勾践,这事应该难不住你吧?你说说,孤家要去巡城,要去接受吴国百姓的拥戴,孤家该怎样出现在他们面前,才能赢得最热烈的欢呼?”
勾践:“罪臣只配牵马,不敢在大王面前乱言。”
夫差:“我让你说。”
勾践:“罪臣遵命。罪臣愚见,怎样赢得吴国百姓拥戴,在大王,而不在马。”
夫差:“现在就让你说马。”
勾践:“说马,罪臣比起马爷来更差得远了。”
夫差:“孤家说的马,他不懂,你应该懂。”
勾践:“罪臣有负大王,大王的话,罪臣没懂。”
夫差:“不懂?你到吴国干什么来了,做贵宾吗?”
“罪臣来吴国,是……”勾践思忖着,忽然明白了,“大王的意思,是要罪臣来做骖马。”
夫差微微一笑:“到底是做过越王的,不但懂马,也懂人哪。就不知道拉车的本事如何,还愣着干什么,我的越王大人,吴国的百姓要等不及了。”
不等勾践做出反应,马爷早冲上去,一鞭抽在勾践身上:“大王的命令没听见吗?要你做骖马,那是抬举你,还不赶快谢恩?”说着就来摁勾践的头,“谢恩哪。”
勾践:“罪臣谢大王恩。”
马爷招呼手下:“快,给他套上,大王等着走呢。”
众人七手八脚将勾践拖到骖马位上,不由分说把绳挽套上去。
夫差怡然地看着,忽听旁边范蠡言道:“骖马从来都是成对的,大王,另一份恩遇就请赏给范蠡吧。”
夫差:“你倒是忠心耿耿啊。”
繁华的姑苏城内,街上人来人往。
远处忽然起了骚动,并很快传播开来,人们争相报告着:“大王巡城来了,大王来了。”店铺里、街巷里的各样人等,纷纷向城中大道凑过去,争睹吴王的风采。
“来了,来了,大王来了。”
“咦,大王怎么用人驾车?”
开道的骑兵之后,吴王的马车出现了,果然,骖马的位置被两个人所取代,一边是范蠡,一边是勾践。
大王万岁的呼声里,吴人指着勾践、范蠡尽情嘲笑,夫差立于车首,微笑着与百姓招手致意。吴人受了怂恿似的,益发鼓噪起来。
“大王万岁,让您的王车跑起来吧。”
“跑起来,跑起来啊!”
愈发狂热的鼓噪声里,驭者看到夫差微笑着点了点头,随即迫不及待地扬起了马鞭,向着“骖马”甩出一个响鞭。
勾践、范蠡扯直缰绳努力奔跑起来,吴人的情绪也跟着达到了极致,欢呼声笑声响成一片。突然,一道黑影越过人群,冲入街心,拦在辕马面前,马车骤然停住。
辕马的辔头被一条黑大汉紧紧握在手中,大汉脖子上还系着铁索,但他却毫无畏惧地瞪着吴王。
驭者口中骂着,扬鞭抽过去,大汉手疾眼快,一把抓住鞭梢,顺势一带,竟将驭者从车上摔了下来。
吴人一阵惊呼,护驾的骑兵已将大汉团团围住,吴王举手示意,骑兵暂时没有攻击。
大汉:“士可杀不可辱,吴国如此糟践我们大王,早晚会遭报应。”
夫差:“你是何人?”
大汉:“越国战俘。”
夫差:“要为你们的王鸣不平?”
大汉:“不错,吴国愈是这样,我们越人就愈是不服。”
夫差:“不服?你可代表不了越国,去问问你的王吧,看他怎么说?”
大汉:“不用问,我们越人知道自己的王。”
勾践忽然开口:“你过来。”
大汉放开马缰走到勾践面前,低首行礼:“大王,小人杜野……”
勾践突然发动,抢过身边一名卫士的宝剑,一剑刺入大汉要害。
大汉轻轻喊了一声,眼中满是疑惑地望着勾践。
勾践:“叫杜野是吗?告诉你,越国已经归属至高无上的吴王了,谁不服,就去死吧。”
勾践手上加力,杜野喉间响了几下,大王二字到底没叫出来,带着剑软软地倒下了。虽然咽了气,眼睛还是大大地睁着。
夫差冷冷地开了口:“勾践,谁让你杀他的?”
勾践伏地叩首:“大王,勾践既已降吴为臣,从此只知有吴,不知有越,此人抗拒大王天威,又以不经之言搬弄是非,混淆视听,坏越国臣民一片归善从德之意,罪臣听着一时气愤难抑,是以贸然出手,将他杀了,鲁莽之处,愿受大王责罚。”
夫差:“此人虽愚鲁,倒也是一条好汉,下次不可以了。”
勾践:“罪臣遵命。”
范蠡不动声色地看着。
伍子胥近日一直称病在家,此刻正深衣宽服,在内堂闷闷饮酒,两个年轻的侍女在一旁琴箫助酒。
家臣匆匆进来,奏道:“大人,大王来了。”
伍子胥并不急,喝干了杯中酒,示意侍乐的女子退下,这才缓缓站起道:“拿朝服来。”才说完,吴王夫差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伍子胥叩首见王:“大王亲临,老夫衣冠未整,有失远迎,多有不敬,望乞宽宥。”
夫差:“请起请起,老相国这一病日子可不短了,孤家特意来看看。怎么,看样子正在饮酒赏乐嘛,如此说来,相国的病大见好了?”
伍子胥语带双关:“老夫年事日高,近日更觉大不如从前了,这病,倘若病根不除,要好也难啊!”
夫差:“老相国虽然寿长几岁,可身体一向健朗,到底犯了什么病,太医也诊不出来吗?”
伍子胥:“老夫这个病,太医如何诊得出来?可是大王,未必诊不出来哟。”
夫差:“是这样,那孤家应该早来才是。”
夫差招手,手下捧着盛酒的托盘上来。
夫差:“既然来晚了,这杯酒,就算孤家给老相国赔不是了。”
伍子胥忙叩首道:“老夫岂敢,大王折煞老夫了。”
夫差:“吴国上下,当得起孤家给他赔不是的,也就只有老相国了。”
伍子胥才欠身,听此言忙又揖倒:“大王开恩,再说老夫真要无地自容了。”
夫差搀起伍子胥:“来,先干了这杯。”
伍子胥敬谢而饮,叹道:“大王这杯酒,虽未见得对准了老夫之症,但也足抵得上一剂滋补良药了。”
夫差:“有病光滋补也不行,还得治啊。”
伍子胥:“大王既然来了,老夫的病或许治愈有望了。”
夫差:“看来,老相国的病不在身上,而在心上。”
伍子胥:“大王仅此一言,已见比那些太医高明多了。”
二人相视而笑。
伯�府上。家臣向伯�通报:“禀大人,大王是去了伍相国府上。”
伯�:“果不其然。去吧,叫你的人多留点神,听到什么消息马上报来。”
家臣领命而去,伯�一人踱起步来,走着走着,忽然一笑,语带讥嘲地言道:“老相国,沦落到靠装病来邀宠,你也真该歇歇了。来人。”
家臣匆匆而入,伯�问:“越国进贡的美女到了没?”
家臣:“刚刚到。”
伯�眼睛一亮,“在哪?”
家臣:“暂时安置在馆驿了。”
伯�:“带她们来,我先看看。”
伍子胥府门前,辕马被牵去饮水了,剩下勾践范蠡戴着挽具而立。
勾践:“那个杜野,你认识吗?”
范蠡摇摇头。
勾践:“替我记着这个名字,假如有一天能回去,我要,想法转告文种吧,如能找到他家人,一定要重加抚恤。”
范蠡:“记住了。”
勾践抬眼望着天空,忽然觉得腿边有东西在动,低头看时,一个大眼睛身体精瘦的小女孩吃力地提着个水罐,也正抬头望着他。
小女孩努力将水罐端起来,勾践躬身接过水罐。
罐中水清可见人影,勾践咽了一下干渴的喉咙。
勾践:“你,谁家的孩子?”
小女孩大眼睛直望着勾践,忽然转身跑进相府去了。
勾践一直望到小女孩消失不见。
伍子胥府正堂上,君臣二人正在倾谈。
伍子胥:“大王其实心知肚明,老夫也不用再讲更多的道理,吴国欲北上争霸,必先廓清自家内部,才可能一心对外。而越国就像长在吴国心腹间的一个毒痈,现在不彻底清除它,一旦大王雄心发动,无暇自审之时,它随时有可能长大、发作、蔓延,成为不可救药的致命大患。”
夫差:“相国所言不是没有道理,孤家也为此权衡过许久,别的且不论,单凭杀父之仇,十个勾践孤家也杀了。可为什么几次该杀而不杀,一直留他活到现在,老相国可知孤家心里是怎么打算的吗?”
伍子胥:“大王心思深敏,老夫岂敢妄度?”
夫差:“这话可不像你老相国说的,别人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说说无妨嘛,也让孤家再跟老相国学学度人之术。”
伍子胥离座施礼:“大王如此说,更让老夫诚惶诚恐了。”
夫差:“这又何必呢?孤家与相国你,虽为君臣,可也是老师和学生,学生向老师求教,岂不是世之常情?”
伍子胥:“大王非要老夫猜,老夫只好姑妄言之了。”
夫差:“请讲。”
伍子胥:“老夫以为,大王所以该杀而不杀,皆为太慕古人之虚荣了。”
夫差:“古人之虚荣?怎么讲?”
伍子胥:“大王本意,是欲仿齐桓公之大度,晋文公之谦逊,秦穆公之屈己,以待勾践,以感世人,以树威名,而成霸业。”
夫差:“不错,说下去。”
伍子胥:“大王如此对待您的敌人,诚则诚矣,然则毋乃太迂乎?”
夫差愣了片刻,随即大笑起来,伍子胥倒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伍子胥:“大王,老夫哪里……”
夫差:“毋乃太迂乎,毋乃太迂乎。相国啊,这几个字孤家应该送给你才是。走走,孤家带你去看看,看看我是如何屈己以待敌的?”
伯�府后院里,越国进贡的美女排成一行,伯�一个个看过去,间或还停下来端详一下,越国的特使紧张地跟在后面,伯�每一点头或摇头,都让他紧张不已。
一旁候命的家臣仆役们也凑在一起,指指点点。
伯�走到灵玉面前,眼中似乎一亮,停下来多看了几眼,正要有所表示,身后突然传出一阵笑声。伯�转身望去,只见两个家臣正凑在仲佶身边说着什么,仲佶脸上则挂着一副不屑的神情。家臣察觉到伯�投过来的目光,赶紧捅捅仲佶,仲佶瞄了伯�一眼,脸上神情依旧。
伯�把剩下几个草草看过,转过身来,正碰上越使眼巴巴的目光。
伯�沉吟不语,越使愈发心虚,试着言道:“文种大夫来前特意嘱咐在下,要在下多多致意太宰大人,时间太仓促了,这只是第一拨,以后还会挑更好的送来。这次……大人若有喜欢的,不妨留下两个。”
“唔。”伯�欲言不言,却转身来到仲佶等人面前。
伯�先问家臣:“适才你们笑什么?”
“没,没有,大人,是,是他在笑。”家臣把仲佶供了出来。
伯�转向仲佶:“有什么好笑的?”
仲佶:“就好笑呗,我看你们都挺好笑。”
伯�脸色沉下来。家臣先绷不住了,抢着说道:“大人,是这样,我们在说越国贡来的美女,可他笑话我们,说我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美女。”
伯�的表情反而松弛下来,问仲佶道:“这么说你是见过美女的了,可否跟我说说?”
仲佶仰脸看天,那表情分明在说:凭什么告诉你?
伯�也不生气,反而微微一笑。
伍子胥府前院,勾践、范蠡正在为辕马刷毛,御者老远见到吴王携伍子胥而来,即令二人停下手中工作,回到骖马位置站好。
夫差给御者发令:“驾车,跑一圈给老相国看看。”
御者领命,扬鞭发令,勾践、范蠡拉车在相国府里跑起来。
夫差:“老相国,看见了?孤家就是这样屈己以待勾践的,如何?与相国所度,大相径庭吧?”
伍子胥不以为然地摇头:“大王杀又不杀,只是一味地加以侮辱,这不是令其更生报复之心吗?”
夫差:“报复之心,孤家何惧之有?就怕他始终藏着,不露出来,那样倒不好对付了。孤家之所以对他多施侮辱,目的也就是想让他忍耐不住,自己暴露出来。”
伍子胥:“要是对手始终就不暴露呢?”
夫差:“不暴露?怎么可能?除非他是真心臣服了,要是那样,孤家又何必要杀一个真心臣服的有用之人?”
伍子胥:“大王差矣,您把勾践看得太简单了。”
夫差:“孤家倒觉得,是你把勾践看得太不简单了。在你心里,始终就认为勾践比孤家更强,是吧?”
伍子胥:“现在当然是大王强,不过将来怎样,老夫确实担心。胜负强弱,从来都是可以互换的,大王若不趁现在主动……”
夫差截然打断对方:“那我就等他强起来,如果他能有那一天的话,相国也不妨等等看,看孤家如何征服勾践,征服人心!”
伍子胥喟叹:“老夫的心病看来治愈无望了。”
夫差:“相国何必如此大的牢骚?勾践不是就在我们掌握之中吗?莫非你担心他会突然变作一只鸟飞走不成?”
伍子胥:“不说了,不说了,再说,老夫要对大王不敬了。这样吧,大王如果诚心要考验勾践,老夫建议,您把范蠡给我,勾践没了范蠡,恐怕还好对付一些。”
夫差一笑:“说到底,老相国还是怕孤家对付不了勾践哪。也罢,相国一片忠心,孤家成全你就是了。”
马车在夫差面前停下,夫差登上马车,卫士奉命解开范蠡。
卫士:“大王命你留下。”
勾践闻言往范蠡这边看了一眼,二人目光刚一接触,就听侍从喊道:“大王起驾还宫!”
不待鞭声响起,勾践闷头拉车而走,范蠡站在原地,望着他们去远了。
依然是伯�府后堂,大盘的烤肉已被仲佶吃得所剩无几,空酒坛子更是并排码了好几个。
伯�:“那天在江边,我就很钦佩你的勇气,今日一番豪饮,果然更显英雄本色啊。”
仲佶已经醉得不轻,舌头打着卷说道:“几坛酒算什么?再有几坛,照喝。”
伯�示意,手下又抱来一坛送到仲佶面前。
伯�:“你师傅也一定很能喝吧?”
仲佶:“师傅?什么师傅?”
伯�:“听我的手下说,你不是有个漂亮的师妹吗?有师妹怎会没师傅?”
“施妹,你想哪去了?施妹是施妹,不是师——”仲佶警觉起来,“想打听我施妹啊,你这点酒还差得远呢。不喝了,不喝了,给我弄罐凉水来。”
家臣又递上盛得满满的一个陶罐,仲佶接过来,送到嘴边,又放了下来:“是酒,我闻得出来。不喝了,我找凉水去。”
仲佶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家臣拦也拦不住,伯�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伍子胥府客房。
范蠡身穿破麻片独坐室中,仆人手捧簇新的华服侍立一旁。
家臣陆甲颇不耐烦地催道:“我们可是奉相国之命而来,你倒是换不换?”
范蠡:“既然是相国的命令,请把礼服放下,外面等候。”
陆甲:“不成,要是不看着你,做出点什么事来,我可担待不起。”
范蠡:“你不是刚来相国府吧?”
陆甲:“那当然,我在相国府十年了。”
范蠡:“呆了十年,却连宾客更衣的规矩都不懂,是你笨呢还是相国府本就没规矩?”
陆甲:“相国府没规矩?你好狂妄的口气!告诉你,相国府的规矩是给士子大夫准备的,你算什么东西?相爷优待你,那是……”话没说完,策士端科徐步进屋,陆甲忙上前执礼。
端科扫了陆甲一眼:“相爷的贵宾,尔等怎可如此无礼?”转身对范蠡道,“范大夫,失礼了,在下前堂谨候。”
陆甲等随端科躬行退出,将门合上。
范蠡开始更衣。
客房外前堂,陆甲一脸不解之情:“端科大人,小的有点不明白,他不是越国来的奴隶吗?”
端科:“奴隶?不错,他是个奴隶,可这个奴隶在相国大人眼里,比你比我比我们俩加起来还重要得多。”
陆甲惊讶道:“这?比大人你还重要?不会吧?”
端科:“小心侍候吧。否则,相国大人斥责下来,别怪我没提醒你。”
破石屋内,火塘发出的光亮下,勾践疲惫地坐在地上,双脚肮脏不堪,上面还沾着污血。
夫人端来一瓦盆清水,跪在勾践脚边,用麻布为他轻轻擦洗,洗去泥污的脚底露出一根嵌入颇深的竹刺。夫人取下头钗,小心地拨起刺头。
勾践疼得眼皮直跳。
夫人:“大王请忍耐一下。”
勾践:“别叫我大王。”
夫人猛地拔出竹刺,勾践忍不住哼了一声,鲜血从伤口冒出来,夫人用手按住,“再忍一下,就好了。”
短暂的静默,夫人失去头钗管束的发髻无声地披散下来,夫人下意识地将遮眼的头发甩开,这个动作却引得勾践心头忽然一动。
简陋而静谧的石屋,茅草盖成的屋顶上有点点星光无意地洒进来,头钗静静地浸在水盆里,有意无意地闪烁着点点昔日的宝气珠光,这情景在勾践眼中幻成吴王宫中的想像——在吴王夫差欣赏的目光下,夫人缓缓取下头钗,黑发如瀑静静地倾泻而下。夫差眼中光芒渐盛,缓缓近前——
夫人松开手,勾践的脚底板迅速恢复了血色,但伤处不再有鲜血流出。
“好了。”夫人才抬头,却发现勾践的眼神有些不对,没容她细想,勾践已纵身将她扑倒。
凝视中,勾践猛然扯开夫人的衣裳,又去扯自己的。
夫人任由勾践施为,闭着的眼睛里却有泪水淌下来,口中下意识呻吟般地唤着大王。
勾践动作不停,同时诅咒般低吼着:“不许叫大王,大王是他,我是勾践,勾践。我是你男人!我是,我是!”
夫人:“勾践,勾践……”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来,二人受惊而起,不待掩好衣裳,门已被一脚踹开,一支耀眼的火把首先伸进来,将石屋内照得通明,二人之狼狈也尽露无遗。
火把后渐渐现出内侍一张嫩白嫩白的脸,既带讥嘲,又含轻蔑,还有从鼻腔深处发出的一声轻哼:“等不及啦?大王可不喜欢看见你这样,还愣着干什么?起来走吧。”
夫人掩好衣裳,望了勾践一眼,勾践早把目光移开,夫人垂头默默地随着内侍走了。
关门声响起来,火光被挡在了门外,关门时带起的风把石壁上的火烛也吹熄了,石屋里只剩下火塘内明明灭灭的残亮。
残亮渐渐恢复了勾践的视觉,石屋也渐渐现出它内部简陋的轮廓,勾践身边还是那盛水的瓦盆,水盆中头钗还在,偶尔还闪烁出一两点珠光。
勾践捞起头钗,抓在手里,将它缓缓举高,举高……
恍惚间,范蠡的声音在幽深的黑暗中响了起来:“忘掉为王的高傲,忘掉男人的仇恨!学会服从,学会忍受,学会谦卑,这样才能活下去。活下去!”
勾践高擎着双手,表情木然而坚忍,一盆冷水顺头淋下,将勾践全身淋透。勾践喃喃自语:“我不是大王,也不是勾践,我是奴隶,奴隶,奴隶……”
伍子胥府正堂,烛光辉映,伍子胥一身华服,正襟危坐,端科报告范蠡已到。
伍子胥:“有请。”
端科:“有请贵客。”
范蠡一身华服,潇洒飘逸步入正堂,陆甲等臣仆颇有距离地跟随在后。
范蠡行至中央,单膝跪地朗声道:“罪臣范蠡拜见上国大将军、相国大人。”
伍子胥起身迎接,引范蠡入座。
范蠡:“亡国之臣,抵罪之奴,何当如此礼遇?相国大人最好还是放我去饲马吧。”
伍子胥微微一笑:“是龙,不管困于浅滩还是蛰于深渊,终归是龙。老夫不管你是奴隶还是亡臣还是越国有名的美君子,在我眼里,你就是人中之龙,是英雄,老夫自然要给你英雄的礼遇。怎么,是不是我的家臣对你无礼了?”
范蠡身后的陆甲听到此言,一时大恐。
范蠡并不看陆甲:“他们都是照相国吩咐去做的,并无任何不礼之处。”
陆甲暗暗松了口气。
伍子胥:“那么你是对老夫会稽山下一意追杀你的举动不肯释怀吗?其实,范蠡的大名对于老夫早已如雷贯耳,我那天是故意装作不认识你,其用意,不用我说,你心里一定明白吧。”
范蠡:“大人如此之言,实在抬举罪臣了,罪臣现在是相国大人手下的奴隶,生死休咎,皆由大人一言而定。”
伍子胥:“一言而定?老夫说话你当真肯听吗?”
范蠡:“主人的命令奴隶可以不听吗?”
伍子胥:“既然这样,老夫要你做我的座上客,以你范大夫的品格素养,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范蠡:“敢不从命。”
伍子胥:“请入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