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囚-越王勾践

吴军大营外旌旗猎猎,戈戟闪光,士兵精神抖擞,尽显威武的阵容。

越国文武臣僚去冠跣足,伴着已解除武装的近百人卫队,簇拥着两辆囚车远远行来。

头辆囚车内,越王勾践披发跣足,自缚其身,口衔玉璧,负荆右袒。

第二辆囚车罩着幔布,里面显然是勾践夫人。

投降的队伍行至吴军阵前,被一排高大威武的铠甲骑兵迎面截住。

侍从打开囚车门,放下勾践与夫人,夫人脸上裹着一层面纱。

勾践在前,夫人在侧,范蠡、文种、计倪分别捧剑,捧玺,捧冠跟随其后,徐徐前行,来到吴军阵前开阔地带,齐刷刷跪下。

范蠡:“越国君臣请降于吴国大王麾下,请大王受降。”

吴军阵内一片肃然,盾甲无声,范蠡连着喊了三遍,吴军阵门方始大开,吴王夫差乘车缓缓而出,伍子胥、伯�、外国使节及文武大臣尽随其后,鱼贯而出。

吴王一行行至距勾践三五步远处,站住了。一侍从上前,摘下勾践口中玉璧,捧至夫差面前。夫差取长戈,挑过玉璧,随意将它挂在马笼头上,吴军队中响起一阵欢呼。

勾践笔直跪立,面无表情。

夫差手中长戈掠过勾践,不经意间指向勾践夫人,夫人面对闪光的戈头,身体情不自禁抖着。

勾践虽然丝毫未动,表情却有了些微变化。

长戈挥起,一闪,夫人惨叫一声,摇摇欲倒。

高高扬起的戈头上挑着夫人的面纱,头钗也穿在面纱上,晃动着。

吴军阵中响起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

夫人头发散乱,苍白的面容深深埋了下去。

勾践还是直挺挺地跪着,眼下的肌肉却在一跳一跳地抖动。

文种膝行向前,念诵降辞:“东海罪臣勾践,不量功力,与王为敌,上负于天,下罪于民,万死有余辜。今举国来降……”

夫差:“等等。”

文种停下,勾践略抬了抬眼。

夫差:“你是谁?”

文种:“小人,东海罪臣勾践帐下文……”

夫差:“你不是勾践吧?”

文种:“小人不是。”

夫差:“今日来降的不是勾践吗?勾践在不在?”

勾践抬起头,面向夫差。夫差却只扫了他一眼,更提高了声音问道:“勾践在不在?”

文种:“禀大王,勾践来了,现跪在大王马前,负荆请降者就是勾践。”

“勾践在不在?”这一遍,夫差的声音里已有了怒气,杀气。

勾践:“罪臣,勾践在。”

夫差把目光缓缓扫回勾践身上,定住:“勾践,越国的降辞,孤家要你来念。”

勾践仰头面对夫差,目光里虽没了桀骜不驯的霸气,但也不见有丝毫的谦卑。

勾践:“勾践敢问大王,越国君臣今日举止行为,可有失礼之处?”

夫差:“你也配跟我谈礼?没忘了你是做什么来的吧?”

勾践:“勾践不敢忘。”

夫差:“我要你亲自诵降。”

勾践以沉默作着最后的抵抗。

夫差:“勾践,你不是投降来的,你是挑战来了。好,不管你是投降还是挑战,孤家都接着你的。回营!”

王车勒转车头,众随行者跟着勒转马头。

范蠡文种一行频视勾践,眼中皆现焦急之色。

伯�怨怪的目光,伍子胥嘴角撇出一丝不屑。

“大王留步!”勾践一声大喊,空气为之一窒。

转了一半的王车停住,带缰的手纷纷勒停坐骑。

勾践仍然跪得笔直,目光却垂向地下,口里迸出的每一个字都似乎有千钧之重。

勾践:“东海罪臣勾践,不量功力,与王为敌,上负于天,下罪于民,万死有余辜。今举国来降,勾践愿为大王臣奴,妻为妾侍,财物宝器,尽归上国,惟大王受之。”

诵毕,勾践埋首不起,三位陪臣赶紧举物齐应,“请大王受降。”

夫差不动声色,伯�暗示下,三名侍从上前,分别取过宝剑、国玺和王冠,献与夫差。

夫差单接了宝剑,审视着,立刻就发现了那道新补的断痕。夫差暗暗加力,宝剑弯着弯着砰一声断了。

伯�高赞:“大王神力!”

侍从随声附和,军中又是一阵欢呼。

夫差:“勾践,这就是你引为骄傲的王者之剑吗?”

勾践:“罪臣不敢,罪臣狂妄无知,王者之剑只有顺天承命的大王才配。”

话音才落,夫差身后却传来一声冷哂,夫差回首,正与伍子胥目光相遇。

伍子胥:“大王可否把剑与老夫一观?”

夫差将断剑递与伍子胥,伍子胥稍加审视,抬头言道:“大王可知,剑为何是断的?”

夫差:“为何?”

伍子胥:“这是故意砸断的。”

夫差、勾践脸上的表情都有了变化,不等夫差发问,伍子胥又问:“大王可知勾践为何要故意毁剑?”

夫差:“为何?”

伍子胥:“正如他适才所言,王者之剑只有顺天承命的大王才配,而在勾践心中,根本不认你是王,所以你也不配用这把剑,否则一把呕心沥血铸成的王者之剑勾践怎会让它断掉?剑已经废了,扔在地上连个士兵也不会去捡它,只够回炉做个铧犁了,而这就是他要献给大王的王者之剑。大王,勾践虽然已经跪在您面前,口中称臣,负荆请降,但是,适才他的表现,还有这把剑,已将勾践的不臣之心、不敬之意、不服之志揭示无余了。”

夫差接过断剑,掷到勾践面前。

夫差:“勾践,你有什么话说?”

此刻勾践已显得平静了许多,缓缓言道:“罪臣妄拒天威,死有余辜,既蒙大王恩赦许降,本不该再说什么,一切听凭大王发落就是。然伍相国以剑论心,说勾践有不臣不敬不服之罪,罪臣无以为辩,但罪臣也有一句以剑论心之言要说与大王,惟大王明断。”

夫差:“讲。”

勾践:“伍相国所言不差,剑是勾践自己毁断的。先是罪臣派文种下山乞降,大王不许,罪臣走投无路,一时只想到毁剑焚器,与国人共赴一死,但毁剑容易,求死却并非易事。罪臣几番自省之后,终未死成,又派范蠡下山,此番得蒙大王许降,罪臣喜不自胜,为补罪愆,特意使人连夜补剑。罪臣之窃意,正是要使曾经狂傲一时的勾践之剑亲自断于大王之手,借以昭示天下世人,以前那个越王勾践从此不存在了,以后的勾践只是大王的臣仆奴隶。大王明鉴,罪臣所以献断剑于大王,正是为了表明勾践的敬畏之心,臣服之志。”

勾践一番涕零之辞,说得满场鸦雀无声。

夫差沉吟不语,脸色却已缓和下来。

伯�见机,连忙凑上来:“大王。”

夫差:“嗯?”

伯�:“所谓古之伐国者,服之而已,今日勾践已服,越国已服,大王又何求焉?臣以为,您要求的该是越国之降对其他邦国的影响,您要求的该是王者的仁义在世人心中的威望啊。”

不等夫差点头,伍子胥发话了。

伍子胥:“大王,老夫这里也有一句话。”

夫差:“相国请讲。”

伍子胥:“吴与越本来就应该是一个国家,今日上天将越国赐予吴国,大王若不顺天意而取之,终有一天,天意会转到越国一边,那时,大王会后悔的。”

伯�:“老相国危言了吧,勾践现已臣服于大王脚下,越国也已经是吴国的附属了,吴、越不是已经一家了吗?”

伍子胥:“勾践不除,越国永远都是越国。大王,不吃掉他,总有一天,他要反过来吃掉你,当断不断,后患无穷!”

伯�:“大王,不可为一只死老虎失信于天下呀。”

夫差自信地挥了挥手,打断二人的争论:“你们的意思孤家知道了,孤家自有决断。”说着转向勾践,言道:“勾践,你既有勇气来降,孤家且当你一回信人,不杀可以,但你要来吴国,做孤家的臣奴,你的夫人也要来。越国残余的武装,要全部缴械。”

“罪臣从命,谢大王不杀之恩。”言罢,勾践深深叩下头去。

范蠡等随勾践叩首谢恩,伯�率众臣使节上前恭贺,惟伍子胥面色严峻,愤然挥鞭,鞭声引来众目睽睽,伍子胥全然不顾,勒马掉头而去。

夫差显得有些尴尬。

烈日当头,吴兵押解着勾践一行走在返城辞庙的路上。勾践大汗淋淋,那些老臣、后宫女眷从来没受过这种罪,更是勉力难支,渐渐地开始有人倒在路上。吴兵戴着抢来的斗笠,冲上去毫不留情地鞭打那些倒在地上的弱者,惨叫声一阵一阵传入勾践耳中。

勾践听不下去,几次欲站住与吴兵理论,都被形影相随的范蠡、文种阻止。

后队又发出宫女的惊呼:“夫人!夫人晕过去了,夫人!”

勾践不顾范、文二人劝阻,毅然反身回头,整个队伍都跟着停下来。

勾践才走几步,即被一匹高头大马拦住去路,马上坐的是吴军将领公孙举。

公孙举:“勾践,是不是不想回都城了?好啊,我现在就派人送你去吴国。”

勾践:“将军大人,返城辞庙乃是你家大王洪恩,罪臣岂敢辜负?”

公孙举:“想回就快走,少给我找事。”

勾践:“天太热,这样反而走不快,罪臣想求将军大人权宜一番,改成白天休息,晚间行路,这样可以更快……”

公孙举打断勾践:“不行。勾践,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这儿,是我说了算。走!”

随着话音,公孙举的鞭子已经挥落,文种上前一步,替勾践挡了这一鞭。

范蠡:“大王,走吧。”

勾践紧抿下唇,被范蠡劝走了。

大道上,长长的队伍缓慢行进着。路边出现一座村庄,几道灰烟从村中升起来。疲惫的越囚、吴兵的目光都瞄向村庄。

吴兵伍长凑近公孙举:“将军,那里像是有人烟,要不要属下去看看,给将军寻点好吃食?”

公孙举:“本将军不要。我看是你们想打牙祭了吧?”

伍长笑道:“嘿嘿,属下什么也瞒不过将军,士兵们走了半天,嘴里寡淡得很。”

公孙举抬头看看日头,下令道:“既然这样,把他们都带过去,歇过晌午再走。”

伍长兴奋地领命,随即颠颠地招呼士兵去了。

村中断壁残垣,一派劫后惨状,勾践一行被押进几间半塌了顶的房子,许多人一屁股坐到地上,再也动不了了。

吴兵留下几个人看守,余下的都到村中找东西去了。他们冲入相对完好的房子,打锅砸罐,一通翻找。

两小兵从屋里出来,几乎两手空空,显然很不满意。

“好东西都让先来的拿走了,咱受苦受累不说,还什么都捞不着。”

“摊上这么个破事,倒霉透了。”

一小兵突然吸了吸鼻子,指着前方道:“闻到没有,饭香味,那边看看去。”

断墙边,灵玉后生打扮,一身素孝,正守在露天的锅灶烧东西。断墙边躺着已经半死不活的她的娘。

灵玉把煮熟的糜粥盛入罐中,小心翼翼捧着罐走向母亲。

只顾低头护罐的灵玉一下撞到了小兵身上,没等她反应过来,粥罐已被抢走了。

“你们……”灵玉不知说什么好,两个小兵早蹲到一边抢着喝起粥来。

“真香,哇,好烫。”

“还有肉哪,是鱼肉。”

“后生家,你粥烧得不赖呀。”

灵玉上前一步,又定住:“两位大人,粥是给我娘救命的,她两天没吃东西了。大人给我娘剩一口吧。”说着探手入怀,再摊出来,“我,拿这个给你们换。”

两小兵吞着粥朝灵玉瞥一眼,两对眼睛立时直了。

灵玉手上托着一支闪亮的金钗。

一小兵先到一步,抢到了金钗,另一个不舍不休地与之纠缠起来。

“哎哎,给咱俩的,你怎么独吞?”

“你再跟他要去。”

“他还能有?”

“那可没准。”

捧粥的小兵将目光转向灵玉:“后生家,还有没有?粥可在我这儿,没有?甭想喝粥。”

“大人,我就这一支了。”

“别的也行,好东西就行,快拿来。”

“大人,真的没有了。”

“胡说,让我翻翻。”

小兵说着,放下粥罐就动手,灵玉慌乱抵抗着,小兵摸到灵玉胸前,突然一缩,愣了片刻,大叫起来:“女的!是个女的,一个姑娘家。”

抢到金钗的小兵闻声凑上来:“是吗?怪不得身上有这东西,让我也来翻翻。”

灵玉躲闪着退向墙边,灵玉娘强撑病体站起来,上前欲挡,被小兵随手一推,随即跌了出去,扑倒在地不动了。

灵玉扑到娘身边,连声呼喊:“娘!娘!”

两个小兵全然不顾灵玉娘的生死,目光垂涎逼了上来。

村内,后宫女眷在破祠堂内休息。勾践推门进来,宫女们忙起身行礼。

勾践:“夫人呢?”

宫女甲:“夫人在后面休息。”

勾践撩开临时遮起的幔帐走进去。

宫女们才转身,灵玉神色惊慌衣衫不整地一头撞进来。

灵玉:“吴兵追我,救救我。”

宫女们面面相觑。

灵玉:“他们要污辱我,求求你们,救我……”

众宫女有些不知所措,此时幔帐挑开,勾践出现。

众宫女:“大王。”

灵玉望着勾践,以贵族大礼叩拜下去。

灵玉:“亡将灵姑浮之女灵玉,叩见大王。”

勾践走上前,扶起灵玉:“你是灵姑浮的女儿?”

灵玉含泪点头。

两小兵追到祠堂外,站住。

“进去看看。”

“走。”

两小兵破门而入,眼前突现一大片宫女,不觉一愣。

“哟,跑越王后宫来了,这可都是女的。”

“勾践用过的,咱不要,咱就要咱那一个。”

两人审视众宫女,其中并无灵玉。

一小兵看见了挡起来的幔帐,指道:“说不定在那后面。”说着,走过去伸手撩帐,一宫女叫道:“不可以,里面是夫人在休息。”

“夫人怎么了?勾践也得管我们叫大人。”抢到金钗的小兵对另一个吩咐道:“你在这儿看着她们,我进去。”

“哎哎,干吗让我看着?你,找着了不兴独吞啊。”

里面传出小兵的声音:“在这儿呢,找着了。你给我出来,走不走你?啊!”

留在外面的小兵听到惨叫声,一愣,来不及细想,挑帐而入,随即也是一声惨叫,转身又往外跑,胸前已满是血迹。

小兵才跑到门口,一把匕首从幔帐内飞出,正中他后心。

小兵:“勾,勾……”

勾践走出幔帐,来到垂死的小兵面前,面无表情地俯视着。

小兵:“勾,勾践……”

破祠堂外不远空地上,越国囚虏们被吴兵押至此处会合,准备上路。

灵玉换成了宫女打扮,夹在她们行列中。

伍长慌张地跑到公孙举面前。

伍长:“将军,我手下两个士兵不见了。”

公孙举:“我不是命令过,谁也不许离开村子吗?”

伍长:“报告将军,放哨的士兵我都问过了,谁也没看见他们离开。”

公孙举:“你是说,他们就在村里不见了?”

伍长正要说话,祠堂内传出喊声:“找着了!找着了!将军,他们在这儿呢。”

公孙举、伍长走向祠堂。

众宫女惊慌的神色都被范蠡看在眼里,他的目光最后落到勾践身上,勾践无动于衷。

破祠堂内,翻开的柴草堆中露出两个小兵的尸体。

公孙举眉毛拧了起来。

公孙举沉着脸来到越囚队伍前,声音像雨前的闷雷:“谁杀的?有种站出来,不然我杀你们十倍,给我的手下抵命。”

越囚队中无人反应。

公孙举踱过越囚队前,随手点了四个,吴兵不由分说将他们拽出行列。这四人两个是宫女,两个是勾践手下臣僚。

公孙举马鞭挥落,四个人登时倒在血泊中,只留下几声轻微的呻吟。

公孙举扫视着仍然沉默的众人:“有种杀人,却没种站出来,难怪你们打败仗,个个都是孬种!再给我杀。”

吴兵又冲进队中去拽人,灵玉忍不住要站出去,却被勾践夫人紧紧拽住。

又有两男两女被拽到路边,公孙举马鞭再次举了起来,勾践叫了声“住手”,一步跨出行列。

公孙举:“你早该出来了,勾践。”

勾践:“人是我杀的,把他们都放了。”

公孙举:“你命令我?”

勾践:“罪臣岂敢?”

公孙举:“你已经敢了,看来还得让你明白明白,现在谁是主人?”

公孙举马鞭挥落,这四人又倒下了。

公孙举:“要不是你藐视本官,他们兴许还能不死。记住了,这是你的错。”

勾践:“罪臣记住了。”

公孙举:“现在我问你,为什么要杀他俩?”

勾践:“他们闯入祠堂,想要侮辱罪臣的夫人。”

公孙举:“说谎。他们又没饮酒,如何会做出这等事?”

勾践:“是否饮酒罪臣不知,但他们趁罪臣贱内病弱之危,欲行侮辱却是事实,如若不然,何以会死在祠堂内呢?”

公孙举:“勾践,你以为我会信你吗?”

勾践:“罪臣只求讲清事实,信不信是大人的事。”

公孙举:“别以为我不能杀你,你就可以把他们的罪过都揽过去。即使你认了,本官一样要杀你们十倍,十命抵一命,看谁还敢再犯?”

勾践怒火上涌:“大人,你!”

公孙举:“我要让你们知道,该怎么做奴隶!”

吴兵冲入队中,往外拉人,宫女的惨叫声声不断。

灵玉被夫人藏在衫袖下的手死死拽住,只得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勾践咬得嘴角出血,握拳的手上青筋暴涨,随时都有可能扑向公孙举。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勾践的拳头,是范蠡。

范蠡:“将军说得对,越王是该学学如何做吴国的奴隶……”

勾践甩开范蠡,一拳打在他脸上。范蠡栽倒在越囚队中,文种上前将他搀扶起来。

公孙举冷眼旁观,眼角眉梢尽是讥嘲之意。

留下路边躺了一地的尸体,吴兵押着越囚们出村而去。

会稽山下、江边,投降的越军在吴军监视下一一缴械,各种兵器堆成了几座小山。

伍子胥、伯�各立在自己的战车上监视着。

缴械后的士兵一一经过吴军审查,部分没受伤的被挑出来,站在了一起,仲佶也在其中。

吴军将领站到他们面前,训道:“遵相国大人之命,你们这些人被赦无罪了,过去给相国大人叩个头,滚回你们的家老老实实种地去吧。去啊,愣着干什么?学学你们的王勾践,叩头谢恩去啊!”

降兵犹豫着,陆陆续续走向伍子胥战车。

仲佶也跟着走,路过训话的吴将时,忽然站住了,手指着没被赦免的那部分越兵,问道:“他们怎么就不叩头啊?”

吴将:“怎么,你想跟他们一伙?告诉你,他们就是叩头谢恩也不放。”

仲佶:“为什么?”

吴将:“为什么?因为他们身上都有伤。”

仲佶:“有伤怎么了?”

吴将:“你哪来那么多嗦?再嗦我马上给你添个伤,让你跟他们一伙去。”

仲佶:“你?论打你可不是我对手。”

吴将:“嘿,稀罕哪!越国都败了,就剩你一个小兵还嘴硬?我让你硬……”

吴将出其不意拔剑就刺,仲佶一闪一靠一拧,麻利地把吴将摔了出去。

仲佶指着狼狈往起爬的吴将笑道:“我说你不行吧。”话音未落,好几个吴兵已经冲上去,但一转眼的工夫,都被仲佶打倒了。吴将爬起来,指挥更多的吴兵围了上来,终于将仲佶扳倒在地。吴将拾起摔丢的宝剑,挺剑逼向仲佶,正要动手时,身后忽然有人说话了,吴将闻声而止,众吴兵迅速闪出一条道来,伍子胥出现了。

伍子胥:“放开他。”

吴兵听命放开仲佶,仲佶吐着嘴巴上的泥土站起来,一脸的不服气。

伍子胥:“你想知道那些人为什么不能赦免吗?老夫告诉你,因为他们身上都带伤,而且这些伤都在前面,由此可以认定他们是勇士,是吃人的猛虎,放虎归山的事老夫不干,老夫要把他们带回吴国,分给吴人做奴隶,煞掉他们的勇气。”

仲佶:“你不是想用这些话煞我的勇气吧?我也告诉你,我的勇气不比他们差,我在战场上杀了十六个吴兵,我也没受伤,想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的兵太差劲了。”

伍子胥望着仲佶,点点头:“你的话有一点说得不错,老夫是把你们这些没受伤的看低了。越国剩下来的五千兵个个都是吃人的猛虎,老夫一个也不放了,都带回吴国去。”

仲佶喊起来:“你这人不公平,要打就打,圈着人不放算怎么回事?我还要回去……”

吴将从侧面一脚踹倒了仲佶。

吴将:“相国大人英明。大人,末将有个不情之请,这个人,就赏给末将吧。”

伍子胥点点头:“可不许杀他。”

吴将:“谨遵大人之命,末将不杀人,只煞他的勇气。”

吴将得意地走近仲佶,正要说话,一直旁观不语的伯�说话了。

伯�:“等等。这个人我要了。”

伍子胥略感意外:“太宰看上他了?”

伯�:“不错,他虽然是敌人,却也是勇士,我不能眼看着一个勇士任自己手下败将随意折辱。”

仲佶望着伯�,觉得有些意外。

黄昏,越国都城外,勾践一行拖成长长的行列疲惫地走来。

路边不断出现阵亡的士兵和平民百姓的尸体,还有时远时近的哀哭声。

队伍中出现了小小的骚动。

文种:“大王,咱们到了。”

勾践抬起头,眼睛渐渐睁大了。

越国都城在暮霭中显出黑沉沉的轮廓。城头硝烟未散,越军阵亡者的尸体还挂在城垛上。

越国百姓在吴军皮鞭驱使下正在拆毁城楼。

看见了都城,以勾践为首的这些越囚像是被注入了兴奋剂,脚下的步子不觉加快了。

城楼愈来愈近,上面活动的人形也能看清楚了。

勾践的脸上也莫名地泛起阵阵激动,似乎城头那个硕大的“越”字含有某种魔力似的,给了他复苏的力量,让他一时忘了失败的耻辱和沮丧,他高昂着头,越出行列,有点忘乎所以地径直向城下大步走过去。

勾践走着,走着,紧闭的两扇城门忽然缓缓向他拥过来。

勾践站住,迎着缓缓张开并倒下的硕大城门,一时似乎有些木讷,人的喊声,门的呻吟,沉重的撞击声混合在一起,引发了他的幻觉……好像万众欢呼,迎接他胜利凯旋似的,而得胜的勾践骑在高头大马上,被欢呼者簇拥着,冉冉飘向城头……轰然一声巨响,勾践猛醒,城门倒了下来,砸起的烟尘冉冉上升,紧接着,在他亲眼注视下,城楼也坍塌下来,更多更浓的烟尘把都城淹没了,把站在城门下不远的勾践也淹没了。

欢呼声清晰地响起来,这次不是幻觉,那是吴兵得胜得意的欢呼声。清清楚楚,直逼耳鼓。

夕阳缓缓降下,尘埃缓缓落定,勾践成了一个土人,一个雕塑,而刻着大字的城楼永远不见了,惨淡的余晖从倒塌的城门裂隙中呈现出来,映射在土人一般的勾践眼中。

城外山坡上,临时的露天营地四周,都有吴军士兵在巡弋。

勾践两眼直直地盯着篝火,神情入定一般。范蠡无声走来,坐下。

范蠡:“遵大王旨意,夫人已将剩下的宫女全部遣散了。”

勾践:“公孙举没刁难吧。”

范蠡:“文种去疏通的,也不知怎么,竟然就同意了。”

勾践:“明日辞庙的祭品,都备好了?”

范蠡:“文种亲自操办,都备齐了。”

“文种,能臣啊。”勾践转过脸望着范蠡,“白天打你那一下,出手太重了。”

范蠡:“大王当时情绪悲愤,幸好对臣发了,公孙举才没再得逞。”

勾践:“我对不起你和文种,是我辜负了你们。”

范蠡:“大王,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谁?”

灵玉捧着粥罐无声走来。

勾践:“灵玉?”

灵玉:“大王,这是我煮的糜粥,大王用一点吧。”

勾践问范蠡:“不是把她们都遣散了吗?”

范蠡:“是遣散了。灵玉,你怎么,又回来了?”

灵玉:“大王,范大夫,灵玉没走,灵玉想留下来侍奉大王和夫人。况且,你们就是要我走,我也没地方可去了。”

勾践:“灵玉,你知道,辞庙之后,我和夫人就要去吴国侍奉吴王了,我们已经用不着任何人侍奉了。”

灵玉:“灵玉愿随大王和夫人去吴国,如果不能侍奉大王和夫人,情愿替大王和夫人去侍奉吴王。为了我,枉死了那么多人,还牵累大王也……”勾践示意她不要再说,灵玉仍坚持言道:“灵玉恳求大王,就让我留下吧。”

“不行,你决不能去吴国。在那儿,我们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又拿什么来保护你?不行,那种情形我不想再看见了。”勾践语气坚定,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灵玉:“大王!”

勾践:“范大夫,送她走。”

灵玉:“大王,灵玉发誓,此去绝不再牵累任何人。”

范蠡:“灵玉姑娘,随我来吧。我有话跟你说。”

灵玉随范蠡来到僻静无人处。

范蠡:“灵玉姑娘,恕我直言,在你心里,侍奉大王和夫人不是你的目的,你最终想的是到吴国去,寻机复仇,我说的不错吧?”

灵玉沉默了片刻,低声道:“灵玉不敢欺瞒范大夫,但小女想要报的绝不仅仅是父母家仇。”

范蠡:“我相信你,但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你是和大王、夫人一起去吴国,那不管你做什么,都会牵累到大王和夫人,你又如何杀吴报越?”

灵玉忽然跪下,给范蠡叩首,范蠡连忙将她搀起。

范蠡:“不必这样,有什么话姑娘尽管说。”

灵玉:“灵玉家破人亡,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范大夫,你是最有办法的,求你指给小女一条明路吧。”

范蠡:“若要听我劝告,我还是希望你能离开这里,我会托文种大夫安排你到……”

灵玉:“灵玉不离开这里,就是死,我也不会离开。”

范蠡:“如果你决心已定,那好吧。”

临时营帐中,文种正与手下在帐中整理各种册籍文簿,范蠡携灵玉悄然走了进来。

文种目指灵玉,问范蠡:“这怎么回事?”

范蠡:“灵玉姑娘坚决要留下来,大王不同意,可是我答应她了。你先安排她暂避一下,等明日我陪大王和夫人上了路……”

文种:“先等等,怎么是你陪大王和夫人上路?去吴国的应该是我。”

范蠡指着一地的文簿,“你去?你去了这一摊子怎么办?谁来管?”

文种:“你呀。我这不是正在整理,准备交给你嘛。”

范蠡:“一直就是你管着,交给我干什么?越国的每一笔账其实都在你心里,要想守住这份家业,没我行,没你可是不行。别争了,去吴国有去吴国的难处,守家更有守家的艰辛,你就勉为其难吧。灵玉姑娘,我走以后,你就跟着文种大夫,他会安排好你的事情。”

灵玉给文种叩首,文种将灵玉搀起,道:“大王既已将后宫全部遣散,这身衣服你也别穿了,到后面去换一下吧。”

手下带灵玉走出去,帐中只剩下范、文二人。

文种:“我的意思,吴国还是我去,那种情势下,大王的起居更需要有人关照,这方面我比你强。”

范蠡:“你错了。到了那儿,首先要做的,就是要让大王完全忘记自己是王,更多的关照只能害了他,若论教大王忘记,你能比得了我吗?”

文种欲辩又止:“反正说不过你,就由你吧。这边还有什么事要交代吗?”

范蠡:“我要离开一个晚上,明天一早赶回来。”

文种略觉惊讶:“你?四面都有吴兵守着,你怎么走?”

范蠡:“你送我走啊,办这种事你比我强。”

文种指着范蠡,无奈地一笑。

文种领着换了下臣打扮的范蠡来到吴军哨位,吴军伍长带着两小兵迎上来。

文种:“伍长大人,人我带来了。”

伍长打量范蠡,问属下:“他不是勾践吧?”

两小兵审视后肯定,“不是。”

伍长:“文种,人都说你是信义君子,你可能保证他明天一早准回来?”

文种:“文种愿以性命担保。”

伍长:“既然文种担保了,你速去速回吧。去,把马给他牵来。”

范蠡牵马而行,文种送出哨位数十步而止。

文种:“我还有诸多事要忙呢,不送了。”

范蠡压低声音:“哎,你是怎么疏通的?不但放人,还借马,真神了。”

文种:“你的事我不问,我的事你也莫追究,速去速回吧,文种可替你担着性命呢。”

范蠡:“我的事你为何不问?”

文种:“该我知道你早就说了,又何必要问?”

范蠡:“果然不愧是君子,怪不得你的敌人也会相信你。走了。”

范蠡跃马而去,消失在夜色里。

文种返回帐内,却意外看到勾践正埋头翻看他整理的文簿。

文种:“大王。”

勾践:“去送范蠡了?”

文种:“大王您已经知道?”

勾践:“我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告诉你了?”

文种:“没有。”

勾践:“你也没问?”

文种:“没有。该知道的,不问他也会说。”

勾践:“这样看来,我也不必问了。”

文种:“大王,臣不是这个意思……”

勾践:“不问,是因为我信任你们。子禽,我走之后,越国就交给你了。”

文种:“臣不敢,臣亦不配当此之托,越国,永远只是大王的。”

勾践:“我此去吴国,能不能回来,确是未知之数。当此非常之时,我交给你的,既不是财富,也不是权力和荣耀,我给你的,只是一副重担和想也想不到的无数危险。子禽,这本来应该属于我的苦难,现在我只有把它分给你了。”

文种:“大王如此说,臣只有勉力而为了。臣相信大王,定能早日返国。”

勾践:“你是在安慰我,我现在需要安慰,可更需要的是信心。世子,你进来。”

随着勾践的声音,夫人陪着世子琪瑛从另一侧走进营帐。

勾践:“给文大夫行师礼。”

琪瑛向文种行拜师大礼,文种拦阻不迭。

文种:“不可,世子不可,快请起来,大王,这……”

勾践:“你受了他的礼,我还有话要说,你若不受,我也不勉强你。”

文种:“大王有何吩咐,臣尽力而为就是,如此重礼,臣实在受之不起。”

虽然这么说,世子早已跪了,叩下头来,文种也只能硬着头皮受了。

勾践:“子禽,你能不能答应我,如果,万一我回不来,你要替我把世子抚养成人,让大禹王的宗嗣得以延续,让越国别在我手上,断了……”

文种:“大王,您现在要想的不是这个,您要相信自己,一定能回来,越国需要的是大王。”

勾践:“越国需要大王,更需要信念,只要禹王宗嗣不绝,越国的信念就在,信念在,我才能给自己勇气,去拜倒在夫差膝下。”

文种搀起世子,扶在身边:“大王去吧,臣在越国,定当尽心竭力,留住越国的信念。”

月色下,范蠡翻山穿林,策马疾行。

路越走越荒,越走越僻,到后来已经没路了。

范蠡来到一条小河前,河滩上泊着一条小船,范蠡寻着宽阔水浅处打马渡河。过河之后,一头扎进茂密的树林中,不见了。

月亮穿过淡淡的云层,向西而行。

穿出密林的范蠡,下马步行,来到山坳中一株粗可数人环抱的老树前。

范蠡恭敬施礼:“末学后进不才范蠡求见前辈。”

声音在山林间微微回响,消失。又是一片寂然。

范蠡:“范蠡求见前辈。”

回应他的仍是寂静。

范蠡:“前辈,范蠡天一亮就要随越王去吴国为奴了,行前特来拜见前辈,请教大计,望前辈恩赐一见。”

树中还是无人答应,范蠡忍不住,走到树屋前,轻轻移开树皮做的屋门,点亮火把,走进树屋。

人去屋空,惟屋中央一个矮墩上,摆着一卷竹简。

范蠡拿起竹简,借火亮观瞧,只见篇头题着四字:破吴九术。

范蠡缓缓展开竹简。

拂晓,范蠡合好树屋门,上马而去。

晨光微熹,临时营帐外,篝火已成灰烬,勾践背火而立,眺望远方。

文种悄悄走到身后,侍立。

文种:“大王,是时辰了。”

勾践起身向不远处营帐走去。帐内,勾践褪去衣衫,侍臣以水瓢舀水沥身,为其沐浴。

勾践打开发髻,长发披身,清水顺着长发如珠溅落。

勾践握住发梢,侍臣将锋利的短剑呈上,勾践持剑在手,一剑挥下,长发齐腰而断。

侍臣捧上浅盘,勾践将手中断发撒放在盘中。

勾践一身素衣,头发仍披散着,走向帐外。

山林中,林间露水纷纷飞落,范蠡策马疾行而来。

范蠡奔出树林,神色为之一惊,巨大的水声迎面扑来,坐下马急停而止,几乎将范蠡掀下来。

那条平缓的小河突然暴涨,河水既宽且急。

范蠡试了几次,那马总是临水而止,拒绝渡河。

焦虑中,天色渐渐大亮了。

勾践走出营帐,以文种为首的众多臣僚向勾践行礼。见到自己的王成了这副样子,有些老臣已忍不住啜泣失声。

勾践压抑着自己,向群臣还礼后,问文种:“范蠡还没回来?”

文种:“他说了,一定赶回来参加辞庙祭礼。”

勾践顿了顿,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大步走去。

焦急的范蠡准备牵马过河,那马被牵着缰绳,被迫走向河中,当河水漫到马腹时,那马再也忍不住恐惧,竟挣脱了范蠡,转身上岸逃走了。

范蠡无奈,只得只身游向对岸,这时,一只小船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水中的范蠡对着小船大喊起来:“船家!船家!帮帮我!”

小船顺水而下,很快划到范蠡身旁,一根长竿伸过来,范蠡抓住长竿,疲惫不堪地爬上小船。

范蠡:“船家,请把我渡到对岸,愈快愈好,我有要紧……你!”

晨光下,西施蓑笠轻纱,立于船头,虽然是布衣荆钗,却难掩天生丽质,国色天香,范蠡怔怔地望着对方,一时感觉有些目眩神迷。

越国祖庙虽经战火,仍然屹立如故。祖庙四壁刻满鸟、龙和太阳图腾,正中是禹王的神主。

越王勾践携世子、夫人,在几位重臣陪同下肃然步入庙堂。

勾践亲捧牺牲,献于神主前的祭坛上。

夫人捧着盛五谷的陶簋,敬献于坛。

世子小心捧着盛有勾践头发的浅盘,举着供于坛上。

勾践以断剑割破手臂,滴血而祭。

勾践:“先帝禹王,先祖无余,先父允常,不孝之后勾践与列祖列宗告别来了。勾践不德,致失上天之命,社稷倾颓,祖庙蒙尘,亡国破家,生灵涂炭,皆余之罪也。”

勾践哽咽含泪,难以再言,深深叩首下去。

夫人及随礼重臣都忍不住涕零失声。

河上,小船顺水漂流,西施熟练地驾驭着小舟,范蠡则默不作声地望着对方。

西施:“我救了你,也不道一声谢,你这人……”

范蠡猛省,歉意一笑:“失礼了,在下多谢姑娘搭救。请问姑娘,以前一直在此摆渡吗?”

西施:“你看我像个做摆渡的吗?”

范蠡:“你船撑得很好。说实话,我看不出姑娘是做什么的。”

西施:“这条船的船主原是个老丈,我以前坐过他的船,这次打仗,老丈给吴兵杀了。我到这儿来,是为了等一个人。”

范蠡:“敢问姑娘,你等的人是谁?”

西施:“是我兄弟,他叫仲佶。我听人说,他跟越王打仗去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范蠡:“姑娘若是信得过在下,等在下回到越王身边,我可以帮你打听你兄弟的下落。”

西施:“你是越王身边的人?”

范蠡:“在下宛橐范蠡。”

西施惊讶又兼欣喜地叫了一声:“范蠡!你就是范蠡?”

西施直率的目光看得范蠡倒有些局促起来。

范蠡:“我是范蠡,姑娘可有什么疑问吗?”

西施摇摇头:“请问范大夫,这是从哪儿来,要到哪里去?”

范蠡正欲答话,抬眼一望,发现小船并没有驶向对岸,而是一直顺水漂了下去,忙道:“多亏姑娘一言提醒,在下确有要事急着赶回都城,请把船撑往对岸吧。”

西施:“你的马跑丢了,现在就是送你上岸,恐怕也赶不及了吧。”

笑声里,西施紧撑两下,小船加速向下游漂去。

范蠡:“姑娘,你这是,在下真有十分要紧的事……”

祖庙内,气氛分外凝重。

勾践抬头,抹掉眼泪,勉力言道:“今日辞庙谢罪,孤身北投,入吴为奴,谨乞列祖列宗神灵佑护,保社稷不毁,保百姓不散,保民心不失,保勾践……勾践只要一息尚存,决不忘了今日在祖宗面前许下的重誓!”

勾践接过庙祝递上的水酒,郑重酹于坛下,“列祖列宗,神主在上,勾践去了。”言罢转身,掉头而去,再无反顾。

勾践大步出庙,又倏然止步,肃然的脸上现出意外之色。

庙外聚了不少越国的百姓,男女老少都有,见勾践出庙,纷纷跪叩行礼,参差不齐诵道:“大王保重!”“大王,一定要回来啊!”

勾践眼泪终于忍不住涌了上来,随后默默跪下,回敬百姓子民。

端肃的庙堂音乐声里,勾践在百姓簇拥下,离开祖庙,走向江边。

河变得越来越宽阔了,船尾的西施还是不紧不慢一篙一篙地撑着,船头的范蠡却是一阵比一阵心急。

范蠡:“请恕范蠡不敬,姑娘若是肯帮我,就请即刻送我上岸,若是不肯,范蠡……”

“我听说勾践要动身去吴国了,范大夫也要跟去吗?”西施偏偏岔开了话题。

“正是。所以我才要急着赶回去。”

“这么说,这一仗并没有把你们打败?”

范蠡摇头:“越国是败了,但是,我们并没有认输。”

“已经有那么多的人死在了战场上,再争下去,还会有多少人为此而牺牲,多少家庭为此支离破碎,范大夫就没有为他们想过吗?”西施口舌伶俐,紧逼不止。范蠡只得应辩道:“想过。但不知姑娘也想过没有,战乱、杀伐、争霸,与其说是人为,毋宁说是天意。即或没有范蠡,没有勾践和夫差,越国与吴国还是要打,百姓还是一样难免于战乱死亡。”

西施:“就再没有别的出路了吗?”

范蠡:“对个人来说,也许还有一条路。”

西施:“请问是哪条路?”

范蠡:“归隐山林。”

西施:“我看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范蠡:“可惜,对范蠡来说,至少眼下没有这个选择。”

西施:“为什么?”

范蠡:“我不能弃危难中的越王于不顾,我不能辜负越国百姓的期望而独善其身,我不能违背天意的嘉许而在失败面前选择退逃,总之一句话,吴国我必须去。姑娘一番好意,范蠡心领了。告辞。”

范蠡说着站起身来,西施举竿拦住。

西施:“你要做什么?”

范蠡:“在下要上岸去。”

西施:“现在上岸,你还能赶上越王吗?”

范蠡:“至少比不赶强。”

西施:“骄傲的范大夫是不是从来都拒绝别人帮助的?”

范蠡:“姑娘若能渡我上岸,范蠡自然感谢不已。”

西施:“上岸上岸,我要不想帮你,早让你上岸了。人都说你智勇兼备,我看哪,遇事一样惊慌失措。”

范蠡先是惑然,再抬眼四望,小船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漂至河口,前面隐隐就是宽阔的大江了,范蠡恍然明白过来。

范蠡:“姑娘是要直接送我去……”

“去找死。”西施没好气地说道,却又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