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国某山深处的森林中,一小群士兵正在艰难跋涉。南方的湿润气候滋养了茂密的森林,参天古木遮住了阳光,齐腰深的草木中似乎隐藏着无穷无尽的危机。
开路的士兵用长戈挑开荆棘茅草,一条称不上是路的泥泞的通道显现出来。
泥泞的脚步、马蹄,沉重的喘息,兵器低钝的撞击声,在无边无际无休无止地从密林中不断滋生出的雾瘴里时隐时现,更显得诡秘、压抑、紧张。
晦暗中一线天光显现出来,开路的士兵挥刀砍断最后的遮挡,眼前豁然开朗。不远处山坡后,正有几缕灰烟腾腾而起,似乎还有人声隐隐传来。
士兵转身禀报:“大王,剑庐到了。”
这密林中的隐秘处所,就是越国的军备基地——剑庐。此时来到剑庐的,正是越国的国君勾践。勾践轻装打扮,头上戴着颇有越人特色的王冠,身后随侍着四名魁伟雄壮半袒右肩的武士。
过了山坡,便是露天的大作坊。每座火炉都燃着熊熊烈火,工匠们脸上满是汗水、烟灰,忙碌着。炉口打开,炽热的青铜汁液顺着石槽蜿蜒流入剑形的陶范中,铸剑名家欧冶子守在炉旁,盯着陶范,脸上的汗水不断滴到铜汁上,泛起阵阵白烟。
眼看剑坯成型,欧冶子忽然想起什么,急转过身来,却险些撞到一个人身上。他嘴里不满地嘟囔着,待揩去眼中的汗水,看清来人,忙不迭又跪下去,叩首道:“欧冶子拜见大王。”
勾践望着陶范中的剑坯,缓缓开言:“孤家的王者之剑,师傅可铸得了?”
“大王要的剑已经有了,但是……”欧冶子欲语又止。
勾践“嗯?”了一声,逼人的目光直盯住欧冶子。
欧冶子忙道:“大王请随我来。”
欧冶子引导勾践穿过大作坊,正在劳作的工匠们纷纷放下手中家伙,向勾践叩首请安。勾践昂然而过。
穿过作坊,欧冶子领着勾践来到一座大草棚前,柴扉外有两名士兵把守着。欧冶子将勾践让进草棚,草棚内却是一个硕大的牛圈,里面八九条大水牛或卧或立,悠然自得。勾践被牛圈内的气味熏得微微皱起眉头。
勾践问:“师傅带孤家来此,什么意思?”
欧冶子不答,径直下到圈内,走到一堆垒得接近人高的粪堆前,探手进去,抽出一柄沾满牛粪的宝剑,高举过顶,献与勾践。
宝剑剑身闪着若隐若现的光芒,但用粗麻布裹成的剑柄已经被牛粪沤得看不出原色了。
勾践并不急着接剑:“这就是孤家要的王者之剑吗?”
“是,也不是。”欧冶子回道。
“怎么讲?”
“大王若用此剑与吴王争锋,当可取胜,但要想靠它争霸天下,还是不成。”
“为什么?”
“若论锋芒之盛,此剑当世已无敌手,但是要成为真正的王者之剑,不能只有锋芒,还要内……”
身后砰的一声,柴扉被撞开,守门的士兵之一冲了进来,跪倒在勾践面前,颤声道:“禀……大王……”一语未了,缓缓栽倒,后心露出半截剑柄。
四名武士齐刷刷拔剑,护住勾践。勾践眉头微耸,直视门外,沉声问道:“何方贵客?请进来说话。”
话音未落,吴王夫差便装打扮,领着干将和四名便装武士进了草棚。
勾践身后的欧冶子发出一声惊呼:“干将!”
干将:“师兄!”
欧冶子:“你带他们来的?”
干将:“师兄,我……”
干将与欧冶子说话间,勾践与夫差一直冷冷相视。
“你们,是吴王派来的?”勾践问夫差。
“何以见得?”
勾践指着倒地士兵背上露出的剑柄:“你们虽然换了越人装束,可用的兵器没换。”
夫差似笑非笑,“你错了。我们虽是吴人,可不是吴王派来的。”
勾践:“不是?孤家倒要请教了。”
“难得大王谦逊一回,就告诉你吧,我们是吴王亲自带来的。”夫差语中不无嘲讽之意。
勾践一惊:“夫差来了?他在哪儿?”
夫差:“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勾践:“你?是夫差?!”
夫差:“正是孤家,没想到吧。”
勾践视之良久,突然迸出一阵大笑。
勾践:“你就是夫差,本王眼拙了。我佩服你的胆量,你比老王阖闾够勇敢,只可惜还是嫩了点。也告诉你吧,我越国大军由大将军灵姑浮亲自率领,奉孤家之命,秘密奔袭姑苏,此刻已经渡过太湖,兵临城下了。没料到吧?否则你也不会挑这个时候自己送上门来。哈哈……”
夫差更高的笑声盖住了勾践。随着夫差的笑声,草棚四面的泥墙纷纷倒塌,现出不少吴兵的身影,显然,草棚被包围了。
勾践面不改色,冷冷一哼道:“人不少嘛,敢问吴王,带了多少人来?”
“杀你足够了。”
“等不到你杀我,姑苏城已经是我的了。”
“姑苏城?”夫差向后一伸手,随从递上一个染血的包裹,夫差一接一甩,包裹散开,里面一颗人头掉出来,直滚到勾践脚下。
夫差:“你先看看这是谁?”
勾践视头变色,失声喊道:“灵姑浮?灵姑浮!该死!你就这样来见我吗?孤家的几万大军呢?”
夫差:“你的几万大军正躺在太湖水下等你去见他们呢。明年,我们吴人可以吃到更肥美的太湖鱼虾了。”
在吴人的笑声里,勾践突然大叫一声:“灵姑浮,你误我不浅!”随之飞起一脚,将灵姑浮首级踢向夫差,夫差闪身躲过,勾践身边武士已然发动,两前两后护着勾践向侧面突围。
牛棚中杀声大起,夫差指挥身边武士追杀勾践,两名断后的越国武士拼死抵抗,身中数创仍然当道不让。几名吴兵越过圈池堵截勾践,欧冶子出剑阻挡,被三名吴兵围住厮杀,欧冶子刺倒一名吴兵,自己也被吴兵刺中,鲜血飞溅到牛脸上,圈中水牛受惊,拥躲向角落里,眼中流露出阵阵惊恐。
观战的干将见欧冶子受创,大叫一声,冲入牛圈,挡开吴兵,抱起奄奄一息的欧冶子。
干将:“师兄!师兄!”
欧冶子:“你满意了吧,从今往后,你的剑可以天下无敌了。”
干将:“师兄,我绝没有这个意思,大王来前向我保证过,绝不杀你……”
欧冶子奋起最后余力,推开干将,大喊一声,“大王接剑!”即将手中宝剑高高抛向人群。
勾践闻声奋力挡开面前之敌,去接宝剑,一名吴兵赶在勾践之前欲抢宝剑,勾践掷出手中剑,剑穿吴兵,飞来的宝剑插落在地,勾践一步赶上前去,方拔起宝剑,身后忽然响起夫差的喝声:“拿头来吧,勾践!”
勾践伏地闪过,夫差又一剑刺来,勾践拼尽全力挥剑反挡,双剑相交,当的一响,夫差的剑竟然断了。二人同时一愣,勾践趁势反击,一剑挑落夫差头巾,再要下杀手时,吴国的武士已用盾牌护住了夫差。与此同时,勾践的侍卫也从外面拼死杀入,将勾践团团保护起来。
双方形成短暂的对峙,夫差紧紧盯住了勾践手中的宝剑。
夫差:“欧冶子铸成了王者之剑?”
勾践:“没想到吧?”
夫差:“只可惜,你已然不配做王者了。”
勾践:“一战之胜败,证明不了什么,真正的王者,不是光凭说的。”
“你以为凭一把宝剑能挡住我吴国数万大军吗?勾践,今日一击不中,我不会再出手了。”夫差退后一步,剑指勾践道:“回去准备决战吧。我要让你输得心服口服,死心塌地。”
勾践:“且看鹿死谁手吧。”
勾践在武士护卫下走出牛棚,眼前景象让他暗暗心惊。
越国武士倒了一路,作坊内死伤枕藉,欧冶子手下工匠无一幸免。
勾践面色阴沉地穿过作坊,上马而去。
夫差站在牛棚外默默注视着远去的勾践,干将来到他身后。
“大王。”
夫差转过身来。
干将:“大王来前亲口答应过我,决不伤害欧冶子。”
夫差:“不错,但是孤家又改主意了。杀他也是为了你。”
干将:“为我?”
夫差:“正是。没了欧冶子,天下还有谁能与干将一争高下?”
干将:“大王你?”
夫差:“孤家做的,正是你心里想的,只是你没说或者不敢说罢了。”
夫差转身而走,众武士紧随而去,把干将一人晾在那里。
夫差一行穿过死伤枕藉的作坊,背后干将喊声又起。
干将:“大王!”
夫差站下,并未转身。
干将:“大王杀死这些无辜的匠人,也是为了我吗?”
夫差目光扫过枕藉的工匠尸体:“杀了他们,等于砍了勾践一只臂膀,看他越国还拿什么与我争锋?勾践,你必败无疑了。”
“夫差,你得意得太早了!”
越王宫内,越国群臣齐集于朝堂之上,交头接耳不止。勾践高踞王位,全身戎装,蓦然间发出一阵大笑。
笑声骤起骤停,勾践的表情也随之起了些变化,因为他发现两边的大臣并没人响应他的笑声,大家的表情里都有一种不加掩饰的焦虑。
勾践声音里有了些怒意:“怎么了?孤家的话你们不信?还是让夫差吓破了你们的胆?”
老臣计倪出班言道:“大王,臣等不是这个意思……”
勾践断然打断计倪:“瞧你们一个个垂头苦脸的样子,不是这意思又是什么意思?难道灵姑浮败了,越国就没人敢与吴军交手了吗?要真是这样,孤家不用你们也罢,我自己去跟夫差……”
文臣身后一名武将朗声出列,道:“大王,末将不才,愿为先锋,迎击来犯吴兵。”
武将们纷纷出列请战:“大王,末将愿往。”“愿为大王肝脑涂地。”
勾践郁气稍平,脸上现出兴奋之色,挥手道:“好!这才是我越人本色。有你们这些忠勇无畏之士在,本王必让夫差有来无回。”
勾践的目光落在居群臣之首的文种身上。
“文种。”
“臣在。”
“我们还有多少兵马?”
“战车百乘,骑兵八百,步卒不足二万。”
“就这些?”
“禀大王,这已是我越国倾国之兵了。”
“来犯的吴军有多少?”
“据信报,吴军至少有五万之数。”
勾践眉头微蹙,随即又明朗起来,目示众武将朗声道:“你们都听见了,来犯的吴军比我们多了一倍,如何?你们怕是不怕?”
众武将:“不怕!”
勾践:“好!三年前,先父王晏驾升天,老吴王阖闾趁丧偷袭于我,那次,吴军也是比我们多了一倍,结果怎么样?”
群臣未及回答,廷外一个声音朗朗响起:“结果大王亲率五千死士,奋击来敌,老吴王因此把命也搭上了。”
说话的正是越国上大夫范蠡。
勾践闻声大喜,健步迎向廷外,喊道:“少伯!爱卿!”二人在殿口相遇,范蠡跪下行礼:“臣范蠡使楚归来,拜见大王。”
勾践一把托住范蠡,喜道:“你回来的正是时候,知道吗?夫差亲率五万大军,杀入我越国了。”
范蠡:“臣正是得了这个消息,才星夜兼程马不停蹄赶了回来。”
勾践:“还有,灵姑浮与我数万出征大军,在太湖椒山,全军覆没了。”
范蠡:“臣在路上听说了。”
勾践:“爱卿意下如何?”
范蠡:“臣誓与大王共进退。”
勾践:“好!孤家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二人携手入殿,勾践喊了一声:“上将军范蠡听令。”
范蠡:“臣在。”
勾践:“我越国还有战车百乘,骑兵八百,步卒嘛,加上孤家的王宫卫队,二万之数应该够了,所有这些,孤家都交给你了。”
范蠡:“谢大王。臣范蠡定不辱命。”
勾践微笑颔首:“夫差手下有伍子胥和伯�,一个能征惯战,一个老谋深算,不可轻敌啊。这仗你准备怎么打?说说看。”
范蠡:“军情紧急,大王既已授权于臣,臣要即刻调兵遣将了。”
勾践点头的同时,范蠡已转身面对文臣武将开始发号施令:“众位同僚,众位将军听令。”
众文(武):“愿从范大夫(将军)调遣!”
范蠡:“计大夫、古将军,你二人领战车百乘,骑兵五百,步卒三千,会同大王的亲兵卫队,共保大王撤入勾余山,若遇吴军骚扰堵截,分兵拒之,不得恋战。”
计倪、古将军略一犹豫,即拱手领命。
勾践惑然不解,正待发问,范蠡已发出第二道命令。
范蠡:“文大夫、于将军,你二人领步卒三千,保护后宫女眷资财,退守甬东。记住多带弩箭火油,时下正是东风之季,吴兵若从海上来攻,可以火箭拒之……”
不等文种等人领命,勾践已经按捺不住打断了范蠡:“等等!范蠡,你下的这是什么令?”
范蠡:“禀大王,臣下的是保卫越国之令。”
勾践:“保卫越国?你让孤家逃入深山,后宫躲进海岛,有你这样保卫越国的吗?我问你,都城怎么办?孤家的几十万子民又怎么办?难道也跟着搬入深山逃进大海?”
范蠡平和地说:“大王的子民臣会尽全力组织他们疏散坚壁,至于都城,只能暂时放弃了。”
勾践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了:“你,你就这样保卫越国吗?就这样与孤家共进退吗?你这是把越国拱手送给夫差!范蠡,你辜负了孤家对你的一片信任。”
范蠡:“大王,时移势异,如今不是三年前了。”
勾践:“不错,三年前我只有五千人马,如今虽然败了一仗,可我手上还有两万精兵,两万!”
范蠡:“大王说得不错,越国是比三年前强大了许多,但是与吴国相比,我们仍是弱小的一方。”
勾践:“弱小一方?哼,强弱之分仅仅在乎谁家兵多吗?你莫忘了,三年前我们也是弱小一方!”
范蠡:“大王说得不错,三年前那一战,吴军虽然多于我们,但是他们已经和楚人连续不停地打了五年,老王阖闾攻入越国时,他的大部分兵力还留在楚国,吴国国内也是刚刚平定了王弟夫概的叛乱,人心不稳,士卒疲惫,加上他们才打败了强大的楚国,对我越国难免轻敌,凡此种种凑在一起,形成强弱之势暂时逆转,这才有了我越国一战而胜的机会。但是这次不同了,夫差一心为父报仇,养精蓄锐准备了三年,处心积虑谋划了三年,这次他是志在必得。来犯的兵马虽然只有五万,可他们全是吴军的精锐,是孙武亲手训练出来,伍子胥亲自指挥的,这支吴军横扫楚国,打遍江南,还从未有过败绩。敌强我弱,一目了然。大王,我们眼下只有依靠地利人和,尽量与之周旋,切不可逞一时之气,冒匹夫之勇啊!”
勾践一直专注地听着,待范蠡说完,也不反驳,也不表态,竟然微微合上了眼睛。大殿上一时寂然,众文武对勾践如此反应纷纷感到茫然。
勾践重又睁开眼睛,目光炯炯,却看也不看范蠡,径直来到众武将面前:“于将军,古将军,众位将军,你们都听见了,来犯的吴军由吴王夫差亲自统帅,伍子胥亲自指挥,人家可是横扫楚国、打遍江南无敌手的常胜之师,怎么样啊,你们恐怕也不是人家对手吧?”
满脸虬髯的于将军愤然呸了一声,道:“狗屁的常胜之师,三年前他们就是咱的手下败将了。要说如今谁强谁弱,谁输谁赢,打过了才算数,光说没用。”
众将军纷纷附和。
古将军:“请大王下令,我等愿以必死之志,与吴军一决雌雄。”
勾践:“好!众位将军,召集你们的部下,磨快你们的刀剑,孤家要亲自率领你们与吴军一决雌雄!”
众将军齐声吼道:“一决雌雄!”
范蠡表情肃然,却再未开言。
大军云集校场。
越国士兵按照习惯纷纷右袒肩膊,鱼贯而行,每队队前都立着一个大瓮,瓮中盛酒,士兵行至瓮前,即以大碗取酒而饮。
一阵喧哗,勾践在众将军簇拥下骑马而来,士兵们列队肃立。
范蠡骑马追来,在军阵边上拦住勾践。
范蠡:“大王,请听臣一言……”
勾践打断范蠡:“不要说了,这儿不是你发谏议的地方。在我的士兵面前,我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动摇他们的信心。要上战场,你就来,否则请便吧。”
勾践策马前行,众将紧紧追随,把范蠡一人晾在一边。
勾践阵前下马,来到一只大瓮前,士兵从瓮中舀起最后一碗酒,献与勾践,勾践一饮而尽,然后从随身武士手上取过短棒,挥棒击向大瓮,大瓮应声粉碎,瓮中一点残余的酒流到地上。
随着勾践挥棒击瓮,各队面前的酒瓮纷纷被击碎,以此证明瓮中之酒已被全数饮光了。
勾践:“士兵们,吴王夫差指挥着他的大军杀到我们越国来了,他要侵吞我们的土地,你们给不给?”
众士兵:“不!”
勾践:“他要抢走我们的女人,你们许不许?”
众士兵:“不!”
勾践:“他要摘下孤家头上的王冠,让你们都去做吴人的奴隶,你们答不答应?”
众士兵:“不!”
“好!”勾践跨上战马,解去外氅,露出半袒的右肩,拔剑前指,“我忠诚的子民,不怕死的汉子们!让腔子里的血沸腾起来吧,亮出你们的刀剑,跟我去杀吴兵!”
众士兵:“杀吴兵!杀吴兵!”
范蠡的眉头愈发皱紧了。
一片群情激昂中,越军簇拥着勾践出发了。
大战将至,整个越国充满了紧张气氛。都城城门紧闭,城楼上旌旗猎猎,士兵刀出鞘,箭上弦,一派戒备森严的样子。
仲佶风尘仆仆来到城下,发现城门已闭,十分意外。他拽住一个匆匆而过的路人问道:“哎,大白天的,咋就关城门了?”
路人答了声“要打仗了”,随即匆匆而走。
“打仗?”仲佶有点兴奋,忽然又想到什么朝路人追问道:“哎,和谁打仗?”可是那路人却早已走得不见了。
仲佶来到城门洞里,举手欲拍门,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厚重的城门,作罢了。又把耳朵贴上去,正听着,忽然轧轧一阵大响,城门开了。意外中的仲佶被门洞里射出的阳光晃得一时合了眼,等他把眼睛睁开,面对的却是一支支长矛闪亮的锋锐。
士兵:“干什么的?”
仲佶:“你先把这东西拿开。”
枪矛又逼近了一分:“问你呢,干什么的?”
仲佶:“我,我来拜访范蠡范大夫。”
伍长走过来,打量着仲佶问道:“你从哪儿来,找范大夫何事?”
仲佶:“不能告诉你。”
伍长:“是越人吗?”
仲佶摇头。
伍长:“那你是吴人?”
仲佶还摇头。伍长一个眼色,几名士兵围了上来。
仲佶:“干什么?想打架?”
伍长:“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快说。”
仲佶:“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你还能把我怎样?”
伍长:“怎样?给我拿了这个吴国的奸细。”
伍长一招手,众士兵一拥而上,把仲佶淹没在当中,但接着就见他们一个个先后跌了出去,其间还伴着负痛的呻吟。
“真是没来由,若给施妹知道,又该责备我了。”
仲佶嘟囔着,拍拍衣袖转身欲走,剩下的几名守城士兵执枪举刀隔着丈远围住仲佶,欲进不敢,欲退不能,正在僵持中,忽然城中尘头大起,几匹快马驰来,复将仲佶围在当中。
勾践在众将军簇拥下随后到了。
古将军:“怎么回事?”
伍长:“报将军,发现一名吴国的奸细。”
古将军手指仲佶:“是他?”
伍长:“就是他。他一人伤了我们六七个弟兄。”
古将军:“抓起来。”
将军话音未落,勾践举手示意将其制止。
勾践策马来到仲佶面前,绕着打量了半圈。
勾践:“他们都是你打倒的?”
仲佶:“是我。”
勾践:“勇哉壮士。你叫什么名字?”
仲佶:“仲佶。”
勾践:“从哪儿来?”
仲佶:“山里。”
勾践:“哪个山里?”
仲佶:“南边山里。”
勾践:“那你是我越国的子民了?”
仲佶:“您是越王?”
勾践:“正是孤家。壮士,愿意跟我去杀吴兵吗?”
仲佶略一犹豫:“打仗?我,当然愿意。”
勾践:“听口气,好像还是有顾虑嘛。”
仲佶:“倒也不是,你不知道,我是……”
“报!”随着嘶哑焦急的喊声,城门外远远一骑飞驰而来,勾践的目光离开了仲佶,报马转眼而至,骑手跌跌撞撞奔到勾践跟前。
骑手:“禀大王,吴军前锋距此只有三十里了。”
“急着奔死来了!”勾践不屑地瞥了下嘴角,“于将军、古将军。”
“末将在。”
勾践:“传令全军,疾速前进,务必将吴军挡在诸水之北。”
于、古二将军得令去部署身后的部队,仲佶这时似乎也下定了决心,一步跨到勾践马前。
“大王,仲佶跟你打仗去。”
“好,给他武器。全军出发。”
勾践率越国大军出城沿大路逶迤北去。
日近黄昏,范蠡府前挤挤攘攘,好不热闹。
一中年汉子与年轻后生争先进府,以至吵起来。
“我先来的,凭什么让你先进去?年轻轻的,礼让也不懂?”中年汉子一副教训人的口吻。
“礼让得分时候,今日这场合,该礼让的是您老。”年轻后生也是半点不肯示弱。
中年汉子:“什么,嫌我老了?后生家,逞英雄还轮不到你呢,不服咱俩比比?”
说着就要动手,管事的门客连忙上前将二人劝开了。
“二位二位,都少说一句,留着力气上战场跟吴人斗去好不好?范大夫招募的可是忠勇有识之士,就二位这架式,别怪我说,顶多是匹夫之勇,范大夫能要你们吗?”
二人都不说话了,礼让着跟门客进了范府。
范蠡府内庭院中,青壮中老,高矮胖瘦,士农工商,应募者站满了一院子。范蠡一个个亲自挑选询问而定取舍,被选中者都兴奋地站到了另一边列队。
府中管事走近范蠡,悄声道:“先生,财物都发完了。”
范蠡点点头,转身对剩下的候选者言道:“各位,范蠡感谢你们对国家的忠心,对在下的信任,十分抱歉,今日招募就到此了。”
剩下的候选者大多不满,纷纷发问:“为什么就不要我们了?”“难道我们就不如前面那些中选的吗?”“为国报效还嫌人多吗?”
范蠡:“各位见谅,范蠡绝非轻看各位,只是在下家财已尽,再没有安家的钱给你们了。”
吵架的中年汉子挤到前面道:“范大夫,我等来应募,是因为越国有难,也是冲着您的名声,可不是为钱来的。您就是不给安家钱,我们也会死心塌地跟着您,您就是给钱,我们也不能要您的,各位,你们说是不是啊?”
众人齐声应和。
范蠡:“在下敬佩各位忠勇有识,既然如此,范蠡应了你们就是。”众人雀跃欲奔,范蠡又道:“等等,我既然应了你们,你们也要应我如下约法才是。”
中年汉子:“范大夫有什么话,我们没有不应的。”
范蠡:“此番你们随我前去,要对抗的是勇武善战的吴军,难免凶多吉少,所以我要你们当中,独生儿子不得去,新婚无子者不得去,家有老父老母待养者不得去,兄弟结伴而来的只准去其一,凡属以上情形者,请自动退出,范蠡敬谢其志。其余入选者,请到后面领取兵器甲仗,我们即刻出发。”
旷野上,越军几列纵队疾行前进,正与吴军遭遇。
吴、越两军列阵相迎,遥遥对峙。
越军阵中走出数十名脚上绑着绳索、袒露着上身的披发囚徒,每人身后都有一名骑兵执戈监护着,这些人手执短剑,缓缓走向吴军阵前。
面对如此阵势,吴军士兵忍不住窃窃私议起来。
吴军将领喊道:“吵什么?越人又在耍罪囚自杀的老把戏了,弓箭手准备。”
吴军士兵引弓待射,越国众囚徒走到射程边际,站住了。
越军监军喊了一声“开始”,众囚徒反剑锁喉,齐声诵道:“我等获罪于天,罪在不赦,今日阵前自刭,以谢苍天,以佑吾王!以谢苍天,以佑吾王!”
吴军将领冷眼旁观,道:“鬼把戏,还想让我们上当吗?弓箭手听令,准备齐射——”
吴军士兵忽然纷纷叫起来:“倒了倒了,真的自杀了。”
众囚徒个个血流满喉,先后颓然而倒。
吴军将领手举在半空,一句话卡在嗓子眼,满脸惊疑不解。
眨眼之间,众囚徒已经横尸遍野,监护的越军骑兵也收戈列队返回本阵。
两名领军吴将商议一番,“管他真的假的,我们不上当就是了。”其一下令道:“擂鼓进军!”
吴军列阵冲锋,士兵踩过众囚徒的尸体接近越军军阵。
越军阵中,于将军向勾践报告:“大王,敌人又中计了。”
勾践:“擂鼓开战。”
一通鼓响,越军士兵发箭齐射。
二通鼓响,越军士兵挺戈冲锋,两军短兵相接。
三通鼓响,已死的越国囚徒突然复活,他们割断脚上绳索,跃身而起,从背后杀向吴军。
吴军腹背受敌,开始溃败。越军乘胜追击。
勾践脸上现出一丝得意之色。
与此同时,荒僻小路上,范蠡率领临时招募的义军衔枚疾进。
哨探飞骑迎面而来,报:“报将军,大王率军与吴军接战,我军获胜,现在大王正率军追杀溃逃的吴兵。”
范蠡身边人脸上都情不自禁现出喜色,惟有范蠡的眉头似乎更皱得紧了。
范蠡传令手下:“传令我师,疾速而进,务必于黄昏前与大王会合。”
众人欣然应命,偏师很快消失在茂林密草之中。
战场上,吴军将领率军败退,越军追击不舍。吴军将领逃出山谷,正遇吴王夫差所率大军主力。
吴军将领下马叩见夫差请罪。
“大王,属下一时失察,中了越人诡计,属下愿以命抵。”
“不怨你,孤家正是要你输这一场给勾践。”
吴将抬头望着夫差,颇有些疑惑不解。
夫差:“下去吧。”
吴将叩首而退。越军追出山谷,见状止步,列阵而待。
夫差单车出阵,遥喊道:“勾践来了没有?孤家等你多时了。”
片刻沉寂之后,越军阵形中开,闪出一条通道,勾践亦单车而出,两车相向而驶,相距数丈远站住。
勾践:“夫差,又见面了。这一仗你想怎么打?”
夫差:“随你怎么打,怎么打你都是输。”
勾践:“既然这样,我宁愿与你单独一战。”
夫差:“由你,就单独一战。请了。”
勾践:“请了。”
两车驭手调准车距,各驾车而退,至百步外而止,掉头认准车辙,遥遥相对。
勾践与夫差各整头盔,接过副手递过的长戈。
二人遥遥举戈示意,驭手开始策马疾奔,两辆战车按照先前的辙迹相对冲来。
第一次交锋,二人未分胜负。辙迹却深了一些。
第二次交锋,勾践砸断了夫差车轼,夫差扫落了勾践头盔上的羽翎。
第三次冲锋开始了,两车高速接近中,勾践忽然将长戈换手,右手暗暗掣出了宝剑。
两车会合,夫差挺戈猛刺,勾践举戈拨挡,夫差奋力下压,勾践渐渐不支。
两车头尾相衔,在阵中绕着圈子,两军士兵看得屏息敛气,目不转睛。
勾践于劣势中突然出剑,砍向夫差,夫差仓皇中回戈拦挡,包着金属外皮的戈杆被一剑斩断,夫差一愕之下,已被勾践挥戈扫中肩头。
越军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喝彩。
两车稍稍分开,勾践并不追杀,只是冷冷地望着夫差。
“勾践,你竟然使诈!”
勾践笑了:“要怪该怪你的兵器太差劲,竟然挡不住我一剑之利。”
夫差大笑:“一剑之利?勾践,你得意得太早了!一把宝剑岂能扭转你必败的命运?回过头去看看吧,你还有退路吗?”
勾践满脸不屑,但还是不自禁地转头望了望,这一望不要紧,他的脸色登时大变。
越军背后山坡上,不知什么时候起竟飘起无数吴军旌旗,众旗中一支大纛最是醒目,隐隐可见上书一个巨大的“伍”字。
勾践不禁脱口而出:“伍子胥!”
夫差:“我的话没错吧?勾践,你输定了。”
勾践剑指夫差,怒不可遏:“夫差,你卑鄙!小人!懦夫!竟然还有脸说我使诈?”
夫差:“你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不会再留机会给你了。勾践,我父王就曾经败在你的诡计之下,现在该轮到你来尝尝败在诡计下的滋味了。”
夫差话音未落,勾践已暗暗催动战车,猛然杀向夫差,此时夫差早有防备,两边同时有战车冲来,挡住了勾践。
勾践满脸愤怒,挥剑前指,驱使越军杀向吴军。
吴军强弩如雨,越军纷纷中箭。
勾践眼中冒血,冒矢指挥越军冲锋。
吴军在夫差指挥下,固守阵地,岿然不乱。
越军背后,伍子胥指挥大军泰山压顶般砸向越军背后。
越军腹背受敌,开始有了溃败的迹象。
勾践挺立车头,临危不乱,镇定地指挥越军结阵对抗。
黄昏来临,夕阳斜照,战场涂金,遍地血红。
勾践不断舞动的宝剑烁烁生辉。
吴军的包围圈愈来愈小,喊声四处可闻:“大王有令,不可走了越王勾践!”
“伍相国有令,不得走了越王勾践!”“不得走了越王勾践!”
勾践战车的驭马被射死,勾践仍然屹立在倾斜的战车上,冷眼直视渐渐逼近的“伍”字大旗,忽然一支冷箭从后袭来,于将军舍身挡住。
勾践反身搀住负伤的于将军,于将军吃力言道:“请大王率军突围吧,末将愿为断后。”
勾践:“孤家带你一起走,让古将军断后。”
于将军:“古将军,已经不在了。”
勾践:“你放心,孤家宁可战死,也不会抛弃你们。”
话音未落,一股吴兵突破越军阵形冲到勾践近前,勾践手起剑落,刚杀了一名吴兵,又有两人冲上来,齐刺勾践,勾践挡住一个,另一个被于将军以同归于尽的方法抱住杀了。
勾践:“于将军!”
于将军:“末将不能保护大王了……”
就在此时,阵外一角突然杀声大起,被困的越军士兵纷纷鼓噪起来。
“范大夫!范将军!范将军来了!”
说话间,范蠡率军杀入重围,已到勾践面前。
范蠡:“大王请速上马,臣来断后。”
勾践:“孤家不走!”
范蠡:“大王,再不走没机会了。”
勾践:“孤家宁可战死,也不在夫差面前退半步。”
范蠡:“王者胸襟,岂在乎一仗胜负?大王再不走,臣要对大王不敬了。”
勾践:“你敢?”
范蠡招手,几名壮士围过来。
范蠡:“扶大王上马。”
勾践一瞪眼,几名壮士不敢再动,僵在那里。
勾践望了范蠡一眼,欲言又止,翻身上马,在壮士护卫下顺着范蠡杀开的血路冲了出去。
越军士兵在范蠡指挥下且战且退。
夜晚降临,会稽山上,篝火一丛丛燃起来。越军将士散布山间,东聚一堆,西聚一窝,个个脸色沉郁,身上挂彩。
临时搭起的营帐内,一盏孤灯照着勾践冷峻的面容。宝剑插在身旁地上,一块不规则的方石上,放着酒囊、肉干等食物。勾践抓过酒囊,举起向口中倾倒,却连一滴也没有了,他愤怒地将酒囊甩向一边。
帐外一阵喧声响起,且愈来愈近,勾践拔剑迎出去,正好撞上范蠡。
范蠡:“禀大王,夫人到了。”
勾践一把抓住范蠡:“你说什么?我越国的都城……都城?!”
范蠡不动声色,身后却响起文种的声音。
文种:“大王,文种守城不力,愿领责罚。”
不等勾践做出反应,文种身后又响起勾践夫人带泣的声音。
夫人:“大王!臣妾……”
勾践一步跨到夫人面前:“都城,孤家的都城怎么样了?”
夫人:“都城,丢了,吴兵,见人就杀,越国百姓遭殃了。”
勾践咬碎钢牙,仰天无语,默默反身走回营帐。
范蠡搀起文种,二人相视无言。
会稽山下,吴军篝火连营,环山而围,从山上望去,如同数道火箍将会稽山紧紧箍死。
临时营帐内,勾践独坐帐中,拧眉不语。
范蠡、文种等一干重臣守在帐外,静候着。
良久,勾践终于开言:“都进来吧。”
范蠡、文种等入帐分立两侧。
“坐吧。”
众臣仍肃立听命。
勾践:“事到如今,该如何脱困?”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目光都集中到范蠡文种身上。
勾践突然发火:“说话呀!一仗打败了有什么了不起?难道你们连重整旗鼓的勇气都没了?”
范蠡:“禀大王,以臣之见,事到如今,我越国要想重整旗鼓,东山再起,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勾践:“什么路?你痛快说。”
范蠡斟酌着正待说下去,外面喧声又骤然响起,勾践拧起眉头,正要问,一名挂彩武将满脸气愤地冲进帐来。
武将:“大王,吴军……是可忍,孰不可忍?孰不可忍哪!”
勾践:“吴军怎么了?你说清楚。”
武将:“吴军上了山腰,在那里,杀俘搦战。大王,杀俘啊!是可忍,孰……”
勾践眼里似要喷出火来,抄起剑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把武将闪了个趔趄。
众臣喊着大王追出去,只有范蠡文种原地未动。
文种:“你要说的话,等一下还是由我来说吧。”
范蠡:“事到如今,谁说还不是一样?”
文种:“不一样,大王正在火头上,你们要是争吵起来,他会拿你出气。”
范蠡:“拿我出气拿你出气有什么两样?反正大王这口气是要出的。”
文种:“大王这口气太大了,我担心弄出人命来。眼下这关口,越国不能没有你,为将来计,也不能让大王对你再生成见。”
范蠡:“你想得可真远,过不了眼前这一关,你我都得陪大王去,哪还有什么将来?”
文种正要再说,一名手下冲入帐内,“大王带人杀下山去了。”
二人无暇再说,冲出营帐。
范蠡文种率人来到崖边,向下望,只闻山腰上杀声连连,火把飞舞。
范蠡命令手下:“你们各领五百人下山,一路吸引吴军,一路接应大王回山。不可恋战。”
手下领命而去。
范蠡对文种:“我想在山上走走,你呢?”
文种:“我得去照看一下后宫了。”
明月当空,山风习习,范蠡登上山顶,襟袍随风而舞。
面对夜色中的群山,范蠡心情沉重,一个声音在脑海中不断回响着,“这一仗之后,如何收拾残局?越国还有希望吗?越国的希望在哪里?”
火把闪动,脚步声响起,范蠡回头。
手下:“范大夫,大王回来了,召您去呢。”
范蠡:“知道了。”
范蠡回头望了一眼空中明月,转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