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常有这样的体验,一部书刚刚读过几行,你突然会加速读下几页、十几页,你意识到这是一部好书,一部值得一读的书,于是你放慢速度,仿佛是一位探矿者寻到一座富矿,考古者觅得稀有的文物,惊喜陪伴始终。2005年春天,我就是这样一气呵成读完张敬先生六十余万字长篇历史剧《越王勾践》而久久不能平静。
�春秋末年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读初中时从历史教科书上我已略知一二。但是,它对我的震撼,却是上个世纪60年代读曹禺先生的剧作《胆剑篇》,继而观看了北京人艺演出的话剧。很长一段时间,我脑海里总抹不去舞台开幕后那一束投在勾践身上的光影,抹不去勾践卧于柴草,那喑哑浑厚的独白带来的苍凉:“勾践,你忘记会稽山的耻辱了吗?勾践不敢忘!”“勾践,你忘记了……勾践不敢忘!”——整出戏剧所洋溢的胆剑意识几乎伴随着、激励着我的青年乃至中年时代。
�时隔半个世纪,我又一次为之怦然心动。读完剧本不久,中央电视台著名制片人李功达先生来电问我读剧本的感觉。我说这是我十年来读到的最好的剧本——颇有莎剧的风范;对历史考察入微、想像独特、气魄雄劲。几分钟的交谈,我答应导演这部电视剧。
�如今四十集的电视剧《越王勾践》业已完成,但我耿耿于怀的是,我在电视剧里仍然未能表达读剧本时所感受到的全部情怀。
�
�现在我书桌上的这部书稿已经由剧本改为小说。先戏剧而后小说,它的好处是可读性、可视性强,人物活动环境的描述和心理刻画更加具象,劣势是给读者想像的空间、文字的回味相对比较弱,好在张敬用笔凝练,妙语连珠,不乏惊人之笔。
�这一部书从历史剧到历史小说,就内容与风格而言,文字没有受到损失。我读张敬历史小说字里行间仍然给人想像的空间十分宽阔,时不时还能品味着他的描述——我想起美国作家欧斯特?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他谈人物描写以冰山作比喻,“冰山在海里移动很是庄严宏伟,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他主张作家有八分之七的思想感情蕴含在形象背后。张敬的历史剧或小说虽是史诗性的长篇,但他对人物的刻画,将绚烂趋之平和,去繁复而求简单,美在简洁,美在适当,很有“冰山”的韵味。
�我喜欢张敬这部书,首先是他的态度,他写历史笔端是人,而不是历史,我看到同类的剧作多数相反,作者顾忌的是历史,能够把关注的焦点对准人,写出真正的人,说明他对历史的把握从容裕如,游刃有余。
�就戏剧而论,张敬十分擅长于组织戏剧冲突,人物的命运格外引人关注。“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尽管是勾践生命中最具经典、最为辉煌的故事,但作者意识到,它属于历史学家的理性史料,因为它不具备戏剧冲突。张敬用了整整四年的时间研究史料,研究勾践,他透过“卧薪尝胆”中寻找到描写人物的戏剧冲突点——忍辱负重。这是戏核,是展示勾践二十二年来以坚忍意志、韬光养晦,经受住一次次生命危机考验的心路历程。文不按古,匠心独具,作者驾驭语言的能力,“字立纸上”非“字卧纸上”。“人活则立,人死则卧,用笔亦然。”(袁枚《随园诗话》)细细读来几乎每一页都扣人心弦,勾践每一次智慧的光焰都引人入胜,他内心激起的浪花,他的坚忍是一种心境,亦是一种自信支撑着的稳定的心态,他的行为,他的言语令人如痴如醉。
�让我们读一读勾践作为奴隶入吴当天的描述,他在暴雨中被马夫们剥去华服,鞭笞于泥泞。当晚,夫人被虏去为吴王夫差侍寝,他赤足踏在炭火上,王者之尊受到严峻的挑战。马厩的石屋外仍淅淅沥沥下着雨,石屋里,范蠡捧上盛饭的陶盆,勾践盯着食盆有顷,突然将食盆打翻,糠团溅落于地。范蠡默默捡起糠团,再将食盆捧到勾践面前。勾践说:“这不是人吃的。”范蠡回答:“说的不错,这不是人吃的,可你不是人,你是越王勾践……如果这是侮辱,那么臣要请大王咽下的,正是这些侮辱。”勾践拿起糠团再一次丢在地上,用脚狠狠地碾烂,范蠡捡起,拿到水罐里涮涮,再放进食盆。范蠡字字铿锵,说:“在这儿,您必须尽快忘掉与生俱来享有的一切,忘掉为王的高傲,忘掉男人的仇恨!学会服从,学会忍耐,学会谦卑,这样才能活下去。活下去,才是大王跟前最应该做的。”未等范蠡说完,勾践猛出一脚,踢飞范蠡手中陶盆。范蠡再一次说服,再一次捧起被踩烂的糠团敬于勾践。“大王请进餐。”勾践盯着沾满泥土已经不成形的黑糠团,缓缓拿起,放进口中。我们可以看到,勾践、范蠡君臣之间的冲突清晰、简洁、质朴、深刻。范蠡精准地抓住勾践的弱点,台词直击要害,层层递进。作者选择糠团作为主要细节,从两次打翻食盆,第一次糠团被洗净,到带着泥土的黑糠团放进口中,“泥沙在勾践口中发出嘎嘣嘎嘣的响声”。勾践战胜自我的内心变化可谓惟妙惟肖,笔触之细腻,个性之鲜明,字里行间留下想像的空间让人难以辨别这是戏剧还是小说。
我曾问过张敬,怎样理解勾践,把握勾践,他的回答直截了当:“大英雄、大阴谋家。”妙在既写大,却又不放过细微的着墨,文不负质,情不溺心,历史学家司马迁写出勾践“苦身焦思,置胆于坐”和“可与共患,难与处安”的多元性格特征的历史本质真实,而张敬所塑造的大英雄兼大阴谋家的文学典型,二者都是“字立纸上”,异曲同工。
�英国戏剧理论家威廉?阿契尔如此区分戏剧与小说:“我们可以称戏剧是一种激变的艺术,就像小说是一种渐变的艺术一样……大多数伟大的小说里都包含了许多人的大量生活片断,而戏剧却只给我们展示几个顶点(或者是否可以说——几个交叉的顶点?)展示两三个不同的命运。”长篇电视剧应该兼有戏剧与小说的两种功能,但更偏重于戏剧。《越王勾践》作为长篇电视剧(四十集)我们可以看到这种“顶点”层出不穷,张弛有度。阅读的快感,犹如站立海岛之巅观四周惊涛骇浪,风吼云怒,即令风收云散,海静潮落,耳际仿佛还能听到心灵的震颤。海,毕竟是海,那种宁静是海的宁静,那种安逸是海的安逸。
�经典小说入戏都比较缓慢,但作为历史小说的《越王勾践》,开篇即进入一次戏剧的顶点,切入勾践和越国的生死抉择,作者花了大量的篇幅铺排越王勾践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最终默认于战败,忍辱含垢,膝行求降的坎坷过程。单是一个“顶点”,便有无数波澜,曲折迂回,人物之间的交锋,人物的内心冲突,被描述得出神入化,耐人寻味,读者自然而然在勾践之外感悟自身曾经有过的得失偃璧哪谛奶逖椤W酃廴�榇蟠笮⌒〉摹岸サ恪庇Ω貌幌掠谄甙耸�危�庑�岸サ恪惫钩梢环�ɡ阶忱�幕�怼?/p>
�第一次阅读,对我最为震撼的“顶点”莫过于勾践之子琪瑛刺杀吴王夫差的场面——勾践即将结束在吴国的三年奴隶生活,返回越国的前夕,伍子胥的门客端科设下圈套让琪瑛在宴席上有机会接近夫差,当琪瑛的匕首准备刺杀夫差时,端科出现了,一剑刺死琪瑛。戏剧冲突跌宕起伏,丝丝入扣,将一个“顶点”推向另一个更高的“顶点”。我一读再读,总爱不释手。我相信,这个能屈能伸的艺术形象是真正的勾践,是在特定环境下具有特定性格的勾践。
�面对这惨烈的一幕,初读时,我不明白甚至很难接受这一情节:勾践明知儿子有谋刺的计划,却不加阻止,反而密告夫差。倘若从纯道德审视,我不能接受这场戏;但从文学、戏剧的视角,它却给人心到神知的感悟。中国观众很少或不习惯于从纯文学的角度去评判作品,而具有功利色彩的道德审视却十分普遍。为适应中国观众的审美需求,我曾希望张敬作某些修改,让人们能接受勾践的行为。张敬却毫无退让的表示,很自信对勾践的认识与把握。事后,我意识到这正是张敬的大家风范。它虽然偏离了我一贯坚持的创作理念,却深深地触动了我,令我刻骨铭心,这一场戏剪辑完成后长达十八分钟,它的每一分钟都显现了剧作本身的力度,现在这场戏被完整地保留在小说里,读后仍有“大风起兮云飞扬”之概。
�张敬的历史剧与历史小说,不分轩轾,都显示了作者独特的艺术个性,融汇了作者的历史观、道德观和价值观。我相信,即使是二千五百年前的历史人物与故事,作者写作时必有深层的内心体验;勾践的思想感情,言行举止,音容笑貌,乃至细微的心理活动,作者不仅在读史中体会,更多的应该是自身走进历史,走进人物。我读小说或剧本时,常有莫名的感觉,勾践的灵魂定然是附在了作者的躯体内,支配着他的笔,从而化为文字,化为情节,使我感受到两千多年的时间与空间的浓缩,我眼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勾践;无论是小说还是戏剧,都是独具个性与风格的勾践。职业的关系,我侧重于叙说自己执导电视连续剧《越王勾践》的体会。
�在我的导演生涯中,拍摄张敬的《越王勾践》,我有一种老树新芽之感。现在我把这种感受传递给读者,希望这部小说对人物、事件和对历史独具匠心的诠释,能成为认识作者的另一个看点。
�近年来,我对中国古代史产生了兴趣,从春秋读起,现正读战国末期。六十五岁的我,生命仿佛又年轻起来,这真要感谢张敬的力�作——�《越王勾践》。
�是为序。
黄健中
2006年5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