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的夏天,刘芳的爸爸刘明远被打成右派。
刘明远是国家经济部的司长,在革命战争年代,她和幼儿园的小朋友一起享受了跟随爸爸的队伍追击敌人的欢乐和愉快,也饱尝了被敌人追赶的痛苦和劳累。正因为如此,她不相信她爸爸是右派,她不相信她爸爸会反对社会主义、反对共产党的领导。为此,她跑到国家经济部去询问、向她爸爸的同事去打听;当她爸爸打成右派的消息被证实以后,她告诉了魏冬明,魏冬明告诉了他爸爸魏力壮、妈妈夏菜花。魏力壮和夏菜花得知这一消息后要魏冬明和刘芳断绝关系、划清思想界限,当魏冬明提出不同意见以后,魏力壮以极其强硬的态度对他说:“你还要不要社会主义,你还要不要共产党的领导?”
“我和刘芳好,这跟要不要社会主义、要不要共产党的领导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她爸爸反对社会主义、反对共产党的领导,她难道会拥护社会主义、拥护共产党的领导吗?”
“刘芳说她爸爸不会反对共产党、不会反对社会主义,她也不相信她爸爸是右派分子!”
“是她正确还是党正确?明明她爸爸是右派,她说她爸爸不是右派;明明她爸爸反对社会主义、反对共产党的领导,她说她爸爸不反对社会主义、不反对共产党的领导,她这不仅是为她爸爸翻案而且是为所有的右派翻案,你还要和这种人谈恋爱、结婚,像你这个样子将来还能好得了吗?你不和她划清界限老子就和你划清界限,谁反对社会主义老子就打倒谁包括你在内!”
夏菜花虽然不明白右派反党、反社会主义是什么意思,虽然不懂得划清界限是怎么回事情,但她从他们父子争论的激烈程度,从魏力壮连儿子都要打倒的决心感到问题严重,她抱住魏冬明哭着说:“儿呀!你好糊涂哇!妈就你这一个儿子,你要是成了右派的女婿,你要是被打倒了妈也只好去死了,我好苦的命啦……”
“你哭什么?我们坚决站稳工人阶级立场,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魏力壮,没有社会主义就没有我魏力壮的今天,我从长工到革命军人,从部队到工厂,从工人到领导几十个工人的工段长,这些都是共产党给我的!”魏力壮表明了他对共产党的深厚感情、对社会主义的无限热爱以后说:“我绝不和右派拉亲家,我绝不要心甘情愿做右派女婿的儿子,你要是和刘芳好就不是我的儿子,你就给我滚出这个家!”
夏菜花看到魏力壮如此强硬的态度、激烈的言语,她有一种天塌地陷的感觉,于是又转身抱住魏力壮哭着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你不能和他划清界限,你不能把他赶出去呀……”她抱着魏力壮哭诉以后,又抱着魏冬明哭诉:“……我的儿呀……”
刘芳从学校回到家里以后,她既未像平常那样问爸爸、妈妈好,也未到厨房里去帮助妈妈做饭,她一声不响地回到自己房间躺下了。
周葆青看到刘芳不高兴的样子以后,她心里虽然有几分明白,但她像不愿意说出自己内心的痛苦一样,也不愿说出刘芳不高兴的原因,她来到刘芳房间强作笑颜问道:“芳!工作分配了吗?分到哪里去了?”
刘芳依旧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她虽然没有回答周葆青的问话,但却从衣兜里掏出工作分配通知单,周葆青接过工作分配通知单以后笑着说:“京城中学!市重点!不错嘛!”她想以此来激起她的热情、振作她的精神,使她忘掉痛苦;但她的努力失败了、希望落空了,刘芳依然是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于是,周葆青又接着问道:“冬明分到哪里去了?”
一听到魏冬明的名字,刘芳的感情失去了控制,她用被子捂住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而且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厉害,这也使周葆青心酸地流下了眼泪。
周葆青原名周子英是大家闺秀,她参加革命以后改名周葆青,意即永葆革命青春、誓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正当她怀着满腔热情为祖国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效力的时候,丈夫刘明远被打成右派,家庭出身、丈夫的右派问题使她成为限制使用的对象。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不得志、受歧视,很多人因此而失去理智干出了越轨的事情,但周葆青毕竟是有知识,而且受过党的多年教育培养、革命战争锻炼和考验的人,她服从组织调动从机要室到了传达室,从经管党和国家重要机密文件到传达室开会客单,从被人钦敬的国家经济部机要处长成为传达室里看门人,她经常从背后嘁嘁喳喳的话语中听到“右派老婆”、“地主出身”、“限制使用”……她对这些并不在乎,惟一使她感到难于忍受的是孩子们受到牵连,她想:“共产党是以实现伟大的共产主义理想为己任的党,是工人阶级的先进分子组成的党,怎么就这么狭隘呢?这和帝王时代株连九族有什么区别?刘明远有什么罪,他不就是说了几句公道话吗?我周葆青有什么罪,不就因为我是刘明远的老婆吗?孩子们有什么罪?不就因为他们是刘明远的儿女吗?”她一面擦拭眼泪,一面继续思考儿女们的前途和命运。
刘明远怀着负疚的心情来到刘芳的房间,他和周葆青并排坐在刘芳的床上,他看到刘芳的哭泣、周葆青伤心的样子以后感到自己成了家庭罪人,他几句襟怀坦白的话不仅断送了自己的前程,而且还影响到一家人的命运,他想到这里以后转向刘芳说:“芳,是爸爸对不住你,是爸爸影响了你、影响了全家!”
听了刘明远的自责以后,刘芳立刻坐起身来说:“爸爸,你没有错,是他们错了,他们不应该把你打成右派!”
这是刘明远被打成右派以后,第一次听到为他鸣不平的话,第一次听到说他不应该被打成右派的话!他在高压之下、在万人批斗会上都能挺胸抬头、昂首以对,当他听到刘芳这几句为他声张正义、鸣不平的话以后哭了,但他只是哭,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愿意说。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虽然被共产党开除了,但他仍然以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仍然以共产党的组织纪律来约束自己。
周葆青听到刘明远的自责、看到刘明远的痛哭以后,她安慰他说:“芳不是说了吗?你没有错、是他们错了、是他们把你错划成右派了,所以你也不要自责了,你如果一个劲地自责,她心里也不好受哇!”
刘明远被打成右派犹如晴天霹雳,把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破坏了,使他们夫妻分离、情侣分手,这对周葆青来说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呀!但她在丈夫面前、在女儿面前,仍然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因为她要支撑这个家!尽管如此,她说了这几句安慰刘明远的话以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她捂住脸躲到一边哭去了,她哭诉世道的不平,她哭诉丈夫遭受如此不白之冤,她哭诉……
第二天,刘芳回校办理离校手续,她一走进校门就看到魏冬明在帮助郑光明、刘春风和戚小艳装运行李;郑光明、刘春风和魏冬明同一个宿舍,戚小艳和刘芳同一个宿舍,他们都是好朋友,就在同学们高高兴兴地走向工作岗位的时候,他们三个因为右派问题下放到农场去劳动改造。魏冬明本来想和刘芳一块来给他们送行的,但因父母坚决要他和她划清界限、阻止他们的婚姻,所以他没敢去找刘芳,只好自己一个人给他们送行来了。
戚小艳在下放农场劳动之前,她很想见到刘芳向她说说心里话,所以她一直在等着她、盼着她,当她看到魏冬明一个人来为他们送行时,她感到很奇怪地问道:“刘芳呢?”
“刘芳家里有点事情,她让我代表她来送你!”魏冬明吞吞吐吐地说:“她特地嘱咐我别忘了来送你们,她还要我告诉你一定要想得开一些,一定要注意爱护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他说完以后又转向郑光明和刘春风说:“刘芳要我转告你们,要你们照顾好小艳。”
戚小艳是个敢做、敢为、敢于仗义执言的姑娘,在反右派斗争中她公开为郑光明、刘春风鸣不平,她当面指责党支部书记左得名说:“你们让人家提意见,人家提了意见以后又说人家是反党、反社会主义,把人家打成右派,这也有点太不正大光明了吧!给你们党员提意见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以后还让不让人家说话?还让不让人家活了?”
“你这是同情右派、为右派鸣不平,你这是立场问题,”左得名严肃地批判戚小艳说:“你如果不公开检讨、站到人民立场上来是很危险的!”
“什么危险?无非是打成右派!反正右派帽子在你们手里拿着,你们喜欢给谁戴就给谁戴,你们想给谁戴就给谁戴!”戚小艳说完以后扭头就走了,她连看也不看左得名一眼。
在反右斗争中,校党委分配给左得名班上三个右派名额,现在只划了郑光明、刘春风两个,就在他感到没有完成党组织分配的任务而发愁的时候,就在他感到愧对党组织的教育和培养的时候,就在他感到为自己的前途和命运担忧的时候,戚小艳跳出来了。戚小艳不仅帮助他完成了党组织分配的右派任务,而且还使他被评为反右斗争积极分子、先进支部书记,他在为获得这些桂冠而感到高兴、感到鼓舞的时候,曾情不自禁地说:“这真是天助我也!”
戚小艳见魏冬明说话吞吞吐吐、语无伦次的样子,她想:“他是不是和赵立明一样,也在搞划清界限!”她悄悄地对郑光明说:“他是不是看到刘芳的爸爸打成右派和她吹了?”
“不会的!他不是那号人,如果他真要和刘芳划清界限的话,他也会和我们划清界限,他就不会来送我们了!”
“说不定?如果他真要和刘芳划清界限的话,就让他赶快走开、不要他送我们了,免得影响了他的前程!”
郑光明正要给戚小艳作进一步的解释时,他看到刘芳从校门外走了进来,于是就捅了她一下说:“你看,那不是刘芳来了吗?别冤枉人家魏冬明了!”
戚小艳顺着郑光明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刘芳,她扔下手里行李就向她跑过去并抱着她哭起来,她哭着说:“赵立明要和我划清界限,他和我吹了……”
“他要划清界限就让他划去吧!这种男人不值得留恋,经不起风浪考验的男人是靠不住的,吹了也好免得以后吃他的亏!”
“我不是为他哭,我是恨他无情无义,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不是帮助我而是抛弃我,你说这种男人可恶不可恶?”
“你知道他可恶就好了,这种男人即使是他不和你划清界限、不和你吹,我也要劝你和他划清界限、和他吹了。”
她们一面说话,一面向着郑光明、刘春风、魏冬明走过来,她们走到他们跟前以后,刘芳说:“你们去了以后,要注意爱护身体,要学会宽慰自己,思想要想得开一些。”
“感谢你的关心和开导!”郑光明宽慰她说,“你也要学会开导自己,我们都遇到了同样的问题,所不同的是我们是个人问题、你是家庭问题,相同的是我们都要学会宽慰自己,都要注意爱护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你不会和刘芳划清界限吧?”刘春风看着魏冬明半真半假地说,“你要是像赵立明那样,我们绝不饶恕你!”
听到刘春风的问话以后,魏冬明没有说话,但却流下了眼泪。
“他是不会和我划清界限的,可是他父母要和我划清界限,他是个孝子,所以……”刘芳说到这里,眼泪不禁刷刷地流了下来,但她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强忍着内心的苦痛没有哭出来,但也没有再说下去了。
看到刘芳、魏冬明悲痛的样子以后,郑光明、刘春风、戚小艳都没有说话了,他们心里都被乌云笼罩着,他们都不知道等待着他们的是狂风暴雨、是冰雹,还是……总之,他们谁也说不清自己的前途和命运会是个什么样子。
这时,领队的拿起广播筒大声喊叫着:“天快要下雨了,赶快把行李装上车走了!”
听说快要下雨了,他们都抬起头来仰望天空,只见乌云从西边滚滚而来,半个天空已经被乌云笼罩得墨一样漆黑,漆黑的天空被闪电撕开一道道的裂缝,闪电过后天空又被乌云缝合起来,闪电不断地将漆黑的天空撕开,乌云不断地将它缝合起来,就在闪电和乌云的拉锯战中,轰隆隆的雷声越来越密集,这使他们本来就很沉痛的心情更加沉痛了,而且还增加了无限的忧虑和恐惧。
领队人像催命鬼一样加快了催喊上车的频率,提高了催喊上车的声音。一种难分难舍的感情、一种吉凶难卜的怅惘、一种傲视强权的心理使他们仍然站在那里互致关怀,直到汽车快要开动了,郑光明、刘春风、成小艳才和魏冬明、刘芳握手告别。
刘芳紧紧地拉着郑光明、刘春风、戚小艳的手说:“你们要注意爱护身体,无论遇到什么问题都要想得开一些。”她说完以后又特别叮嘱成小艳说:“脾气要改一改,要知道呆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她叮嘱戚小艳以后,又转向郑光明和刘春风说:“你们要关心和照顾小艳……”她本来还有很多话要说,但因语塞说不下去了。一种难于抑制的感情冲动使她抱住他们,也由于同样的原因,他们也抱住她,他们四个人就这样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痛哭,他们哭诉冤屈、哭诉不平、哭诉……这时,领队又拿起广播筒大声喊叫道:“开车了,赶快上车,马上要下雨了……”
汽车开动了,郑光明、刘春风、成小艳被大卡车拉走了。
大卡车扬起的灰尘和天上滚滚而来的乌云融为一体,天地一片漆黑、昏暗,先是郑光明、刘春风、成小艳被黑暗吞食了,不一会儿刘芳、魏冬明也被黑暗吞食了,他们虽然近在咫尺,但谁也看不见谁;这时的天气,虽然是八月下旬的下午三点多钟,但已经是天地融合、漆黑一片,只有一道道的闪电,使他们看到对方和他(她)晃动的身影,这使他们感到更加孤寂、更加恐怖。也正是这种孤寂和恐怖驱使魏冬明走到刘芳身边,他先是拉起她的手,紧接着就是他们互相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以消除孤寂、驱赶恐惧;当他们都感到孤寂和恐怖并不可怕以后,魏冬明说:“我们走吧!”
往哪里走呢?他没有告诉她,她也没有问他,他们就这样互相牵着手往前走着、盲无目的地往前走着;他们走了很长时间以后,也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突然一声问雷使刘芳的身体哆嗦了几下,紧接着的闪电照耀使他们从公共汽车站牌上知道了他们行走在学院路上。
学院路是魏冬明、刘芳经常散步的柏油马路。
魏冬明、刘芳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学习习惯,这就是看书和复习功课从来不坐在教室里,即使是在三九寒天也不坐在教室里,他们总是在这条马路上一边散步、一边温习功课;他们总是一个人拿着书本念着,一个人静静地听着并不时地提出问题;晚上天黑了,他们就一边走路,一边讨论问题,待课本知识全部掌握了、问题解决了,就口到教室或各自宿舍去做作业。
今天,他们走在学院路上,既不是散步温习功课、讨论问题,也不是为了迎接考试;他们都带着沉痛的心事,迈着沉重的步子低头走路、很少说话,偶尔有一两句话也是有问无答,前后不相联系。
“你父母要和我家划清界限、反对我们的婚姻,你准备怎么办呢?”
魏冬明很认真地思考刘芳提出来的问题,但他并未回答她,他不是不想回答她,也不是不愿意回答她,而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她;她问过以后,也没有去追问他、要他回答,因为她知道他无法回答。
现在,魏冬明处于两难之间,一头是他亲爱的、难于割舍的爱人,一头是生他、养他的父母;对他来说这两者本来是统一的、两全的,但反右斗争破坏了这个统一,这使他感到很难很难,他想:“右派有什么可怕的,郑光明、刘春风、戚小艳不都是右派吗?他们不照样还是我的好朋友吗?我和刘芳不是照样去送他们吗?照样还是彼此感情深厚吗?老爸为什么要把右派问题看得这么严重呢?昨天还是亲家、亲家母叫得很亲热的,今天就变成势不两立的阶级敌人了,真是不可思议!”
“我知道你也很为难,你是一个孝子,你爱你的父母也很爱我,可你父母要坚决站稳工人阶级立场,他把我父亲当着洪水猛兽一般的阶级敌人;而我呢?我也很爱我的父亲,我认为他虽然被打成右派,但他绝对不会反对他为之奋斗的社会主义制度,绝对不会反对他宣誓效忠的共产党,所以我也不可能和他来个大义灭亲、脱离父女关系;”刘芳看着魏冬明说:“从你父亲来说,我即使是大义灭亲和我父亲脱离了父女关系,他还会把我看着是右派的女儿、看着是影响他和你前程的政治毒瘤。”
“我很尊敬你的父亲,我决不相信他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我也不认为右派分子都是坏人,否则我是不会来送郑光明、刘春风、戚小艳他们的。”
“我知道你不是极左分子、是个很好的好人,是我信得过、值得托付终身的人;但你是一个孝子,你父母要坚决站稳无产阶级立场,你要坚决孝顺父母,尽管我们彼此相爱,终究还是要被拆散的……”
这时,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闪雷,使刘芳不自觉地用双手捂住耳朵、抱住头停止了说话。
当他们意识到在树下行走易招致雷击以后,他们就向学院路边的广场走去,并坐在了电影院门前的台阶上。他们以前复习功课,每当走累了以后都要坐在这个台阶上休息、看书、讨论问题。今天,他们和过去相同的是都走累了,不同的是他们不是坐在这里温习功课、讨论问题,而是互相倾诉着对生离死别的恐惧。
他们在台阶上坐下不一会就下雨了,雨越来越大,风也越来越大,但尽管风雨交加、电闪雷鸣,衣服都湿透了,但他们谁也没有躲避风雨的意思、更无回家的想法,因为他们心里都很明白,今天晚上的分别可能是永别。为了驱除寒冷、温暖对方,他们把身体紧紧地靠在一起,他们嫌这样不够,于是他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用他的身体温暖着她。他们就这样谁也没有说话、谁也不想说话,都静静地坐在那里任凭风吹雨淋,但他们的思想活动就像打在他们身上的滂沱大雨一样激烈,他们都在激烈地翻腾着过去的记忆、思考着未来。
一次,他们看过梅兰芳表演的京剧《西厢记》以后,也像今天这样坐在这个台阶上,魏冬明在盛赞梅兰芳表演艺术之余问道:“刘芳,你妈会不会像崔老夫人那样说,刘芳的老太爷是北洋政府的次长,刘芳的爷爷是民国政府的厅长,刘芳的爸爸是共产党中央政府的大司长,我们老刘家是三代高官,绝不能到刘芳这一代出现了白丁,你魏冬明要娶我家刘芳也可以,但你必须等到当上大司长以后再说!”
“就说你魏冬明是个当官的料,要当司长也得等到五六十岁以后,你让我等你等到五六十岁,那我不成老太婆了吗?”
“我从楼梯一步一步地往上爬要爬到五六十岁,但为了娶你,我找窍门乘电梯到司长的位置不就不会到五六十岁了吗?”
“别胡说八道了,我老爸、老妈绝不是那号人,我倒担心你老爸、老妈会说我们老魏家是三代贫农,我们冬明根红苗正,你们老刘家出身地主会影响我们冬明的前途,我们不能同意你们的婚姻。”
“我老爸和老妈也不是那号人,你没听说吗?我老爸和老妈说我们两家是牢不可破的工农联盟!”
刘芳想到这里以后喃喃自语道:“牢不可破的工农联盟!牢不可破的工农联盟!”这时,魏冬明也在不断地念叨着:“牢不可破的工农联盟!牢不可破的工农联盟!”当他们听到对方的声音以后,他们都意识到他们的心灵是相通的,他们此时都在回忆着昔日坐在这个台阶上议论的同一个问题、同一件事情。
一个响雷打来,刘芳哆嗦了一下,魏冬明把她抱得更紧了。
电影院看门老头被响雷从梦中惊醒以后,他披衣起床来到大厅转悠,当他借着闪电看到两个紧紧搂抱在一起的身影时,他想起了他曾经的过去:“三十年前的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在白色恐怖下党组织被破坏,他成了离群的孤雁,他爱人的父母因慑于反动派的威胁坚决反对他们的婚姻,他们相爱多年的情侣就这样依依不舍地借别在风雨之中。”老人一面回忆着他自己的过去,一面看着两个紧紧搂抱在一起的身影,他对他们充满了无限同情和爱怜。他拿着一把雨伞蹲在他们身边给他们打着伞,而他自己则在雨中淋着,直到魏冬明扭头看他的时候,他才说:“我可怜的孩子们,现在已经是深夜两点了,雨下得这么大,你们的衣服都湿透了,还坐在这里干什么呢?即使是有天大的想不开也还是要回家去呀!你们的父母把你们养活到这么大不容易呀!你们这样淋着雨,别说你们的父母就是我这个不相干的老头子心里也不好受哇!”
看门老头的话,既唤醒了魏冬明的孝顺之心,也激起了刘芳对他的敬佩之情,她曾多次听他说:“生命发肤受之父母,父母给了我们一切,所以我们的一切都要想着父母、服从父母、为了父母!”每当此时,刘芳都要反问道:“那么爱情呢?难道爱情也要想着父母、服从父母、为了父母吗?”
“那当然了!我们结婚是为了更好地照顾父母、孝顺父母,我们结婚生子是为了延续后代,这更是为了实现父母的意愿,要不父母生养我们干什么?”
“要是你父母不同意我们的婚姻你将怎么办呢?”
“这个我比你想得周到,我一喜欢上你就向他们介绍了你的情况,我们的关系一定下来就把你领回家去让他们看,你在他们都同意的情况下提出这个问题,这很显然是放了马后炮。”
刘芳想到这里,感到魏冬明的孝心确实是高于一切,她为了不使他的父母为他担惊受怕,她从魏冬明怀里挣脱身子站起来说:“我们走吧!”
魏冬明跟着刘芳站起身来,他向看门老头致谢以后说:“我送你回家去!”刘芳虽然没有回应他的问话,但却跟着他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