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古斋里空空如也,仅有的几样东西也都摆得乱七八糟。
索巴正在内格子里给马淑兰打电话:“喂!我找密斯马……我是密斯特索!对……什么?!走了!不可能!去哪儿了!坐飞机去南方了!什……什么时候走的……什么时候!哎,她留话了没有?哎!”索巴气得一下就把电话机摔了个稀巴烂,“浪漫?浪你妈的漫!你个浪货!你个浪货。”边骂边踢着地上的东西,这时,瑞五带着一帮人进来了:“索爷,打听好了……他这会儿正在六国饭店呢!我安排好人了……回头他必定地能坐上咱的洋车!”“好!不管怎么说,今晚,今晚上不给他洗白了,咱爷们不算能耐!”
索巴拖着个皮箱子,上了马车,晃晃悠悠地坐着,坐着坐着觉着有些疑惑,问旁边的瑞五:“瑞五,这是去哪儿啊?”
瑞五说:“爷您坐好了跟着吧,放心到了郊外就跟他要钱,不给钱就把他做了……”
“怎么这么半天还没到啊?”索巴撩帘子往外看,一片黑暗。
瑞五忙说:“快了,快了,说话就到了!”说着话,马车停下了,有人举过火把,索巴从马车上下来,看到跟前有个新挖的大坑:“五子!五子!人呢!”
“谁啊?”瑞五问。
“你装什么傻啊!禄大人啊!”
“禄大人在家收拾东西呢!”
“什么?!那这坑挖了……”索巴看着那个坑突然明白了,慌忙要跑,呼拉拉过来几个人把他按住了。
“五子,没想你跟我这么多年,这会儿要害我!你不义!”
“索爷,您要说点别的还能让我服,您一个六亲不认,有奶便是娘的主,想拿仁义这两个字拍呼我!我听都不想听,要怨呢!也怨跟您学的!兄弟们扔坑里去!”
“等等,五子,这箱子里有钱!你全拿走,留我一命!”
“钱我指定了要,放心留不下,可你的命没法留,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您的命人家拿钱买了!”
“禄大人?”
索巴眼睁睁看着那些土盖向自己,感到心里很闷。
瑞五等人刚走,佟奉全和生子就跑了过来,拼命地扒着土。
索巴的头露出来了。索巴吐了下嘴里的土:“哎!哎!我这是到了地狱了吧,怎么那么疼啊?怎么……我死了,我!”
佟奉全抽了他两嘴巴:“行了!生子别挖了,问他话!”
索巴明白了:“哎,姑夫啊!佟爷爷,您把我救了,您是我祖爷爷,您快救我一命吧,我还没活够呢!您是我祖爷爷!哎!姑夫您可救我一命啊!我这儿给您磕头!我这儿磕头!天助我也,命不该绝!”
佟奉全说:“话别说早了,该埋返手就给你埋了!”
“不说了!姑夫您快给我刨出来,我憋得慌!”
“先憋会儿吧!问你,你姑是你烧死了,还是被你抓走了?”
“烧……烧……哪能烧死啊!我烧房子不烧人,再说她是我亲姑,我哪能干那缺德事!烧自己亲姑啊!姑夫你放心,人还在,人还在!”
“在哪儿?”
索巴假装昏过去了。
佟奉全因生子的一席话也觉茹二奶奶、冯妈许是没有烧死!他对索巴还是心存一丝希望,他认为想找到茹二奶奶只有通过索巴提供的线索了,这才把将死的索巴给挖了出来。
索巴说:“我……我把人捆了后交给人,给卖了!”
佟奉全问:“谁?”
“等等啊,等我想想!这……这人我不知叫什么,但知道住哪儿,姑夫我带您去!祖爷爷,您是我祖爷爷!”
“索巴,你小子可别心存侥幸,想逃,想蒙,想骗,跟你说……没路,我能再让你死一回。”佟奉全啪地将一把尖刀拍在桌上。
索巴说:“别吓我!我都死过一回了,还不明白吗?土一盖脑袋我什么都明白了……我办了缺德事儿了,我不遭报应才怪呢!走……走!咱走!找人去!”
索巴把佟奉全和生子领到一条黑胡同里,乘机逃了。
“索巴,索巴,你小子别藏,我……我杀了你,你别藏!我杀了你!”佟奉全挥着刀冲过去,没找到。再冲向另一个黑暗处还是没找到,“生子,生子……看见了吗?生子?!”
“没有……没人!”
“索巴,你小子别躲,……把你姑给我找回来,我谢谢你!把你姑找回来!索巴,你小子跟我说句实话,你姑死没死!你姑她死没死啊?”佟奉全说着又伤心了。
北平和平解放了。琉璃厂这条自元而始的古老街道,又经历了一次沧桑变化。阅汉堂因经营不善退给了佟奉全,佟奉全带着生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买卖,更多的生活来源,还是靠生子挎篮子卖烟卷维持。
1952年。
生子挎篮子进了阅汉堂:“叔!”
佟奉全说:“哎!回来了,快把烟筐子撂下,我给你上外边抽抽土去!”
生子放下烟筐,抓起一窝头就吃。佟奉全拿着布抽子给他在阅汉堂的门口抽着土,街上有队解放军迈着整齐的步子走过。
生子说:“叔!我看见街上抓人了!”
佟奉全说:“是吗?咱……咱不管那个!”
“说是抓特务呢!”
“碰着这事儿,咱不往前凑啊!不管哪个求个平安吧!进屋吃去吧!柜子里有咸菜!”佟奉全把生子让进屋后,自己也捎带着抽了抽土,正要回店,忽然看见原来的雅集堂门口站着一个解放军,那人正看着早已关了的店铺。再看,是个女的,觉着像是莫荷。佟奉全心慌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办,就在胡同口呆站着。佟奉全没有认错,那个解放军真的就是莫荷。
莫荷看着那块雅集堂的匾额,又轻轻地走上台阶,扒着窗往里看着。屋里零乱不堪,什么也没有了。莫荷正看着,突然旁边天和居门一开,蓝一贵推门出来倒茶根,一下看见了莫荷。蓝一贵看见一个穿军装的人站在门口,最初也没当回事,刚要过去,再看,竟是莫荷。蓝一贵也很惊讶,毕竟范世荣的死跟他有关……蓝一贵不知说什么好,赶快退了回去。莫荷原想问一声,一看蓝一贵的样子什么也没问,又走下了台阶。台阶下停了一辆自行车,莫荷骑上自行车走了。
蓝一贵躲回屋后,一下子没回过神来,举着茶杯愣着。
贵山说:“掌柜的水开了!掌柜的……水开了!”
蓝一贵说:“啊?……啊……啊!贵山,贵山你从门里出去,看那个解放军还在不在雅集堂门口?随便点,千万别显出经意了!”
“哎!明白了……”贵山推门出去。
“这……这回不好!禄大人躲过了……这范家的人又回来了……还是个解放军?不好了,不好!”蓝一贵心怕了。
莫荷骑着辆自行车,东拐西拐地在街上走着。佟奉全雇了辆脚蹬的洋车在后头跟着。
佟奉全偷偷撩起帘子,见莫荷在前边拐弯了,佟奉全赶紧对车夫说:“拐了,拐了!跟上跟上!”
车夫说:“看见了!”
刚拐过弯,就见莫荷扶着车等着呢,莫荷早就发现有三轮跟踪她了:“站住!干吗总跟着我?”
车夫煞住车:“同志,同志,不是我想跟您,是坐车的先生让跟的!”
莫荷看着车帘子:“什么人,下来!”
佟奉全不敢从帘子里出来:“解……解放军同志,跟……跟您没别的意思!实在没别的意思,是……是想跟您说句话。”
莫荷早听出来是谁了:“有什么话下来说吧!”
她故意返身去支自行车,其实不想正面看见佟奉全。
佟奉全下了车,胆怯地说:“解……解放军同志,……跟你报个信,您……您哥他死了!五哥死了!死了……”
莫荷没回头,手扶着车把不动。
佟奉全又说:“同志,同志,得空,得空家里去坐吧……生子……常念叼您呢!生……生子娘也死了!”
佟奉全百感交集,原以为莫荷死了,谁想到没死,只是身份变了,这是想说亲近话都没法说了,一腔热情只有沉默着。
莫荷说:“知道了!您……您回吧!”说完把车支子推起,推着车,拐弯骑上走了。
佟奉全一直看着她骑上车走了,站着不动。
商业局的何局长正在看文件,莫荷报告着进来,何局长赶忙起身相迎:“莫荷同志,来!来请坐,请坐!休息得怎么样?”
“都休息两天了,局长,我着急工作呢!”莫荷说。
“多休息一段吧!听说你在朝鲜还负了伤,不容易啊,一个小姑娘,组织应该更关心你才对啊!”
“小伤,谈不上!局长有什么工作快给我安排吧!”
“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吗?……有就说出来!”
“没有,服从组织安排!”
何局长给莫荷倒了杯水:“……五反运动,同时是对那些不法商贩敲响的警钟,琉璃厂虽说买卖的东西,表面不关乎国计民生,实际是对待中华民族瑰宝的一个重视问题。莫荷啊,听说你是在琉璃厂长大的,这次组织上安排你到琉璃厂去搞五反运动,一是觉你轻车熟路,工作好开展,二是希望你在那里搞出些成绩来!接受组织的锻炼啊!”莫荷一听要回琉璃厂,一下不知该怎么说好,低头不语。
何局长问:“怎么样,有什么困难吗?”
“没……没什么……”
“好像不够坚决啊!真的没有困难吗?”
“没有!我服从组织安排!”
“好!那你明天就开始工作吧,我对你就不客气了,希望做出成绩!”
“局长请放心吧!我一定努力工作!”
“军装从明天起就不要穿了,还有要尽快地把个人问题解决了啊!用不用帮忙?”
莫荷脸一下红了:“谢局长关怀!不用!我能处理!”
“好!我可等着吃你喜糖呢!再见。”
佟奉全回到阅汉堂,见生子正在打扫卫生。
生子说:“叔,饭给您热了两遍了,您这是上哪儿去了?”
佟奉全有些失魂落魄:“……外边走走。”
“我再给您热热去!”
“不急,不饿,不饿!生子……我问你句话……”
“叔,您说吧!”
“想不想你莫荷姐?”
“那还用问啊!昨儿个还梦见她了呢!”
“是吗?梦见个什么样!”
“还是原先那样,挎篮子卖烟卷呢!受当兵的欺负,我上手帮着打,那当兵的砰地放了一枪……把我吓醒了……”
“生子,我见着你莫荷姐了!当兵了……是个解放军!”
“是吗?在哪儿呢!在哪儿呢!我找她去,我找她去!”生子放了掸子就要出门。
“别去!生子别去!人家可不太想认咱呢!连看都没正经看我一眼!生子,真就那么生分了,生得不知说什么了!”
生子说:“不会吧?”
原来的窜货场现在变成会场了,那些商人还穿着原来的马褂长衫,偶尔也有穿了干部服的。佟奉全依旧穿着长衫,坐在下面,看着台上的莫荷。
蓝一贵进来了,穿着新作的干部服,很进步的样子,跟人打着招呼,坐下。
主席台上,莫荷吹了吹麦克风,开始讲话:“同志们,大家好!我叫莫荷,新来的五反运动工作组组长……台下的叔叔,大爷们可能认不出我……我原来就是这条街上长大的,无冬立夏地挎着一个篮子卖烟卷……您早几年背不住还抽过我卖给您的烟卷呢!我刚从朝鲜战场回来,我在这儿给大家伙问个好!”众人鼓掌。
莫荷抖出一张外文报纸:“人太多,我就不一一传给你们看了……这是一张前十五天的报纸,欧洲的博物馆最新展出的《众生礼佛图》怎么出去的,这个叫路德维希的人透露了,这人原来在琉璃厂我也见过,大家叫他禄大人,他说就是从咱这琉璃厂运出去的……国家的宝贝,中华民族的灵魂,就这么卖给了洋人……这不是卖一尊一组石造像的问题,是卖国贼!”众人在底下噤若寒惮。
“召集大家开一次会也不容易,既然事情是在咱们这儿发生的……我希望这个会能开得立竿见影,不论是今天还是明天这件事总要在咱们这儿解决!长痛不如短痛,我希望大家,能踊跃检举,指出这事儿的罪魁祸首。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们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也不反对当事人自己站出来自首……给大家十分钟。你们好好想想,我等着!”说完话把手表摘了下来,放在桌上。如今的莫荷真是雷厉风行了。会场所有的人双目垂下,谁也不哼声。奇奇怪怪的长衫静着,瓜皮帽都低着。佟奉全他觉着莫荷变了,真进步了,真不认识了。佟奉全没低头有点惊讶地看着,莫荷的眼睛倏忽地从他那划过了一下,像是不经意。佟奉全不知该怎么说,低下头,坐着。蓝一贵穿着新干部服,汗流出来了,悄悄地拉出手绢来擦着,十分钟对他来说又短又长。其他的人都坐着,不敢说话,有人交头接耳。
莫荷说:“可以商量,可以说话……还有五分钟,我想再说两句,机会对当事人和知情人都是十分宝贵的,新中国成立了,旧的思想一定要打破,早一天改造就早一天进步,晚一天改造就晚一天进步,早进步,晚进步就当前来说,是很不一样的……”说话时,底下人的表情各异。佟奉全知道莫荷有一些话是对自己说的,但他不知该怎么办。蓝一贵想侥幸躲过这一节,但又想自首。
莫荷说:“还有最后一分钟……现在当事人不说再过一分钟就是性质问题了,性质一变问题就不一样了,我希望在咱这条古老的街上能看到新的气象!我希望某些人能越过这一分钟大踏步前进。”
李掌柜腾地站起来了:“报告人民政府,我……我要进步,”
哗,众人的目光一下转过来了。
“据鄙人所知,这组《众生礼佛图》最后是从天和居蓝掌柜那儿运走的……是从天和居蓝一贵那儿发出去的……蓝一贵他应该知道!今天他一言不发,就是对抗政府!莫荷同志,我要进步,我要前进!”
蓝一贵其实也想站起来自首,还是被李掌柜抢了头功,自己这会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听着,完全不知该说什么了……
莫荷听完后带头鼓掌:“……很好!很好!知情人站起来揭发了。这证明咱们这条老街是有觉悟的!蓝一贵来了没有?”
蓝一贵站起来。“来……来了!”
莫荷说:“你不想进步,不想跟过去的自己划清界限,只有政府帮助了,拘留审查……”
蓝一贵说:“人民政府我有话说。”
莫荷说:“给了你说话的机会,你不说,现在晚了。押走!”
过来两名解放军战士,把蓝一贵押走了。
“今天的会开得很好!有成果。希望大家继续努力,散会!”
轰!人们都站起来,开始交头接耳。佟奉全呆呆坐着,这哪儿还是莫荷啊……简直一个女包公嘛!
生子和佟奉全摆弄筷子,准备吃饭。
生子说:“叔,听人说,蓝掌柜给抓了……”
“传得真快!你都知道了……”佟奉全盛饭。
“您别忘了,我天天在街上卖烟,说是莫荷姐给抓的……人家说是蓝掌柜把咱五爷给挤兑死的,莫荷姐这仇能不报吗?”
“吃饭!根本不是那么回子事!你这话听谁说的?”
“天和居,贵山传出来的!叔那件事儿跟您有关系吗?”
“你问这干吗?”
“人家说那件事跟你也有关系,可抓不着您……你跟我莫荷姐有过交情!”
佟奉全一口饭含在嘴里,也顾不得了:“他们放屁!”
佟奉全犹豫了好久,终于下定决心去见莫荷了。工作组的临时办公处,就设在离窜货场不远的一座小院里,工作人员来来去去地忙着。
佟奉全依旧着长衫,夹了个小包袱,进了小院。
正在贴标语的小李问他:“您找谁……?”
佟奉全说:“同志,我找莫组长……”
“什么事儿?”
“您,您就跟她说佟奉全求见!”
“亲戚?”
佟奉全点点头又摇头:“不是,原来,原来认识!”
小李领着佟奉全穿过回廊往后走,来到莫荷办公室。莫荷正在低头写着文件。佟奉全坐下,莫荷并不抬头,也没有看他。等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说:“莫……莫组长,……您,您要么把我也抓起来吧!”
莫荷说:“……佟……奉全哥,我还得叫您一声奉全哥,我到琉璃厂来,不是来为抓人的!我想问问,干吗要抓你?”
佟奉全说:“那《众生礼佛图》的事,我,我也知道,可……可我在大会上没站起来说话……我……我没要求进步!”
“现在来说也是进步!”
“我,我还是想让您把我抓起来再说!”
莫荷这才抬头:“为什么?”
“街上传了闲话了!……说……说,我一时说不出来,您还是先把我抓了吧,我这牙具什么的都带来了,您把我抓了,对……对你开展工作有好处!”
“佟奉全,莫荷用不着你再护着我了,莫荷已经不是原来的莫荷了,过去的事儿我希望从新中国成立那天起,都让它留在过去了!就当没有,就当从没发生过!所有的恩怨都是旧社会的恩怨,再不用提它们了……”莫荷先是有些激动,说着说着就有点伤感了,“我都忘了,希望你也把它们都忘了!”“莫荷,那年我……我去围场,口外找了你半年!哪儿都走了,没找着!”
“不说了!我不想听,谈工作!谈《众生礼佛教图》的事!想谈别的,请你出去!要么我出去!”莫荷还是伤感,话却重了。
“咱谁都甭走,谈工作,听我一句话,莫荷,您抓错人了!”
莫荷吃惊地看着他:“你也这么说?”
蓝一贵带着手铐,领着几个工作组的人员,来到了天和居的后院,指着一处让人刨土。工夫不大,真正的《众生礼佛图》的碎石片一块一块地被刨了出来。蓝一贵兴奋地看着,莫荷在旁边静静地看着,跟小李耳语了一句,小李出去了。时间不长,佟奉全跟着小李进来了。
莫荷看着那一堆石头,问佟奉全:“佟掌柜!请你看看这堆残石是不是你当年见过的真正的《众生礼佛图》?”
蓝一贵说:“干吗非得让他说,我说还不成吗?”
莫荷说:“你说,只是一个人说,他描过小样!”
蓝一贵停下指点,有点可怜地看着佟奉全。佟奉全慢慢走到石堆前,拿起一块看了看,又拿起一块看了看。全院子的人都在盯着他。
佟奉全说:“……东西对,这些就是我见过的!”
蓝一贵像是等着宣判一样,一下跪在地上就哭了起来:“哎呀!可冤死我了,没问清楚就抓人啊,可冤枉死我了!这新中国怎么也冤人呵,可冤枉死我了!”
莫荷上前用钥匙把蓝一贵的手铐打开,当场放人。
又在开大会了,这次有一多半掌柜的穿了干部服。
莫荷坐在主席台上,吹了下麦克风:“同志们静一静,咱们开会了!静一静!新中国的建设一日千里,我们琉璃厂这条古老的街道,也迎来了新春……今天何局长也百忙中来参加我们的大会,下面请何局长讲话……大家欢迎!”众人鼓掌。
坐在桌子中央的何局长接过麦克风:“同志们好!同志们,昨天我听到莫荷同志告诉我,真正的《众生礼佛图》在最后的关头并没有运出去,虽然残破了,但留在了我们琉璃厂,留在了我们祖国,听到这个消息我很兴奋,特意来给大家道谢!下面请保护了《众生礼佛图》的蓝一贵先生讲话……”众人一听都觉奇怪,开始交头接耳。佟奉全默默坐着。
蓝一贵穿着干部服,边鼓掌边走上主席台,拿出讲稿:“各位首长、各位同志、各位同仁至爱亲朋们大家好!鄙人蓝一贵,今天就保护《众生礼佛图》一事做一小小的发言,以吐心曲,以谈心得,以解谜团,以正视听。若有不当之处望大家批评指正,帮助教育!”蓝一贵还在发言:“鄙人不才,万分感谢政府给我了澄清事实一吐心曲之机会,区区小事何来褒奖!借此大会之机,我还要检举毁坏、贩卖国之魂宝《众生礼佛图》的元凶!以感谢人民政府对我之信任!”
一下人们都不敢吱声了!佟奉全紧张低头。莫荷也不知要说谁。
蓝一贵说:“那人就是咱琉璃厂的败类索巴,还有王财……”众人一听说的不是自己,都热烈鼓掌。
何局长鼓掌,莫荷也鼓掌。佟奉全也跟着鼓掌。
何局长接过话筒:“蓝一贵同志,很可贵,很好啊!谢谢你……谢谢你!谁说咱这古老的街道觉悟低,我看觉悟很高呀!好!现在我临时做个决定啊!莫荷我也不和你商量了。鉴于蓝一贵先生的主动行为,特聘为国宝《众生礼佛图》的修复主持人……蓝先生请接受这一光荣任务。”蓝一贵说:“我非常激动,我将竭诚努力!”
何局长说:“莫荷同志,有意见吗?”
莫荷说:“没有,没有!如果可以我再提一个人选。据我所知,当年咱琉璃厂,还有一位同志描过《众生礼佛图》小样!”
何局长说:“那很好啊,我们需要专家嘛,不怕多。”
莫荷说:“佟奉全先生做个副主持人吧!”
蓝一贵的脸一下变长了。
何局长说:“很好!大家鼓掌通过!就这么定了,莫荷同志,要群策群力,修好国宝,并将索巴抓捕归案!”
莫荷说:“请局长放心吧!”
李掌柜也没人让他,自己站起来高喊口号:“打倒卖国贼!”
众人跟着喊:“打倒卖国贼!”
李掌柜又喊:“打倒反革命!”
众人也又喊:“打倒反革命!”
生子跟着辆人力车,进了一条小胡同,看见索巴下车进了一家小院。索巴进门前跟车夫说了句什么,洋车便停着不动了。其实,生子前两天就发现索巴住在这里了,只是为了更牢靠些才没有打草惊蛇。生子想看得更清楚些,走上前,吆喝着:“洋烟卷,梨膏糖啊,大前门、大生产啊!……您来盒烟?”“不抽!”车夫说。
“您等人啊!”
“啊,拉回头呢!”
“去哪儿啊?”
“火车站……”
生子一听火车站,回头就跑。生子跑到街上,一眼看见了两个正在巡逻检查的小王、小李,生子跑过去,与两个人说话。
时间不长,索巴坐着洋车捂得严严实实出来了,突然看见前边有解放军在检查,索巴忙说:“右拐,右拐……别往前跑了……”
车夫说:“先生去火车站只能这么走啊!”
索巴说:“我让你右拐。”
车夫只好掉头右拐。生子早就看见了,远远地指给小王、小李。小王、小李跑了过来,小王说:“先生请等等,先生请等等!”
索巴下了车,理直气壮地说:“干什么?啊?我有急事!”
小王说:“请出示证件!”
索巴说:“大街上这么多人,干吗单看我的证件啊!瞧着我好欺负是不是?告诉你,我跟你们军区司令可是好朋友!”
小李说:“你是索巴!”
索巴说:“这儿憋我呢!甭问了,有什么招儿使吧。”小李上来就把索巴反剪了双手,铐上铐子带走了。
生子大声喊道:“洋烟卷、梨膏糖、大前门、大生产啊!”
散会后,何局长让莫荷到他办公室来一趟。莫荷进来了,何局长忙说:“来,来莫荷快坐!快坐,洗一把脸吧!”
莫荷说:“局长有什么事儿,您跟我说吧!”
何局长说:“莫荷啊……一会儿你李大姐要来,平时让你来玩,你也不来,李大姐要借我这个办公的地方给你做媒,你要给我面子,可不能走啊!”
“局长,看您说的,您干吗急着把我嫁出去啊!”
“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我看不下去,看着心疼!”
莫荷万没料到,何局长的爱人给她介绍的这个对象,他们原来就认识,几年前他们在解放区的时候就有人为他们牵过红线,当时他是个团长,还别有心裁送给过莫荷一块手表,只是当时莫荷心里还惦记着佟奉全,找了一个理由把那块手表还给他了。他现在又成局长了。李局长送莫荷出来,每人推着一辆自行车。
李局长说:“莫荷同志,真没想到!这……这介绍来介绍去,又介绍到你这儿来了……怕是真有什么说法吧!”
“局长同志,您……”
“我可不是经意的,也是李大姐好心,非拉我来,我……我原先不想来的……后来那次打完仗后,找你,找不着,想不到解放了,安定了,又把你碰上了……原先给你的那块小表,你还了我,我还给你留着呢!”
“李局长……您……您现在,在什么局啊?”
“消防大队,管救火的,没啥可忙的,不像你们忙着搞五反。”
“那好!李局长,我还有事,您先忙吧……我先走了!”莫荷说着骑着车先走了。
“怎么跟你联系!”
“有空我去找你……消防大队”莫荷骑车回头说。
“哎……这丫头……”李局长摇摇头,也骑上车走了。
蓝一贵得意地坐在天和居里:“贵山啊!今儿这阵式见了!”
贵山赞佩地说:“都见着了,爷您真风光!”
“学着点吧!逢凶化吉,再也没有这么大的手笔了吧!没有远虑必有近忧,早我说什么来着,这东西卖出去早晚查出来,就是个杀头的罪,得回,我想到前边了……要么就范五那档子事,她莫荷能让爷我活着出来?没有不记仇的。”“佟掌柜倒是说实话。莫……莫组长看着也没记仇!”
蓝一贵看了一眼后院,低声说:“没记仇!面上没记,仇都在心里呢……小丫头片子,那天我再想多说一句话都不成,早晚不是我落她手里,就是她落我手里!贵山啊!人活着就得跟人斗,不斗就成不了事!”
后院里,烈日炎炎下,佟奉全拿着他早年描的佛像小样,一块一块地对着石造像,汗水流下来,滴在石像上。
蓝一贵摇着扇子吃着西瓜,一眼看见贵山要往后院端西瓜,急忙叫住:“哎!贵山,干吗去啊?”
“给后院的佟先生送块瓜!”
“回来!你怎么那么有眼力劲啊!给他送瓜,美的他……让他对去!就显着他拿来了张早年的小样,觉着自己了不起了!”
“爷,您不是正主持人吗?对好了国宝,你有功也风光啊!”
“我风光,到时也全让他抢了!你没瞧见那天,把我都委任了,莫荷又举荐他出来,得何局长也跟了话了‘专家很需要’,听着没,他成专家了,他是专家我算什么?……咱不管。”蓝一贵说到这儿又低头吃瓜,这口刚一贴瓜,门一响,抬头看,莫荷一身汗水地进来了。“蓝掌柜吃瓜呢!”
“哎!哎!大热的天,您怎么亲自来了,您快坐,贵山给莫组长切块凉的!坐!坐,快坐!贵山快点!”
“不坐了!几天没来了,想看看工作进展得怎么样了,佟奉全在后院吗?”
“在,在。才来……贵山正要给他送瓜去呢!贵山给佟先生也送块瓜去,我这是才进来。倒班,嚯,天这叫一个热!”
莫荷边听着,边往后走。蓝一贵追着说,“这几天可是忙坏了,晚上我点着灯还拼呢!东西毁得够呛!快拼不出来了!”
佟奉全还在专心地看着,对着,拼着。
蓝一贵话到人到:“佟掌柜,莫组长来检查咱工作了,快歇一会儿,歇一会儿!贵山怎么搞的还不把瓜快端出来!”
莫荷看着拼得差不多的佛像。
佟奉全说:“您来了!”
蓝一贵说:“莫组长您看看怎么样?多批评,多批评啊,来吃瓜!吃瓜!”
莫荷说:“我不懂这些,佟……佟掌柜……歇歇吧!”
佟奉全说:“倒是不累!”
莫荷说:“瞧这一头汗,歇歇吧,有件事,我得跟您商量商量……擦擦汗,咱走!”
佟奉全先是一愣,“哎!那行!那行!我擦把汗。”
蓝一贵很尴尬:“哎!吃了瓜再走吧!”
“谢谢,不吃了,谢谢!走吧!”莫荷说着和佟奉全两人相跟着往前店走去。蓝一贵看着生气,把端来的西瓜全扣在地上了。
门从外面打开了,莫荷和佟奉全进了范家小院。一院的荫凉,鸽子惊飞。莫荷一进来就问佟奉全:“……我问你,你和生子干吗不住这儿了?”
佟奉全说:“五哥不在了,生子娘也不在了,你那会还没回来,我们俩谁也不愿住这儿,一进来就伤心,也……搭上铺子里有地方!”
莫荷把西屋门一推开,眼泪唰地就流出来。看着这小屋,耳边响起范五苍凉的唱段,生子娘叫骂生子的声音。物是人非啊!
佟奉全说:“这房子想着给你留着呢!挺好的一个小……院。”看见莫荷哭了,不说了,他把汗巾子抽出来,“您要不嫌脏,擦擦……”
“土……土迷了眼了!”莫荷掩饰着,可声音里带着哭腔。
“可不是吗?土都把东西盖上了,回头我过来扫扫……”
“奉全哥,茹二奶奶可……可好?”
“谢您还惦记着!人没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我还得麻烦政府帮我找找呢!找不着了!”
“你……你这辈子,好像一直在找人!”
“您算说对了,我这人命不好。连带着人家也跟着我受罪!我……不好。”
莫荷不听,出了西屋,来到北屋,看着那些范五用过的旧物:“我哥,我哥他怎么死的……”
“莫荷……我,我要说了实话,你可别觉得我心眼小,不往新社会看了,我要不说实话对不起五哥!我……”
“说实在的吧,都过去了……”
“五哥,让人作局给撅了,铺子让人赚跑了,丢不起人,死了!一句话也是活够了!”
“谁作的局?”
“不知道就不知道了,都是旧社会的事,过也就过去了!”
“我不记仇,我哥要是真活到这会儿,改造起来也难……您算说对了,他什么没经过,没见过啊,我就想问问是谁?知道了……就知道了,不记仇。”
“不是外人……是……是蓝掌柜!”
莫荷又扭过脸去:“你不说我也能看出来,不是从别人那看出来的,是从他自己的脸上看出来的,他小着心呢!好了……蓝一贵进步得很快,希望你们俩能相互支持把国宝,修……修好!我哥埋哪儿了……?”
“西山。”
“回头你带我去看看!”莫荷走出屋,“奉全哥!有些话我不能在办公室说,私事在那儿说就显得没觉悟了。……那年我坐着北去的马车要回老家,半路上让人贩子骗了,幸亏被解放军救下,就直接投奔了解放区,后来又参了军……好了,那些都成为过去了,今儿我给你叫出来,是想说生子的事来着,我见着生子在街上卖烟卷呢!”佟奉全有些歉疚:“啊!没辙让孩子受苦了!”
莫荷说:“我想让生子去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