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旧的《众生礼佛图》在天和居后院里摆了一地,乍一看去还很壮观,再也没有原来碎石头的那种残损的混乱了。禄大人和索巴认真地看着大效果。蓝一贵和索巴都看着禄大人的表情。禄大人站在离石佛像远一点的地方看着大效果,神情严肃得让人觉得身子发冷。禄大人问:“照片呢?”蓝一贵说:“贵山,照片给禄大人!”
禄大人对照着已经磨损破旧的照片,脸色稍有放松。
索巴忙说:“蓝掌柜,不是我当着人夸你啊!医行里叫妙手回春,您该算是圣手再造!这堆碎石头,楞让您给拾掇这样了,我索巴也是行里的一块料,做梦也没想过!禄大人,您看吧!”
禄大人看着蓝一贵:“……蓝掌柜,借僻静处说一句话。”
索巴又插嘴说:“对,说说,该说说了!”
禄大人:“你们都不用来了,我与蓝掌柜说几句话。”
于是,两人一先一后,走进了天和居后院的小茶室。蓝一贵给禄大人倒茶:“禄大人您用茶!”
“蓝掌柜,我问你!从龙门山凿下来的碎石块,现在哪儿?”
“这些就是!”
“蓝掌柜您不妨跟我说实话,你把实话告诉我没你的坏处。”
“这就是实话,外边院子里的就是,禄大人修修补补后您不认得了吧?这些就是那堆烂石头!”
“我不认得,我认得很清楚!”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原装的石鼻子,“我怕你做手脚,把原来的塑像藏过一只鼻子!可现在发现那只鼻子,在那头上长得好好的!”
“禄大人!保不齐您那块石头鼻子是个假货呢!你要非说我院子里的那堆是仿的,你拿个真的出来给我瞧瞧!”蓝一贵有点耍赖了。
古玩行中,真的说成假的,假的说成真的,这种事从古至今,都有,为利,为益,为仇,为气什么样的情况也都出现过!一旦口张了,没办法只有咬紧牙关!反正你从我嘴里再听不出个否认来,誓不认错,实在是古玩行中买卖人的一大癖病。禄大人大笑:“哈哈哈!蓝掌柜,我很佩服你的执著!好啊!好啊!你……你这么做……我就放心了!”“禄大人您这话什么意思?您!”
“没什么意思!听我把话说完!这东西按你所说,就是真的,不是真的也是真的了……”禄大人拿起那只鼻子砰地摔到地上,石子儿乱溅,“蓝掌柜我别的不怕!就怕你口风没那么紧,口气没好么硬!好!成交!”
禄大人刚要拿银票,却又犹豫了:“蓝掌柜,原来的东西我希望你让它们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懂吗?”
蓝一贵说:“禄大人,懂!我也问您一句话。”
“好啊!说!”
“那真的东西毁了您心疼不?你不是总说要保护文化吗?”
“蓝掌柜问得好!我说的话你怎么就那么信啊!我们是在毁坏的基础上保护!”
“你这鼻子说了真话了……禄大人……这事儿算了了吗?您不会再找后账吧。”
禄大人笑了:“不会!战争就要来了,请赶快,装箱运走!”
初冬了,琉璃厂各家店铺里都生了炉子,人们的衣服也臃肿了许多。佟奉全穿了件旧袍子进了茶室,一眼看见罗先生正跟几位商家高谈阔论。佟奉全为能终于看见罗先生而高兴,径直凑向前,罗先生其实说话时也看见他了,一下偏过头去,假装没看见他,继续对那几个商家说着:“……此话根本不是道听途说,我的一名学生家在河南,我特意写信让他去龙门石窟看看,果然被盗割了,这岂是盗割了一副石像,实在是在中华民族的脸上剜肉。商家也好,研究家也罢,就是那种为趋小利而失大节,丢灵魂的人,以自己的,不光光是自己的,祖宗的魂灵去换外国人手中的小钱!我劝各位,千万不要这样做!佟奉全羞臊眼地坐在另一张桌上听着,知道罗先生还为那只尊的事生气,趁机话里话外地捎带自己。
有个商人问:“罗先生,您可是明眼人,我们几位做买卖看道义重,哪能做这事儿啊!”罗先生说:“人不可貌相,有些人平日颇显正义,还不是把那么珍贵的一只尊给了洋人了吗?”
佟奉全知道说自己呢,忙说:“罗先生说的是我吧!”
罗先生说:“佟奉全,捡瓜捡豆,大街上捡人家话把儿的可不多见!”
“罗先生,您是文化人!教授,我尊重您,可有一点您不让人说话这不好!我是说那只尊的事儿!”
罗先生说:“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欧洲的报纸都登出来了!我的文章也写了,白纸黑字,你总不能不承认事实吧!我把握着事实难道还要听你说什么片汤话吗!”
“罗先生,您有学问,有道义,我敬仰您,可您把白纸黑字看得比真事儿还真,您文章也写了,该骂的也骂了,我是个小人物,我几次三番的登门想跟您说句心里话,门子就不让我进了!您听了我的话,也许!”
“白纸黑字,有照片为证!我还要听什么?”
“白纸黑字也是人写的,您怎么就不能再多听一句?”
罗先生有些激动了:“我已然看到了卖国的事实,我……我为什么还要听卖国贼再来说一番话!”
佟奉全脸色有些涨红:“我不是卖国贼……我为了不卖国,差点让人做了!罗先生,您听我把话说完,尊的事儿早晚水落石出!可现在这会儿还有更大的事,您听我说,您得写文章!”
罗先生站起来就走:“佟奉全,我看人不看嘴,看行径,你说什么也没用!”
罗先生和那几个商人一起走了,佟奉全望着他们的背影喊道:“您冤枉人,罗先生!早晚我得让您知道您冤枉好人!”
茹二奶奶坐在暖暖的太阳地里,看着佟奉全动作麻利地钉着木梯子,见他只顾钉钉子便觉受了冷落,便说:“奉全,奉全。你说书上写的那飞檐走壁,有轻功的人爬墙他就不用梯子了吧?”
佟奉全笑笑:“我不是没功夫吗?”
“那你爬墙干吗?”
佟奉全一听她在这儿等着他,就说:“我……我不爬墙,我,我闲了爬树!”
“奉全,你有事瞒着我也不要紧!我也不是特想知道!”
“别生气啊,该让你知道就让你知道了!”
这时,冯妈抱了棵白菜进来了:“太太啊!连白菜都不好买了,贵得都有点不敢信了……这么棵白菜花了五毛五……”
“好吗!赶上玉做的了!”佟奉全说完把梯子往房檐一靠,立了起来。
那天深夜,佟奉全扛着他的梯子爬进了茹府院内。院子里落满了树叶,冷风吹动,簌簌有声,更觉荒凉。佟奉全站在院子里看了看,飞快地开锁进了小南屋。
佟奉全打开一支手电,用嘴叼着把铺板挪开,把砖起了,终于看见了那只盒子,心里顿觉亲近,赶紧打开,尊还在!好好的!看着那尊,佟奉全真觉像看见了一个梦!包好了,又翻墙出去了。
回到新租的小院,佟奉全将尊埋在柴房的地砖下面,上面又做好伪装,一切就绪了,佟奉全这才悄悄回到卧房,不点灯,不出声,摸到床上,脱衣服钻被窝,钻进去想感觉一下旁边茹二奶奶在不在,用手一搭,那边是空的,拍了几下没人,赶快坐起来,把灯捻亮,发现茹二奶奶穿得好好的坐在太师椅上呢!“回来了?”
“啊……啊外边可冷!……你怎么不睡觉!”
“等你……”
“干吗?”
“想说个话。”
“躺下说吧!”
“不是躺下说的话!”
“那我坐起来!”
“你躺着!奉全,你有什么事儿瞒着我,我不想问,我有瞒着你的事儿,想了半夜,该告诉你!”
“什么事儿啊!明天说吧!”
“明天背不住就不想说了……从大院子里出来,我留了体己了……”茹二奶奶说着拿出两件东西,一个板指,一个翠镯子,“这个翠板指原想给你留着做个纪念的,这翠镯子我原想走的时候换装敛的……这就两样东西了……那么多东西都没了,现在想都不知道怎么没的,没了好,心静了,奉全今天就把这板指给你吧,过来我给你戴上,这镯子也给你……”佟奉全伸出手指,茹二奶奶给他戴上。
佟奉全说:“这干吗给我呀!你留着!”
茹二奶奶说:“不留了,买棵白菜都五毛五了……留不住了!这会儿,钱也毛了,换大洋过日子吧。这不还没死呢吗,不想那么多了咱不往远了想,能过好一天是一天吧!”
“秋兰,好日子来……来得总是不那么顺畅。今儿晚上,你等了半夜,把话都跟我说了!实话告诉你……我我也有事瞒着你呢!可……可这话我不能实说了……我藏了东西了,可我不能拿这东西去换咀谷!”
“是啊!”
“为这件东西我受了冤了……找个机会,我得借它说话呢!秋兰,你别为这事……跟我生分,实在的我这私心里为了名声,也为了这东西本身呢!话我只能说到这儿了,您可别为这事儿跟我生分了!按说两口子过日子,不该藏着掖着!”“甭那么多事,我今儿说了这话是我自己想说,没有想勾着你说实话的意思!这些日子,我是看着你不开朗了,我真想变着法儿的让你能开开心呢!可……可又不知怎么才能……”
佟奉全握住茹二奶奶的手:“别说了,上来吧,被窝我焐热了,快进来,外边怪冷的,我这会儿心里落底了,一个人啊只要他自己一口气别泄,就是一百张嘴也不能把白的说黑了……”
茹二奶奶上了床了,两个人怜爱地抱在了一起。
索巴修着指甲走进天和居,一看架子上的东西都空了,觉得奇怪,喊道:“蓝掌柜,蓝掌柜!”贵山从里屋出来:“索爷!我们掌柜的不在!”“又不在啊,打东西运走后,他再没露过面,这架上的玩艺也都拿走了?他怕什么啊!”“爷,您说怕什么啊!这年头除了怕死,还有什么可怕的?”
“小子,话茬子硬!谁让他死了?朋友还没交够,能让他……”
贵山从柜子里拿出一身蓝一贵的身裳:“掌柜的出门时说了,索巴来第三趟时,把这衣裳给他……您今儿个是第三趟了!”
“给我干什么用?”索巴吃惊地望着贵山。
“掌柜的没说,你想要就接着,不想要,我收着!”
“蓝一贵……蓝一贵,你他妈的是诸葛亮……”
禄大人进了通古斋,看着索巴递给他的照片:“这……这也看不清啊!”
索巴说:“禄大人,多清楚啊?你看看,这衣裳不是蓝掌柜的吗?不小心打花了!我在近处看了,没错就是他!”
禄大人把照片一收:“不谈这事儿了!索先生……”
“您说!”
“共产党要打进来了!”
“没这么快吧!”
“早晚的事儿!街上的古董一降再降!”
“平安藏古董,乱世买黄金……嘛!”
“这些东西我不好出面,你帮我收集一些!要好东西……”
“那还不……一句话。”索巴看着禄大人,话里有话。
禄大人开箱拿钱:“钱先给你一万美金,记住只要精品!”
“那还用说吗,一定得是精品!”
窜货场里依旧热闹非凡。原来都是古玩、古董交易,此时变成了以古董换药,换吃食。有个商人问刘掌柜:“您说这城守得住?守不住啊!”
另一个商人搭话了:“守不住就对了,早疼晚疼就一下子,省得守住了飞机大炮没完没了地炸,那得有多少炸弹往咱脑袋上扔啊!到时一个月,两个月的,有吃没吃就是个大事儿了?怎么着冯掌柜,我这两条腊肉换你的这只梅瓶可不是没道理的……兴许这东西到时能救你一家人的命呢!”索巴过来了,穿着白西服,一沓美元在手上甩着,身后拥着很多人。有个商人将一只青铜器放到索巴怀里:“索爷,你好赖给个数,家里有病人指着您的美金换盘尼西林呢!您给个数!”
索巴瞥了一眼:“这玩艺不要,一个铭文也没有,把最好的玩艺拿来我换!要粮食有粮食,要西药,奶粉都有啊!牛油奶油,花生油都有……李掌柜,您那只五羊尊我可早瞄上了,想出手趁早,晚了,我不要!”
“索爷,您给谁收东西呀!手里净美刀子!”有人问。
索巴说:“我当然自己收了,我索巴犯得上给洋人收吗?”
要卖青铜器的商人又问:“您那美刀哪儿来的!”
索巴让手里的钞票翻了个筋斗:“这算什么,外交部交际处有的是……不知道我跟密斯马交着朋友呢!哎!你!你!你!想好了!是想留东西,还是想留命!跟你们说啊!过了今儿个可就没这个价了!”
众人真怕砸在手里,争着往里挤。佟奉全走过来,对众人说:“有东西也甭给他……什么自己收,他给禄大人当托儿呢!”
索巴急了:“谁?我?!!佟奉全!你他妈的屁股底下屎还没擦净呢!你说我!”
佟奉全有些冲动地望着他:“怎么着,还惦记给我关小黑屋啊!索巴跟你说明白了,我不怕了,你有尿,你能滋出三丈三去!各位老大扛几天吧,龙门的众生礼佛图就是这小子卖给洋人的,他拿祖宗的脸当屁股给卖了!”索巴喊道:“你小子胡浸!”其实想溜,众人看着他。佟奉全不依不饶:“我胡浸,你自己闻闻你那手里美金有没有禄大人的臭味!”
有个商人喊道:“抢狗日的,抢狗日的!”众人起哄:“抢他!抢他!”哗地上来一群人,抢索巴手里的美金!
索巴眼都红了:“瑞五,瑞五!拔枪,拔枪轰人,拔枪轰人!”
一下子窜货场里乱成了一锅粥,众人跑来跑去,佟奉全冲上前跟索巴支巴着,撕扯在一起。“砰”地一声,有人朝天开了一枪。
窜货场里更乱了。
茹二奶奶边给佟奉全吊着受伤的胳膊,边有些埋怨地劝他:“他收他的呗,你管那么多事儿干吗?”
“那可不成!都是好东西,平常的卖也就卖了,全让洋人收了,谁不心疼啊!见都见不着了,秋兰,你不知道那份心情,一两千年的玩艺,活到这会儿都成精了,到你手里仨瓜两枣给出去了,再见不着了,比割心头肉还难受呢!败家……丢祖宗脸。”茹二奶奶又说:“甭管谁拿走了,东西还在,有什么两样!”
没想到佟奉全在这件事情上变得那么固执:“那可太不一样了,金銮殿上要是什么都没了,那还有精气神吗?就跟一门一户似的,跟一个店似的,没件压得住的东西,那气就显得飘,沉不住了……咱五千年的古国指什么说事啊,还不就是这些现在让看了都发傻的东西吗?没这些东西你哪儿还有根儿啊!”茹二奶奶刚刚给他绑好,还想再说服他几句,猛地又犯了恶心,赶紧捂着嘴跑到院里,扶住那棵小枣树一个劲地吐,再吐!
佟奉全跟出来:“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咱俩说话您可别往心里去!说了不跟你说,生气了吧,咱不说这事了,不说了,别窝心,别窝心啊!回屋我给你沏茶!”佟奉全给她拍着背,又递上自己的手绢。刚说到这儿,冯妈一碗醋递了过来。茹二奶奶一口就把醋半碗醋喝进去,看得佟奉全牙根子直冒酸水。“老爷您撤手,我扶太太进屋!”冯妈说着话把醋杯子递给了佟奉全了,扶着茹二奶奶进了屋。
佟奉全看着回屋的她们,拿起那杯子,疑惑地闻了闻:“酸的,醋啊!醋!醋!!!”
佟奉全蹲在小柴房里,呆呆地蹲着抹眼泪。阳光从门缝中斜了进来,照得小柴房里亮亮的。门开了,有人走进来。佟奉全赶快收泪。
“怎么了?”
“没事!”
“没事跑这里干吗来了,不高兴了?”
“哪能啊……哪能啊!”
“那干吗流眼泪?”
“几天了?干吗不跟我说……来坐下!”
茹二奶奶这才挨着佟奉全坐下:“不知该怎么说。”
“为什么?”
“怕你不高兴,怕你觉着委屈!”
“你……你想哪儿去了!我……我哪能不高兴啊!我高兴得都不知道说什么了!”佟奉全一把把茹二奶奶拉进怀里,两人躺在柴禾上。
“秋兰说好了,再不能那么生分了!这会儿,不冲别的……”
茹二奶奶故意问他:“冲什么?”
“冲着肚里的孩子,再不能生分了!有什么事得说在明处,这孩子把咱俩的心连成一颗心了,再不能生分了,再不能了!”
茹二奶奶心里一暖,又犯呕了,赶快要跑出去,佟奉全紧紧拽住她:“别动,别动,吐吧,吐吧,就吐这儿,吐这儿!”
“我想喝醋!”茹二奶奶的声调有点儿发嗲,撒娇。
“我给你倒去!我给你倒去!醋儿辣女,背不住是个儿子!”
“你什么都知道!”她瞪他一眼,自己却先笑了。
“听老辈人说的!”他还一本正经地解释,茹二奶奶这回真的被他逗笑了,笑得很开心……
在通古斋里,密斯马也在给索巴缠着绷带。看着索巴疼得只咧嘴,便问:“什么样人啊,胆子这么大,你不是说在琉璃厂,你跺一下脚,四处都颤吗?怎么还有人敢欺负你啊!”
索巴说:“不是一个人,就我这功夫,三五个人哪儿近得了身啊!一帮子人看见我拿着‘刀令’全扑上来了,全是精品往我怀里塞,想推都推不出去!密斯马……”
“干吗?”
“我这次伤可都是为你而负的啊?你可得加倍地心疼我!”
“哟!这伤不是为禄大人受的啊!怎么又扯我头上来了!”
“说为禄大人,也对!可为禄大人是无利不起早,我不是为了挣他点‘刀令’吗?挣了‘刀令’干吗?还不是为了你……不是为你,什么大人我也不侍侯啊!”
“是啊!你那么心疼我!我好感动啊!”
“感动就对了,来,来香一个……远的不说了,近的,赶快让你爸给我弄两张机票……对了机会咱俩往南飞吧!”
密斯马一听这话猛地抱住索巴又亲了一下:“密斯特索!大令!这会儿我才听出来了,你还真想着我呢!机票,对,有了机票才有未来!我们的将来一定非常非常的浪漫!”顺手把索巴手里的一大沓美元抽了过来。
索巴看着密斯马抽走的美元,有点心疼:“那还用说吗?来,来中间亲一下!”
佟奉全买回好多袋子面,都堆在小柴房里。茹二奶奶高兴之余又有点不太明白,见佟奉全进了正屋,边给他倒水边问:“买那么多面,你哪儿来的钱?”
佟奉全笑了:“跟你说可别生气!我把你给的板指、镯子都给当了,这会当铺文玩古董都不收了,还就珠宝首饰能当个钱!”
“十八袋咱吃得了这些个面吗?”
“吃不了!我想趸点,到时换点好东西?现在就是收东西的好时候!……钱毛了,就这实打实的粮食管用。”
“收什么呀,你木头呵,人家都不要了,怕打仗,咱换人家玩艺儿干吗?”
“秋兰,你听我说,我一辈子除了鼓捣这些东西,再没旁的手艺,我想不管什么年代,我还得开铺子,还有,我看着好东西被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收了我心疼!我算了,从你这会儿到孩子生出来。有十袋面尽够了,余下八袋我……我想换东西去!”茹二奶奶听了这话有点感动,更多的却是伤感。
“秋兰,办这事前没跟你商量!你要不乐意不换也成!”
“干吗不跟我商量啊!”茹二奶奶用手指戳了他一下额头。
“怕你不答应!”
“我就那么小气!就那么不懂事!奉全跟你说,你顾我不顾我都没关系!不顾孩子也没事!你能趁着这会再把铺子开出来,做你喜欢的事,我就比什么都高兴!咱用不了那些个面,有五袋就够了,旁的你拿去换东西吧!奉全,原来我可是个不吃亏的人,现在我能给人办点事,我心里高兴!”“好夫人!好太太!我那东西是当的,等有了钱咱再赎!”
“赎出来又能怎样,多少东西都没了,我还在乎这点!咱这是当买了份高兴来了,你能高兴,这点东西能派上点实在的用场,那我比什么都高兴!”
“秋兰,你可真让我高兴呢!”佟奉全凑近茹二奶奶,刚要有所动作,外面冯妈喊道:“老爷给车把式结账了!”
佟奉全扛着一袋子面进了格古斋古玩店内,对忙着擦抹瓷器的刘掌柜说:“刘掌柜面给您了,东西我可不拿走!在你这儿放着,但这东西可有我的股在里边了,真要出手了,咱俩得一块商量?索巴那样的狗腿子贵贱不能给他了!”刘掌柜说:“放心吧,佟掌柜就是现在您伸手把东西拿走我也没话,放您那放我这儿一样,……有这口袋面,我就能崩好大的一阵子了!”
“您先扛着别出手了吧……”看着那只梅瓶,“多好的东西,留着!”
刘掌柜又说:“留着,谢您了!”
佟奉全刚走,刘掌柜蹲下刚要把那只瓷瓶收起来,门一响索巴进来了。
索巴忙说:“刘爷,甭收了,哎,甭收了,甭收了,钱美刀我拿来了,东西就手递我吧!”
刘掌柜头都不回把东西放好:“您来晚了!东西我不卖了!”
“刘爷,您怎么这样啊!大街上捡着钱了,还是玉皇大帝给了你活命的令牌了!想活命啊,还是守东西啊!拿来,拿来!哎!听听钱声,听听!”
“不听!我什么都没捡着,我也没上街,就是坐这儿捡了个明白了!卖别人可以,卖你不卖!”
“为什么?”
“卖了您我怕它走了远道出洋了!”
“好,刘爷,不就是佟奉全小子,给您送了袋白面吗?一袋白面你可扛不过半拉月去!”
“能扛半拉月扛半拉月,索爷你自便吧,我要关张了!”
索巴临走哼了一声,说:“佟奉全说不定连他自己都扛不过半拉月去了……”
佟奉全变得很细心,一勺一勺喂着茹二奶奶吃红果酪,嘴里还在教导她:“总喝醋可不成!回头这孩子生出来整个是个醋坛子了!是个小子还好,要是个闺女那不是招人烦吗?”
噗……茹二奶奶笑得把一嘴红果酪都喷了出来。
“不带这样的啊,耍贫嘴逗人笑,还让不让人吃啊!”
佟奉全给她擦擦嘴角:“吃!不吃我不答应!再吃一口!”
“不吃了!奉全你白天捣腾出去那么多白面,也没见你往回拿东西啊!”
“没拿,秋兰,不知那东西有多大价值还罢!知道了,真就拿不动了!您想想趁人之危一口袋白面把人家的东西拿走了,我是真拿不动,算我接济人家一下吧,也算接济那玩艺儿了……”
“拿得动也别拿!你们这行,我知道说斗是真斗,可名声比什么都要紧!都是人心换人心的!你接济人了,人到时帮你。”
“说得好,我媳妇这程子怎么净说明白话啊!”
“你要笑话我,我可也当真话听啊!奉全,我都觉着怪,这夫妻间一好起来了,百事都顺了……觉着人世开阔了!”
“要不孔夫子怎么说齐家治国平天下呢!这事儿你点头了……”
“你就办吧!我怎么听着有人敲门啊!”茹二奶奶支起耳朵。
两人静听,真有声音。“谁这么晚了还来啊!”佟奉全说着走了出去,开了门,是生子在寒风中站着。
“生子,怎么了?”
生子说:“奉全叔,我妈快死了!您去看一眼吧!”
佟奉全一惊:“我去!我去!”回头见茹二奶奶在门口站着看他。茹二奶奶接过冯妈拿来的棉衣给佟奉全披上:“去吧!快去快回。”
佟奉全接着门口透出的灯光,望了一眼茹二奶奶有些模糊的脸:“哎!我看看去!”
茹二奶奶看着他,说:“带上点钱!”
“哎,你!你,早点睡吧,别等我了!早点睡。”
“哎!放心去吧。能早早点回来。”
佟奉全走了,又回了一下头,突然觉得夜色里的她是那么单薄可怜,心里有点异样的感觉,转身走了。
佟奉全和生子来到范家小院。生子妈浑身水肿,躺在床上已经不行了。床头前的一盏油灯不时晃悠着。生子哭着:“妈,妈,奉全叔来了。”
生子妈挣扎着,拼着最后的一口气把眼睁开:“佟先生……佟先生我要死了!”
佟奉全忍着泪:“您可别那么说……您可别!”
“我这样儿,死是福气,要享福去了,可撇不下生子啊!”
“生子,过来!”佟奉全去拉生子,生子不动。
生子妈指指生子说:“佟先生,我在京城再没亲人了,我死了,生子只有托给您了……当猫当狗的,您好歹拉扯他一拉吧!我这……动不了了没……没法给您磕头,生子,生子。”
佟奉全说:“您甭担心,您在不在我都管他!”
生子妈费劲地喘着:“生子,生子,趁我还有一口气,你给佟先生磕……磕个头,让他收了你!快!生子!快!”
生子猛地跪下,给佟奉全磕头。佟奉全伸手扶他:“快起来,快起来!我应了,早应了!您放心吧,您放心吧!”
生子妈闭了眼,撒手而去。佟奉全扯起生子:“生子,快起来,快!再让你妈看一眼!快起来!”
生子爬起,猛地扑向母亲。外面突然起风了,风很大……
狂风之中,佟奉全新租的小院烧起了大火,大火烧着了门,烧着了树,漆黑的夜空也给烧红了……
人生在世造化弄人,在茹二奶奶刚刚尝到人生的一点甜甜的滋味时,命运似就到了头了!谁也想不到佟奉全跟生子,离家的那一刻,是两人的最后一别。
发送了三口棺木。人都烧没了,佟奉全只有在冯妈和茹二奶奶的棺材里各放了一身衣裳!
出殡了,那长长的队伍,那素白的队伍,像是佟奉全拖在身后的长长的,永远挥之不去的悲哀。
佟奉全搬到了范家小院的正屋,几乎是躲在黑黑的罩着的屋子里。他悄悄地把窗帘掀开,一束光刺进来,晃得他直闭眼……再看,院子里一树的白色的槐花,开得真闹啊!佟奉全呆呆地新鲜地看着那一树的槐花。呆着,看着,看着一树的白花,闻到了熟悉的香甜!生子挎筐进了院,看到佟奉全先是一愣,继而喊道:“叔!你出来了!慢点我扶您一把!……都俩月了,您可出来了!”
“花开了!……花开了!人都不在了,它倒开了,花总是要开!范五爷、莫荷、茹二奶奶、冯妈,你妈妈都看不见了,花还是开了!”
“叔!想开点吧……这花看得可比咱可多呢!它……它。”
“可不是吗?经得再多,该开还开,该谢还谢!它想不开都不行!是啊,它想不开都不行!生子,搬个凳子我在外边坐坐!”
生子赶快搬了个凳子出来,让佟奉全坐下:“街上还乱吗?”
生子说:“白天好点!”
“生子,花开了,你……你去街上给我叫辆车去!”
“您干吗去呀!”生子担心地看看他。
“甭问,你给我叫辆车去吧!”
“我给您叫去!”
佟奉全来到他们曾经住过,如今已经烧得塌没了的小院,那棵完全烧焦但还没死的槐树枝,居然也生出一串白花!佟奉全爬过废墟去把那枝白花折下,静静地看着白花:“这……这是秋兰回来看我了呢!这是秋兰回来看我了呢!秋兰,你……你可是让我给害了!”生子劝他:“叔,别哭了,别哭了,人死没死还没准呢,您就这么伤心,说不定能回来呢!”
“别说宽心话!”
“可不是吗?这堆石头片子里翻了个遍也没找着死人啊?”
“那么大火还不烧化了!你甭说宽心话安慰我……”佟奉全说着往柴房的位置走去,“生子,这地方原是小柴房吧?”
“叔,我不知道,这院子我没来过!”
“生子,就是这……就是这!”说着就要搬动一块大石头。
“叔咱走吧!走吧!您找什么呢!面都烧没了,剩下的也卖了,走吧!”
佟奉全搬不动,无奈地坐在地上:“生子,记住这地方,我今儿个没劲搬不动,这地方你记住了……我死了,你也把它记住了!这里也有我藏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