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五月槐花香

通古斋后院里,众人来来往往地忙乱着。一只又一只的箱子都打开了,露出里面形状大小不一的石块,先是一块一块地往外搬,后来只能哗哗啦啦地往外倒了。禄大人和索巴站在院子里,傻傻地看着。禄大人翻着一只石像的鼻子,上面还连带着半只眼珠……禄大人急了:“王财在哪?王财在哪儿?”

索巴有点幸灾乐祸:“您不是让给钱吗?给了钱走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变成这样子……”禄大人慌乱地看着这一堆堆石块和石渣,“怎么会这样,怎么成这样了,狗屎,狗屎!狗屎!快找王财!”情急之下,后半句都说成了英语,完全顾不上别人是否能听懂了。

索巴火上浇油:“找他有什么用!”

禄大人瞪着他:“那应该找谁?”

索巴摇头:“我也不知道,禄大人咱从容点行不行!事情也就这样了,咱坐下来说说,坐下来找个明白人说说。”

索巴将琉璃厂几家店铺的老掌柜请进泰丰楼,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索巴坐在一个白胡子老头身边,谦恭地问道:“洪爷您是老琉璃厂了!我问您件事!”

洪爷大声说:“说说,我听得见……”

禄大人不耐烦地摆弄着手里的一块玉。

索巴说:“咱这些掌柜的学徒里边,谁去过龙门啊?”

洪爷说:“去的人多了,分干吗去了,有去看的,有去画的……这会儿叫写生了,那会儿叫描样!”

禄大人眼睛一亮:“对!谁去描过样?”

索巴跟着重复了一句。

洪爷这才看清禄大人:“这位先生怎么像个外国人啊!”

索巴一咧嘴:“嘿!他原本就是外国人!”

洪爷盯着禄大人的衣着:“说话穿着打扮可不像!”

“他在中国呆长了,你先告诉我谁去那儿描过样吧?”

洪爷往嘴里塞了块肉,嚼了半天才说:“啊!描样对描样……佟奉全,佟奉全去过!佟奉全!”

索巴和禄大人对视一下,起身离开了耳聋眼花的老古董们。

茹二奶奶抱着一件瓷器在大门口坐着,坐一会从门缝往外看一眼,坐一会又从门缝往外再看一眼:“冯妈!冯妈!快,快打鼓的来了,快叫进来,咱给她瞧瞧东西!咱给他瞧东西!快呀!一会儿过去了……”

冯妈从厨房出来,冯妈听了听:“太太,您回屋吧,那是打硬鼓的,是收破烂的。咱得找打软鼓的!”

茹二奶奶又听:“你再听听,你再听听!……打开门……快打开门!”

冯妈叹气:“真拿您没辙,太太,这东西要是都这么仨瓜俩枣的捣腾出去了,您将来指着什么过日子?”

“没钱买不了药,没药我一天都过不了,哪儿有将来呀!快开门。”

冯妈一开门,见索巴站在门口,正对那几个打小鼓的发火:“去!去!去!都他妈的一边去!跟你们说啊,从今儿个起,谁敢再上这家来收东西,我知道了,追杀你们全家,走!快走!”

茹二奶奶正抱着瓷器想往外走,冯妈一看索巴就生气,干脆撂了手不管了。

“姑!姑回去!回去!把罐子给我,药我给您带来了,快把罐子给我……姑!姑夫呢?”

茹二奶奶紧紧抱着药:“谁啊?”

“我姑夫,佟……”

“佟奉全啊……他是你姑夫啊?是啊,他可不是你姑夫吗?头一回听人这么叫,怪怪的……他在铺子里呢!不愿回来!”

索巴想了想,抱着罐子就走。

茹二奶奶摸着药盒:“你找他啊!他可不待见你!”

索巴抱着那只罐进了阅汉堂,佟奉全站起身就往外推他:“恕不接待,你给我出去!”

索巴说:“你要非动手,我可就拿这罐子挡了……大明成化粉彩……砸就砸了,砸了是您的……认识吧!”

“从哪抱来的,你给我抱回去!索巴你太不是东西了,你给我还回去!”

“还是认识,自己家的东西吗?姑夫听我跟您说啊,要不是我去得巧,打小鼓的早就仨瓜俩枣给拿走了……”

“索巴,你少说便宜话,没有你,你姑她好好的!”

“姑夫,佟掌柜,咱不这样行不行,您说话怎么这么总不搭调啊?说句蔫坏损的话,您盼着她好干吗呀!您是爱她,还是恋她啊……不是我做小辈的不懂事,咒人啊,她要是早死了,您还不早得继吗?我这是帮您呢?您可别不承情!”“你……你他妈的是打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六亲不认,你怎么一点人味都没了,你给我滚出去!”佟奉全站起来要找东西,“金海开门!”

“甭开!甭开!不说了,不说了!咱不说这事成不成,我压根也不是为这事儿来的,您坐,您坐着,姑夫,您坐下听我说句话啊,王财回来了!”

“爱回来不回!碍不着我事!”

“他把一件东西给带回来了!龙门的《众生礼佛图》。”

“《众生礼佛图》他……他,这……这回是真的了……禄大人抢中国的东西这回可真的了!索巴,你可不能掺和这事,好好的上千年的东西,生毁啊,生生地给毁了啊,金海给我倒杯水!造孽!造……”

“姑夫别喊了,您想不想看一眼去?再不看就瞧不着了!”

佟奉全匆匆忙忙走进通古斋的后院,一眼看到一大片被砸坏了的石像,石头,衣纹,一下变得面无表情:“索巴!索巴!这……这是龙门的《众生礼佛图》?”

索巴说:“您不是描过小样吗?您不信就细看看?”

佟奉全弯腰翻捡着那些眼睛、鼻子:“这……这,这怎么就成这样了?先人,花了几辈子心血啊,怎么会这样了?说毁就毁啊,手就不哆嗦!心都不抖啊……就真下得去手啊!不孝啊!不孝啊!祖宗啊!祖宗哎!不孝啊!不孝!狼心狗肺的王八旦后人不孝啊!毁了,毁了……把一脉的神气毁了,毁了啊!”佟奉全哭了,头不断地磕在石像上,前额都磕出血了,疯了似地哭着,喊着,骂着。

索巴慌了:“快来人,拉开!拉开了!快拉开!”

有人冲上去,七手八脚把佟奉全扯了起来。

“狼心狗肺,狼心狗肺……路得维希我操你祖宗!我操你祖宗!你算个什么东西,匪类,强盗……王八旦,”佟奉全还在骂着,抓块石头砸向躲在窗户后面的禄大人,索巴慌忙抄起个棒子,猛地一敲,佟奉全昏了过去。索巴撂了棒子:“快拉小仓库去。”

人与物的关系……从来分不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看为的是什么,自家民族文化的一脉传承,转眼毁坏殆尽,残忍啊……无知啊!为了私利将你的精神一脉毁了,将你传承的精神依靠毁了,你不失魂落魄才怪呢!你不肝脑涂地才怪呢!你不悲痛欲绝才怪呢!伤悲啊,破坏,毁灭,此等事天下至今都有,此等事一出哪儿还谈什么人类文明……这个时间的王财,怀揣禄大人强迫索巴给他的大洋,已经远离了京城,住宿在一个小县城的旅店里。大坑上睡了很多的人,王财听着屋里的人都睡着了,悄悄地爬起来,穿鞋出店。

来到街上,王财加快了脚步,却总觉后边有人跟着。猛一回头,身后什么也没有,王财心里更加害怕了。在一个墙角,王财突然不见了。一直跟踪在后的瑞五追了过来,正在探头探脑,王财从暗处走出:“五爷,您跟了我这些日子,是要做了我吧?”“算个明白人,你一说这话,爷我倒不好下手了呢!”

“五爷,下不了手就甭下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咱两便了吧,索巴给你多少钱!”

“也不是他非要除你,洋人的主意!”

“给您多少钱?”

“五百块大洋!”

“我给您一千……”王财哗地一抖小包袱,将一千块银洋给了瑞五,“您走您的,我走我的。”

瑞五把钱接了过去:“行!你走吧!”

王财松了口气,在街上飞快地走,突然又看见前边逆光剪影中,瑞五在胡同口站着,王财慢了脚步想退,发现后边也有人,没地方躲了!

王财说:“五爷,您……”

“王财,我放了你就坏了我们这行的规矩了,做人不能贪财忘义!这一千块还你,我还得杀你!”

“我再加点……全……全给您……”

“那也不行!王财跟你说,我不杀你,天也得杀你,听说你毁了咱祖宗的佛像了。”瑞五边说边飞身向前,手起处,王财的脑袋落地,嘴里还说了半句:“我……”

瑞五在鞋底上蹭着剑刃上的血迹。

屋里堆满了柴禾,佟奉全的头被包上了,此时倒在柴草上,神气全无。索巴坐在佟奉全的面前:“姑夫,给您样东西看!”说着打开一只木桶,举到佟奉全眼前,佟奉全一看,胃里一阵翻动,哇地一声吐了起来。

索巴把桶放下,瑞五上来把木桶拿走了。

佟奉全问:“这是谁,这是谁?”

“王财。”

“你……你们杀他干什么?”

“给您瞧瞧啊?杀鸡给猴看啊!”

“索巴,王财欺宗灭祖死有余辜!你想以这吓我吓不着!”

“姑夫,咱别说这么硬气的话,咱没生死的大事,就烦您把这堆石块给兑出来,您有现成的小样,您兑出来后,看着缺什么,少什么给补上,补好了,编上号算完事,姑夫,我知道您有手艺,会造假,这在您不是难事……不让您白干,五万,五万大洋!”“是,我有手艺,我有手艺不毁祖宗……跟你说索巴……别的气我都能泄,这口气不能泄,就着我的腔子里还有点热血,你把我这头给割了吧?割下来给我扔当院里去,我跟着被你们毁了的祖宗先人们就伴去,我不寒碜!用不着吓唬我,你给我剁了!”“怎么着,耍起三青子来了!您还别以为不敢!跟你说这会解放军就要打过来了……杀个把人,没人管了,您要不干,就不能让您活着出去!”

“真吓唬住我了,我佟奉全胆小,这一生有些事为了别人委屈自己,我都认了,可这事,我要是干了,不就跟你们这帮子狼心狗肺不孝子孙一样了吗?我不干,索巴,你觉着犯不上是吧,我觉着这事值得豁出去了,你死了心吧,我霍出去了……”佟奉全拿过饭来,要吃。“哎!你突豁出去了,还吃什么饭!”索巴无奈地看着他。

“我是豁出去了,可我自己不能杀我自己,你们要动手,我接着!”佟奉全说完,大口地吃起饭来。

茹二奶奶把镜子慢慢地移向自己,看见镜子里那人面色枯黄、憔悴。她飞快地把镜子移开,等了一会忍不住又看,跟自家说:“我真的病了……自己都不认识了,除了这双眼还是我的,我这是被人家给换了……换了个病壳子了……我真病了……”冯妈悄悄地端了汤进来。

茹二奶奶说:“冯妈……我怎么病成这样了……冯妈……哟您怎么也像一下子老了不少啊……”

这句话说得冯妈一下子涌出泪来了:“……太太,不说这个先喝汤!”

“就……就我这样,甭说奉全他不愿见我了,我自己都不愿见自己了!我看着我自己都害怕。冯妈,我怎么这样了,这才几天啊!”

冯妈说:“太太,您问得好!您要再多问两遍,心里就该明白了,别再吃那药了……”

“冯妈,我不吃药,浑身难受,比死还难受。我不吃药就想着死了,冯妈……你恨不恨我!”

“太太,您……您要非得让我说实话……我……我就说……”

“说吧!”

冯妈这才正眼看她:“我……我恨!”

“不恨才怪呢!冯妈,你要真不想呆了,您就回三河,您走吧!我不怨您!”

“太太,您听我把话说完了,我恨您不给自己争气!你自己作贱自己,我恨您有好日子,不会过……我恨您这个!”

茹二奶奶又不敢看冯妈的脸了:“真是不会过了,我原以为从瑞家出来后,该由着自己兴儿过日子了,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了,多好啊!一过起来不是那回子事儿啊!瑞家人还是把我害了……我不会好好过日子了,我凡事爱闹了,爱矫情,好较真,使性子,我不会好好过了,瑞家的那十五年,真把我一辈子害了!从根上把我害了!……冯妈我成不了人了,我成不了人了,有时想想不如死了算了!”“不这么说,不这么说,等等吧,等等吧!或许有个变数呢!天没塌呢!咱没办法!有吃就得撑着,撑着!是苦是甜都得撑着,撑着!”冯妈说得一字一顿,说得十分肯定,好像她突然悟到了冥冥中有关她们未来的什么。茹二奶奶急忙扭过脸去,肩膀一颤一颤的。蓝一贵被索巴领进通古斋的后院,禄大人已经等在了那里。看着一地的石头,蓝一贵半天无语。

禄大人忍不住了:“蓝掌柜,这幅小样你描过?”

蓝一贵说:“没有……”

“没有也不要紧!我这有照片?”说着拿出照片,让蓝一贵看,照片有些模糊不清。

“禄大人,您找我干吗?说明白了吧……”

“把这个修复完整……”

“我不行……还有一个你们怎么不找!”

索巴插嘴:“佟奉全?”

蓝一贵点头:“他描过小样!”

“找过了……他不干!”

“那他不干,我也……”

索巴说:“别那么说,他是他你是你。他干和不干都晚了,蓝掌柜的您想,他知道事了,我能让他活着吗?你好好想想!”

蓝一贵心里一惊:“是啊……是啊!”

索巴又说:“佟奉全活不了了……蓝掌柜,这事儿您知道,看见了就回不了头了……您不会不接吧!”

蓝一贵强作镇定:“我要是不接呢?”

“那我就没活路了,我和禄大人都没活路了,我们俩的命攥在您手里呢!就是救命,您也得接!”

“行……行!”

“还是蓝掌柜识时务!”

“等等!我做是做,有句话我说在头里,一是钱不能少,少了不干,二是这东西在你们院子里我不做,让人移到我后院去!”

“那是为什么?”

“这事我得偷着干!我不想让旁的人知道!”

索巴有些犹豫,禄大人抢先说:“行,今夜把石头运过去!”

佟奉全听了听外面,好像很安静,起身推了推小黑屋的门,低声问:“哎!有人吗?有人吗?”

“干吗呀?”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兄弟!哎!兄弟您听我说句话,我是阅汉堂的掌柜佟奉全,受累,您给我家里带个信儿!受累!回头报答您!哎!接着,接着,这个金镏子您留着!”

“不去!”

“要么您给阅汉堂金海报个信也成,求您!求您了,事后重谢!要不你告金海一声,就说我没死!这总行了吧!”

“不……行!”

“他妈的你怎么荤素不进啊!”佟奉全恼怒地骂了一句。

这时索巴正好走来,听到佟奉全的话,一愣,心说,坏了!差点把大事儿忘了……然后匆忙离去。

石块从通古斋运过来了,天和居院内,摆了满地的石头,在月光下白晃晃的。蓝一贵蹲在地上,呆呆地看着。

蓝一贵问站在一旁的贵山:“贵山……祖宗的东西毁成这样,心疼不心疼?”

贵山说:“爷,都毁了!心疼又有什么用!”

“心疼没用,但心疼和不心疼可不一样!你说能对上吗?”

“我看不容易!”

“对上了,让人运走了,我是千古罪人,没事则罢,有事就是个死,不对,得罪禄大人,索巴,也是个死!怎么着才能不死啊又不得罪先人啊!有辙吗?呵有吗?摊上了,这事儿真让我摊上了!”蓝一贵长叹。

“您跑吧?”

“那算什么呀!能跑那儿去?再说铺子没长腿,它可不能跑,摊上了,摊上了!”

“爷!要么您跑您铺子我看着!”

“不是个主意……贵山,挖坑……把这些都埋了……”蓝一贵说完抄起锹就干!

贵山不解:“埋哪儿啊?”

“就埋这儿……就在当院埋了!拿家伙去,就咱俩,挖坑埋!快快着点趁天黑都埋了。埋好以后我出两天门……”

静静的夜光下,两人拼命地干着。

贵山正在铺子里打盹,索巴又悄悄进来了,还是没有看见蓝一贵,这回真有些不放心了,就问:“你们掌柜的呢!”

贵山说:“做活呢!”

索巴想往后走:“我看看去!”

贵山急忙拦住:“索爷您留步,掌柜的特意吩咐了……不让过去看!”

“不让看……也不是真想看,一块破石头有什么看的,你指定他在吗?”

“索爷这买卖开在这儿呢!人能跑哪儿去呀!我们掌柜的一定在。”

索巴支耳朵听听:“怎么听不着动静啊!”

“看您说的,对那些石头块子,能有什么动静啊!就是没动静的活儿呗!索爷,我们爷这么多钱的买卖在这儿呢!他要想跑都跑不了,是吧?你还怕他不在啊!他不在不是便宜我了吗?”

索巴说:“贵山,爷可有二十多天没见着他了!”

贵山忙说:“快了!快见着了!”

茹二奶奶进了内阁子,焦急地掀开箱子,伸手进去,空了,一件东西也没了,着急地喊道:“冯妈!咱……咱可一件东西也没了!”

冯妈进来:“是啊……没了好!太太别嫌我说话损啊……东西没了,我看您药,烟也就戒了!”

茹二奶奶一下急了,抓耳挠腮地看着自己的房子:“是啊!是啊,怎么这么快啊,怎么!这不是逼人吗!我……我只能把这房子给押了!冯妈,叫保人我要押房子!叫茹安!我要押房子,我要押房子,我可不能没有钱,我不能没钱!”冯妈说:“太太,茹安早走了,这会儿就剩咱俩了……太太您心疼心疼自己吧!要么我求您了,心疼心疼我吧!”

茹二奶奶笑了,那笑让人听着有点冷:“我心疼……我心疼别人,谁心疼我了……我这辈子谁心疼我了!什么也别说了,押房子!我不能没有钱!我不能没有药!我借,我押!”

茹二奶奶从那天起就真开始借钱押房子,败家了,人生一世消极二字躲也躲不掉,以寻常心待之,就当做菜放多了盐,想法补救就是了。喜怒哀乐悲恐惊,人生况味既如此,想躲哪就能躲过去呢?茹二奶奶为了借钱买药,真的把房子押下了。还期一到,讨债的人挤在茹府的门口,大闹起来!砸门敲门的要往里挤,手里都举着借钱的单子。冯妈总算找到了索巴,拉着索巴朝茹府走来。索巴一看众怒难犯的阵式,就想溜,冯妈死死拉住了:“侄少爷您可再不能走!房子卖了,你姑住哪儿去!您给挡挡!您给挡挡!”

“我!这才几天啊!怎么这样了!这才几天啊!”索巴刚说完这话,债主们冲过来围着他,逼他还钱。索巴忙说:“找她要去,我不管,找她要去!她没钱找不着我!她爷们还在呢!阅汉堂还在呢!你们找我干吗!”债主们一听,马上反应过来,朝阅汉堂奔去。

没几天,茹二奶奶到底被官家从茹府轰出来了,茹府的大门被官家给贴了封条。冯妈扶着茹二奶奶,身上都破破烂烂的,冯妈挎着一个包袱,那已是她们最后的财产了。她们终于找到了索巴,不料索巴看到她们扭头就走,她们紧紧追赶。茹二奶奶勉强走了半天,早已面色苍白:“冯妈!我累!”

冯妈瞧了一眼前面的索巴:“太太撑会儿,咱得跟着他,跟不住他,咱回头住的地介儿都没了!”

索巴停下了:“哎!你们俩别总跟着我算怎么回事啊!跟着我,我也没什么着啊?去去走吧!走吧!”

冯妈说:“侄少爷,不跟您跟谁啊!药是您教给吃的……东西都被您拿走卖了!我们不跟着您,您给我们指条道,我们跟谁去!谁能让我们跟着!您给指条道!”

茹二奶奶哀求说:“索子,我累了!你给我找地方住下吧!”

索巴说:“我不管!跟您说我可不管啊!”

“侄少爷您还别说这话,您不管也成!……真弄急了,太太敢不敢,我不知道,我敢上你家门口,去什么密斯马家门口上吊去,反正是个死,怎么难看,我们怎么死了!侄少爷跟您说啊!您今儿个说不管,我晚上就吊死!”“别说了,我怕了还不成吗!你们先上阅汉堂住着去!这是十块大洋,你们先花着!我给你们找人!”索巴说着拦住一辆洋车,让她们坐上。冯妈刚要上车,一下回过味来:“等等?!找谁啊?您这是往外推啊!”

索巴头也不回:“找谁?还能找谁啊,佟奉全!”

索巴回到通古斋的后院,从小黑屋里放出佟奉全,使劲往外推着:“怎么着让你走了,你还拿糖了。”

佟奉全说:“不明不白的想让走就走啊!我要再看一眼那堆石头,我再看一眼!”

两人来到后院,这里早已空空如也了。佟奉全愣住了。

索巴说:“姑夫看好了,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事儿也没出过,您……您哪儿见过什么石头啊!……您就当做了个梦,这会儿醒来了……姑夫,您要不是我姑夫你活不到今天……走吧!”

佟奉全看着空空的院落,自语:“东西呢?”

索巴又往外推他:“甭问了,没东西,您做了梦了,拣条命还不知足吗?走吧,走吧!快走!”

佟奉全回到茹府,一看大门上的封条,傻了,赶快地跑到街对面的小食摊:“老邢!家怎么让人封了?

老邢看到他也有些意外:“哟!这不佟先生吗?您出门了吧!怎么才回来呀!您太太抽大烟把家全抽没了,人间事儿就是这样,你原先娶人家里为了财,这可好!转眼大风刮跑了,辛苦钱万万年对不对啊!欠了一屁股债,院子押出去抵债了!您可没瞧见,前几天就讨债的快把半条街给堵了……”佟奉全回头看一眼茹府:“她们人呢?”

老邢说:“哪儿还叫人啊……您太太跟个鬼也差不多了!”

佟奉全不再听他唠叨,急忙跑向阅汉堂。过街推开阅汉堂的门,里面四壁空空,金海也不知去向,佟奉全呆呆地看着,突然听到后面有人说话:“太太,咱饭都吃不上了,您就别逼我了,我哪儿给您找药去啊!”

佟奉全听出是冯妈的声音,佟奉全此时已经没有了任何感觉,木然地慢慢地往院子后边走去。佟奉全第一眼看到的,竟是披着被子还在哆嗦的茹二奶奶,旁边站着已经衰老了的冯妈。佟奉全看着她们,她们也看着佟奉全。冯妈差点瘫倒:“老爷,老爷,您可回来了!”

茹二奶奶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终奉全:“奉全,奉全,你给我找药去!”

佟奉全说:“别叫我……我问你金海哪儿去了?”

“不知道?你给我找药去!”

“阅汉堂怎么变成了这样?”

“……让……让我吃药,吃光了?”

“你……你怎么不把自己吃死?对!我说了,再说一遍。你怎么不把自己吃死了……你觉着你委屈是吧,这天底下就你一人委屈是吧?你把自己那么一点点的委屈放大成仇恨了是吧,您不管好懒了,谁碰着你,你让谁倒霉是不是,啊……越对你好的人,你越下狠心往人心上捅刀子是吧!冯妈您过来……您让她仔细看看,这二十来天冯妈老得我都不认识了,茹安走了是不是,茹安也走了!你……你再看看我,你好好看看……想对你好,想跟你过日子,你猜忌,你跋扈!你使性子,行都忍了,不是冤家不聚头!你抽烟吃药,劝你,求你不成!为什么?我们贱骨头吧,对你好!就为了你返过头来,拿刀子捅人是吗?你解恨是吗?你还是人吗?!你自己看看!你跟鬼有什么两样!”茹二奶奶听着,听着,转过身去,被子掉在地上。茹二奶奶回过头来给佟奉全鼓掌:“骂……骂得真好!骂得真好!这世上还有人到这会儿了,还能这么动情地骂我,我这辈子也没白受苦,没白活!真好!奉全你是我丈夫!虽是名份上的丈夫!可你比谁都恨我,你有多么狠啊!一天一天地对着我笑,对着我客气,一天一天地拿冰在我心尖上滴凉水!一天一天地笑模滋地,你不理我,臊着我,我欠你的,对我欠你的,你仗着我欠你的,你一笔加一笔地让我还你,让我愧对你,让我对不起你,你把你的怨恨,仇恨变成冰凉让我欠得更多,让我羞愧,让我不想活!让我只想吃药!奉全你问得好,我干吗就没吃死了!我不是不想死!我……我想死,可我死不了!我怎么能不想死呢!我没那么贱!我……死……我死了就好了,就天下太平!我……想死啊……可惜死的力气都没了……你把我杀了吧!你把我杀了吧……看在夫妻名份上,你把我杀了吧!”说完伸头往石阶上撞去,却因浑身无力,软软地倒下了。半天无语的冯妈大喊:“太太!”

佟奉全看着飘然坠地、头上流血的茹二奶奶,忙说:“冯妈!快叫赵大夫!快!”

夜色里,一队装满箱子的马车,驶进了琉璃厂大街。蓝一贵穿着黑色的抖蓬,在前边带路。车队到了天和居门口,停住了。贵山打着灯笼迎出来。蓝一贵喝道:“快把灯笼吹了……带车队去后院!谁也甭让知道,把货快卸了……快去!”灯笼一灭,街上又变得一片漆黑,只有马车驶过的声音。

晨光下,一幅新仿的《众生礼佛图石像》做好了!分隔成块地拼在了一起,蓝一贵拎了个油锤,在那石像最不要紧的地方蓬地一下,佛像砸碎了。蓝一贵望着忙得满头汗水的贵山说:“这儿水沙纸打!真要打不出来,使锤砸两下!做残做旧,咱人不够,还得找人,能伸上手的都伸手!要快,快点做了!从今天起,刷锅水什么的都往上倒,让它旧了。”在阅汉堂后院的正房里,茹二奶奶坐在椅子上,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佟奉全:“我想吃药!”

佟奉全说:“好!有药!冯妈,端过来!”

茹二奶奶马上明白了:“我不吃这药,我不吃这药,我要大烟!我要大烟土!”

一阵手脚乱动,想把药碗打了,佟奉全赶快把她按住了:“冯妈!冯妈快拿绳子,给她捆起来!快!”

茹二奶奶的手被按住了,双脚却死命地踢着踹着。佟奉全拿绳子将茹二奶奶捆在椅子上,茹二奶奶疯狂地挣扎着,喊叫着。

冯妈端着药过来,看着挣扎不休的茹二奶奶,心疼地问:“老爷这么行吗?不行!不行!别伤着了!”

“你自管端好了药吧!”佟奉全开始喂药,茹二奶奶紧紧闭着嘴,摇着头!躲闪着!

佟奉全的声音一下变得很柔和:“秋兰,你别动,你别动!你不吃没关系,你听着,听我说一句话……听我说一句……以往的事儿你错也好,我错也罢?咱……咱不提了,从这会儿开始,就从现在,我喂你药,等你好了,咱重新过日子……咱一天一天地重新过……咱好好地过日子,我把错过了的都补回来,咱重新过日子!好不好!咱重来!一切重来!”听了这番话,茹二奶奶眼泪还是紧紧闭着,却没有关住眼泪,流了出来,在脸颊上缓缓滑落。

她张嘴了,佟奉全一勺一勺地喂她吃药。

既有如今,何必当初,话可以这么说,理却不是这样的,没有当初,如今根本就不会有……人生之事情字最难说,一说就错……从古到今,几千上万年了,看都没看明白,谁又能说得清。

佟奉全背着茹二奶奶进了一座小杂院:“到了!冯妈快搬把椅子,秋兰你先在院里晒会儿太阳!等冯妈先把屋子收拾收拾您再进去!”

冯妈去屋里搬了把椅子出来,佟奉全扶着茹二奶奶坐下。

佟奉全望着小院说:“院儿小点,小点可够住了,阅汉堂前面铺子后边院的,咱住着浪费,租给人家不管怎么说,得俩钱够吃喝的了!回头我把炉子支上,屋子小,冻不着!一定冻不着!”

茹二奶奶晒着初冬的太阳,惬意地闭上眼睛:“委屈你了!”

“咱不说这话,你觉好就成!”

“委屈你了……人啊真怪!”

“怎么呢?”佟奉全扫着院子。

“先别干了,你搬个凳子,坐会儿!咱说会儿话!”

冯妈赶快搬着个凳子过来:“老爷,您坐!条帚交我了!”

“你说人怪不怪,秋天的那会儿,我是一天都不想活了,想着死了最好,进了冬天,这会儿我可一天都不想死了……奉全,什么院子小,没的吃啊……这都不是事儿!有钱那会儿人是没乐子,以为花了钱就能把乐子找回来了!找来找去,找了多少烦恼啊!乐子这东西找不来,得等着它来找你,就像这会儿现在,咱钱没了,坐在这么个小小的院子里,晒着冬天的太阳,感觉真是大乐子呢!人什么时候才能往对了走呵,不经事儿,不长见识,不摔打,不明白!”茹二奶奶还是闭着眼睛。佟奉全望着她逐渐有了血色的脸:“没当初就没现在,能活明白就不错!否极泰来……什么时候走到头了,就该回头了,冯妈!药可熬了?”

“正熬着呢!”

“我不想吃药了……”

“可不能,这都吃了一个来月了,说话……就好了!”

“我好了!”

“好了?!”佟奉全有些不相信地看着她。

茹二奶奶睁开潮湿的眼睛,深情地望着他:“好了!什么药,也顶不了你这味药,我好了!奉全,我这会不管你怎么想的,不管你是不是觉着没什么再闹的了,将就吧,还是旁的想法,我觉咱们这会才算近了,心近了,有这么一出,旁的戏文我都不在乎了。我好了!真就好了!”茹二奶奶有些羞怯地拉住了佟奉全的手。

佟奉全说:“……可不是吗!脸儿见了红色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