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二奶奶正坐在床上喝粥!突然一只小狗摇着铃铛进来了。那小狗也真通人性,一下就蹿到床上,在桌前看着茹二奶奶。茹二奶奶望着跟她这么亲近的小狗,突然鼻子一酸,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冯妈站在门口,看着。茹二奶奶说:“这是谁的狗啊?”
冯妈说:“老爷给您选的!”
茹二奶奶听了,半天才说:“……叫个什么?”
“等着您起名呢!”
“就叫柱子吧,原打算给孩子起的名!柱子!就叫柱子!”
“好!柱子!柱子!”
“他人呢!”
“回来了,在南屋呢!”
“柱子,柱子!”茹二奶奶抱着狗,小狗不停地舔着她的手,让她心里痒痒的,“让他进来!”
“哎!我叫去!”
冯妈还没出屋,佟奉全抱了一缸金鱼进来,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放到窗台上。茹二奶奶不看,逗着狗。佟奉全坐下,不知道说什么。
“柱子……柱子,”茹二奶奶啪一拍狗屁股,“……冯妈把这剩粥收了吧!”
“哎!”冯妈把粥端走了。
屋里剩下两人了。茹二奶奶说:“……这回我可什么也不欠你的了!我自个儿想死,死不成,谁承想孩子死了……你从来就没想过要给这孩子当爹!这回可好!遂了您的愿的……”
“你干吗把我想得这么坏?”
“那该想成什么样!我把你想成薛平贵,可你不是……”
“孩子的事儿我也伤心……甭管是谁的孩子,一个孩子平白冤死了……大人争竞把孩子冤死了……怨我!”
“不欠你了……我这些日子心里都平过不来,我看见过他啊!脸皮嫩得像鸡发蛋皮似的,可惜凉了,到这世界上一眼都没瞅见就回去了……黑古隆冬的来,黑古隆冬的走,想想多孤单,想想多凄凉!”
“怨我……”
“我一想他啊死的心一千倍一万倍的。我不知道,自己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苦得跟黄连尖儿似的……我想不通,老天爷,干吗这么不待见我,这么不顾及地往我这么个可怜人身上捅刀子带撒盐呵!”茹二奶奶说着又伤心起来。佟奉全不说话,坐着,听着。
“后来我想明白了,我欠你的。我让你委屈了,我让你吃了瓜落了,我冤枉你,信不过你了……我欠你的……我又死不了,只有让这孩子死,让孩子的死来还你的情……”
“你什么也不欠我!这情我受不住。”
“受不住也还你了,我这么一想也就平静了,佟奉全,这会我是什么也不欠你的了,咱扯平了!”
“我欠您的!”
“你要愿意这么想就欠着吧!哼,这是到了君子国了,客气着,欠来欠去的!”
“我……欠您的!”
“你要非得说欠我的,我想问问打算怎么还啊!”
“我欠您的……我……还您……我还……”佟奉全那意思是还个孩子。
茹二奶奶笑了:“我可没那么想过,也没那个心了!咱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吧,自自然然的,过着,活着吧!苦着!熬着吧。”
佟奉全看着鱼缸里的鱼,“我……欠你的我一定还!”
这是郊区一座破旧的小院,是枪贩子的家。范世荣端着一杆破土枪,闭着一只眼睛瞄着,瞄着,右手食指一动,“砰!”一枪打在对面墙壁上,炸出一个大窝。枪贩子站在旁边,一脸的得意。
范世荣说:“怎么这么震手啊?”
枪贩子说:“爷!自己造的,能使,就是震点……要好的可贵呢!”
“准不准?”
“哪儿能不准啊!指哪儿打哪儿!当年老佛爷要有我这家伙还能那么让洋人欺负啊!早给他们崩跑了!”
范世荣又放了一枪,甩甩手,掏钱:“得!我要了……”
“五爷您弄把枪干吗使啊?”
“告你也不信……听好了,我想把自己脑瓜子崩开了!”
“五爷您玩笑了,哪儿有崩自己的?得!您爱崩谁崩谁吧!”
蓝一贵指挥着人把雅集堂那块大匾取下来。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大片。蓝一贵说:“挺好的一块木头,贵山啊,回头搭后院当铺板睡觉去吧,打嗝放屁跑肚尿床他都得接着了……”
“爷,我可不躺这上边!开倒了的买卖睡着都晦气!”贵山朝后退了一步,好像真怕沾上晦气。
众人大笑。蓝一贵说:“那有什么呀!你他妈还真会琢磨……这雅集堂算是背到家了,你不要谁要,谁要谁给个仨瓜俩枣买走了,当劈柴烧去吧!”
一群看热闹的人喊:“开倒了买卖,谁要啊,没人要!”
佟奉全正好下车过来。有人问:“多少钱啊!”蓝一贵说:“见钱就拿走!”那人说:“得我出一大枚,我扛走了!一大枚啊!”蓝一贵说:“扛走,卖了,当劈柴烧可能都不着,这五爷要知道了还不气死!一大枚买个烧饼都不够,把他的招牌给扛走了,扛走!扛走!”那人上来就要扛,佟奉全拦住了:“等等!蓝掌柜您这是……”蓝一贵说:“哟!佟掌柜您想要啊,晚了!你五哥的买卖倒了,铺子我接了!招牌一大枚我当街给卖了!扛走!”
佟奉全说:“蓝掌柜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这是当街让人吃屎还得说香啊!蓝掌柜咱别把破鼓往死里捶!放下!这回我也要耍回三青子了,谁今儿要想抬走这匾就先把我放平了再说!”
“哎哟!佟掌柜看不出来,你还真像个道上的啊!”蓝一贵也不肯让人。
“蓝一贵,爷我一肚子火不知冲谁来呢,再说你欺人太甚!”
“佟奉全,你别太拿自己当人……小子扛走,谁没踩住了你冒出来了!自己的事儿还没了呢,给人家拔闯来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是什么东西!”蓝一贵不再看他。
“好!你个蓝一贵你他妈的今儿个算是坏了这条街的规矩了……这匾谁也别动,谁也别动,谁动我跟他玩命,给我斧子!给我斧子!”佟奉全一肚子火没处撒,这会儿真像疯了一样,追人抄家伙。
“我劈了它,我劈了它!”众人躲来躲去地藏斧子,耍他。那人扛匾要走,众人说:“走!走!让他躺门板上试试。”蓝一贵看着暗自得意。
“砰”地一声响,众人全都安静了,好奇地看着胡同口。枪烟散处,范世荣从胡同口出来了……冲天又放了一枪。一听枪响众人吓得要跑。蓝一贵脸都白了,拨拉着人群想躲。范世荣有点费劲地拎着枪说:“谁也别动,谁动打谁……奉全,你走吧,五哥活这一辈子算交了你这么一个朋友!好兄弟!”索巴这时过来搅局。“瞧我了,瞧我了!五爷,蓝掌柜有我在打不起来,瞧我了!”
“一边呆着去!小心我先崩了你!”范世荣喝道。
“得,我走,我走!”索巴拦了一辆洋车,朝警局驶去。
蓝一贵被众人让出来了,孤独地站着,有点无倚无靠。
范世荣走过来,蹲下用胳膊肘,慢慢地擦着那匾,“雅集堂多好的名字,文人雅集,诗人兴会!好字眼,好书法!好匾额可让我把买卖开倒了,怨不了旁的,我目光短,嘴上说世袭的家业都败没了,一个小铺子算什么呀,不在乎呀!嘴上这么说,我其实是拿铺子当事儿了!按理说,我范五这辈子还用做样给谁看啊!金銮殿我都上去过,龙门跳过,狗洞钻过,还想让人看什么啊,想不开啊,想不开!钱没了,心也小了!让这路小人给算计了!”拿枪指着蓝一贵:“不怨别人,怨我自己,蓝掌柜!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再说一遍!”蓝一贵此时一动不动地站着,腿有点抖,说:“我……我什么也没说,是他们起的哄!”
范世荣说:“怎么着,这会儿就不认了……你?”
“五爷,您说。咱还有一文书没签呢吧!不……不签也行!不签了,不……”蓝一贵想走。
“那不合适,那不是当着这么多人说我有了杆枪就欺负你了吗?告诉你蓝一贵你不对份,我范五欺负也不欺负你个买卖人……你他妈的太不对份了,把文书拿来吧!”
“贵……贵山!贵……贵山!”蓝一贵很费劲地喊了两声,声音都失真了。
贵山早吓坏了,这会儿从人群里挤出来,端着纸笔墨砚。“签归签,我认赌服输,当着你一个人我这样,当着这么些人我还这样认赌服输,可有一条,今儿真是个好场子,你把我这匾怎么摘下来的,怎么给我挂上去!”范世荣把枪一挥,蓝一贵慌忙指挥着人们往上挂匾。匾又重新挂好了。范世荣将文书签过。
“蓝一贵,这匾只要挂上去了,就不能往下摘,你要敢摘,我范五死了做厉鬼也饶不了你!”
蓝一贵说:“不摘,不摘!”
“今儿个欺负你,就欺负你一回了。”范世荣说着弄了下拨机子。刚说到这儿,嘟嘟嘟,警笛大作,二十多个警察围了过来!
蓝一贵想跑,被范世荣一把抓住。警察冲进人群,端枪围住:“凶犯把枪放下!”
范世荣说:“事儿都快了了,你们来了!真会挑时候!没事儿啊!我们闹着玩呢!”
蓝一贵说:“警官救命!”
佟奉全说:“五哥,放手吧!”
范世荣说:“放心,我不杀人!蓝掌柜,你小子阴损坏,挤兑得我范五最后那么一丁点作人的尊严都没了,别说当街了,缩起来蹲着的地方都没了……别动,听我说完了,按理说我该拿这把枪崩了你!买枪时我这么想来着,可这会我瞧你这德性,你他妈的还真就不对份,您不配接爷我一枪……爷我是世袭网替八大铁帽子王的后裔,……爷我早就活着没劲儿了,可我还想活着,可到了今天就这会儿,我觉着没脸了,你当街这么往我脸上抹大粪,我不杀你给祖宗丢人,杀你也丢人,我活腻了,我走了!我得笑着走,算是没给金戈铁马的祖宗把脸丢光!”“砰!”一声枪响,正打在他自己的左心上。鸽群惊飞,天空倒转。蓝一贵当即堆缩在地,佟奉全扑向范世荣近前。
范世荣旋转着,望着蓝天白云,含笑而去……
范五爷死了……为了脸面,为了一口气,说是让人挤兑死的也好,说是为了不丢人也罢!范五死了……风光过,落魄过,声色犬马过,饥寒交迫过,算是活过了,那位爷说了,可没活出来……一辈子活自己的时候少,活给人家看样儿的时候多!不算活出来了……那是你心里的称约出来的贵贱,他不那么想……他就是死也得当街死个样,活没活出来,死可死出来了,他要力量,他要脸面。他把脸面气度看得比命更重!老辈的旗人,可不就有这么股劲儿吗?范五爷死了……范五爷就在那一天那样地死了!
禄大人推门进了通古斋。索巴赶快迎上去:“禄大人刚给您沏的乌龙,您坐下!”禄大人阴沉着脸:“不喝!跟你说东西再不运过来!我就按照法律办你!”
“禄大人,不好吧!您这人太性急了……沉不住气!多大点事儿啊!至于吗,您这可不像礼仪之邦学出来的,您还不够从容!”索巴说着话,把王财的电报拿出来了,“话说回来了,没有这张纸,我说话也没这么硬气!王财的电报来了,您是自己瞅啊,还有我给您读啊!”“说的什么?”
索巴清清嗓子:“禄大人,索掌柜见字如面,洛阳之事货已到手,现在火车站待运,因资金短缺,请速汇银洋两千至洛阳车站,以便速速发货,弟王财上!”
禄大人惊喜:“搞到了?啊!这是搞到了!”
“再搞不到,我脑袋割下来,让您当板凳坐!”
“那赶快汇钱!”禄大人十分高兴。
“是啊,不就为这事急吗?我没钱啊……钱得您出啊!”
“您会没钱?据我所知,给你的钱,都花在一个女人身上了,我不能再给你钱了!你想办法,三天!三天之内,把汇款单据给我看!跟你说,请不要玩火……索先生你谈恋爱我不管,但把我的钱花在她身上我要管。”禄大人抓起一把青铜剑,啪,剁在桌楞上,走了。索巴看着还颤动的青铜剑,呆了老半天。
茹二奶奶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坐着,看着柱子跑来跑去。茹二奶奶见园子里的月季花开得发疯,突然返身进了堂屋,拿了把剪子出来,一朵一朵把花都给剪秃了……
冯妈在厨房看见了,跑出来:“太太,您这是干什么呢?”
“没事,你做你的饭吧!开得一个个的跟火苗子似的,看着闹得慌,剪了好!剪了清静!你做饭吧!你做饭吧!”她剪完花扔垃圾箱里,回了堂屋。一会儿又出来了,抱了一堆唱片,把唱片垫在台阶上,拿脚跺。一张一张跺断了,很认真,很费劲。冯妈又跑了出来:“太太您这又是为的什么呀!这是!”
“没事,你做你的饭。摆屋里看见了就想听,一听又生气,索性毁了,毁了眼不见心不烦,我把它们都毁了……”
“得!您别跺了,回头再崴了脚,你交给我吧!我待会拿斧子全砍了,好不好?您交给我!”冯妈把唱片抱过去了。
茹二奶奶看着刚才剪花用的剪子,拿在手里,左找右找。“柱子!柱子!过来!过来!”
冯妈刚抱着唱片进了厨房,这会一看,茹二奶奶手里玩着剪子喊柱子,担心了。
“太太,太太,剪子不用了吧,给我……给我……我给您收着去!快给我!”
“您做您的饭去,我给柱子剪剪毛,我给柱子剪毛!”
“呆会儿我剪,我剪成不成,快把剪子给我,快给我,”
茹二奶奶不给她,两人争来夺去,抢了起来。茹二奶奶一手不行,用两手,使劲拽……
“剪子多悬啊,松手,松手,看割着,割着。”
就在这工夫,索巴进来了。
索巴一看:“哟!这儿干什么呢!冯妈!住手!住手!怎么着,瞧我姑身边没人了,是不是,你这是要害主啊!”
冯妈终于把剪子抢了下来:“索少爷,谁害主啊,我怕太太玩剪子伤着自己……我害主,我害主还用到今天啊……咱有一个害人的……”
索巴说:“姑,伤着您没有?”
茹二奶奶很伤感:“伤着倒好了,我就知道疼了……索子干吗来了,又想要钱是吧?”
索巴拿着个小果篮说:“看您把侄子我瞧的……我就那么没出息啊!侄子混好了瞧瞧您来不成吗!时鲜的果子,让冯妈洗洗您吃了,冯妈!冯妈!”冯妈不理。
“甭叫了,我不想吃!坐下吧!”
“哎哎!我坐下,陪陪您,姑闷吧,回头我给您传个堂会,咱不出去听了,他们家里来唱!”
“快别提唱戏了,戒了,刚把唱盘都剁了,别提戏了……我现在一听戏就头疼……”
“那我带着您去天桥逛逛去!”
“没脸出门!……索子!我闷也没辙,真没脸出门,自瑞家来闹过,我就没出过门了,没脸!索子!”
“您说!”
“索子,你说有没有那种既能让人高兴,又能让时间过得飞快的玩艺啊!什么九连环啊……华容道什么的!”
“姑,那些都不管用了,过了季儿了,其实我今天就是来给您送乐子来的!”
“什么呀?”
“您说啊怎么那么寸,福寿丸,吃了又增寿又保眼前……吃完后,这日子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只要能想想什么,什么就来,好东西,赶上原来的仙丹了!”索巴拿出药来。
“是大烟吧!”茹二奶奶警觉起来。
“啊……姑,您又把侄子想歪了,大烟是抽的这是吃的,看您想的,我能给您大烟吗?您要不信,就别试了,省我回头落埋怨!”
“贵不贵?”
“有病吃药!贵不贵问那干吗呀!有侄儿呢!回头我给您留点……难受了就吃一丸,吃完了,再问我要啊!”
茹二奶奶把索巴递给她的药吞下去了。
“没那么快,等一会儿就飘了!一会儿就好了……”
茹二奶奶说:“这会儿我就有点飘了……”
佟奉全让范世荣入土为安之后,一直带着孝。他正在阅汉堂里坐着,索巴推门进来了:“姑夫,姑夫,哎!”佟奉全抬头看他一眼,不理。
“您倒是应一声啊,我叫的都没什么,您倒不好意思了……”
“索爷,什么事儿啊?王财回来了?”
“管他干吗呀?姑夫给我支点钱!”
“你开着你的买卖,我开着我的买卖,凭什么你叫我一声姑夫我就得给你支钱啊!”
“凭什么,凭您是我姑夫啊!”索巴说着话,把茹二奶奶写的一张条子拿出来,拍在桌上了。
佟奉全拿起来:“大洋五千!我这儿没有……”
“银票也成!”
“索巴,索巴,我真服你了……你怎么跟个耗子似的,哪儿都能掏出东西来啊!”
“哎!你算说对了!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只要能活好了,是猫是耗子我不在乎!姑夫,您也不含糊,啊您瞅瞅,啊……啊……咱不多说了,给现啊,还是兑银票!”
佟奉全说:“银票,金海给他开抽屉支钱!”金海拿出一张五千的银票,双手递上。
“姑夫记帐啊,记账……记上点账……回头没数!我走了!甭送!甭送!”佟奉全看着人走了,呆坐着:“这世道就是这帮游手好闲的人活得好!……金海,来客人了,开门。”
蓝一贵自范世荣死了之后,有点呆了。贵山从后门进来喊他,吓了他一跳,神经质地左顾右盼:“啊!啊……什么事儿啊?”
贵山说:“西边铺子收拾好了,您过去看看吧!”
“我,我还看吗?我还看吗?”
“您看看合适不合适,趁着工匠还没走,说说!”
“行!那过去看看!”
雅集堂现在改了样了,铺子重摆了。蓝一贵进来,还是有点忌讳:“摆出来,还挺大的,早我说当库房算了!”
“这么好的门脸房,当仓库多糟践啊!”贵山说。
蓝一贵看着原来范世荣总坐着的那个地方,说:“贵……贵山,范五原来就是总坐……坐在那儿吧!”
“爷你记性好!可不就坐那儿吗?”
“死了有多久了?”
“快过七七了!”
“记着点日子,到了七七好好地请一起经,做个大法事,超度,超度!”
“我记着呢!”
蓝一贵也有点伤感地说:“也……也不容易,算是个爷了,算是个爷了!我,我这会儿算明白一点了,活着容易,死难!”
茹二奶奶吃了药,身上,脸上,头上也不收拾,睁着眼睛做梦呢,睁眼看着天,脸上笑笑的。“冯妈,冯妈!把那水晶珠子给我递过来!”
冯妈进门:“太太咱哪儿有水晶珠子啊?”
“那不是吗?我都看见了,你瞅不见……窗户上挂着呢!”
冯妈不理她,低头收拾屋子。
“不拿也成,挂着就挺好看!冯妈,几点了早起儿了吧!”
“太太,天都黑了!”
“是吗?日子可过得真快!刚起来天又黑了。我这一白天就算过去了,冯妈,我一白天都干什么了?”
“您说呢?您什么也没干,净吃药了……”
“对!你不说我还忘了,该吃药了……”
“呸!瞧我这嘴,太太,不能吃了,那药可不是好东西,您不能吃了,您不能吃了。”
茹二奶奶抢过药盒子,冯妈跟她抢:“您可真不能吃了!”
“不吃不行,不吃我难受,不吃不行!你松手!你不让我吃,我跟你拼命!我拼了!”茹二奶奶啪一个嘴巴,把冯妈打到一边去了。
“你!”冯妈捂着脸惊住了,随即转身冲出门去。
茹二奶奶浑身哆嗦着什么也不管了,翻出药来,哆哩哆嗦地把一丸药吃下去。
冯妈冲出门,捂着脸在花架下闷声哭着。南屋门一响,佟奉全听着动静出来了,慢慢走过来:“冯妈……这是怎么了?”
他一问冯妈更伤心了,哭出声来:“呜……老爷,您别问了,没事,老爷您别问了……”
“这是怎么了,她打人了?您倒说啊!”
冯妈捂着脸边哭边回:“老爷哎!您别问了,她打她骂我都不在乎!可不能再让她吃药了……”
“真就打人了……让她吃,让她吃……”
“老爷,不行了,您得管管了……您再不管这家就没了……”
“让她吃,吃药行!打人不成!”佟奉全气呼呼地往堂屋走去,进了堂屋,佟奉全开始四处找药,却没有找到:“把药给我,把药给我!”
茹二奶奶紧紧抱在了怀里。佟奉全上手去抢,茹二奶奶吃了药身上有劲,死死抱着不给。
佟奉全急了,上手就掰:“你也不看看,你什么样了,你也不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了,给我!给我!”
“不给!不给!就不给!”
“不给吃死你……不给吃死你!”
“不给!”
“砰!”二人把药盒子抢飞了,一下摔在地上,滚了一地。佟奉全低头抢着,使劲跺着。
“佟奉全,你给我滚!我的事儿你管不着!我愿意死,我吃死活该!我!”
佟奉全停住了,看着茹二奶奶。
“你给我滚!”
佟奉全不理她,一脚又一脚,把药都跺了:“好!你吃吧!吃死你算!”
“我吃死你管不着。”茹二奶奶从椅子上冲下来,捡命一样把药放回盒中。
佟奉全望着她那疯子一样的举动,愤然离去。
王财押着几辆大车风尘仆仆地进了琉璃厂街道,车上装的都是大木箱子。车到通古斋门口停下了。禄大人的汽车也从迎面开来。索巴赶紧出来迎接:“好!好!王财你算给哥长脸了,你立了一功,你立了一功!禄大人,您可来得真快!禄大人,禄大人你下了车什么也别看,别瞅,快快上后院去,就当平时逛街一样,……您先上后院!您进去吧太招眼,王财啊!这铺子前可不好卸车啊!再说多招眼啊!能不能后院……”王财说:“后院进不去车!不在这卸没旁的辙!卸吧!”
索巴说:“禄大人您后院等着去,王财你也过后院去,咱前边一个人不留,快卸吧,越快越好!太招眼!快点动起来!”
索巴把禄大人,王财都让到后院去了。
天和居里,蓝一贵先还坐在椅子上探头往外看,过了一会,从椅子上下来,不错眼珠地看着通古斋门口那些人卸货。
金海说:“爷……要么我出去问问?”
蓝一贵说:“什么东西啊!一箱一箱的,看着怎么那么沉啊!一溜四辆大车。金海这是什么东西啊!……把山搬来了!青铜器?不可能,要一时地出了这么多青铜器,那咱这条街上的玩艺还不都该论堆戳了!金海……金海,你出去瞧瞧,什么也别问,看是石头,是铜器,还是木头。有个谱赶紧回来,甭问人家,免得人生疑!”金海推门就出去了。
蓝一贵说:“要是石造像,我……我可就起急了,青铜器不怕……我那路玩艺不多!”
一会儿,金海跑了回来,蓝一贵赶紧开门,问:“看着没有?是什么?”
“真让您说对了,把山搬来了,是石头!石造像!”
蓝一贵忙乱起来:“坏了!快给龚先生打电话,就说他看好的这几尊造像,我准备出手……快打,快打!……他……他们哪儿来的这么几大车石头啊……这……除了洛阳就大同有了……这可……这……”
禄大人在通古斋后院里走来走去,索巴在院子里指挥着众人把箱子堆在院子里。王财累了,坐在椅子上喝水。
禄大人说:“王掌柜,我怎么看着这东西,不整齐啊?”
“整齐?能运出来就不错了,我跟你说,中间村民闹事,差点把我打死!”王财捋起胳膊,露出一块大伤:“您看,这是刀砍的!要不是田大胡子,派了兵匪压着,想整齐,一块石头片子都运不出来!”
禄大人根本不听,冲出门吼道:“别乱放啊!索先生,看看箱子有号没有号!”王财跟出来:“没号,全在这儿了,想编号也来不及了!全都乱了,回头摊开了对吧!”
禄大人脸色很难看:“那多费事啊!王财!”
“想要不费事你别应人家啊!我他妈的算看出来了,什么时候都是干活的人落不是,一身的不是!”
“王财,你当着禄大人说这干吗?咱不是有分工吗?”
“说的是,便宜、功劳都让你占了,索巴我这话不怕当着禄大人说,说好我的货运到,你把三万大洋给我……这会我要钱!”
“少不了你的!”
“这会儿就要!我还就当着禄大人要!”
禄大人说:“要……要得对!”
索巴说:“这会儿我要是不想给呢?”
王财说:“索巴,还是那句话,别以为就你精,别人傻,实话跟你说吧!有车货没拉过来,进城,我给藏了,对,禄大人,我藏起来了,……你要少我一分钱,禄大人您正好在,您找他算帐!”说完要走。
“等等,”禄大人对索巴说,“请你马上把钱付给他,要是过了今天,我对你绝不客气!我只要摇个电话……五分钟之内,就让你在监牢里!三天之内把货凑齐!”
“禄大人你怎么也跟着乱啊?王财谁也没说不给你钱啊!”
王财说:“现在就要!”
“行,我取去!”索巴说完就走。
索巴着急用钱,又来到阅汉堂,一看佟奉全不在,就要撬抽屉取钱。金海上前拦阻,不料被索巴掐住脖子,推到墙边。索巴说:“怎么着,你还真想让我动家伙啊!快开锁拿银票!”
“不开!”
索巴啪地抽了金海一个嘴巴:“开不开?开了没你事,我这儿有我姑的条子!你快开,我把条子给你留下!”
“有条子也不给你开,你卖烟土害人,就不给你开!”
“好小子,嘴上不积德了,我得给你点真格的!”索巴说着抽出匕首就去划脸!刀在肉上走,一道血丝丝,血渍儿渗了出来。
佟奉全撩帘子从后边出来。
“索巴,好你,别松手,有能耐你把他杀了,你杀了他……当我这是银行呀,拿着洋人对付大清国的那一套,对你亲姑是不是……贩烟土骗银子,你他妈的是坏到根了……你别走,你别走!”佟奉全抄起板凳就砸过去,“你这是逼兔子咬人呢!我跟你拼了!”索巴夺路而出,开车就逃。佟奉全追到大门口:“你他妈的早晚报应,不得好死!”
索巴跑回茹府,茹二奶奶正犯烟瘾,难受得抓耳挠腮:“索子,你没给我带药来!你快取去,你快取去呀,我受不了了,浑身疼,不自在!快去,快去!你没给我带药来,快取去!”
索巴满头是汗:“姑买药得花钱!佟奉全他一分不给,还拿凳子砸我……不是我跑得快,伤着了……”
“我不管,你快拿药去,快去!冯妈给他钱!冯妈!”
没人理她。
索巴说:“要么这么着……您有东西我先取一件,押了钱我给你办药去!”
茹二奶奶说:“东西,东西……那……”
索巴说:“您要舍不得咱就没辙了!”
“舍得,舍得!”茹二奶奶说完起来冲进内格,马上端了个粉彩箪瓶出来,“你拿走吧!你拿走!快去快回,要么今天我就得死了!”
“行!姑那我先走了……您等着吧!”索巴抄起个桌布,把东西包上走了。
家有千金仓,架不住大烟枪,金山银山也抽光。烟土害人,大了亡国,小了破家,再小致人于死!茹二奶奶,这会儿已经是弯弓没有回头箭了,她的生活,她的日月,都被索巴的烟土牵住了……哪儿还有什么日子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