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来自北方的光板大车驶进琉璃厂大街。佟奉全从大车上下来,付了车把式脚钱,径直往雅集堂走去。晌午头上,没有什么买卖,范世荣正在打盹,一眼瞅见佟奉全进来,急忙站起:“哎,回来了,瘦了啊!”
“五哥,回来了!”佟奉全往地上放着各色土产。
“人找着了吗?”
“没有!”佟奉全找水洗脸。
“等等,我给你倒点水,先洗把脸,先洗把脸再说吧!”
“整个围场,承德,隆化都走遍了,没找着……”佟奉全边说边洗脸。
“甭多想,孩子命大该没事儿!”
“五哥,莫荷不会在北京吧?”
“不可能,她在北京没亲戚。”
“没亲戚有朋友呵。”
“那她这一个来月了,能不露面吗!不说了……不说了……你今儿个刚回来,五哥给你接风,洗了脸咱上泰丰楼!”
“改日吧……她或许的就在北京,不好来见您。我走了,您忙吧!”佟奉全说着要走!
范世荣抢前一步:“奉全啊,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吉人天相,莫荷不是那种命短的人,你好自为之吧,能通就走,走一步,说一步!”
“五哥,您这话什么意思?”佟奉全站住了。
“没什么?找不着的人咱先不管了,您得想开点,就是我妹妹我也是这话,不就是个女人吗?!”佟奉全想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后来还是走了。
佟奉全边走边想心事,突然觉着不对,正巧看到一辆洋车过来,急忙挥手拦住。
佟奉全坐着洋车刚拐到一条胡同内,就见前边围着一大群人,正红红火火地闹结婚呢!车慢下来了。车夫说:“先生,前边办喜事呢!咱要不绕着走吧!”
“不绕,不绕,您停了吧,我下车!”佟奉全下了车,迎着娶亲的人群往前走着,看见一溜的人力车停在路边,佟奉全心里咯噔一下,朝一个正在放炮的车夫走过去:“谁办喜事啊?”
“良子!”
“新娘是谁,新娘是谁啊?”
那个车夫边放炮,边喊:“问新娘干吗?新娘是个大姑娘!”
几个车夫也跟着起哄:“大姑娘!新娘是个大姑娘!”
佟奉全心里更加疑惑了,踩着炮纸,推开众人往良子那个街门走去。佟奉全挤进小院,看见新娘穿着一身红,蒙着花盖头,端坐在院中央,看那身段跟莫荷没有什么两样……佟奉全一阵心跳加速,实在忍不住了,冲上前,不顾一切要掀开头盖,内心有个巨大声音:是莫荷,是莫荷,你不能,你不能!有人要去揭盖头了,这可有点过份了。大姑娘小媳妇加上十几个车夫都想拦他,哪能拦住,佟奉全发疯似地把人家新娘子的头盖掀开了,新娘惊恐地望着他。佟奉全先还惊讶,接着松了口气,却没想到背后落下一阵棒子、拳头,把他打倒在地。佟奉全始终满脸含笑,嘴里胡乱嚷着:“不是莫荷……谢天谢地不是莫荷!”“别打了!别打了!都散开点!”一个声音拦住众人。
佟奉全睁开眼,看见了头上戴着新郎帽挎着大红花的良子。
“佟先生,是佟先生吧?”
“是我,良子!是我佟奉全!莫荷找不着了……”
“别找了!”
“为什么?”
“我也找了,听北方来的车老板子说……人死了!”
“什么?……死了……”佟奉全的耳朵里突然有了尖利的蝉鸣,成群结队的蝉们好像都在重复着一个声音——莫荷死了莫荷死了……那边,鞭炮炸响,迎新娘、拜天地的仪式开始了,人们高声地笑闹着。
佟奉全睡在自己的床上,沉睡着,死了一样地沉睡着。一只手轻轻地给他脸上的瘀伤抹着药,佟奉全醒了,发觉茹二奶奶的脸离他很近,他又闭上了眼睛。
茹二奶奶说:“冯妈把窗户打开,有点热呢!透透气!佟先生,您不愿看见我,就别睁眼,您就闭着眼呆着吧!我这是给您上点白药,伤得虽不重,可瘀着化不开可不好!”
佟奉全把茹二奶奶又要上药的手挡开,背过身去。
茹二奶奶的药空在手里:“是一个拉车的把你送到这儿来的,赵大夫来看过了,说没大碍,说你心瘀气滞,气迷了心了,给你开了睡觉的药……你都睡了两天了……赵大夫说让人多跟你说说话,让你想开点?我有这体会,你要想说就说两句,不想说就甭说,听烦了想骂,骂我两句也成,总之你得发散!”佟奉全脸朝里躺着,又想起了莫荷,默默地流泪。
茹二奶奶慢慢站起来,肚子更显笨了,慢慢地拖着腰往门口走去……冯妈开了门端了药要进来,茹二奶奶赶快嘘了一声,让冯妈退了出去。
屋里安静下来,佟奉全用枕巾擦着泪,心里还在念叨:莫荷死了?莫荷死了!!!
索巴给王财带了许多女人的照片,声称由他随便挑随便捡。王财正仔仔细细地看着,索巴有些不耐烦了,讥笑他:“王财,别光翻来翻去的翻啊!都看了三遍了,挑花眼了吧!”
“我看着怎么都有点风尘样啊!索爷我这可是娶媳妇!”
“什么话呀!什么叫风尘啊,这叫摩登,跟你说啊,想找柴禾妞我可找不着,一个都不认识……老土!”
“这……这张还好点……索爷这个怎么样!”
索巴差点将嘴里的茶水喷出来:“翻了半天,就找了她啊?知道你什么眼力了……行!那就她吧!有两口唱,学过两天的青衣……好打个小牌!”
王财将那张照片挪到不同的角度看着:“那我倒不怕,到时不给她钱,她好什么也没用……就是……就是她吧!”
“行,她就有个哥哥,再没旁的亲人了,简单!”
“就是生活上别太随便了就成!”王财对索巴认识的女人实在有些不放心。
“那个能保证啊一准的没问题!好玩,但不出格……不出格。”正说到这,禄大人的脸又贴门上了。
“哟!禄大人来了……您别急我给您开门。禄大人破里斯,请请。”索巴拉门,禄大人满面白光地进来了。
禄大人坐下:“多的话不说了,洛阳的事该办了……”
“禄大人,您别急,那东西就跟长在山上似的,跑不了!”
“我不急,你们就更不急了,合同在这儿,请你们快一点!”
“快!可有时想快也快不起来呀!王财,你也说两句啊!”
王财收了照片:“禄大人,洛阳我去了,那东西不好弄!”
禄大人鼓励他:“心想事成!”
“不是不敢想,东西太大,弄不好毁了东西,再出事儿!”
“我不管,合同在这儿,我很需要!否则我会起诉!”禄大人突然口气一变。
索巴凑到王财身边嘀咕:“这洋人怎么这样啊,说翻脸就翻脸!”见禄大人看他,又大声说:“没问题,没问题,包在我们身上了,禄大人不是吹牛啊……只要您钱给够了,你要天上的月亮都给您摘下来的,没有办不到的!”说完拿胳膊肘顶顶王财。王财只好说:“放心吧!”
“我已经来过两次了,我不想第三次来还是看到你们的工作没有任何进展!记住了我们有合同……”禄大人说完,起身走了。
蓝一贵在玻璃门口看见禄大人从通古斋里出来,拿着苍蝇拍子打着苍蝇:“苍蝇可真不少,该安纱门了,贵山啊!你说咱这铺子是不是小了点……”
贵山说:“铺子大没客人,也着急……”
“铺子大了必然有客人,来逛街的,别家不去,也得来这家……贵山来人了,开门。”
蓝一贵看见来客人了,急忙坐回到太师椅上。
进来个客人,大摇大摆的,看去像个有钱人,蓝一贵却看出,这人不是买主。
贵山迎上去:“爷,您进来看看,喜欢点什么?我给您拿!”
客人是河北口音:“旁的不看,什么青铜、石章都不看,鸡血石也不看,田黄也不看……有龙泉窑的东西我来两件……”
蓝一贵说:“爷!对不住,您要的东西,甭说两件了,一件怕这条街上都找不着……”
“开的什么买卖啊!想找个玩艺都找不见……这是我的片子……”客人拿出一张名片,“有龙泉窑给我打电话啊!我急用,不怕贵,多贵都能要!”
“哎!得了!淘换着一准地给您打电话……您坐会儿喝口茶!”蓝一贵没兴致,觉他是个棒槌。
“不坐了!忙!”客人说完就要走,又回头拿出一叠钱来:“要不要定金。钱咱有,给您留点儿花着啊!”
蓝一贵摆手:“不用,不用,玩艺淘着了再给您打电话……”
“行了,那我不找别人了,我走了……”客人说完推门走了。
“贵山你看这是个买主吗?”蓝一贵问。
“说不好,有钱!”
“有钱给人看的,真有钱的人不给人看……贵山,不说他了,我还说啊,我想把铺子扩大,把界壁的雅集堂买过来……从这儿打通了,弄个街上最大的铺子!来这条街,谁不往这铺子走啊!”
“怕那雅集堂一时接不过来!”贵山清楚掌柜的心思。
“为什么,想辙总能有办法!”
不能说光做买卖的人不安分,那一行都一样,谁不想做大呵,谁不想当第一呵。想做大没毛病,可为了做大想着害人可不好。蓝一贵又拿起了苍蝇拍子,追着一只苍蝇,看见门外又来客人了。贵山开了门,这回进来的是一个和善的有几分文雅的男人,看上去有些落魄。“这位爷,喜欢点什么东西进来看看!”贵山招呼道。
“劳您驾了,谢谢!谢谢!谢谢您!”客人很文雅地进来。
“先生,您请您请……请坐!”蓝一贵让座。
“不客气,您瞧我这身衣裳,进您这店也不给您添彩,您还对我这么客气,我得谢谢您……”
“说哪儿的话,坐坐!”
“那我就告坐了……”
“请坐,进门都是客,我们要光指着衣裳看人,那我可就真成势利眼了……您坐,贵山沏茶……先生贵姓!”
“……姓关。”
“在旗?”
“正白……”
“姓关是瓜尔佳氏,可是出过大人物的……”
“这会儿不兴这些了……山崩地裂、江河日下、落魄了……”
“您玩笑了,真落魄了该住粥厂去了,不往这琉璃厂跑……”
“您说的在理,可我今儿来不是买东西,我有件东西要……”
“出手,割爱、出让?”
“家传的玩艺,不到万不得以,实在不想拿出来……给祖宗丢人啊!”
蓝一贵说:“也不能那么说,这是祖宗福荫啊,祖宗福荫……东西带来了吗?”
“带来了,”客人往外掏东西,拿出一龙泉窑的洗子:“掌柜的,是什么东西我说不好,只是听老辈的人说是龙泉窑!”
“您放这茶几上吧……”蓝一贵内心话,这不是天和,就是给爷我作局呢!哪儿有这么巧的事……前脚要货的客人刚走两天,后脚送货的人就到了。我得好好看看东西,要对就是天和,不对就是作局。蓝一贵也不拿东西,冷冷看着。客人还是很儒雅地坐着,蓝一贵看出问题了:“关先生……您是不是走错门了?”
“掌柜的这话怎么讲!”
“怎么讲,凭理讲。您要是想下垫子,铺路子也该找对了人家啊,”蓝一贵拿起那张名片,“这片子上的人你认识吧,先有人许我要买龙泉窑,多贵都不怕,接着就往这儿送……还有什么落魄的故事,正白旗的世家!你好歹的再多崩两天啊,崩得我快忘了再说啊,做这路局你也不看看字号,怎么着我天和居好欺负是怎么着……贵山拨电话……找局子里朋友……别让他走了……”“哎!别别!天和居您这是天和居啊!真看错了……看错了……该去界壁,界壁,都说您界壁是棒槌,走错了,走错了门了。掌柜的别打电话了,我走!我走!”慌乱之中,客人的痞子相出来了,抱了东西就想走。
“等等!我问你,界壁是哪儿?”
“雅集,走错门了,该去雅集!我们换个地方去雅集!”
“是啊,”蓝一贵心中一动,“去雅集你这法子不成,贵山电话别打了,我教训教训他……来,来你坐下!”
“哎!蓝掌柜的您多指教吧!您多指教……”客人有些不安地坐下,这次只坐了半个屁股。
禄大人推门进了雅集堂,看着范世荣坐在一堆落满尘土的古董中打盹。禄大人抬头看匾:“我今天怎么走到这个铺子来了!”
范世荣嘲讽他:“我也说呢!您走错了门了吧……”
禄大人用英文说:“范先生,我看了这一条街就您的铺子没什么起色!开和不开一样!用不用我照顾照顾你……”
“不给您脸……禄大人我没钱的时候想让你拉巴我一把,你不伸手,这会我好歹的有口吃了,您还上这来挤兑我……您可是登鼻子上脸了,我有没有买卖碍不着您英吉利的事儿吧!您是客人我没法轰您……可话说头里儿啊,这屋里的东西不卖您。全世界就你禄大人一个人我不卖!”“范先生,你这种人就不该让你翻身,我看你的铺子也开不了多少天了,你不像做生意的人!”
“你太像做生意的人了,再说像不像的也不是你说了算的,我没买卖我爱在这儿坐着,我乐意!”
“我是为你好!”禄大人说。
“谢谢!你自便吧!”范世荣又眯上了眼。
茹二奶奶坐在门口的风凉之处,肚子越发明显了。茹二奶奶望着空空的院落,听着墙外悠长的市井之声,又瞅了一眼小南屋:“冯妈,佟先生这几天都没出屋吧!”
冯妈在内格子边叠床边说:“……没瞧见,可上茅房怎么也得出来一趟啊!只是出来就进去了……”
“按理说这阵子,我该撕心裂肺地闹才对呢!可我自己都觉得奇怪,也不怎么着,自己哭着,哭着,看见旁边有一个人比自己还不幸,就不想哭了……好像哭得没有别人有道理似的!”
“按我话啊,这么大岁数了,都不值当的……”
“什么叫值当啊,这么大岁数怎么了,一辈子能肝肠寸断一次不也是种体验吗!没什么值当不值当的……”
“吃不上饭的时候才肝肠寸断,吃饱了,就不断了……”
“冯妈,人家谈风月,你在说窝头。煞风景!不跟您说了!”
冯妈却有些不肯服输:“风月这东西啊,是比窝头境界高,可没窝头实在,不说了……太太您坐这儿可别受了风啊!回屋吧。”
冯妈扶起茹二奶奶,正往里走,突然听到砰地一声脆响。茹二奶奶身子一激灵:“冯妈,这是怎么了!”
冯妈说:“像是南屋的动静!”
茹二奶奶下意识地看看小南屋:“佟先生不会出事儿吧!快去看看,快去看看!”茹二奶奶推了冯妈一下。冯妈松了手就跑向南屋,茹二奶奶慢慢走向门口,扶着门框担心地看着。
刚才佟奉全拖着虚弱的身子起来了,还想挪床板拿那只尊,人躺了几天真是没什么力气了,挪了一下门板,没拿稳,砰地一下把门板弄翻了……正在地上坐着喘气,冯妈推门进来了:“佟先生,佟先生您这是怎么了?”佟奉全掩饰道:“没事,没事……坐偏了摔着了……”
“看看,可得在意点!来我扶您,我扶扶您!”
冯妈正扶着佟奉全往起站,茹二奶奶挺着大肚子进来了:“挺稳当的床怎么摔了呢?佟先生……您可不能想不开!”
冯妈给这句话吓了一跳。
佟奉全:“秋兰太太,谢您惦记,不是那么回事……真就是坐偏了,寸劲了……我……我可没往那儿想呢!”
茹二奶奶一直眼睛湿湿地瞅着他:“佟先生,您要是好点儿了呢就出门下地走走,一个人总闷在屋里也不是个事,心里有什么郁闷的就说说,千万不能总一个人呆着,我是那么过来的,这情境我明白……”
冯妈也说:“对了!去上屋吃晚饭吧,也好有人说个话。”
“冯妈,受累咱把床板搭上!”佟奉全更惦记盖上那块砖。
“让茹安弄吧!冯妈新买了五月的桃,您过来尝尝吧!”
“对!对让茹安弄吧,好久没在一块儿了,咱说说话!我扶您一把……”
“不用,我自己走!”佟奉全回头看了一眼那只盖尊的砖,见确实好好的,这才舒了一口长气。
茹二奶奶和佟奉全都在堂屋里落了座,冯妈洗了桃子,递给两人。茹二奶奶看着一脸伤感的佟奉全,心里更有了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亲近。
“佟先生不知道你小时是怎么吃的桃……记得我也就五六岁的时候,家里院子里有棵桃树,原本是看花的,不想有年意外地结了几个拳头这么大的桃子……我天天盼《五月槐花香》,《五月槐花香》着桃子长大变红了,好摘下来吃……我家里有姐姐也有妹妹,我盼着它长,人家也盼它长啊!有一天我实在地等不及了,非让家里的老妈子把桃子摘了下来,摘下来我就揣怀里了,谁知那东西那么扎人啊,弄得我一身的刺痒,越痒越出汗越出汗越刺痒,弄得桃子没吃成,害得去看大夫了……打那儿就怕吃桃,佟先生,您吃,您吃!“事就是这样,想着,盼着,等着,未必能等来好结局……”
“真是这么个理啊,可不是吗?好事也不是盼来的。”茹二奶奶看着佟奉全,“怎么样,有点鲜味吗?”
“鲜味尝不出来了……是个桃味。”
“佟先生,按理说您这会儿正不随心呢,有的话我不当说……可不说呢,事儿就总也过不去,说话,聊天就跟解绳子疙瘩似的,解着解着就开了,顺了……佟先生,您吃着您的,咱就跟家常话一样地说着,听着……可有一句话说在前头,对了,错了,都不许动情感了,好不好?”“您说吧……”
“佟先生,打瑞家来闹到现在了,有一个多月了,我还没当着面谢过您呢!”
“有什么可谢的,事儿我都忘了……不说这个!”
“你忘了,我可没忘……先是我那么闹心的时候,您一句话一句话的宽我的心,没您那些话我挺不过来……这该谢您……再有瑞家人来闹,没有您我死两回都不多了……您给我护住了,您救了我两条命,我更该谢谢您……这是二。”“都过去了。”
“您听我把话说完,为了救我您吃了多大的瓜落啊!最不该的是把自己的事给搅黄了……这我说什么都不恰当……我该跟您赔罪,赔大罪……我拿我的命赔您都赔不起……佟先生,我不是不想死,我对不住您,我想以死来赔您……可我没死成!”“秋兰太太您可不能这样!您……”佟奉全这才望了茹二奶奶一眼。
“说了不动感情的,我倒……佟先生您……”
“秋兰太太,咱不说了吧……我都知道了……”
“佟先生让我把话说完。如果人这辈子过得不好,上苍允许他再重新过一遍……前边三十多年就是还那么过,我都不怨恨了,守十五年活寡,我都不说自己苦了,可我从瑞家门出来就这么一段,我想重新过,我要重新过一过。吃了这么多的苦,我才知道什么是好人,什么是歹人了……佟先生您是大好人,这天底下要是没您,我早就不想活了……佟先生,我可是对不住您了!”“秋兰太太,您千万别这么说了……凡事都是赶上了,该着……我是什么人我知道,您这边的事我是赶巧了,其实我害了人了,我害了人了我活该,秋兰太太,这些事咱不再说了,赶巧了,赶上了,跟我这人没关系……我有多不是东西我知道!我对不起莫荷!我对不起莫荷……我……”佟奉全垂头,抹泪。冯妈劝他:“佟先生,说好了不动情的您可不能这样!”
“说说吧,说说也好!都是我不好!”
“秋兰太太,莫荷一死,我这一辈子都欠人家的没法还了,欠一辈子了!”
“你不在的时候,我们也去了范家,没别的想跟人家姑娘说明白了,您吃了瓜落了。可人走了,范五爷说人走了……佟先生您说句松快的话吧!您这一难受,我就更觉对不住了,不单对不住您了,也对不住人家姑娘……”佟奉全一看茹二奶奶又大哭起来,就忘了伤心,劝道:“秋兰太太,可不能动了情了,看伤了胎气了……您别哭了,事儿都过去了……不哭了,好歹的咱还得往前看,不哭了,往前看吧!”
冯妈抹着眼角:“对!事儿都过去了……谁也别哭了!”
“这些个事,真是越想越想不通……我只觉着只有两个字该着……该着!”佟奉全又开始长叹。
“到了这会儿了,您这二位说说,叙叙,说敝亮了,哭明白了可也不是该着吗?该着……该着!太太,这么着吧,我上馆子里叫点菜吧,咱今儿不做了!今儿看着你二位说得这么交心,该高兴,该高兴。”
茹二奶奶含泪笑了:“好主意,给佟先生叫个啤酒,佟先生,话到没到的,从今天咱什么也别想了,就当重新过日子吧!”
“该着!我该着!”佟奉全只管悔恨地说着。
王财听从索巴的安排,将那个照片上的女孩子红娟带进了一家旅馆,包了个房间。一阵颠鸾倒凤,王财便没了兴致,不高兴地点起烟,抽,再抽。红娟看着王财的样子也生气了:“怎么着?这是到了手了,一个好字都没有啊!”王财把红娟伸来的手扒拉开:“跟你说我要娶的是媳妇……我可没功夫跟个二手货吊膀子……”说完要穿衣裳。不料红娟杏眼圆睁:“怎么着,这是念完经了打和尚啊,吃完了食了摔盘子啊……想甩手啊,没门!”上来拉扯王财。两人正在撕扯,门砰地被撞开了。一个中年汉子带着几个警察冲了进来。“臭贱货真的让我逮着了……警爷,您看清了这小子勾引良家妇女!”中年汉子气得嘴唇都哆嗦了。
警官说:“带走!”
王财穿着衣裳问那个中年汉子:“等等!你是谁啊?”
“我是谁,她是我媳妇我是谁?我还想问你呢!”
两警察上前押人,王财这才醒神:“等等,问一句,谁的主意,是不是索巴?哎,你给我说清是不是索巴,你个王八蛋,你做局害我不得好死。”
范世荣正坐着喝茶,门口有人推门。范世荣坐着不动:“使劲,推。”那人推门进来,是个很精干的军人。进来给范世荣行了个军礼:“掌柜的您好……”
范世荣也赶紧挺挺胸脯:“哟!哟军爷您好!您好!坐坐!我们这条街上正经穿官衣的可少见……坐啊!坐!”
“掌柜的您贵姓?”
“免贵姓范……”
“范掌柜,那我不客气就坐了……”
“坐坐,到这儿了您是客人,我得侍候您!”
“谢谢!”
“不兴这么板正啊……不兴这么板正,放松,说话也别那么高腔大调的,聊天,随和着,随和着!放松!”
“行!那我就放松了……”
“您放松,越放松越好,铺子就是个放松的地方!贵姓啊?”
“关明久!现为九十六军上尉副官……”
“关副官,您到这儿是想选点什么呀!还是随便看看!”
“范掌柜,我在这条街上站了一小时了!”
“干吗呀!丢东西了……还是等人啊!”
“都不是!我看了一小时,看哪家铺子没人进!”
“就这个啊,说我买卖不好我可不愿听!”
“您买卖好不好的我不管,我是怕客人太多的铺子乱!选个客人少的。”
“您这是要干什么呀?!”
“范掌柜,我请示一下现在能不能把店门关上?”
范世荣觉得事出有因:“关,关就关吧!”
“范掌柜现在战事颇乱,人心浮动,而军人更觉朝不保夕……我一介武夫,当此之时,许是今天在您这说话,明天就在土里安眠了……”
“您可别说得那么吓人,咱都差不多,有一天过一天吧!”
“范掌柜,那我再放松点!”
“您放松,放松,放松了说……”
“怎么说呢?您知我是总司令的贴身副官,长年跟着走南闯北,见过很多大人物,也见过很多了不起的东西!”
“那是,总司令这在以往就是王公贝子一级的护国公,可了不得!你说,有什么东西想出手,割爱,转让开门见山地说!”
“范掌柜,您果然厉害!你把我最放松的话一下说出来了!我不藏着了,范掌柜,真正的釉里红官窑的东西,总司令没见过,太太去南方时落下了……越想藏的东西越容易忘,丢了,你懂吗?丢了,就是没人要了,在我这儿了……”“打算多少钱割爱……”
“范掌柜,我问过了人家说五万都是最小的数了……”
“釉里红的东西,按理不贵,可我要是五万收了就没利了……”
“我不要那么多……”
“打算要多少?”
“一半,两万五,但要快,三天之内,我要离京,三天之内必须成交!现钱!”
“我得看东西……”
“今天晚上,给您拿来……”
“行!我晚上候着你……”
“我给您留下电话……”关副官写下一个电话号码。
这时门口一个卫兵模样的人,趴门往里看着喊道:“关副官,关副官!”
“来了,来了!范掌柜的告辞了。”关副官立正,敬礼。
范世荣送出门,见一辆军用吉普停在门口。卫兵给关副官开了车门,关副官上车,回头跟范世荣挥手,告别。
范世荣也对着他们抱拳,拱手。
索巴正在通古斋的帐桌子前翻东西,门一响,见范世荣拿着电话号码进来了,索巴吓了一跳:“哟!五爷少见啊!“
“我打个电话……”
索巴遮遮掩掩地坐好:“您打!您打!用不用我给您拨啊!”
“不用,不用!自己拨……”范世荣根本不理他,去格子里拨了电话:“喂!哪里?集团军司令部?我找关副官,出去了?好,知道了。”范世荣把电话挂了,看看电话条走出来。
索巴还那么坐着:“五爷,有事儿啊?”
“没什么事,找一个司令部的朋友!王财呢?”
“五爷,王财犯事儿了,睡了人家的老婆给关了!”
“好,真出息!……”范世荣刚要走,又站住,“索巴……”
“五爷,有话您说!”
“你这儿有能转得开的钱没有……”
“多少啊?”
“两万五……用两天还你二分的利!”
“没有,爷,王财把铺子给开亏了!”
范世荣点头:“得!那我走了……”
范世荣从通古斋出来,过街,边走边想,我……我这儿是上哪儿找钱去啊!这空我不能落了,都说我买卖不好!我这回做把大的让他们瞧瞧。一眼看见天和居的蓝一贵在玻璃门里看着他。范世荣不屑地扭回脸,走向自己的铺子。太阳很好,茹二奶奶在抱厦下边晒太阳,小南屋里又传出一声脆响。茹二奶奶对冯妈说:“哟!怎么又有动静啊!冯妈你听见了吗?”
“南屋,佟先生那儿!”冯妈不听也知道。
“好像又是铺板的声儿!佟先生干吗总挪铺板啊?”
“怕是支的不结实,太太,我把那些东西都摆好了,您看!”
“不忙等他出来,”茹二奶奶的话刚一落音,佟奉全从屋里出来了,出门把一簸箕土倒在葡萄架下,招呼道:“晒太阳呢?”
“啊!晒晒,佟先生您过来坐坐!冯妈沏茶!”
“哎!不用忙!我坐坐,坐坐!”佟奉全过来,坐下。阳光暖暖的,院子静静的,两人默默的。
“晒吗?”
“晒晒好!”
“这时光,要是停止了不动,该多好!”
“秋兰太太,总想着它,它就不动了!”
“您说的也有趣!佟先生!要搁着外人看,就这个院子,就我这身子,您在旁边坐着,像不像一家子!”
“外人终归是外人,外人看着像……”
她伸手给他:“那这么说,人家外人也没冤你……我这是开玩笑呢!佟先生你扶我一把!来扶我一把!咱进屋看看!”
他扶住她:“看什么?”
她看着他说:“进来吧!看见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