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二奶奶挺着肚子,佟奉全跟在后面,进了堂屋,一眼看见当间八仙桌上摆了一堆名贵古玩,有瓷器、有字画、有玉器、有青铜小件!佟奉全看着一桌子的东西,黯淡多日的眼睛亮了!
“来!扶我坐下!佟先生,您还没看过这些玩艺儿呢吧?”
佟奉全扶着茹二奶奶坐下:“秋兰太太……没有。”
“银行里存的玩艺,拿出一多半了,佟先生都给你……”
“我……我不要!”
“听我说,也不白给你,开个铺子,咱做生意,过日子……”
佟奉全吃惊:“咱……?”
“咱……佟先生,我……我这儿不方便就不给您跪下了……我求您,我这孩子要生了……我实在不愿看着他生出来没爹!再有原来您心里有人,我不能强求您……这会儿人……没了,你这瓜落已经吃了。佟先生,我各种各样赔您的着都想了,赔不了您。佟先生,这该是缘份了吧,佟先生,您是好人,我这儿求您了。”茹二奶奶那么不方便也跪下了。“秋兰太太,可不敢,可不敢!”佟奉全赶紧去扶。
“这回您不答应,我不起来!您给个话,答应娶我吧!您不给个话我不起,我不起……”
佟奉全急着把茹二奶奶扶起来:“我……我答应什么呀!”
还有什么可说的,佟奉全像是掉在了命运织的网里了。佟奉全是个普通人,一个普通的人现在几乎没有什么理由再不答应了……答应的理由也不用说得那么崇高,什么为了人家的孩子呀!为了茹二奶奶呀!为了开店呀!为了……一条理由也不用找……网就是网……佟奉全此时只有入网。范世荣静静地坐着,灯很暗,嚓地划火抽烟。外边车响,有人敲门。范世荣说:“进来吧。”
关副官进来:“给范掌柜行礼!”
范世荣客气:“坐坐。不兴那么板正,坐!坐车来的?”
“坐车!”
“傍太克斯!”
“哟!您怎么知道的?”
“四缸,听声儿就听出来了。”
“范掌柜,您……您还真……”
“谁没年轻的时候啊?我那会傍太克斯,欧斯玛璧都玩过。”
“就觉着您不像个开买卖,卖玩艺的,不像这条街上的人!”
“我像干什么的我自己知道,其实我是什么都不像,当惯了闲人了!”
“闲人可不那么好当,那得多大的心才能盛下一个闲家啊!不闲还没有味道呢!”
“别玩笑了,这会您不说我是个要饭的,我就念您好了!说多了没见识,把东西拿出来吧。”范世荣嗓音里都透着高兴了。
关副官慢慢地把东西掏出来:“范掌柜,您要不要都没关系。这东西给别人看,看不出个好来……宫里的玩艺,再做不出来了……您看着啊,我给您说说,东西是怎么得来的……徐世昌知道吧,徐大总统……有一阵子也去天津了,在天津的园子里呆着做寓公了,说是收山做了寓公,其实心根本就没收……”范世荣把灯捻亮,仔细看着一对釉里红瓶子,半天才放下。
关副官还在讲故事:“我先喝口水,您接着听。原来是大太太瞒着老爷,想私迷了的,谁知一着急往南走,反倒给忘了啊,这一忘不要紧……”
“行了……别讲了,为这对瓶子你都快说了一晚上书了!这玩艺要有耳朵,他都该听烦了。”
关副官:“范掌柜,您真会说话,损人!”
“东西好,一句话不说他也是好玩艺,东西不对,说出个长篇小说来也没用!”范世荣把东西放下。
“范掌柜,这东西……?”
范世荣等了会儿:“东西对,我留下了,可我没钱!”
“范掌柜,您这是拿我们打镲了……您能没钱?”
“你容我两天。实话说吧,到时我找个下家给你出了!”
“不行!我后天就走了……”
“容我一天……”
“到时您要是不要我可就砸手里了,对不起不行!……范掌柜话说回来了您没钱有什么呀?”
“除了这个铺子什么也没有!”
“范掌柜,要不您把这铺子押给我吧!”
范世荣一惊:“你后天就走了,要押着个铺子有什么用!”
“范掌柜,说你不是个买卖人,您就不是……我当然不要这个押着的铺子了,我可以把这抵押文书变现钱去啊……这铺子在明处,那可比瓶子好卖吧!您想想!”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范世荣问:“谁啊?”
“五哥,是我,奉全!”
关副官面色一变。
“不碍的,我一朋友……”范世荣飞快地把东西盖上,站起,开门:“奉全啊,有事儿吗?”
佟奉全这才看见客人,说“哟,您这儿有客人啊……”
“你先上悦来酒馆等我吧,一会儿完了事我就过去……”
“行!那五哥您可一准过去,我走了……”佟奉全走了。范世荣刚把门关上,心里才开始犹豫,该让奉全掌一眼……
“来的也是个行家吧,要么您再让他瞧瞧?”关副官赶紧说。
范世荣反而拿架子了:“用不着,他是个买卖人,我打小使这东西,看得比他实在!你刚说什么?……押铺子?”
“您要不乐意,就当我没说。”
“有什么不乐意的,押……”
文房四宝摊开了。买卖就是这样,鬼使神差的一般。一个心定下来,就赶着往那个失败的道路上走……其实想想也有其必然,范世荣一直地让行里人看不起,他这会儿想独门独户地做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买卖,有了想法,做起事来就不自然了!那还不跟着人往沟里奔吗?王财躺在牢房的草堆里,有人拿灯笼照着,小声喊他:“王掌柜,王掌柜!”王财醒来,已经听出是索巴,赌气不抬头:“有话儿说!有屁放!”
“小子,怎么着呕气了……有本事你别贪色啊!”
“什么东西,跟自己的朋友玩仙人跳!”
“我不是好东西,我知道……王财你是个好东西呀!看着别人有买卖了中间骑我一道,别以为我不知道!禄大人,可是笑话咱中国人自己蒙自己了!你他妈的是好东西,你比谁都坏,蔫坏!你小子坐起来好不好,你要不起来,我抹头就走……”王财到底坐起来了。
“什么都甭说了啊!甭这么傻坐着,痛快点,想不想出去?”
“想!可不想承你的情!”
“多他妈的没见识啊!您怎么跟那些酸文人似的……我用你承情,跟你说有什么恨,有什么仇,都记禄大人身上,我犯不着,跟你这么恩怨情仇的,不对份!想出去是不?”
“……是。”
“早说不结了……斗心眼也好,斗机锋也罢,人得服软。牢头,拿钥匙。王财,这锁可是我索巴给你打开的,不用您谢,你想恨就恨!一句话,不白让您出来,交易,你出去可得办事,不是给我办啊……是给咱俩人办!”警官将锁打开了,索巴说:“请吧,王掌柜!”
索巴把王财从牢里领出来,直接去了聚丰楼,点了满满一桌子菜,有荤有素。索巴拿出一件长衫,递给王财:“赶紧换上!”
王财赌气:“不换,有什么话您说……回头我洗个澡去!”
“跟您说啊!你要这德性,我可还把你送回去啊!”
王财不说话了。索巴一看震住了,接着就往外亮钱。一箱子银元打开了,撕开一包都是光洋。
“一千五百块,你拿着……”
“干什么事儿?杀人我可不干!”王财清楚,索巴的钱那是狗嘴里的骨头。
“杀人用得着给你这么多钱?想什么呢?跟你说啊,洛阳的事,禄大人催了,抓你是他的意思,放你也是他的意思,不为别的给你点色看看,王财你别不高兴,换了我也一样,这事漫说人家出了钱了,就是一分不出,咱也得做!”“凭什么折腾我啊?”
“这话你问点上了,你有能耐啊!你懂行啊!你去过一次!”
“炸石窑用不着能耐,那是玩命!”
“不玩命给得了这么些钱,”索巴说着又掏出一把银票,“瞧好了,五万,回来你六我四咱俩分了!你六哎!小子,够你娶仨媳妇的……”
“那可是佛像,我怕遭报应!”
“你还想得真长远,跟你说啊,一条道,不去也得去!去了回来拿钱,不去街上拣命。我跟密斯马有约会,不陪你了,你自己吃吧……”索巴站起来走了,把银箱放在桌上。王财呆呆地看着,吧地把箱盖一合:“小二!上酒!”佟奉全有点喝多了,两眼迷离地望着范世荣:“五……五哥,我不是因为喝了酒,说酒话啊……我要是知道莫荷埋在哪儿了,我……我刨个坑活埋了自己,我跟她躺在一块儿去!我跟着她一块儿死,比活着舒心,我……您别笑话我,我!”“呸!我听着都烦了……”
“五哥,我对不起她!”
“对不起又怎么地,莫荷死了,你说这话,她听不见了。莫荷要是没死,你这不是咒她吗?不说这个了……你想怎么样,用不着跟我表白,你要真是过好了,我代莫荷说一句,她也高兴!”
“是这话吗?”
“我是她哥,当然是这话,我说了算!”
“五哥,您大度。”
“我都这样了,犯不着在你这儿大度!你不欠我的,该怎么着怎么着吧!都不容易,算是成全人家母子俩了呢,权当救人了!权当救人了!”
“五哥,您……您这是给我台阶下呢!五哥,我谢您……我给您磕头!”
“起来,瞧你这出息,奉全,你是好人哪!怎么叫过日子啊,日子就是一天一天地挨过去的,挨过去一天是一天!挨过去一天多一天!这就叫过日子!别想那么多了,活着吧!”
茹二奶奶身上盖着毯子,坐在躺椅上。冯妈给她烫脚,烫完捞出来要擦,茹二奶奶说:“冯妈,我来吧!”
“可不敢,您那么重的身子够不着,我来,我来,按理这会该是男人给洗的,那么一洗心里别有一番的味!”
“冯妈……”茹二奶奶有些心里不是滋味了。
“不说了不说了…………”
“他……他这算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啊?”
“谁啊,佟先生啊?没说不成,可不就是答应了吗?”
“他……他要是答应了该有个明白话啊!”
“太太,您别那么急,这可跟买块豆腐不一样,佟先生,咱细想啊,算是一步一步挤兑到这儿的,说好听的算是命,他,怎么也得拿个架子想想啊!没说不成,您就放心吧。”
“冯妈!他要是应了,咱……咱们这婚事儿还办不办?”
“不办算什么呀!当然得办了!”冯妈一脸认真。
“我这身子,再吹吹打打的办婚事,那不是让佟先生难堪吗?一个两个不说,一群人的嘴你还拦得住吗?佟先生,怕,怕受不了吧!”
“那倒也是!我还没想过这事儿呢!要么问问佟先生?”
“甭问,难为人家。……我倒有个主意!咱们把铺子开张和婚事连一块儿办了,两好归一好……借铺子开张的喜兴劲,把婚事带出来,跟大伙说一声算过去了。到时就说铺子开张,女家出来不合规矩,我就算躲了。我躲得也合理,热热闹闹的就把事儿遮过去了。”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响,阅汉堂的匾额被吊了起来!大红团花取下,佟奉全披挂整齐站在门口迎人。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扬脸看着匾额:“阅汉堂,好名字,谁的字啊!”
佟奉全说:“冯老,您请,这是前清的状元和适章题的!”
“啊!好好!算块好匾了!好字带着好运就来了!”
佟奉全扶着他上了台阶:“您慢点,您慢点!”
又过来一位客人,离老远就嚷道:“佟掌柜,听说是双喜临门啊!”
“齐大人您好!您好!双喜!双喜!您真给我捧场,谢您,您后边请。”
“双喜好!双喜好!有一喜就不错,双喜更好了……哎!新人呢?让我瞧瞧!”
“铺子开张,不方便还没出来呢!您后边请,后边院子里流水席……您请,您请!”佟奉全说。
蓝一贵迈着八字步过来了。
佟奉全不卑不亢地说:“蓝掌柜,您来了!”
蓝一贵说:“邻居开出买卖了,我能不来吗?”
“谢您捧场,您请后院,金海把蓝掌柜迎到后院主桌!”
阅汉堂后院,摆了十几桌席面,已经坐满了人,忙着喝酒吃菜。司仪唱道:“各位来宾,洪泰齐掌柜送的喜对!”
众人嚷道:“好!好喝一杯!喝一杯!”
司仪说:“佟掌柜的来了!佟掌柜请!佟掌柜请啊!”
佟奉全端着酒过来:“各位老少爷们,叔叔大爷们,阅汉堂佟奉全给几位老少爷们,至爱亲朋的敬酒了……第一杯我先喝了容我说一句话,我佟奉全在咱琉璃厂这条街上,风风雨雨的,摔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摔下,总之连泥带水的,丢人现眼的都没离开过这条街……你们比我自己看得清楚!我……”蓝一贵说:“那是!”
佟奉全又说:“大家瞧瞧,蓝掌柜认我这话,今天我这买卖开出来了,往后还得望大家照顾,我佟奉全有什么做得不到的,年长的师伯、师叔们,什么也甭说,进门就抽我嘴巴,我认,岁数小的当街骂我,我也认!总之我有什么对不住大家伙的尽管说,我这是傍着大家伙的发财呢!来喝一杯!谢大家伙了!”众人忙着喝酒吃菜,蓝掌柜却按兵不动,站起来了。
司仪说:“大家静一静,蓝掌柜起来了……有话要说呢!”
众人鼓掌。
“什么话,我起来了,我这起来要是去上茅房呢?”蓝掌柜出口不逊,众人静场了。
佟奉全坐着不动,听着。
蓝一贵又说:“既然想听我说话呢,我就说两句。今儿这铺子开张,那就是高兴的事!对不对,开张听着总比关张好听。我是个买卖人,爱讲个实话……佟掌柜的是什么人啊!咱这条街上最能耐的一位,别人我不服,佟掌柜的我服气!”众人鼓掌欢呼。
就这工夫,范世荣到了。
蓝一贵笑着说:“都说佟掌柜的今儿个是双喜临门,开张挂匾带娶亲结婚。多好的事儿啊,寻寻常常的人一辈子能办成一件,就算是个了不起的了,人家佟掌柜的一天两件事都给办了!老几位的说说,他能耐不能耐!”众人大笑:“能耐!有本事!”
“蓝掌柜,蓝掌柜,您……您。”佟奉全怕他说出什么来。
蓝一贵说:“等等,我话还说完呢!老几位哥哥兄弟们咱这会儿匾是看了,铺子也恭贺了,这会儿该把新人给请出来了吧!两好算一好,那一好不出来可瘸了腿了!”
众人高喊,起哄:“看新人!看新人!看新人!”,
范世荣独自喝着酒,跟那些买卖人格格不入。
佟奉全站起来:“大伙听我说一句,蓝掌柜的说话就是中听,一说就说到点儿上了……看新人,也看我热闹。说心里话,我佟奉全昨夜之前,怕这一出!什么原因我不说了,你们心里清楚……可我又想了,天底下的事,不是怕他就能不来的,有蓝掌柜这么热心的人,你什么事能躲过去啊,再说了……既是结婚,我就大大方方地结!没什么可躲的,所以呀,蓝掌柜这么一提倒是让我少说话了,司仪,我替您喊一句……迎新人!”司仪说:“迎新人啊!”
众人先是愣着,继而鼓掌。
“哗……哗“,旁边屋子的隔扇打开了,一群丫环,都大红大绿的,连冯妈也口红脸旦的,簇拥着凤冠霞帔的茹二奶奶,出来了。
司仪说:“迎新人,新郎,新娘拜天地了!”
众人欢呼:“拜天地,拜天地!”
蓝一贵说:“等等!好事!真好啊!这新人一出来呀,我觉着双喜不够了,还得加一喜,佟掌柜您可真有能耐,我算是服了您了!大伙再听听我说这一喜啊,有没有个缘由,”稍停,拿关子喝酒,“酒我喝了,佟掌柜还有一喜我必要贺你,要么您得挑我理儿!”佟奉全不端酒,“有什么话尽管说!”
众人说:“说吧,说吧!”
蓝一贵说:“我说这双喜之外还有一喜,佟掌柜您不单娶妻了,说话还得得子,算不算一喜,算不算?”
众人的眼光都去看身子很重的茹二奶奶。茹二奶奶手里拿着一头的红绸子站着,众丫环、老妈子也都挑剔地看着。
场面一时有些难堪。众人起哄:“对啊!噢,三喜!三喜!可不是三喜临门吗!喝酒!喝酒!佟掌柜喝酒!佟掌柜喝酒!”
佟奉全手有些抖了,心里跟自己说,大喜日子你可不能急,不急,这口气怎么往下咽啊!他哆里哆嗦地把酒杯端起来:“我……我……我喝!”
范世荣看不下去了:“等等!这杯酒,等会儿再喝!”
蓝一贵说:“范五爷!”
“您这会叫我五爷,我不敢当了。这要搁着十几二十年前,大街上见了面你要叫我声爷,我应不应你还不一定呢!为什么?你小子不对份!如今是民国了,大清完了,我范世荣落魄了,我认……你叫我五爷我只有应着……可我他妈的从来就看不起你,什么东西!”范世荣气得把杯子摔了!蓝一贵指着范世荣说:“你!”
范世荣说:“米,米在锅里呢!你小子现在敢指我了!按理说这么个乱场子,你拔份也就让你拔了!可今儿个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怎么着会欺负人了?!知恩不报也就算了,非要按脖子让人吃屎啊!奉全今儿个是本主,不好理你,今儿该着我当回青皮要出这个头,你小子站起来!知趣的,蔫不出溜的给我从这门里出去,省爷我动手了,不知趣,爷我今天霍着不对份,让你小子扬名了,爷我要使把子力气把你从这儿扔出去了!”哗,范世荣就把上衣脱了,呼呼在手上一转。
“哈哈!五爷,您真威风,我,我打不过你!我不是东西,我早就想走了,走啊走!”蓝一贵站起走,这一喊真就有人起来要走。
佟奉全着急了!盖着头盖的茹二奶奶更是着急。
“谁也别动!让他走他的,都坐下,我这是冲一人不是冲大伙,大伙该喝酒喝酒,该热闹热闹啊!新人新郎拜天地了,吹呀!”
乐队这才反应过来,一齐吹打起来。司仪唱道:“新人新郎拜天地了,拜天地了,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堂屋里布置得焕然一新,已经成了洞房。佟奉全和茹二奶奶相对坐着。佟奉全低头不语。
“让您委屈了……早知这样我不出去了……”
佟奉全笑笑:“挺好,我高兴。”
“你要不高兴,我也不怨你,从今往后,咱得说心里话!”
“说心里话要管用,我天天说……心里话?心里话是自己说给自己听的!”
“你……你真觉着委屈了,你你,骂两句也成……”
“不委屈!秋兰太太,不委屈!”
“叫秋兰吧!你这么着咱……咱可不像夫妻了!”
“秋……兰,我扶着您先躺下吧,我出去转……转!”
“你……不用管我,你转去吧!”茹二奶奶鼻子酸酸的,眼泪直转,强忍着。
“那我叫冯妈侍候您……”佟奉全站起来出了门。
茹二奶奶的眼泪缓缓流下,她不去管它。
西屋黑着灯,在佟奉全看来,像是莫荷紧闭的眼睛。
对面东屋生子妈一边哭一边骂生子:“你吃不吃啊!你不吃饿死你……我不想让你上学啊!咱吃不饱饭,指着什么上学。吃。快吃了!你这是要活气死我啊!”
西屋的窗台下蹲着个人。
北屋的门咣当开了,范世荣嘴里唱着出来倒水:“长坂坡救阿斗,杀得曹兵个个仇!这一班虎将那国有……”倒完水刚要回身,看见西屋窗台下有人。“那是谁啊?啊!谁啊?”
黑影慢慢站起来:“五哥是我!”
“谁?奉全啊?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转转!五哥白天的事儿谢您了!”
“有什么可谢的,大喜的日子,你怎么出来了,这算哪一出啊!快回去吧,记住哥的话,日子就是挨过去的,挨过一天是一天……谁知明天什么样,不知道,也许好!也许不好!挨吧!过了今天想什么时候来,五哥不轰你,走吧,走!”窜货场里热闹非凡,众人你来我往的打着招呼。蓝一贵坐在茶桌上,正跟人做着买卖,张开一张画:“我还是那句话,乱世怎么了,乱势咱求平安,正是收东西的好时候,要么刘掌柜这张倪云林,能拿到这儿来让咱们瞧……刘掌柜打算多少钱出啊!”“五根黄的!”刘掌柜说。
“五根?贵了!都这会儿了,您打眼看看这窜货场里谁还敢把自己的东西往五根黄的上喊啊!贵了,贵了?您得识事务!”
“蓝掌柜,话都让您说了!刚您还说,该收就收呢!这会儿又贵了,我这儿可不算贵,那雅集堂的范五爷那儿摆出一对小瓶子来,可是要六万呢!”
“是吗?他是个棒槌,您不能跟他比呀!他那东西……”
“您看了?”
“不用看,指定了不对!”
远处,范世荣把一对小瓶摆在一张茶桌上,不像卖东西,倒像一个边喝茶边欣赏东西的,喝着,看着。刘掌柜蹭过来:“五爷!”
“来了,坐!”
“五爷,您可是稀客,不常来!”
“瞧不着好玩艺儿,来也是白来,能上眼的没几件!”
“五爷,您这对小瓶子,可真精神,家传的?”
“我们家现在连玩艺带人就剩我一个了,再传都没得可传了,我不孝又是个绝后……淘换的!怎么着,有一眼吗?”
“那我瞧瞧?开开眼!”
“瞧您的,瞧您的!瞧好了说话啊!”
刘掌柜拿起一只瓶子,瓶子一举起来,窜货场内,很多人都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往这边张望。范世荣假装不在意地喝着茶,但心里也有点紧张。
佟奉全在阅汉堂里教着金海学做生意:“甭管什么客人来了,穿金戴银的也好!身上邋遢的也好,咱对人都一个样,不卑不亢,人进来了,咱心里头想的,眼里看的,就两个字客人。什么都看成是客人二字,客人来咱这儿,不是买萝卜白菜的,他得看,看着喜欢了他才能买,他买咱这东西不为了吃穿,为了观赏把玩,所以得让人家看,得陪着人家看,常有的事,看了十拨客人了,许一件东西没卖出去……不要紧,背不住,他看过一条街后,回来就买你的了……看就好,看就是买卖。”门一响,冯妈推门进来,佟奉全背着身没看见,以为是客人呢,马上回头热情说:“先生,您来了,里边看看……哟!冯妈呀!不要紧的冯妈,您来的正是时候,您扮回客人,我正教金海做买卖呢!您这会儿算是进来的一位客人了,太太您吉祥,您需要点什么?”冯妈抱着饭盒马上入戏:“没想好呢,我这儿随便瞅瞅!”
“不能站客人前边,不礼貌,不管是谁站人家侧身后边,这叫陪着人家……人家看,你陪着看,不能太弯腰,也不能太直腰,这么虚空着!人家不问话最好别多嘴……人家一有意思,你看冯妈看着一只梅瓶,你就赶紧拿下来,太太,我给您拿下来看看,我先跟您说清了,清三代仿明的,梅瓶,您看看?随拿随让过来,把东西放在亮处,太太这儿明亮,您坐下来看看!”冯妈问:“多少钱啊?”
“太太,这东西不多了,你眼力好……五百进的,均给您五百一吧!”
“哟!就这么个东西五百多块呀!五块钱我都不要,”
“您不要不要紧,再看看旁的。”
“我什么也不看了,老爷吃饭吧!”
“……冯妈!跟您说了,别总送饭了……我们后院起着火呢,做着也方便……”
“那叫什么呀!成了家了,吃吃不在一块,睡,睡……”
金海垂手立着。
“金海,你拿了饭到后边热热,你先吃吧!……去吧!”
冯妈听出来了,马上不说了,掏出手绢擦嘴。等金海端东西出去,佟奉全才说:“冯妈,这铺子可是做买卖的地方,有什么话咱家里说去!”
“老爷我走嘴了……您多包涵。”冯妈忙说。
“您还依着原先叫佟先生吧!”
“那可叫不出口了,老爷,冯妈我有些话要是说的不搭调,您可别怪我……”
“您说吧!”
“老爷,您买卖忙,我知道,可您再忙,那么两步路,您回家吃个中饭啊,总不会没时间吧……”
“忙也不是那么忙,说不定什么时候来人,金海又手生……”
“老爷,咱可不指着这些玩艺赚嚼谷,我也不是非让您回家吃饭,回趟家坐一块,说说话,太太也松心不是?太太可一天来来回回地出八趟门地盼着您回去呢!”冯妈说着又掏手绢擦泪,“老爷,我跟着太太有十来年了,她今天走到这步,也是真可怜见的,死都死过了,您又把她给救了,俗话救人救到底,我冯妈求您多拨点耐心,哪怕就是装也陪个笑脸……还有晚上……”“晚上的事儿先甭说,以后我回家吃饭!您别往这儿送了!”
“那您就算是给我老大老大的脸了,我这儿谢您了……”
门口来人了,佟奉全说:“不说那个……您先走吧,我这儿来客人了,……哎!您请进。冯妈您走好!金海来客人了!”
进来一个文化人模样的客人,说:“有明代画的扇面吗?”
佟奉全说:“您来巧了,正有一幅,您坐下,我给您看看!”
范世荣的那对小瓶还摆在那儿,再没人过来看了。串货场的人还在忙着,言来语去相互考验着对方的刁钻和耐心……
范世荣拿起壶来一摇没水了:“小二,添水!”
范世荣看着那对小瓶,内心话,东西不对?看着没什么大错啊!时候不对吧?怕是这阵子,没人花那么大的价钱买这么一对瓶子了……那个关副官看着没什么错啊,车开着,礼敬着,电话也打过没错呀!这帮买卖人干吗光看着东西不伸手啊!怕是想憋我呢!我让他们憋!范世荣想了想,抄起两个瓶子往怀里一装,扔下半块银毫茶钱,走了。范世荣走进通古斋的时候,索巴正在内格子里给密斯马打电话。索巴探头一看是范世荣,忙招呼说:“五爷,自己找地方坐啊,我这儿打个电话……快说,快说,没事,来一个朋友,我听着……说吧!”
范世荣看着外间,到处是尘土,只好自己吹吹,坐下。
索巴还在嘻笑着打电话:“是啊……这可不像我!我可比他坏,你喜欢好的,还是喜欢坏的……不说不行,一定要说!”
范世荣坐不住了:“王财呢!……哎!索巴、王财呢?”
索巴捂着电话探头回话:“出门了,出去有半拉月了,五爷您什么事?”对电话又说,“没事,没事你说我听着呢!”
“我找他看样东西……”
“五爷,什么东西我给您看吧?”
“你!你他妈的除了会看一样东西,你还会看什么?!”说完站起来要走,无意间带起桌上的纸,看见了自己原来在这打电话时,留在这儿的关副官写的电话号码。范世荣犹豫了会儿把电话号码拿了起来:“索巴,你还得说多久?”“啊!干吗?五爷?”
“你等会儿打行不行?我打个电话。”
“行!密斯马……等一会儿啊,我来了个朋友……就一会儿就挂一小会儿啊……嗯!想!受不了,拜拜。”索巴把电话挂了,出来,“五爷找王财啊?”
“不找了,我打个电话。”
范世荣进了内格子,看着号码拨起来。等了一会儿,对方有声了。“喂,找关副官……没这人?等等,别挂,您是哪儿啊!什么?不是司令部?是泰和杂货铺?”
范世荣举着电话,看着那张电话条呆了。
索巴在外边边擦着金表边说:“五爷,你说说这老玩艺,哪儿有新玩艺地道啊,我这洋表跟个小钢磨似的,走起来,刚刚的就是有劲……还有洋皮鞋,也带响,……火机子也带响……浑身有动静,透着气派!”
范世荣从内阁子里出来,脸上一如既往地毫无表情,径直往门外走。
“五爷走啊!坐会儿。”索巴说。
“不坐了,我走!”